我恨自己生了一张笨嘴,不过令我欣慰的是我有一双结实的臂膀,L说过,我抱着他,让他感到很舒服。可是每当我伸出双臂的时候,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有时甚至报我以谩骂和拳脚,我只当那是他对极端痛苦的转移,于是心甘情愿地去忍受。半个月前,他在屋子里摔东西,我早已习惯了他的这些举动,也就不再去拦,只管让他砸,让他宣泄。他将半个破碎的玻璃烟灰缸砸在我的腿上,它割伤了我的腿,鲜血流了一地。他打了我一拳,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踹开房门让我滚出去。这样的经历我很熟悉,可还是气得满脸通红。然而每次我刚准备臭揍L一顿,他就崩溃地大哭起来。我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抱住他,他却一把推开我,狠狠甩了我一巴掌。那陌生的眼神令我背后发凉,也许是积久的情绪爆发了,我瘸着腿摔门而去,忍着剧痛去医院包扎了伤口。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坐在楼下吹了一会风,泪水吹干了又流下来,把脸折磨得生疼。他是个很可爱的仔,他喜欢吃,喜欢玩,喜欢在我做饭的时候给我捣乱,也喜欢在我耳边喊我“哥哥”——在他生病之前。我不会离开L的,永远不会,我想。
楼梯变得很长,我走了老半天。我推开门,一阵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倒退了几步。我踉踉跄跄地冲进屋内,L躺在地上,身边扔着一把小小的水果刀,手腕上血肉模糊,鲜血从伤口中涌出来,像一条血蛇,慢慢地往墙根爬。
之后的事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他送到医院,怎样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的。一切都模糊了,我眼前满是鲜红的颜色。之后我就带L去看了心理医生,然后背负着那沉重的三个字心惊胆战地陪着他到现在。
我细细抚摸那粗糙的纱布,看着L的脸发呆。我爱看他这么安静的样子,闭着眼睛,好像什么痛苦都与他无关;可是我又害怕他这么悄无声息地躺着,似乎下一秒就要盖上一层白被单。我仔细感受着纱布下的微弱跳动,那是L温热的鲜血在血管里流动,不管是急是缓,它在流动!我知道,只要它的流动不止,我的阿仔就不会死,他会活着。
我俯下身子,在L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阿仔,起身啦。”我轻轻叫他。
L深吸了一口气,眉毛皱成一团,嘟嘟囔囔地嚷着没睡够。我被他的模样逗笑了,伸出手揉了揉他鸡窝一样的头发:“阿仔,我们要赶飞机啦,你忘了吗?”
L睁开眼睛,使劲眨了几下,暗淡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他问我:“赶飞机?去哪里?”
自从L得了病,他的记忆力就减退了不少,经常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就像个迷茫无助的孩子。
“去纽西兰啊,我们说好的。”我说。
我帮L把衣服穿好,衬衫外套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香港的冬天还蛮冷。L喝了药,走出卧室,愣愣地看着扔了一地的衣服。我拿了护照装在口袋里,弯下腰开始收拾烂摊子。
他靠着门,静静地看着我。打外面来的光像利刃,在他身上劈下一道苍白的疤。我不敢背对着L,因为他总觉得,我那样是因为不愿意看到他。
“不回来了吗?”他沉默地站了半天,突然说。
我直起身子,惊讶地看着L,失笑:“傻仔,我们只是去旅行。”
他“噢”了一声,算是回答我。
我想起他还没有吃饭:“阿仔,桌子上有饭,你去吃吧。”我重新低下头去忙碌,把不带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塞回柜子里。
L站在原地没动,我抬头去看他,他正紧紧盯着桌上的豆浆。
“怎么了,阿仔?”
L转过头,灰暗的眼中迸发出愤怒的火光,怨毒地几乎要把我烧穿几个孔。我站起来,有些失措,不知道什么地方不称他的心。L得病后,只要一点小事不对他就会大发脾气,有时甚至是无理取闹,觉得全世界都跟他过不去。假如他只是骂人打人,我说不定早就揍他了,可我就是受不了他哭,一看到那曾经活泼明朗的眼中蓄满泪水,我就惊慌地只会拥抱他了。
“我跟你说过我不钟意喝豆浆!”他朝我大喊。
天知道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总之在他看来,就是说过。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无端诽谤,只好苦笑了一下,说:“好好好,是哥哥错了…那你想喝什么,哥哥去买。”我忽然想起几天前,L抱着一大盒牛奶缩在沙发上,一边喝得津津有味,一边呆呆地看着电视上播着的苦情剧,他以前可从未对牛奶表现出这样的爱好。
“哦…哥哥知道了,阿仔要喝牛奶,对吗?”我苦涩地挤出一个还算温柔的微笑。
L又忽然安静下来。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团乌云,也许有狂风呼啸,也许有风暴雨雪,但那毕竟都是非他一人不可的灾难。我再怎么想帮他,好像都是徒劳。
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竟捂着脸哭起来。我更慌乱了,连忙走过去抱住他,拍拍他颤抖的肩膀。
“阿仔不哭…阿仔不哭…你不喜欢牛奶吗?”
L的带着哭腔声音闷闷地传来:“哥哥对不起…我控制不住我的情绪…我不想这样…”
他已经好久没叫过我“哥哥”了,可是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欣喜的感觉,心里反倒疼起来。L的脾气一到早上就出奇的暴躁,医生说这对抑郁症病人来说,属于正常现象,我又怎么会生气呢。
“没关系,阿仔。哥哥知道你难受,我不会怪你的。”我捧起L的脸,擦去他的泪水,“阿仔乖,哥哥去给你买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