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
飞机终于抖落一身的紫色云霞,降落在了惠灵顿机场。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深蓝的天那样高远,像母亲一样敞开宽广的胸怀拥抱我;空气是湿润的,混带着森林的清香,轻柔地扑面而来。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都可爱极了,没有人认识我们,不会知道我们的过去,那就当然不会用鄙弃的眼光刺伤我们!每个新到世上的婴儿,假如上辈子经历了什么惨绝人寰的悲剧,一旦睁开新的双眼,都会被上帝抹去前世的记忆。而我们,就像两个被上帝遗忘的孩子——对于这里的人们来说,我们就是新生儿,他们以纯洁的心灵看待我们,虽然我们的痛苦记忆无法抹去,但是站在当下看,一切都是那么崭新。
现在是1995年1月8日,新西兰时间傍晚23:00。我,D,带着我的阿仔,来到了纽西兰,准备由头再来过了!如果他喜欢,我们可以移民,从此与香港告别!我知道那是件麻烦事,不过只要L可以好起来,什么我都肯干。
我看了看身边的L,他依旧是那样漠然,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美丽和快乐。啊啊,我的爱人,你可知道我们终于摆脱了过去,所有的谩骂都远去了?求你重新变得快乐吧。
“阿仔…你看,纽西兰多靓!”他一声不响地扭头离开机场,我连忙跟上去,胳膊夹着他的羽绒服,另一只手拉着行李箱。踉踉跄跄的样子不知有多傻。
他停下脚步,看看我,又抬头看看天空。淡淡的月光洒下来,把L照得几乎透明;几颗星星摇曳着,像一枚枚小钻石,可爱极了。月亮点缀了他冰冷的眼眸,恍惚间,我觉得L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他笑了,笑声细微得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散。我想,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是的哥哥,好靓。”他轻声说。
一架飞机又从机场起飞了,不知是不是飞向香港的方向?他的声音带着苦涩,像来自万丈深渊下,空洞而又绝望。也许他现在心情平静,但是那股深入骨髓的恐惧,怎么也无法让他真正的平静。我还是笑着,笑到嘴角僵硬——我必须在他面前保持快乐。
我带着他住了一晚旅店,准备第二天再赶路。
我打算在纽西兰住几个月,然而我却不打算住在惠灵顿。我早就趴在地图上研究过,选好了一个叫做北帕默斯顿的地方。我不知道那里是否风景如画,但它的周围有马纳瓦图河,有陶波湖,应该是个可以安然度日的地方。
第二天,我们坐上了去北帕的长途汽车。尽管阳光和煦,我还是给L穿了一件毛衣,因为他的抵抗力很差,我想来自大海的风应该不怎么友好。
天空很蓝,像浅滩上的海水,那么晶莹剔透。白云在天上晃晃悠悠地散步,如同牧场上胖嘟嘟的绵羊。
我打开车窗,伸出半只胳膊,温暖的风从指缝中轻巧穿过,滑溜溜的怎么也抓不住。L坐在我旁边,头靠在座椅背上。阳光洒进来,一条金色的毯子盖在他身上。
也许大自然真的可以让他好起来。L很抗拒去看心理医生,他好像很怕跟医生在同一间屋子。我只带着他去治疗过一次,可不管医生怎么耐心地劝解,他都低着头不肯说一句话。医生说可能我的在场影响了他,就叫我出去等等,可是我刚起身,L就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抽泣起来,可怜巴巴地用袖子擦着眼泪,叫我不要丢下他。我怎么忍心看他这样,只能没出息地拉着他回到了家。
之后我又去找过那个医生,他让我把所有事情讲给他,可是我不敢。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帮助L,让L早日康复!然而面对他,一个拥有妻子孩子和平静生活的人,我无力开口。他可以接受他人尊重的目光,可以跟所有人平等地站在阳光下,可我和L却不能。这种令人窒息的“卑微”,没人能够真正理解。我告诉医生,L的母亲因为L自杀了,他受到的伤害很深。除此之外,我再不敢说些别的,连我们的关系都被我轻描淡写成了普通朋友。
医生不信我,他一遍一遍地跟我解释,希望我可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我全身的血液就像凝固了一样,只剩心脏在机械地跳动,我低着头,静静地坐着。医生责备我的固执,说我不配合他的治疗。可他仍很挂心L,给他开了些镇静类的药物。医生说,可以带着L出去散散心,说不定能想开些。
我感谢他,并庆幸我没有告诉他真相。
我深吸了一口气,属于纽西兰的空气进入我的身体,不断流动,循环,把我身体里属于香港的最后一点气息也染上森林的味道。
北帕距离惠灵顿只有一小时的车程,不知不觉,车子就开入了马纳瓦图区。大片的农场映入眼帘,绿色跳跃着,那是大自然的本色。地上的绵羊在牧场上吃草,天上的绵羊在天湖饮水,两者好像互为倒影。牧羊犬在山坡上跑来跑去,追赶着羊群。车上的乘客都睡着了,我的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无名的欣喜,竟轻轻握住了L的手。
他原本半阖着眼,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迅速直起身子,睁大眼睛紧张地看看周围。在看到人们熟睡的面容后,L才如释重负地放松身体,好像刚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他抬眼看了看我,却没有放开手,反而收紧手指,让我们的手真正的相牵。
他很久没睡过好觉了,只能靠安眠药换得一时的宁静,眼下早已泛起一片乌青。我又一次张望周围,确认没有人能看到我们,才将他冰凉的手放在我的嘴边吻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