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一切都完了，却又完不了。
我慢慢走着，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耳边忽然传来天籁般的琴声。
流光琴？我转过去看，只见幽若跪坐于吟风石上，面前放着琴几，几上正是那流光琴。流光琴无论奏什么都是世间极品之乐，她刚才也只是随意一拨，已是美妙之极。
见我来了，她站起身说：“尊上，儒尊让我把流光琴带过来给你弹，说是解解闷也好。”
我来到吟风石上，于琴前坐下，抚的是我以往常弹奏的那只《平沙落雁》。
指按琴弦，抬眼望去，萧萧寒秋，天高云淡，长留仙山层林尽染，海天一色烟波浩渺。
琴音飘逸清雅，深遂苍远，可是抚琴的心境不复从前，以前是“云轻风静沙平，天际万里飞鸣”。现在却是“孤雁失却双飞伴，天地悠悠独断肠”。
吟风石上遍地的落叶，仿佛枯黄的心事。
指尖一转，是她最后一次为我弹奏的《谪仙怨》：
晴川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
我眼前掠过她的一幕幕：
瑶池上，破衣烂衫的她，仰着脏兮兮红朴朴的一张小脸，乞求的眼神望着我。——你可不可以收我做徒弟？
长留大殿前，她跪倒在我面前，激动的泪光在眼里旋转，从我手中接过那两个小小的铃铛。
绝情殿上，一身白衣绿裙的她奔跑在粉色的桃花纷飞之中，宫铃清脆，转着一双纯真美丽的大眼睛，
江中泛舟，酒醉不醒的她，两腮醉红似碧桃，梦中时颦眉时甜笑，始终喃喃的叫着师父……
憔悴苍白的她，哀愁的眸子里是掩藏不住的心痛与爱意，“只要可以救得了师父，小骨什么都愿意做！”
……
因为她，我才第一次开始眷恋生命，也是因为她，我才拼命想结束生命，一切都是为她。
记忆使人心碎，可失去了记忆，又不是完整的自己了。我不可能忘记她，其实我也舍不得忘记她，那是千年来唯一的声，光与色。失去关于她的记忆，记忆里也剩不下多少东西了。
她也不要我忘了她。
要我记得，要我痛苦，那你可一定要回来，如果你不回来，看我……
我又能怎么办？
只要杀阡陌还活着，这件事就没有完全断绝指望，我从原先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到现在只希望他还好好活着，还在为小骨修魄结魂。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杀阡陌修小骨那一魄花了二十来年，他哪是沉得住气的人，立刻要招游魂重聚好送轮回，可一次次努力，都如拢聚青烟，好容易勉强有点影子，一秒又消散个无影无踪。杀阡陌不去想想症结何在，只一味埋头苦干，一次次耗损灵力修为，失败后又闭关再修以备下次尝试。他这样反反复复，屡败屡试，用了一百来年，说他沉不住气，这样下功夫的事却也极有耐心，想来也是，如无这等耐力，这榆木脑袋怎能修为高深，位登魔君。
他躲在冥界的时候终被墨冰仙先找到，又在这家伙的帮助下避开了我的寻找，此后墨冰仙留下来，与他合作为小骨结聚亡魂，可仍始终无法成功。墨冰仙自身法力并不高深，近几百年行为散淡，疏于修炼，认识浅薄，也想不出个道理。
终于有一天，这榆木脑袋的魔君与那个不够机灵的邪仙在一味蛮干中抬起了头，晓得要找人帮忙，自然不是来找我，他们去找了异朽阁。
东方彧卿转世几回都找寻小骨的消息，却无法从那堆舌头里知道小骨在何方，原因很简单，杀阡陌对他的行踪谁也没告诉，又掩藏极好。异朽阁看似神通广大，其实消息来源都有根有据，而看似一个简单的寻人，无前例可循，无法掐指一算，反而最无可奈何。
找到东方彧卿后事情就好办多了，有了结魂灯与聚魂盘的辅助，魂魄又气泽相吸，重聚容易许多，不过关键还是游魂初聚后，东方彧卿把握时机，神识抢先与之交流，告知她糖宝的信息，否则那游魂还是不肯回聚，可如此也花了近十年。
东方彧卿也没有放过折磨我的机会，当杀阡陌功力大减，无力隐藏好自己的时候，我又进过两次冥界，是他用机关术帮杀阡陌躲藏隐蔽，让我次次错过。

第六万八千七百一十八天（第二百年）
小骨，今天我在一处小山村的溪桥旁看见一家三口在路上走，那个青年壮汉一手里抱个两三岁的孩子，另一手牵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身材特别娇小，年岁大约也不大，举止中还露出少女似的娇憨，壮汉在溪水中洗了两个果子，一个递给怀中孩子，一个递给妻子，母子两人吃得两腮鼓鼓，那壮汉宠溺地望着他们，仿佛这一大一小都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一双宝贝。我从不关注人间情事，可这一幕却让我久久难忘，我从未构想过我和你的故事的未来，可这样的生活就是你所渴望的吧？小骨，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让我们把这一切都实现，我会好好疼惜你，就像疼惜一个小女儿。

第六万八千七百九十一天（第二百年）
师弟传书于我，让我参加长留的新掌门继任大典，当我听说新一任掌门是幽若时着实有些意外。师弟在信中解释了一通：幽若是帝君之女，门弟高贵，在身份上可以镇得住长留众长老；她仙资优良，现在法术不在舞青萝火夕之下，一般御敌出战已不成问题；她心思纯正，虽有时候像个小孩子，但在大是大非上并不含糊；最后，她有师兄与师弟的帮辅，一定能顺利过渡。
但是她那个小姑娘样子……我还是觉得这两百年来长留人才不济，以致断档。我也清楚，师兄不愿再操那份心，光协调众长老的关系就够让他头疼，没有我在一旁，他一个人要处理长留所有里里外外的事务，而师弟能把他门下弟子管明白就不错了。落十一失去记忆，师兄又不忍让他忆起当初。
也许幽若也不错，她不卖那些长老的帐，反而利于师兄师弟幕后便宜行事。
我赶到长留时，幽若正跪于高坛前，从师兄手中接过宫羽，当初跟随我近三百年的宫羽白至透明，跟了师兄两百多年转为土系的黑色，再跟随幽若又将变成火系红色了。
师弟见我来了，便凑拢过来，礼乐庄严，气氛肃穆，每逢这种场合他便觉无聊透顶，要寻机找点乐子，现就与我密语。
“找到千骨了？”他仔细瞧了瞧我的脸。
“她生魂托梦给我了。”我说，叹气苦笑，“终究不是我找到的，这么多年，徒劳无功。”
他脸上露出由衷的微笑，说道：“没有岁月是虚度的，寻找也不会是徒劳的。”想了想又说，“以往我与大师兄暗中跟着你的时候，都跟得很远怕你发现，只有你神识不太清楚了，我们才敢走近。二师兄，你还记得那时说的话吗？”
我记不太清那些，仿佛无非也就是瞎问杀阡陌在哪，小骨在哪。
师弟见我不答，笑道：“除了问杀阡陌和小骨在哪，你说的最多的是，小骨，你回来吧，小骨，我爱你，不要离开我。”
我的脸“腾”地红了，我那样说过吗？被那么多人听到，还被师兄师弟亲耳听到，亲眼看我说。我望向正在庄严郑重向幽若授掌门印信的师兄。
师弟顺我眼光一瞟，继续密语笑道：“师兄开始听了生气，后来叹气，再后来，竟趁我不注意在背后抹起了眼泪。”
我又看看师兄，他那一身遍绣螭纹的玄衣似乎也透出几分柔和。
“不过要说最热情奔放——这可是现任掌门说的……”
我瞪一眼师弟，示意他别再往下说，幽若是把那一晚小骨给我疗伤的事也说给师弟听了吗，这个幽若！师弟还要拿这种事向我证实取乐？
师弟却不理会我的瞪眼，说出的也并非那件事：“还是那次我们把你从七杀岛弄回绝情殿。”
绝情殿？那一次不是回的贪婪殿吗？
“你那次可真是疯得厉害，看见幽若当成是千骨，一个劲说爱她，要带她走，要娶她，又要过去抱住幽若亲吻……”
他故意停下来看我的表情，我已经快站不住了，勿勿瞥一眼已站在坛上高举印信一本正经的幽若，只恨脚下铺着沧澜玉石，否则真想遁地而逃。
“幽若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可也吓坏了，我只好把她送到舞青萝那里住，你也被带到大师兄那边。”师弟继续说。
我已经半天连一句话都没回他了，只希望他别再说下去。
师弟果然停了一会儿，坛上的幽若已经开始接受各大门派敬贺了，她神态岸然，举止合宜。
可师弟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对我眨眨眼：“二师兄好像很忌惮那东方彧卿？”
我仍不回答，可心中十分惊讶：我会怕他？
“有一次你像是以为千骨要跟东方彧卿走。你说了好大一段话，说你如何如何爱千骨，如何如何不能没有她，求她一定不要跟他走，又说东方彧卿世世早夭，不能给千骨长长久久的幸福，而你会千年万年待她好，甜言蜜语一箩筐，我都不敢相信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脸上表情未变，心里面已是目瞪口呆了。
师弟又假装叹了口气道：“不过看你现在这样子，好像又回到以前了，千骨真要出现在你面前，恐怕你又什么都不会说了，未来堪忧啊。”

番外
我没有想到师弟的话有一天会真的应验，当她真的回来，我什么话也不会说了。
我找到杀阡陌给我说的那个地方，把转世的小骨带走时，她才十岁，比上一世初见时更小。
她记忆没有恢复，还完全是个孩子，我知道，我还要继续等待她长大，等她恢复记忆，才是真的回来。
“那师父一定要早些找到，别让小骨许了别人。”
我一直记得这话，我早早把她带在了身边，我坚信她已许了我，我只是要等待，眼前伸出一条看得到头的路，那个真正属于我的小骨就在路的那头等我。
因为曾经魂飞魄散，她身体基础很差，也再没有上一世的聪慧敏锐，甚至生活自理都有些成问题，但她还是那么澄纯天真，善良无邪，仍是那么可爱。我还是做了她的师父，教她强身健体，让她知书识理，更要照顾她日常起居。
她对我越来越亲近，就像当初那样依恋与需要，然而，她纯真的眼眸中，没有了当初的聪颖，也没有了当初那曾使我心惊神驰的强烈痴恋与爱意。
我在她眼中，真的只是单纯的师长与父亲了。我能怎么办？虽然一天天长大，她还是完全像个孩子。我也不知道，上一世我是如何使她爱上了自己。
难道，真如她所说，重来一次，再也不要爱上我？
我不敢想下去，我不要再听见这句话，然而，这些年这句话还是会冷不丁地冒出来，让我心痛如绞。我感到那长达两百年的痛苦寻找与等待其实并未结束，我并没有找回她，那还不是她。
没有她的爱，我还是什么都不是，我还是被抛弃在一片潮湿冰冷的海中。绝情池水的伤，还是会偶尔发作。
我紧紧地抱住她，现在的她，是我所能拥有的一切，是心上那个巨大创口的止痛药，就算伤口不能愈合，有了这剂止痛药，总归还是好很多。
留她在身边已是幸福与幸运，我该知足。我想忘了她曾经那么爱我，也想忘了我曾经对她的渴求与爱欲，可偏偏忘不了。
随着岁月的延伸，她越长越大，越来越美，尤如当初妖神那时，却没有了当初的哀伤绝望，可也没有了该有的内涵灵动。新剥珍珠豆蔻仁，她到了待字闺中的年纪，我该怎么办，现在没有恢复记忆的她不爱我，恢复了记忆的她会不会离我而去？
当初，那亡魂那样答应我，是看我太惨太可怜了吧。现在要我做那种样子，我做不出来，我也不要她因为可怜我而留下来。
我甚至想过让她不再长大，就永远如孩子样留在我身边，但这对她不公平。我不再想让她恢复记忆了，路的那一头，站着的是曾经属于我的小骨，现在属不属于我还是个未知数，我害怕那个答案与结果，就这样吧，这样就够了，我不想再冒一点儿风险，我不敢再尝试没有她的日子。我不再向前走。
只是有时候默默地想，甚至没能听上一句她说她爱我，终是遗憾。

从前一文开一洞，如果妖神一战后175年白子画封印了记忆……

一、故人相见
夏紫薰来到长留结界外。她传音于结界内，求见长留上仙白子画。
她立于半空，遥看飘浮于眼前雄伟的如同一颗巨大绿宝石的长留仙山主岛，周围如璎珞般星罗棋布的各个小岛，以及日光下面三大殿与主岛倾泻下的流光溢彩的层层瀑布，不由赞叹这果然是一片仙气鼎盛的洞天福地。
等了许久，一个长留打扮的弟子在结界边缘对她略行一礼道：“尊上现仍在闭关修炼，不宜见客。”
夏紫薰皱眉道：“两个月前闭关，一个月前也闭关，长留上仙何时出关？”她心中有气，来了三道，回回都被个这般样子的小弟子隔着结界用同样理由回绝，好歹她也是举足轻重的十妖八魔之一，实在有失颜面。
“这——，尊上何时闭关出关，属下又怎么能知道？”那弟子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夏紫薰赌气道：“今天见不到白子画，我不会走。”她不能再客气了，这等小事，一再跟魔君不能复命，她快站不稳八魔的位置了。
“那你等着吧。”那弟子仗着有结界在，说话也有些不注意。
“等？”夏紫薰咬牙，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么说话？好，你看我怎么等？”
她长袖一舞，双手结聚法力，向结界打来。
这些年日子太平，一直用的是紫色结界——最低一等，防贼防盗防小妖防小魔还可以，防夏紫薰这样法力级别的魔实在如同用一张黄裱纸挡战车。夏紫薰只用一掌，就在结界上打了个洞，也把那个不知讲话轻重的弟子掀倒在地。

“你这妖魔，竟敢伤人？”那弟子捂着胸口道，忙向内部传音通信。
“不让你吃点苦头，你怎么知道妖魔是怎么回事？”夏紫薰说，又一舞长袖，青烟一缭，那弟子立刻像中了邪似的站起身来又跪下，双目失神，两手挥舞，喃喃说道：“我都说，我都说……我偷了师弟的铜罄送给丽萼师妹，我偷看她洗澡被发现了，我给她罄她就放了我……”
夏紫薰又气又好笑，现在的长留弟子脑子里都装些什么呀？她就使了个“冥殿”的平常战香，就让他以为自己已死，鬼魂跪于冥殿前说出自己生前罪恶，一方面说明他品行不端，另一方面也说明他防御法力低下。
远处传来人群集聚之声，看来是要打呀，夏紫薰理理衣裳，难道还怕不成，子画不来，打有什么不可以，他若来，也正好把事情办了。
那小弟子还在神叨叨地说：“……柝正师兄偷偷在狐青丘的茶里放盐，夸犹师兄正在编一本《三尊秘史》，……”
紫薰皱眉，再听人声渐近，心想这里毕竟是长留的地盘，眼里不容沙子，长留的人好面子，自己虽不怕打一场，但毕竟对方人多，而且自己本意不是来挑事的。
她想了一下，隐去身形气息，化作一只银鱼，沿长留主岛边缘的水幔向上游，踏飞瀑上绝情殿岛。
上岛之后却发现绝情殿也设有结界，而且是白子画下的，难以打开。
夏紫薰思忖白子画如果真在闭关闯了结界也见不着，而且她还有些担心白子画也去迎战了，该一开始就不通传，直接在长留结界上打个洞溜进来的。

没想到白子画表情丝毫未变，双目平视前方，冷淡地说：“这与我何干？”
夏紫薰吃了一惊，说：“难道你不关心？”
“她前世是我徒弟，这一世已是另外一人，我们已毫无瓜葛。”白子画举起茶杯。
紫薰瞪着眼前这人，叫道：“毫无瓜葛？你到底是怎么了？子画，你这两百年不都在找寻魔君，找寻花千骨那一魄吗？现在她终于有了消息，你还不……”
白子画放下杯子打断了她的话：“关于花千骨的事我已忘记了。”
夏紫薰大惊：“忘记了，你怎么会忘了？”
“我让人封印了近两百多年的记忆。”白子画又抬起茶杯，他本不想说出来，但夏紫薰携目的前来，不弄个清楚肯定不会干休。
紫薰惊得怔住一刻，然后不由叫起来：“谁封印的？”白子画饮下一口茶，淡淡地说：“你无须管是谁做的，是我要求这样的。”
“为什么？”紫薰不解大声质问。
白子画面沉似水，面对愤怒不解的紫薰，半天才缓缓开口道：“为什么？这事本来就错到极点……我不知道自己是受了什么盅惑，居然做出这样荒唐离谱的行为，更有甚者，我还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要靠旁人强拉方能出这泥沼。”
紫薰呆若木鸡，意识到他不仅失去了记忆，更重要的是，还失去了记忆伴随的感情与感受。
“那你记……你听说没有，花千骨为你付出许多，子画，你不能如此负心。”紫薰想起那个执着无悔的孩子，心痛不已，妖神大战时她在闭关，发生的事情都是向蓝羽灰打听的，光听旁人转诉就让人心碎伤感。
白子画说：“我听说了，可她所付出的并非我要她做的，盗偷集齐神器，错放妖神，又变作妖神，好在她最后回头是岸，挽回了自己的错误。”
“子画，你对她是有感情的，她死的时候，你伤心得要去死。”
白子画面露一缕苦涩：“这我也知道，现在我这个样子就是因此而造成的。现在置身事外，才知道自己实在执迷不悟，害自己，也害了徒弟。”
紫薰努力想劝说他：“那你不想……子画，你一直很想她回来的，现在她终于轮回转世。你难道不想……”
白子画冷冷打断她：“她迷我心智，可也死在我手上，这也是我和她的一劫，现在劫已去，缘已了，我与她两不相欠，她既转世，已是另外一人，就好好过她的这一世吧，何必再有纠缠？”

紫薰不可置信地摇头，那是白子画，又不是白子画。
“你现在是想不起来才这么说，若有一天你想起来，你会知道她对你有多么重要。”她苦心相劝。
“若有那一天，也只能说明我仍执迷不悟，不可救药。”
紫薰无奈地摇头：“你为何不试着恢复记忆，然后再做决定。”
白子画站起身来，背对着紫薰，道：“我现在还不想恢复，我犯下大错，还要靠外力方能迷途知返，也是我的无力，我不想再出什么差子拖累别人了。”
“那你何时能恢复记忆？”
白子画缓缓说：“现在需心平气和，摒除杂念，潜心修行，到一定时候，再考虑解除记忆封印。”
“你这是什么意思？花千骨，你就不管了？”紫薰不寒而栗，她明白了：白子画要努力使这两百年的经历完全成为过去，不再让自己的情绪受那事那人的影响，他要否定这两百多年堕入凡尘的自己。
“我已说了，转了一世，缘分已尽，再无相干。”他抬头看墙上挂的“静”字长幅。
夏紫薰仍是不住地摇头，又是无奈，又是不甘，然而白子画说道：“请回吧，此事以后不用再提。”
夏紫薰看着他平静无波的冷淡眼眸，竟再说不出话来。
“你会后悔的，你肯定会后悔的！”半天，她才从齿缝里迸出这几句话，现在，她对他残存的倾慕好感全转为一腔悲愤，不仅仅是为花千骨了，她想起他无数次回避自己目光时内心的惆怅，她为他挡劫后向他扑来时他白衣一闪带给她的讽刺性的失望，她堕仙成魔时巴望他来看她一眼而最终落空的万般凄凉。
是啊，那个人一向冷心冷面，无情无义，当初自己怎么会爱上他的，他根本不值得任何一人为他付出！

夏紫薰走后，白子画呆坐在几案旁，从下午至黄昏都一动未动，思绪有些纷乱，这么多年了，他还不能从这个错误之中走出来？这爿记忆，还是无法跨跃的深渊？
“师兄。”他听到有人叫，抬头一看是笙箫默，他面带喜色走进来，至几案旁坐下，笑道，“你可听说千骨回来的消息？”
“紫薰已告诉我。”白子画闷闷地说。
笙箫默兴冲冲又想说些什么，见白子画似有烦恼之色，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放缓了语气说道：“二师兄，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两百多年的记忆被封印了，就是为了让你少些苦痛，现在总算盼得雨过天晴云开日出，就可把记忆的封印解除了，我告诉你……”
“为何要解除？”白子画打断他，又停了一息接着说，“难道还要继续这罔顾伦常的师徒之恋？”
笙箫默愣一愣道：“原来你知道……”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白子画再次冷声打断他的话，“一觉醒来，我就不再理掌门之事了，声名扫地，师兄也没了半身修为。”
笙箫默皱起眉头，隐约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他说：“这件事并非表面看起来那样，你先解了封印再说。”
“我暂不想解除封印。”白子画立起，慢慢踱了两步。
笙箫默越发觉得不对劲了，急切说道：“当初是你不能忍受与千骨离别之苦才封印记忆，现在她回来，正是打开的时候，一切就是为了今日。”
“当初，我大概是那样的想法，可是旁观者清，当我置身事外，才知道自己陷入执念，犯了什么样的错。”白子画说，轻叹一声。
笙箫默见二师兄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有点傻眼，又说：“你还是先把恢复记忆再来斟酌此事。”
“那些事，这些年我都已了解清楚了，你要我打开封印的——实际是我对她的感情，而这，实属不该存在之物。”白子画平静地说。
笙箫默说：“可你也明白，封印迟早会被打开。”
“暂且能缓一时算一时，我也会努力设法化解。”
笙箫默想：化解什么，化解对千骨的爱，怎么可能？
当初封印记忆，竟会造成这样情势。

“那你是放弃她了？”笙箫默说，“我恐怕你以后会后悔。”
又是“后悔”二字，白子画心中苦笑，看来自己以前中情毒不浅，这样羞耻不堪之事做得惊天动地，周围的人都以为他已完全沉伦，以致早已接受这一切。
只是，他现在已清醒：他是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的。
“情缘已了，她已转世为另外一人，顺应天意，无为而治吧。”他轻叹一口气。
笙箫默腹诽：这叫什么顺应天意，无为而治？
“你都知道些什么，真的完全知道吗？”他又问。
“都知道，卜元鼎之毒，盗偷神器，错放妖神，获得妖神之力，三尊会审，代受销魂钉，逐蛮荒，瑶池一战，囚海底十六年，云宫相陪，妖神一战，她魂飞魄散，我险些堕仙……”白子画冷哼一声，继续道，“还疯癫痴狂一百七十五年。”
笙箫默倒吸一口冷气，二师兄这些年在绝情殿大门不出，不是闭关就是习武修炼，居然把这些事情调查得这么清楚。想当初刚丧失记忆时白子画就问了他一句：封印记忆这件事自己事先是否知道。他的回答是：是你自己要求的。
他说的是实话，但是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脱离了轨道，二师兄要摒弃对千骨的感情，可这是无法做到的。然而笙箫默看看师兄的脸，又要苦笑，他那么狂傲自负，怎么会认为自己做不到。
笙箫默又说：“二师兄，万事宜疏不宜堵，你要是真想让这件事成为过去，也不能用回避的办法，而是去面对。”
白子画点点头：“我现在就是在想办法疏。”
笙箫默知他指的是潜心修道，摒除七情六欲，他想再说点什么，可也明白白子画的个性，就是再说破嘴也无用，心里只在想：你要怎么做我也拦不住，只愿你打开封印那天别拿我撒气就是。

杀阡陌终于又顾上他那张脸了，他清理完面膜，抹上美容膏，搽好脂粉，艳光四射、心满意足地从妆台上起来，看看墨冰仙，好像在说：你能跟我比么？
他斜睨着墨冰仙又道：“话说回来，墨冰仙，你跟我在冥界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了好几十年帮小不点修魄结魂，难道你对小不点没啥想法？你还收她做徒弟。”
墨冰仙端起琉璃盏，对着魔君殿天花板上的缠枝烛台吊灯举着，欣赏酒水在琉璃中的霓光，道：“我一点儿不觉得有师徒身份的问题，我教她修仙，她要喜欢我，我就和她一起。”
杀阡陌“哼”一声，与正在揪葡萄吃的七岁小男孩对了个眼色，又得意笑道：“那小不点觉得有问题怎么办？”
墨冰仙将美酒一饮而尽，满不在乎地说：“这一世是我教她，不会把她教得那么死脑筋。”
“你——”杀阡陌咬牙，气得说不出话。
——还以为是障碍藩篱，居然成了近水楼台。

萧小古出生在中土的一个田庄里，萧家祖上是诗书之家，出过当朝一品大员，但是因罪蒙难后留下祖训：子孙只事渔樵耕，不再走仕途。因此家中务农为本，但无论男女都识文断字，是典型的文化地主家庭。
萧小古是萧家老三的女儿，三娘有两个儿子，小古是小女儿。东方彧卿想得周到，第三胎，母亲年纪还轻，以前生过，生产会顺利，又有抚养经验，上一个孩子隔了五年，不会因过于辛劳少了对小古的照顾。还有，三娘已有两个儿子，对女儿就有了宝贵稀罕。
三娘的表现如东方彧卿所愿，但是小古的表现却让三娘好生失望，本是个漂亮女儿吧，可是两岁才能扶着站立，五岁才说话，要知道萧家人个个聪明健康又长寿，在清一色茁壮又伶俐的孩子中，小古漂亮得突出，可是笨拙孱弱得也突出。
为了给小古治病，三娘花了好多银子，也流了好多眼泪，眼看孩子越来越大，对比族中其他孩子的玲珑剔透，健壮灵活显得如此不协调，三娘简直有没这个孩子更好的心思了。好在还有一个希望支持着三娘，小古满月时，给小古起名字的道士就说过小古先天不足，待七岁满了，道士会带她上仙山学艺，学艺有成方能弥补先天缺陷。
七岁的萧小古被道士带走时，三娘松了口气，觉得眼不见心不烦了，也觉得对得起孩子了，同时也有点希望小古学成归来能洗刷前耻。

这一日，小古又在缠着师父带她到城中赌坊玩，那地方人声鼎沸，又刺激又热闹，实在与日常沉闷的修行生活大不一样，她去了一次就喜欢上了。墨冰仙不答应，虽说出去都是女扮男装，女孩子实在不合适多去那种地方，于是小古又耍赖又保证，墨冰仙正准备给出个条件再答应的时候，门下弟子突然来了。
“墨长老，掌门让我来送瑶池仙宴的请帖。”弟子恭恭敬敬地说，离墨冰仙远远的，都知道他能吸人仙力，让百年修行倾刻化为乌有。
“什么时候想起我来了？”墨冰仙笑道，“放那里吧。”
弟子放下帖子走了，小古忘了去赌坊的事情，拿起金光闪闪的帖子好奇地看，群仙宴，听起来很有趣嘛。
“师父，你带我去吗？”小古问。
墨冰仙说：“我自己都还没打算好要不要去。”他算了算，没有白吃的饭，帝君又是有什么事儿，想起他这个用得着的邪仙了。
小古看帖子上附有不小仙力，显然宴会级别不低，一定场面宏大，更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心生向往，立刻央求师父：“师父，你就去嘛，就是去赴个宴，小古想去。”
“没你想的那么好，吃的东西还不如城中‘归云阁’的好吃。”
“那肯定是不一样的，师父吃过才说不好，小古见都没见过，去吧，去吧，我还一次都没去过瑶池呢？”她拖着墨冰仙的衣袖扯得长长的，还拧来拧去拧成一根麻花。
墨冰仙摇头，徒弟被惯得太不像话，幸亏还没带她吃过花酒——他不知道，小徒弟早被杀阡陌带去城中“群芳苑”玩过了，但小古并不喜欢那里的气氛。
“骨头要去哪里啊？”远处传来一声问话。
小古回头一看，是东方彧卿，立刻高兴得眉开眼笑，丢下师父迎上去：“东方哥哥，你要来怎么不用纸鹤先传个信？”
“想给你个惊喜呀。”东方彧卿说，他现在已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容颜与前世一样，依旧举止不俗，气度非凡，笑容温暖。
小古上去牵了东方彧卿的手，“可给我带了好吃的？”她摸他的口袋，一派天真，并不知男女大防。
川中多美食，可萧小古的口味偏清淡喜甜，她很喜欢东方彧卿给他带的江南小点心。
果然东方彧卿变戏法一样掏出个薄木皮盒子，一念口诀，木皮盒子如牡丹花一样层层展开，看起来小小的木皮盒居然展开二十来层，每层放两块精致点心。
萧小古欢呼起来，大声道谢，先拿起个松仁糕咬一大口，叼着糕又双手捧起木皮盒子，端给师父挑一块吃，然后她把盒子收入橱里，还施了个小法术让食品保鲜。
她急忙烹茶并摆上鲜果枇杷，招呼东方彧卿坐下与师父说话，自去厨房，不一会儿就弄出一顿佳肴。
东方彧卿一看都是山中美食，笋子，风肉，豆腐，熏肝，煎鱼等，还有米酒，尝一尝味道与之前比又有进步，不由赞道：“小古厨艺越来越好了。”
“她就是这一方面进步大，其他呀，本来就学不快，还不肯好好学。”墨冰仙一边吃一边说，其实是他喜欢做饭吃饭，才带动徒弟这个吃货厨艺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