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结束之后，我又要离开长留，我瞥见师兄似乎欲言又止，但终究一甩长袖从我面前径直离开。师弟与幽若出来送我。
见我脸色忧虑，幽若安慰道：“尊上，我能感觉到师父那一魄还好好的。”
我微微点头。
师弟也故作轻松说：“看来杀阡陌是铁了心要让千骨再入轮回，这魔君也不做了，妖魔两界也放着不管了，师兄倒大可以放心。”他知道留不住我，又说，“一边寻找，一边游历也不错，有助于早些解开心结。”
杀阡陌是妖魔两界的首尊，自从十八年前沉睡，到去年醒来抢走小骨那一魄后无影无踪，已有多年不管事。
他为人飞扬跋扈，作起恶来也是顶天立地，比起仙界的许多伪君子真小人倒让我觉得爽快，尤其是琉夏之事后，我对他未免有了许多宽容，他已是个有心结的魔君。
我现在也是个有心结的人，现在谁跟我再提天下苍生六界安危我便恼恨，心里只道：六界与我何干，天下苍生又为我做过什么，凭什么要我为这些牺牲小骨？
对比以前的自己，我觉得我的确是有点疯了。

小骨被东方彧卿救出蛮荒的时候，经过上一段自煎自熬的清修自省，我已恢复了些既往的冷静淡然，所以得知她出来也并不欣慰，反而觉得她终究不懂事，枉费了我之前保她性命的一番苦心。她出来，妖神之力在身的秘密定守不住，出了蛮荒，反而没有立足之地了。而且她一出来，就与杀阡陌那个魔君搅在一处，现在我是正，她是邪，已是立场对立，如果她再心性向恶，那么妖神之力在她身上迟早会令天下大乱，生灵涂炭，须尽早除去，以前饶她一次师徒情分已尽，这一次再不会纵她。
也许这就是她与我的命数。
很快我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她想救南无月。南无月，那个在墟洞里被她抚大的妖神本体，利用了她的天真善良，使她没能立时除了妖神将功折罪，反而让她惹了大祸上身。
我该叫她认识这人心险恶，不是不愿，而是不忍，如果教给她了，她就会同我一样，多了许多无奈与妥协。
然而她还想救他。
她也确用自己的善良教化了妖神的善面。
万物相生相克，都有善恶两面，杀阡陌有善面，妖神也有善面，然而世间善恶从来力量不对等，一点的恶就足以动摇一大片的善，天地间怨恨戾气时不时反压祥和清气。妖神之力本就融合了世间一切邪恶、丑陋、仇恨与私欲，这股绝对强大的力量绝不是小骨教化便能改变轨道的。
南无月是必须除去的，尽管他确有善面。而小骨一定要救他，我不能说她对，但也不能说她完全是错。
突然又想起了她过往总总，觉得她还是那个坚强又善良的孩子。
可我还是必须首先顾及六界安危，天下苍生，她一个人的小善良心愿，南无月一半的无辜，都必须为之牺牲。

第四百零七天
檀梵传音于我，说他有杀阡陌的消息。我急速赶到他说的位置，在那里与他会合。
那是西北一个边陲之地，有一石屋立于高坡之上。
他指了指那间小屋，叹道：“可惜还是晚一步，他已经跑了。”
我打开房门进去，里面已人去房空，但是角落里有一堆化妆品的空盒空瓶。
檀梵说：“杀阡陌法力高强，气息隐藏极好，结界又强，我是追踪观微他的火凤才找到这里。”
我怔了怔说道：“那么现在火凤还能找到吗？”
檀梵无奈摇头：“火凤已回了七杀岛，我只怕，杀阡陌已放弃了火凤，只为专心躲你。”
我眼巴巴看着檀梵道：“檀梵，请你再多试几次，这观微术你是天下无人可及的，我在人界盲目寻找就像大海捞针，有劳你多费心了。”
檀凡看我一会儿，不由叹口气道：“子画，你以前何等冷漠无情，清高傲岸，现在却这样恳求于我。”

第八百三十三（第二年）
今日七月十五，我终于出了冥界。
一年前的今日，我进入冥界找寻杀阡陌。
冥界并不小，而且难以确定方位，开始寻找时，我总觉得自己在一个地方兜圈子，后来才慢慢摸到规律：开得铺天漫地的曼珠沙华，那红色花朵组合的图案在每一处都有所不同。
冥君很不高兴我这个未死之人在冥界里乱走，但我是不老不死之身，他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多希望在这里直接找到我的小骨，那样我就可以劝她立刻入轮回重生与我重聚。但是这里没有她。
我碰到那两个鬼差小红小白，他们已把小骨给的曲谱排得滚瓜烂熟，我收回了那两本曲谱。
七绝谱中，小骨偏爱音律，制香与厨艺，她曾多次为我抚琴，最后一次，是我中卜元鼎之毒已深，我们一起过最后一个生辰，她为我弹奏流光琴，那是我们最后的美好相处，琴声琤琤，流淌出缠绵不绝的留恋与哀伤，映着她的眸子里的暗影流光。那时她已经决定为我盗偷神器了，她并非没有事先考虑过后果如何，但她还是绝然走了下去。
她对我的爱，尤如这燃烧的蔓珠沙华，浓烈炽热。
那时，我只以为我与她即将生离死别，不敢直视她深情哀伤的纯真眼眸，只是心头微微苦涩，心底无声轻叹：等来世吧……
现在，却是我在等她下一世回来继续爱我。

这一战，她败得惨，失去了杀阡陌，失去了东方彧卿，失去了南无月，只因为她把我看得太重。自从我封印了她的妖神之力，为了我不遭到反噬伤害，她始终顾忌不冲破封印，连为东方彧卿报仇也无奈放弃了。
我的目的全部达到，处死了南无月，收了妖神，她也回到我的身边，回到我的视线里。但我从没料到是以这样的方式与过程：那不同缘由却终是为了我的三剑，还有破碎的宫铃，东方彧卿的惨死与成全。
我该可以料到，这一战，耗尽了她对我的师徒之情。无论我有多少理由与不得已，都伤了她的人，更伤了她的心。
我以为她对我怎么想没有关系，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我没有做错，她是我徒弟，我会坚持对她负责。经过那么多事，她该知道我的意思了，她要的那种感情，我永远不可能给她。
可这样的想法与坚持，在她因为我挨了那三剑的时候开始动摇，在她的斗笠落地露出那张毁去容貌的脸的时候彻底崩解。
我问自己：这就是我对她负下的责，这就是我对她的师徒之义？我保护好她了吗？我还不如杀阡陌，还不如东方彧卿。我没有错吗，我为了天下，可她又错在哪里，她想伤害谁？她只是简单地想救一个人。
她推开了我抱着她的手臂，我感到了重重的心伤失落，我并不是真的不在乎她对我的态度。
从那一天后，我缷下了宫羽，不再做这长留掌门，这是整个这场局中我绝没算到的一步，也是我人生的棋局中我绝没料到的一步，有一天我会为了一个人，不再做这长留掌门，尽管一直以来我也并不喜欢。
我也没料到，我会为了一个人，与仙界对立，与师兄翻脸。
可事到眼前，我居然也会不加思考地去做。他们不能杀了她。师兄居然对她做了那么多事，我无法容忍。
我不管妖神也好，徒弟也好，那满脸伤疤暴露了她对我的感情也好，我必须要陪着她，守护也罢看守也罢，她不能再离开我的视线，任何人我都不相信。
虽然我们绝无可能，可我永远不会再离开我的徒儿。
然而现在，我不再属于仙界，不再属于长留，我失去掌门之位，我名声扫地，这些我都不在乎，可最终为什么，我连她与她对我的爱也失去了，甚至于不能与她同死，要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深受情伤之痛？

第六千三百零九天（第十七年）
我在人界已寻找杀阡陌十五年。
这十五年里，我找遍了所有可能想得到的地方，杀阡陌却依然毫无踪影。焦急，烦躁，咒骂，都没有用，原来这魔君并不似我想的那么简单。
我从没有在人界一次待这么长时间，次次云游历练顶多持续个三年五载。不同于做长留掌门前的云游，那时候风淡云清，闲云野鹤。更不同于与小骨的历练，那时候曾经的温暖相伴让山川河流一花一树都沾上幸福的蜜汁。这十五年的寻找，只是在计划与思考中盘旋，在希望与失望里交替。
怨恨别离让万事万物都笼罩了哀伤的阴翳。在风雨如晦的日子，我会觉得黑云白水都在与我悲泣的心一齐合鸣；在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又会想：她如今又在何处呢，她还能感受到这阳光与暖风吗？而我，永远被隔绝在无边的冰冷潮湿之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越来越肯定，杀阡陌聚魂结魄已出了问题，原因很可能还是那个晚上，那亡魂万念俱灰的一句话：我不想回来……
我本不想再回忆那句话，但她说的话我字字句句都记得，现在由不得我不想起，事实摆在我面前：她不想回来。
我想告诉她我是多么痛苦，多么懊悔，又是多么想念她，我想对她说我甘愿受她惩罚，但请她至少看着我受罚，否则还有什么意思。
然而无处可告，只能自说自话，找不回她，我说的，我做的一切都失去意义。

第七千二百六十四天（第二十年）
这是我第四回在妖魔二界打探杀阡陌的消息，现在我对妖魔二界的地形熟悉程度已大于仙界，第二次搜寻时，我已经极其细致。
一般情况下我隐藏气息与身形在各处寻找，可是当绝情池水的剧痛发作时就藏不住了，又是在这样的情动之时我更易神识错乱，疼痛加上疯癫，那时的我也就不管不顾出手极重了，死伤在我手里的妖魔远大于我所能记得住的，以至于这次进入魔界，妖魔避我如同凡人避妖魔。
在仙界与人界也有一时的失心疯，但基本没有粗暴动武这样的事，大约骨子眼里总觉得妖魔是异类。
找寻杀阡陌自然回回都从单春秋开始，如果杀阡陌与妖魔二界还有瓜葛，肯定不会不通知这位忠奴。
我已前后拷打过单春秋多次，一次比一次下手重，不是我心狠，务必要次次都让他以为这是我耐不住性子的最后一次。
这次找到他将他制住，我还是那句话：“杀阡陌在何处？”
没想到这一回他挣扎着大声叫道：“我的确不知魔君下落，不过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魔君不愿意你找到花千骨那一魄好赎你的罪，魔君要是知道我把他的下落告诉你，肯定会杀了我。我不知道魔君下落你要杀我，我知道魔君下落告诉你也是个死。以其背叛魔君死还不如死在你手上，白子画，你杀了我吧！”
我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把拧断他的脖子，然而我也没忽略这番话中的另一层信息。
我冷声道：“我不问杀阡陌的下落，你只告诉我，这话是谁教你的？”
他慌忙掩饰：“没有人教我，本就是这样。”
我手下用了力道：“谁教你的？”
他发出声声惨叫，然后他说：“异朽阁，异朽君……”
原来我为难重伤单春秋多次，他实在不堪其苦其扰，去异朽阁想法子，以帮异朽阁修一道铁门槛为代价，得到了这么一段说辞。这段说辞让我从此拿单春秋没办法了，他从这话里也想明白了：本就是这样。

轩辕朗从床榻那边回来，又走到我面前，他用哀伤的声音问道：“尊上，她走之后，我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再见到她？”
我说：“两年。”
他痛苦苍老的脸居然掠过一丝笑意：“还好不是太长。”又看向我央求，“可不可以把我的分一年给她，我想与她一直在一起。”
我已经不忍，可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凡人的寿数不是仙人说改就改得了的，要下冥界找冥君改命册，而轻水已挨不过两个时辰。
我不回答，轩辕朗叹了口气，他想了想，突然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然后平静地说：“是的，我该知足，我与她的寿命不算短了，我与她已经相伴四十多年，有她相伴至今，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又说，“我只是后悔不该之前让她等我这么多年，以至于最终我们没有自己的孩子，让她遗憾难过。”
轩辕朗与轻水成亲时轻水已年近四十，之后未能有子嗣，轩辕朗也没有娶侧妃，最后只得将其兄长的孩子过继过来，现立为储君。
我说：“你与轻水有三世情缘，下一世还会在一起。”
轩辕朗的脸上露出由衷的欣喜：“那样太好了，下一世，我也不要做什么皇帝了，我要多多陪她，生许多孩子。”他又深情凝视着那风雨飘摇的床榻，说道，“她曾经等我那么多年，我不要她再等我了，一天也不要。”又转头向我，平静淡然地说，“尊上，你带我和轻水离开这皇宫吧，后面的事我早已安排了，我要与她一起走。”
我不说话，将佩剑招出，轩辕朗抱起他奄奄一息的女人，上了佩剑，而我御风相陪，在岷江边一处，他示意停下。
没有月亮，漫天的星光映在水中，轩辕朗眼中也依稀闪烁着星子，江风吟啸，波浪滚滚，带走了一代江山美人的传说。

第两万六千八百零七天（第七十三年）
在北疆一带我找寻了十五年，放弃希望后又继续在人界，妖界，魔界，仙界与冥界找了十五年。
当初重燃起的希望之火又渐渐熄灭，我失去了方向。
今天从西北返回往蜀山去，墨冰仙已多年不见踪影，我有些怀疑这里面有问题。
没想到在路上居然碰上了异朽君东方彧卿，他已经再度转世，又是二十五岁的年纪。仍是一身青衣布帽，但这一次他却一改往日的平和，炯炯目光审视于我。
我本就不喜欢他，虽然想找他打听消息，但是他知道什么也不一定会告诉我，不问也罢，省得又听到些不愿意听到的话，也省得费力气忍耐不动手。
他却并不满足于就此擦身而过，反而叫住我：“在下想问尊上个问题。”
“有什么事是你异朽阁主不知道答案的。”我停步冷冷地说。
“每一个答案都有根据来源，我这个问题只有尊上能回答。”他不紧不慢地说。
我扭头看他一眼，示意他可以往下说，他问道：“骨头的魂在死后七日重聚回煞时，可曾来找过你？”
我心中一恸，脸色变得煞白。
我半天没有作声，东方彧卿却仿佛什么都明白了，他气得嘴唇都抖动起来，恨恨道：“白子画，你干下的好事，等骨头回来，一千年看行不行？”
看他气冲冲离去，我的心如坠寒潭，东方彧卿这番话绝不是凭空说出来的，他肯定是发现那亡魂不能回聚，推断出了哪里出了问题。
这么多年的坚持不懈原来都是徒劳无功，早就错在了不可挽回的当初，自己挖下的坑，自己栽进去爬都爬不出来。

很久以后才晓得，东方彧卿因为放心不下小骨，在中浮尘断后迟迟不转世，直至打听到小骨被囚长留海底，告知糖宝去救才入轮回。小骨死后，东方彧卿长大后便又回异朽阁甘愿继续做异朽君以助小骨转世，第一世他只有二十年，他只是跟我一样找杀阡陌，第二世他有二十五年，他找来结魂灯，却始终无法成功重聚魂魄；第三世他又找来聚魂盘，还是不成，百思不得其解中找到我证实了猜想，自然气恨不已。

加油

第三万四千四百天（第九十四年）
听了东华的建议，我又在妖魔冥三界搜了两遍，但是三界里没找到杀阡陌，我也打听出结魂灯与聚魂盘在异朽阁，东方彧卿又转世了一次，但仍未有进展，他还在怪我。
这一日又胡乱在魔界游走，忽然觉察到紫薰的气息，立刻另择一路迅速离开。
其实十妖八魔中还有一人我始终没有找过，就是紫薰，以她以往与我的关系，杀阡陌不会笨到把他的行踪让她知道。而我不愿看见她幽怨的眼睛，更为尴尬的是，上次与她碰面时，正是失了仙身的我中春毒的时候。
云宫陪睡吸血的生活让凡人之躯的我日日苍白无力，但更不妥当的是我的心理变化。
我开始把她夜夜睡在我身上吸血当成理所应当的事情，每一个夜晚，那些兵荒马乱被黑夜掩盖，恍惚间，这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与她两个人，虽然换了一种形式，我却能感觉到她对我一如往昔的依恋与需要，而我则心安于她的依恋与需要，她还是我那个小徒儿，小女孩，我心疼她，怜惜她。
到了早上，我又想起了外面的世界，不禁自责自己的沉溺，做得不够，不能再这样一味疼怜纵容，她的错与罪都还在继续。
竹染一直知道我的想法，更明白她的心思，他知道小骨还没把我真正怎么样，而我却私放了他抓来的仙界众人。
他便在我茶杯中下了一剂劣制的春药，而一向什么都不畏惧的我被这杯茶放倒了。
千秋百世我都没有这么狼狈过，我居然反应如此之大，全身热浪翻滚，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我对女人的心思与普通凡人没有半分区别。
更糟糕的是，这种时候，我满脑子想的是她——我的徒弟。我知道我对她动了情，那是绝情池水的伤疤告诉我的，但我从没有想过其它，即使夜夜同床共枕。
一切都是因为失了仙身，因为春药，我告诉自己。
我只当春药是她下的，如此狼狈不堪，我怒火冲天，等她跑来看我，我根本没容她说话，拿起茶杯就砸中了她的额头，血流出来的时候我心中一痛：自从瑶池一战，我就发誓自己再不伤她一下。
下一刻我立即让她滚，体内热浪一阵高过一阵，我已经对自己没有信心了。
是我让她滚的，可是她让紫薰来送解药，又是什么意思？紫薰一眼就能看出我中的什么毒，我跟她表明过我无情无欲，现在却让她看到这样自打嘴的一幕。
而且，她是想让紫薰来解我的毒吗？给我下春毒，自己却不来，叫别人来，是要嘲笑讽刺我夜夜陪睡却无所作为，假装清高吗？
她在观微吗，看我怎么压制不住内心的欲火。其实长留上仙也不过如此……她在心里这么想吧。
紫薰拿着解药还不肯离开，她也在看着吧。
欲火一浪高过一浪，她是怎么以为我的？她以为我还能想到谁，除了她，我还能想得到谁？！

第三万八千三百七十一天（第一百零一年）
又至师父的百年祭日，我仍返回长留参加。
一晃一百多年都过去了，我还是找不到她，三万六千多个日日夜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以前修行千年，每天如日升月落般规律作息，寒暑迭居，与天地清气运作共吐纳往返，从不觉得日子有长有短。现在，刻骨的痛悔与相思将每一刻都拉成撕心裂肺的长度。
以前与她相伴的日子则太快，太短。
我问幽若是否还感觉得到小骨的魄，她肯定地点点头。
师兄看起来憔悴许多，仙人可以长生不老，但是精神上的苍老不是仙躯可以掩饰的。我相信自己看起来也老一些了，我的心灰得厉害。
“你就在长留多住些日子吧。”师兄终于对我说话了，却并不看我。
我也不看他，只淡淡道：“我还有事要做。”
“这么多年，可以放下了。”他低声劝道，已是恳切。
我不说话，我不可能放下，永远都不可能。长留，我回不去了，我曾为了长留，将她杀了。而且，像我如此这般，也只会令长留蒙羞。
我看着他有着巨大伤疤的脸，内疚之情涌上心头，不是不明白，只是做不到。
师弟过来与我讲话，告诉我他打听到的消息，蜀山墨冰仙这些年偶尔回蜀山，更多时候在外云游，上一次有人看到他是在南海一带，说不定也是在找寻杀阡陌。他冲我眨眨眼说：“看来等千骨回来的人还真不少。”
这是在安慰我不是孤单一人吗？等她的人从来都不少，我却是那个令她不愿回来的人。
墨冰仙，我心中气恼，他还没死心。

终究有些不忍，我没有在祭典之后立刻离开，与师弟在销魂殿坐了一会儿。
师弟见我愿意多留，心中高兴，话也多一些，讲起这些年弟子的能力资质不如前些年，原因是人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有天资聪颖者更愿意求仕途荣华，光耀门庭，对修仙悟道，长生不老不感兴趣，虽有遗憾，不过这总归不算坏事。
又谈起妖魔活动收敛，长留弟子少有实战机会，未免在内部争风斗气，九大长老的弟子与三尊弟子一直有些暗中比较，自从我远离了长留，落十一又失忆，师兄也不再让他管事，三尊弟子尹上飘，狐青丘，火夕，舞青萝都是不太会争强的，下面收的弟子也不敢出头，只剩个幽若倒还厉害，身份也高，但毕竟根基浅薄，这么一来师兄就有些势单力薄，弄不定那些长老，使唤不动长老那些弟子，所幸也无大事。
我听他“所幸也无大事”这句，就知道师兄这些年日子不好过，难怪他那样苍老。我也知道师弟说这些无非是想让重回绝情殿，然而我不由沉默苦笑，绝情殿，我现在为情所困所伤，再掌绝情殿岂不是个大笑话，我本身也早已经成了仙界众人眼中的笑话。而且，她不回来，我哪有丝毫心思理事？
师弟见我并不应他，眼中果然流露出些许失望，也不再多说什么。
我知道他不再多说是体会我的难处，不想让我更多内疚。可这一来我却越发不忍，只得问一句：“怎么不让落十一帮忙？”
师弟叹气，不是没这么想过，可要管事必要得罪人，也就难保没有人从中挑唆把十一过去的事说出来，师兄不忍落十一想起过去的事而难过。师弟看着我，那意思是：已经有你一个伤心人了，不想又看到一个。
想起刚才祭典刚结束，落十一便拿了一大筐桑叶匆匆回去，据说他这一百年来养了一大堆蚕宝宝，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为何酷爱养虫子。
他看见我的时候脸上充满温柔淡然的笑意，与他以前的老成持重完全不同。
他没了记忆，忘了自己曾经失去，忘了曾经为了那只晶莹剔透的虫子，甘心情愿含笑陪她一死。
他令我羡慕。
然而，即使他恢复记忆，也不会比我更痛苦，他在糖宝活着的时候待她很好，又陪它死过一场，糖宝倘若回来，也会愿意继续和他好。
我想起三生石上落十一名下的波浪线。又想起我强加上去的我与小骨的名字。
她再回来，还会愿意和我好吗？上一世活着的时候，我待她很不好，我一直拒绝她。
妖神大战前两天，我忧心着她的安危，也忧心着六界的命运。在她出生的那个小村落里找到她，希望再和她谈一谈，无论是她还是六界，都不要再有事。
她求我带她走，她不做妖神，我不做上仙，我们在一起。她的眼睛，带着一瞬间复活过来的亮光与希望看着我，看得我心中一片悸动。
可是我直视着她的眸子，坚定地摇头，我情愿一死也不能那样做。我要她回长留海底，继续那以往十六年暗无天日的日子，继续我所能接受的永永远远。
她不愿意，她的眼神又变得空洞绝望。
我为什么会待她那么残忍？我明明是爱她的，带她走，与她一起，难道我不想吗？然而我认为我不能。
直到那一剑刺穿她的心，我发现我可以做到带她走，她死我也死，我们生不能在一起，死可以相随。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一起死？”
她拒绝了我，我无数次坚决地拒绝了她，她终于也绝然地拒绝了我一次。
她再回来，还会愿意和我好吗？
“可是若能重来一次，我再也不要爱上你。”
我的双手突然颤抖起来，我害怕那句话，在这么多年的寻找与等待中我最忌惮的就是耳边又响起这句话，偏偏它总是冷不丁地冒出来。
她要回来，凭什么还要和我一起，凭什么不能拒绝我？她早说了答案。不，她只是和我赌气，只要我好好待她，总能弥补我的伤害，打动她的。
可她都不愿回来。
我不敢再想，落十一抱着筐桑叶去喂蚕，他倒轻松，他只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喜欢养虫子，他不用寻找，不用等待，可就算他的糖宝再回来，他也可以毫无愧意对待她，她也还会接受他。
我却是未知的，我的小骨，她若是回来，还会是我的吗？东方彧卿，杀阡陌，墨冰仙，都在等她回，我是最没希望的那一个。
师弟看我脸色有异，关切问道：“二师兄，你怎么了？”
我起身，“我先走了。”一揖之后立即御剑而飞，离开长留，我不想让他看我绝情池水伤痛发作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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