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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一夜熬过去之后,屠苏的气息总算是平稳下来。清晨陵越伸手试了他的体温,确定他确然已无异状才放心离开。
因紫胤真人之命,百里屠苏可以不用与其他天墉弟子一同出席早课,然而身为首座弟子,陵越绝不会允许自己误了早课。
陵越走得无声无息,只因怜惜师弟一夜未能成眠,不忍惊扰他,希望他能多休息一会。
虽一宿无寐,陵越出门前却将自己收拾得精神奕奕,颀身玉立,神仪明秀,紫色道袍也抻得熨帖,衣袂随着行走带起的风翻飞,无意间便撩人三分心动。
陵越起身时欧阳少恭便已然醒了,他却也不出声,静静卧在床上,一直目送陵越身影消失在房门外,又重新闭上眼。
如今的陵越是一块璞玉,稍历雕琢,那段如玉如竹的风华便会更加夺目逼人。
浑金白玉质,总能惹人珍之惜之爱之重之。可欧阳少恭偏偏不是寻常人,他之行事,也总与世人相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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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眠,陵越在人前依然站得笔挺,未曾显露丝毫疲惫之态,一向爱缠着大师兄的芙蕖也未曾发现陵越今日有何不妥。
以陵越待屠苏之心,自不愿屠苏身负煞气之事闹得人尽皆知,更恐引发同门师兄弟无端猜忌,故对昨夜之事绝口不提。未料陵端竟敏感非常,似乎觉察出异常,虽不曾明言,却一直旁敲侧击,试探陵越昨晚是否未曾休息好。
陵越被陵端纠缠得多了,怕他真发现了什么,到时纸包不住火闹得人心惶惶,便以考校功课为名,布置了一道作业给他,才总算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只是陵越未曾想到,陵端同芙蕖交情颇好,芙蕖一看大师兄给陵端额外布置了课后作业,立刻也效仿。于是当日结课后,陵越前脚方才回到后山,芙蕖和陵端后脚便追了过来,齐齐递上书简,异口同声道:“请大师兄/师兄指教课业。”
陵越对这双师弟师妹也是颇为无奈。原本只是为了打发陵端,才布置这样一个任务,让他在《诗经》里挑自己最喜欢的一段篇章,诵熟了再默写,誊好了交上来。
他原本料想,陵端心性爱玩,多半以此为苦差事,便是嘴上答应了也不会真正去做,不想现下搭进来一个芙蕖不说,屠苏正好撞见了这一幕,一言不发便转身回去取了纸笔,低头坐下就开始默写。
原来师弟师妹们都是如此刻苦好学虚心上进……陵越想,此真为天墉之幸,不胜欣慰……吧?
天墉城的大师兄其实每天都很忙。
但再怎么忙,也要优先关注师弟师妹们的身心成长。
作业是自己布置的,就该自己批复。日后的天墉城掌门师兄,其实很早就开始了灯下批复公文的生涯。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芙蕖交来的作业是《卫风·淇奥》,广为流传的名篇,赞美德才兼备的高雅君子,表达了永远难以忘怀的情感……
看起来是很正常的一篇,但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陵越默默扶额,随后批注写下:
“诗三百,思无邪。”
陵端呈来的则是《周南·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颓。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似乎是一篇怀人之作?说来陵端似乎出身富贵之家,自小养尊处优,如今离家万里不见亲人,想是思念家乡了,也是人之常情。何况陵越自己也曾有过痛失亲人之苦……
但既然同聚于此,于一室修道,便已是难得得天赐之缘,何不惜取同门之谊?若能趁此机会多多提点他一下,促他同屠苏修好,也是美事一桩。于是陵越提笔批注: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再看屠苏——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王风·黍离》
只一眼,陵越的目光便再离不开那些汉字。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短短数十字,银钩铁画,笔走龙蛇,全然不似孩童手笔。满纸苍凉孤郁,几欲定格了的、百代千年无处可诉的寂寞悲怆之气,似要破纸而出、冲天而去,无人可解。
亡国之悲暗合灭族之恨,去国怀乡之孤独暗合煞气侵蚀之苦楚,而最后,叩问苍天,如嘶如鸣,宛若胸臆摧破,泪尽血出。
陵越盯着那些字看了很久,眉心蹙痕深深,再也没有放下。
——他的感觉没有错,屠苏口中虽不言语,胸中却含幽恨。
一生命途多舛,多磨难而少喜乐,心有不平,原也是……再正常不过……
然心有不平,便最易为焚寂煞气所趁。煞气侵体日深,则……
陵越不由阖上双眼,许久方才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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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的某一天,陵端曾对芙蕖说:“师兄确无私心,可是他待百里屠苏之私情,他人再难企及。”
芙蕖闻言登时大怒:“什么私情啊,说得就跟大师兄和屠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一样!”
陵端木着个脸无辜地说:“私情就是指私人情谊。”
他这样说倒也无可反驳,想想陵越待屠苏亲厚之情确实非同一般,芙蕖不觉有些气短,小声嘟囔:“你又知道了。”
她不过自言自语,却不想陵端还要顶她一句:“我自然知道。”
芙蕖抬眼看过去,陵端的神情居然很认真,他甚至还对她点了一点头,又重复一遍:“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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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就着一灯烛火,欧阳少恭看到了陵越回复给自己的批注:
一句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以及另一句是,“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
他面无表情,将手中书简倒来倒去地对着这两句反复看了很久,才慢慢地勾动唇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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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总有某一时一刻的际遇,好像生生在铁打铜铸的心上浇裂开一道罅缝。
有滚烫的东西顺着胸腔熨帖过去,这于欧阳少恭并不算得陌生的体验,他甚至也知道享受那一刻的温暖,然而终究不能容许自己沉沦。
再温热的血,离开身体也会冷下去。
陵越这一生,不论后史如何评价,其实都是坚持在做一件事:修身慎行,尊师重道,教化同门,不叫他们行差踏错,关爱袍泽,力将本门发扬光大。
对待百里屠苏,更是将此事做到了极致。
可人心若是认定了一条道,誓撞南墙终不还,又是谁可以拉回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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