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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痴者,所谓愚痴,又谓无明。
妄动无明是为痴,可见妄念往往缘于看不穿。便似眼下,欧阳少恭说他要得寸进尺,可他又究竟想要从陵越身上得到什么呢?
温凉的唇,抵着薄薄的眼睑,倾吐带着侵略意味的言语。陵越没有睁眼,睫羽却扑闪得愈发厉害,连两瓣薄薄的嘴唇也微微张开,继而跟着轻颤起来,显露出近乎于无助的姿态。
他不是不曾涉过尘世,他也听过悲欢离合的故事,看过一个人喜怒哀乐皆为另一人是什么样子。漫漫尘世,能遇到这样一个人,不可谓不好。可一心向道的天墉城大师兄,仍然还不曾解得,这世间的风月究竟是何等滋味。
琴棋书画从来难不倒欧阳少恭,风花雪月一向为他所长。借一线光阴挑作笔,留此刻情愁铺作底,将陵越的眉目都落纸入画,该是多么写意。
平江眉山远,眸底流光长,轻易叫人联想到……
“梦里相思远,辗转浮生长。”
——“师兄,你懂不懂?”
他这样步步紧逼,陵越不只是眼睫在眨动,他整个人的身体都振颤起来。
欧阳少恭似也不愿他睁眼,唇瓣反复落下,如蜻蜓点水,一碰即退又是一触,轻啄着他的眼。
他知道,有很多时候,人阖上了眼眸,反而能看清楚更多事情。
未免情多思婉转,为谁心苦窍玲珑。
相思向来无需人教,心动总也难以自控,不然怎说尘缘误?八载同处,陵越待他如何,欧阳少恭最清楚。所以此刻欲擒故纵,强行启开陵越情窍,欧阳少恭并不是真的在征询心上人的意见。他是只好整以暇的蜘蛛,铺设好了来路,只待陵越自投罗网,从此千攒百结,再不得出。
他吻过陵越的手指,而此刻陵越抽回了手,五指都藏在袖口下,绞进了衣角里。那双执得稳剑掂得清道义的手,掌心攥成拳,一时紧一时松,将布料都拧出道道褶皱,矛盾起伏如他此刻的心事。
经年流光都飘忽作弹指刹那,恍若电光火石的一霎,陵越脑子里只能抓得住一个念头,这是屠苏啊。他觉得这样不对,可是根本又没有什么不对的。屠苏是他一手带大的,屠苏是他半生心血浇灌出来的。屠苏素日与他亲近,他以往的言语行动,和此刻又有什么不同呢?
可又是那样分明的不同。以同门之情,百里屠苏不当吻陵越,更不当胁迫陵越自己要得寸进尺。
一时的因缘际会,也许赔上的就是一生心。欧阳少恭在耐心地等陵越的回应。
陵越,何必徒劳挣扎,全都就此给我,岂不是好?
其实欧阳少恭知道,他这是在玩火。如果只是烧伤别人也罢,但水火无情,哪天控制不好,焚毁自身也在所难免。
红粉到头不过骷髅,知己终归难逃陌路,何况一路夺取他人魂魄挣扎求存的欧阳少恭,千年血累万骨枯。
到哪一日终于行将殊途,回首来路,是否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惜欧阳少恭从来不是好人,一念不寂,徒然自负,敢与天道争赢输。
不孤注一掷,争持到最后一刻,怎知这场赌局是胜是负?
“……这些,你究竟……”陵越还是没有睁眼,突兀的绯红却一路从眼角延绵到耳后,“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欧阳少恭等了半晌,等来陵越这样底气不足的一句话,简直不能更欣喜。若非顾忌着陵越的底线,他几乎都要笑出声来。
“师兄,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这人世的面,见一面就少一面。”
这世上的欢愉都太短暂,短到未及繁盛就能看到日后的残败。
一日心期,此后千劫。可是欧阳少恭觉得,其实他非常喜欢看陵越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的。矛盾的迟疑的踌躇的婉转的缠绵的,百转千回,神意踟蹰,都是为了他。
陵越,你若还下不了决心,我来帮你。
你看这情天恨海,滚滚红尘,可曾轻饶哪个人?我若沉沦,必不容得你抽身。
鼻尖相抵,面颊贴住面颊,少恭将他拉近,把自己送上去轻轻封住他的唇。他并不攻城略地,不曾进犯掠夺,他只以仰头细嗅青梅之势,一接即分,点到即止,不带半点情欲地结束了这个吻。
即使只是这么短短一刻,陵越的手放弃了纠缠自己的衣袂,却深深揪住了他的襟袖。眼睫乱颤,鼻翼翕动,额角渗汗,呼吸都好似要停断。欧阳少恭双手捧着他的脸,含糊不清地在他耳边絮语:“师兄,我不逼你。我等你。”
以退为进,这一招谁比欧阳少恭更会?
他能感觉到,听到这句话,陵越身子一绷,随后却松了口气似的,一下瘫软下来。
看他这个样子,欧阳少恭不禁挑唇莞尔,你放心得太早了。
趁着陵越释然的瞬间,双手施力,再次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他重重吻住陵越的唇,一经相碰,便即胶着,着意碾磨,极尽缠绵。
一生命数不堪回顾,世情炎凉人不如初。日后若要翻覆,不妨此刻伴我,支离碎骨,莫言轻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