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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曾言“忍”字是种技巧,刃悬于心,退一寸则不成忍,进一寸不成仁。
从太子长琴延续到欧阳少恭的漫长岁月中,多的是忍耐的时日。
获罪于天,无所谛也。
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即为孤独之命。
命主孤煞。
——只为一句天命,压得他永世不得翻身,却唯有忍。
受撕魂裂魄焚心以火之苦时,他原也只是忍。
将魂魄寄宿于鸟兽虫蚁之时,他原也只是忍。
惯看世态炎凉人心如霜之时,他原也只是忍。
花前月下转眼便欢情杳杳时,他原也只能是,忍。
睹物思情,便恨如泉涌。
旧创未愈,又迸新伤,披了一面的血,也不觉痛,因为一旦停下就连痛也感觉不到了。
不停去想,不停去记,却不停地忘,还要逼着自己不能疯。
白日里陵端事件不过是个插曲,却莫名撩起一些记忆和情绪。
日后,以陵端为首的天墉弟子都会以他为怪物,人人对他惧而远之。
“师尊为我损耗修为,因我闭关疗伤,师兄也因我而不得不负起责任。”
时值入夜时分,烛光如萤,陵越在灯下小心翼翼地为他上药。他沉默地接受对方的善意,却陡然作这般诛心之问:“是不是假如我死了,就不会再有煞气,不会再难过,也不会给师尊和师兄添麻烦了?”
陵越正在为他揉擦的手一顿,想也不想地道:“胡说什么!”
以欧阳少恭对陵越和百里屠苏之间的情谊的了解,对方如此反应正在他预料之中,不过他并不理会,径自说下去:“我听说,我体内的煞气会随年龄增长而越发凶险,到那时候,即使是师尊,也抑制不了煞气了,我就会变成一个嗜血无情的怪物……”
手腕被握得一紧,陵越再次打断他:“别胡说!”
他依然固执地说下去:“到了那个时候,如果师尊也阻止不了我了,我是不是就真的是个怪物,会杀死很多人,包括掌门、师尊、师兄……”
“你都胡思乱想些什么!”陵越不得不将声音提高八度来喝止他,“那些事与你无关,你只要谨记师尊的教诲,静心修炼,一定有办法的。”
胡思乱想?——不,我的大师兄,这些可都是摆在眼前的现实啊。
当日陵越就是这样安慰他的小师弟的么?可惜欧阳少恭不是当日的百里屠苏。
未曾经历世事,不知焚寂煞气为何物的百里屠苏或许会相信陵越这番话,挣扎着坚持着,再怎样狼狈不堪,也要抱着一个念想,怀着那点卑微的希望,在这人世一年一年地捱下去。
可惜的是,离开天墉以后,他的半身,百里屠苏又得到了什么?他所遇到的人,没有一个人忍心告诉他真相,却叫他一路看着,看到即使用尽全力去挣扎,六亲缘薄,空亡而返,也依然全都一一应验了。
再多的人心挣扎,也争不过一句,天命不可违。
说来他也是推波助澜者之一。焚寂煞气无解,他很早就清楚,却口口声声鼓励对方不要放弃,要与命运相争,字字句句说得诚挚无比。实际上,也不过是想看当所有希望都破灭之时,百里屠苏会如何被怨愤和煞气所吞没。
也所幸他不是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一生都在惊惧之中度过,一生都在为焚寂煞气所苦。他怕因煞气侵蚀而变成嗜血狂魔,可欧阳少恭,半点也不在乎。
他所想保护的一切,欧阳少恭却要亲手摧毁。
于是他便不说话,故作安静乖巧地看着陵越,一任对方贴近过来,一手环住自己肩膀,又放柔了声气来安慰他:“师徒如父子,师尊怎样待你都是心甘情愿的,换作师兄也一样。师尊和师兄,只愿你能平安活着。”
陵越看他的眼神很真挚,带着暖意的怀抱将他环绕住。而他虽明知对方说的都是真心话,胸中却不合时宜地泛起冰冷的嘲意:
哦?心甘情愿么……真是好生,叫人感动。
只不知,待得日后,你的好师弟“百里屠苏”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陵越师兄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欧阳少恭时常会想,这世上,究竟谁能全他一世圆满?
他早不信这世上还有谁在知道了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后还能对他永不背弃始终相随,却偏偏又总还怀有那样白首不离一世长安的念想,思从中来不可断绝。
也是委实可笑。
那日入睡前最后的记忆,是陵越告诉他:他之所以执剑,是为保护重要之人。
他不置可否,心中只想:这便是少年意气不知愁吧?坚信着一剑在手,便能无惧无悔,回护所爱。
世人无知,多半源于年少轻狂。而欧阳少恭抬眼,端详面目五官犹然青涩的陵越,忽地笑了起来。
他轻巧地勾起嘴角:“听师兄的。”
——若有可能,我倒是真心愿陵越师兄你能寿数长久,久到足够历尽凡尘劫难,消磨平生意气,少年弟子江湖老,终于逃不开天道往复,待到垂老衰朽,再来与我说,初心是否依然。
需知世间何物最易催少年老,半是心中积霜半是人影杳。
可惜多半也是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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