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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下）
裕翔可以丢掉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的时候，凉介终于获准可以下床。天气已愈发呈现出初冬的清朗，然而狭**仄的“病房”中却仍是不知晨昏冬夏的日夜。
双脚许久未曾沾过地面了，刚站起来的时候仍然有些晕晕的，虽有裕翔在一旁紧张地扶着，还是没走几步就渗出了汗。
“呐……我可以带小凉去外面稍微走一走吗？”裕翔有些不确定地望着蓝泽。
结果意料之中地收到了否定的答案。那孩子原本闪烁着些许期待的眼神也瞬间黯了下来。这么多天，是真的闷坏了。
“慢慢来，身体恢复起来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蓝泽难得出言安慰道。
裕翔看着复又恹恹地坐回床上的小孩，心中一阵一阵地难过。凉介的身体恢复得并不好，由于心肺受到了损伤，之前就一直没能治愈的神经痛愈发严重了，发作起来甚至会突然晕厥过去，好几次差点又进了急救室，心率和血压也始终不太稳定，夜夜噩梦连连，长久地发着低烧。
难道真的像本乡说的那样，这个孩子的身体自此彻底毁了吗？
然而更让裕翔心寒的，是来自周围众人的指责。每一次路过凉介的“病房”门口，总有各路意味深长的目光闯入视野，纷扰的议论虽不至不怀好意，但每每入耳，心底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颤。那人虽然不曾出过病室，但他如此玲珑的心思，又怎会对此一无所知？推门入内，原本落寞地倚在枕上发呆的孩子便会尽力振作起一抹微笑迎接自己，如淡淡的莹光瞬间照亮这不见天日的斗室，然而越是这样，却越让裕翔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应对。
尽管命总算是保住了，但这样下去的话，却总也挥散不去他将要消失的错觉，如同不合时宜的莲瓣，终要无可挽回地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禁中萎靡于尘……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
“哦！中岛君！”神木抱着今天的便当兴冲冲地蹦跶过来的时候正好撞见裕翔开门出来，“听说山田君可以下床了？真是太好啦！”可渐渐留意到对方的神色，不由得又有些疑惑，“怎么了？”
裕翔抿了抿唇，低头将房门轻轻关上，说道：“呐，今天对不起。小凉他刚刚起来活动了一下，现在累得睡着了。”
“啊……”神木透过玻璃探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看看手中的便当，顿了顿，复又抬起头来笑着说，“那我们两个先吃吧！”
两人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来，裕翔捧着对方递过来的温热的便当，掀开盖子，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几日以来，裕翔并不是没有留意到这总是徘徊在门外的少年，只是自己的心思全部都在凉介身上，再无暇顾及其他。直到那人被忍无可忍的本乡一脚从门缝里踹了进来（= =…），才终于听到了他别别扭扭的自我介绍。
“那个初次见面……啊不是初次见面……我、我叫神木隆之介，请多指教！”红着脸憋了半天，才又小心翼翼地看了过来，“山田君你……还记得我吗？”
凉介笑了笑，然后看裕翔。裕翔便转向神木说道：“他说‘记得，那天谢谢你’。”
“诶？！你怎么知道他想说什么？？”神木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这种程度自然是知道的啊。”裕翔说着，目光却温柔地转回凉介脸上，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坐起来，接着两人齐齐对神木郑重地低头施礼。
这下子可不得了，从进了门还一直没从紧张状态中醒过神的小孩算是彻底疯了，一会儿鞠躬一会儿摆手，一会儿跑上前来一会儿又退回门口去，最后干脆蒙头转向地颠儿出门去了，看得两人乐不可支。
虽然最初的相识囧了点，但混熟了之后发现对方真的是个很热心的人。凉介可以吃东西以后，神木便每天按照营养食谱烹制便当，甚至连自己的那份也会带上，三人围在床前热热闹闹地吃午餐，成了一天中最轻松明亮的时光。
“呐，神木君，真的谢谢你。”暖暖的感动泛起在心头，不由得就这样脱口而出。
“诶？什么？”神木反而迟钝地摸不着头脑。
裕翔看着对方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想说谢谢你温暖的陪伴，谢谢你带来的欢笑，谢谢你即使在这样的时候，还肯走近我们身边。然而终于是一笑：“神木牌的便当每天都这么好吃~”
“哎呀呀，没什么啦，料理是我的兴趣嘛……”神木反而被夸得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像个欧巴桑一样摆了摆手——而且我也很喜欢山田君和中岛君啊——后半句还没说出口，只听对方用沉浸在幸福中的语气接着说道，
“跟我们家小凉有一拼呢~”
“山田君做饭也很拿手吗？”
“是呢！什么东西到了小凉手里就像有了魔法一样哦！简简单单的面条都可以变成人间美味呢！小凉会自制乌冬面哦！还有他做的辣椒酱鲷鱼简直是天下极品……”裕翔越说越开心，神木在一旁也听得嘴巴越张越大，然而裕翔最终是眼神一黯，“但是……”
出事前的那一天，你还答应过我说要全都做给我吃，现在回想起来，却只觉得心头隐隐作痛。我的小凉，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元气呢？如此简简单单的约定，如此平凡而低微的心愿，不知是否已成奢求。
“山田君，没什么精神呢。”
“诶？”
“虽然经常笑着，但总觉得没什么精神。”
“是呢……”连神木也看出来了啊。
“所以，我希望他吃了我做的便当，能快快地元气起来——这是我能做到的事，是我的方式。”神木灿烂地一笑，提示一般地看着对方，“还有中岛君也是，绝对不可以被打败哦！”夹起一块香喷喷的牛排晃了晃，“我会一直为你们加油的！”
“……嗯！”裕翔用力地点点头，忽然心头一动，“神木，有件事想拜托你……”
凉介朦朦胧胧间睁开眼，一个模糊的念头水雾一般浮出尚未完全清醒的意识：早上了呀，天气真好呢……
俄而猛然惊醒，察觉出异样，目光投向原本该是墙壁的地方，瞬间睁大了双眼。
——这是什么？？
好大的……一扇“窗”啊！
原本空白的墙壁上凭空出现了画笔描绘出的窗，散发着尚未干透的油墨香，奇迹般地展现在眼前。
那“窗”外是悠悠碧空，闲散地扯着几抹云线，阳光温柔洒落，隐约可见远处生机盎然的原野与连绵青山的轮廓。站在“窗”边的少年美好得像是从画中走出，他笑得灿烂，心情极佳地对自己道着早安。
凉介难以置信地撑起身体，从棉被中滑脱出来，身体尚未褪去睡梦中的温软，摇摇晃晃地至榻上爬下。
裕翔看着凉介迈着略显虚浮的步子行至“窗”前，如清早刚刚起床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走来开窗的孩子，因感受到窗外朝阳的温暖而嘴角泛起糯糯的笑意。他看起来好惊喜的样子，双手轻轻地扶在画中的窗棂上，如同放眼眺望窗外美景一般将目光投向画面背后无限深远的地方。那双瞳子中闪烁的星芒真的好久不见，一颗又一颗，简直让整个星空都黯然失色。许久，他竟合上双眸微微仰起头来，画中的窗是半开的形态，裕翔几乎要错觉那孩子的鬓发真的被“窗”外轻抚的风儿微微掀动了，而他细瓷般精致的面庞上，洒落着实实在在的淡金色阳光。他双睫轻颤，樱唇微启，嘴角上扬出幸福的弧度，小心翼翼地一呼一吸。
裕翔，裕翔，我感觉到了。是风啊，是青草的气息，是天空，是光，是生命。
再睁眼看向身边仿佛包容了自己的一切般笑得温暖的少年，凉介的双眼弯得更深了，如果不是身体仍然虚弱无力，此刻一定早已雀跃不已欢跳起来，如果可以发声，一定会大声地喊出“我好开心！”
这是你的画啊，你为我做的画啊。裕翔，你的画，原来是这样温暖的啊。
狭小的“病房”里，就这样镶嵌上了一扇童话般的木窗，仿佛连接着一个自由自在永无黑夜与寒冷的魔法世界，轻轻一推那圆润的木棂，就能看见擎着荷叶的龙猫正信步踱过碧绿原野。
——我好想给你这样的世界啊。这才该是你所在的世界吧。可是现在的我，却只能给你一幅画而已，用虚构的自由，卑微地企图从囚禁中哪怕一点点地救赎到你。不过是一扇假想的窗而已，竟已能换得你如此开心的笑颜，你，怎么就这么容易满足呢？
念及此处，裕翔不由心头一软：“呐，不要站太久了，快回床上去休息吧。”
然而对方却摇摇头，仍然开心地伏在“窗”前，不停地转着小脑袋东看看西看看，不时伸出柔软的手指小心地去触碰那些栩栩如生的流畅笔触。
“呛呛！”忽然响起在身后的话音惊了小孩一跳，回身只见神木探进门来，只露出一颗大脑袋和一只手，摇摇手中可疑的袋子，笑得满脸得意。
“哇~~来了来了！”裕翔双眼一亮，没等凉介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对方抱起来放回了床上，只见裕翔接过了神木手中的袋子，正从自己鼻子下面滑过，尚未开启便已嗅出了令人惊喜的端倪。
果然！伴随着清甜而独特的香气，一袋洗净的草莓被尽数倒进了瓷盘里，裕翔和神木一人一边守在床前，均是一脸期待地观察着凉介神色的变化。
只见那孩子双眼水盈盈地盯住盘中鲜红的果实，目光中除了贪嘴小孩一般的迫不及待，竟还隐约闪过一丝瑟缩。他许久未动，偷偷咽了咽口水，不确定地从果实上抬起目光看了看两人。
“前辈说了，山田君可以吃草莓。”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里的本乡忽然发言，随即盘中的草莓立刻少了一颗，众人抬眼，只见其已被本乡吃进了嘴巴里。
“嗯，不错，没想到这个季节的草莓味道还不赖~”无视另外两人“啊啊啊不许抢我家小凉（山田君）的草莓！！！”的嚎叫，本乡又拈起一颗塞进嘴巴，口齿不清地继续发言，“就是贵了点，你小子真有钱……”
毫无疑问，这便是昨天裕翔拜托神木帮忙买的东西了。初冬时节草莓刚刚上市，找起来还真不太容易，神木跑了好几家超市和生鲜馆，终于挑到最新鲜的果实带了回来。而另一边裕翔也没闲着，趁着凉介因检查身体而在观察室过夜的档儿，独自凉介的“病房”里忙活了一宿，其成果，便是现下让整个房间焕然一新的点睛之窗以及其本人笑起来尤为明显的黑眼袋了。本乡都看在眼里，却没有道明，昨晚还是他拦住了大呼小叫的护士，带头对少年“破坏公物”的行为睁一眼闭一眼来着。现下，他只是幽幽宣布了禁食令的解除，便抄手笑看那被围在中间的小孩如雏鸟啄食一般就着少年的手咬住一颗水灵清甜的果实，果汁微微溢出染在他淡色的唇上，合着明媚笑颜为那孩子添了许多健康的气息。而那殷殷地护在一侧的少年，一手托着白瓷盘，一手不停地将草莓喂给白白软软的小家伙，细心地摘去蒂，碎光跳跃在微垂的长睫上，满满温柔的弧度。
本乡又看一眼趴在一边傻笑的神木，想开口叫他，却最终撇了撇嘴默不作声地独自退出了房间。你个死小孩，天天光顾着围着别人转悠，你都几天没跟我一起吃饭了？你哥哥我很撒鼻息的有木有……
“哟。”
“吓？！”
“想什么呢一脸怨妇相= =。。。”憋笑的表情出现在蓝泽那张扑克脸上还真是纠结……
本乡不自然地清了清嗓，直直地瞪了上去。
“小家伙们又在演哪出啊？”蓝泽话题一转，不打算再继续挖苦这别扭学弟。
“啊，吃草莓呢。”本乡说着也柔软了表情。
“你很在意他们嘛。”
“没有。”不满地白了前辈一眼，“是我那个麻烦精弟弟比较在意。”
“哦，那个邻居家的小弟弟。”蓝泽坏心眼地强调着“邻居家”三个字。
本乡闭了闭眼刚准备发作，只见蓝泽笑笑地转身踱走了，临走撂下的话仍然让本乡不知该怎样回应才好：“其实你也挺可爱的嘛，干嘛总做出一副硬邦邦的样子，偶尔试试率直一点表达感情如何？就像那几个孩子一样。”
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对方悠闲的背影，直到那人将手搭在门锁上回头又对自己说话：“喂，要是有空的话，我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
“干嘛？”
“嗯……”蓝泽稍微思索了一下，“翻译一点东西。”
“……哈？”开口请出他本乡大博士来，居然是来当翻译，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遇到。不过本乡还是撇了撇嘴跟在蓝泽身后进了办公室。
吃完了草莓，凉介也倦了，裕翔将他重新安置在枕上休息，自己便去洗盘子。走廊上无意中偏头看向了窗外，来往人群中，那一抹正走向医院大门的身影磁石一般定住了少年的目光。
朝阳投射在玻璃上映出大片金色的反光，鸟儿受惊腾空而起，振翅声中，少年的身影已迅速消失在了窗后。
“呐……山田君？”房间里，神木思量半天，下定决心一般地开口。
自从裕翔出了门，凉介便侧卧在枕上出神地望着壁画，脸上隐去了方才的笑容，只是静静的，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听到神木的声音他微微转过头，望过来的眼神依旧柔和，只是带了些疑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