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守门人就跑进王宫里去,向楚王报告消息。其他几个守门人就和他攀谈起来。他说他是一个猎手,总在山林沼泽间逛荡,听说楚王是个仁德的王侯,非常敬重,因此射杀两只野鹅献给楚王。

他说有一天夜里,他正从一座山冈上下来,见远方隐隐约约有一道白光,听到一匹马咴咴地叫,不一会儿,马蹄声起,山摇地动,正惊异间,只见一匹巨大的白马扬鬃奋蹄,狂奔如风,似从天庭落下一般,风驰电掣而来。

他活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这么大这么白的马,而在这巨大白马的身后,是无数的马,各种各样的马声声长嘶,烟尘滚滚,从他眼前风一般掠过……

只见天地间白光辉照,上擎天,下拄地。那白马来到滔滔大河边,纵身一跃,在滔滔白浪中消失了。而此时,万籁俱寂,万马无踪,天上有星星,地上有荒野,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似的,你说奇也不奇?

那几个王宫守门人听得呆了,连问道:后来呢?后来怎样了?那人慢悠悠地说,第二天我从那里走,看见了那白马的蹄印,踏在青石上,印在沙地上,都清清楚楚。你们说有多大?有多大?他们都睁大了眼睛。

那人便比画了一下,像搂定一个大瓮似的说,这么大,就跟一个瓮口这么大!那些守门人都吐了一口气,连叫道:不得了!不得了!那人说,那匹白马像一座小山似的,它的蹄子哪里会小呢!几个守门人僵在故事里,一脸傻相,呆站着。

这时,毛驴仰起脖子拉长声音大嗥起来,然后撅起尾巴,噗啦啦拉出一些驴粪蛋子来。毕竟是王宫,事情有些不成体统了。

那人一脸歉疚,连连道:这驴日的东西!这驴日的东西哟!但是王宫的守门人并没有恼,有一个老成的拿来一把铲子,把王宫大门前的驴粪蛋子撮走了。

声音刚落,一个守门的头目喝道:

呔,大胆!你是何等人,敢直呼大王名讳?

楚王曹彪字朱虎,那人的话当然是犯忌的,可是这民谣中更犯忌的意思他们却没在意。

那人一脸惊慌,慌忙告罪。这时,进门呈报的人出来了,告诉那人说,楚王传见。那人便从驴背上取下褡裢,搭在肩上,随侍从进宫去了。

楚王接见那人的情形外人当然不知道,大约有两个时辰的工夫,那人肩上搭着瘪了的褡裢出来了,向几个守门人作揖道别,跨上他的毛驴,顺着王宫前的路走入深巷里去了。

很长时间,他们还听到黑暗里传来的咯噔咯噔的驴蹄声,这咯噔咯噔的声音好像还在说着他们已经记熟的民谣…… 
第二天,厨子鱼藿把那两只野鹅做成了美味,但楚王曹彪却没有胃口。他想起了昨夜那个神秘的送鹅人,不由得心中一阵战栗……

3 

送鹅人出了楚王城,弃了毛驴,换上快马,连夜直奔东南而去。 
太尉王凌闻舍人劳精已回,忙传进来。劳精进去,见座上还有一人,忙伏地拜见。原来这人是兖州刺史令狐愚,不仅是太尉王凌的属下,还是他的外甥,掌着一州军马,劳精奉主人命,经常往来于扬州和兖州间,为舅甥二人传递讯息,因此认得。王凌道:先不必拘礼,快起来说话。此行见了楚王没有?都说了什么?楚王到底是何神色?

劳精道,回大人话,到楚地后,我先在州镇村落转了些日子,听了些百姓对楚王的议论,那个白马的故事和那首民谣都传开了。朝廷新任命的刺史对楚王十分严苛,专找楚王的茬儿,楚王虽然忍让,不敢做声,可内心的愤恨是不用说的。 

王凌忙问:那楚王如今是什么状况呢? 

劳精道:我是夜里见的楚王,楚王富于春秋,身体尚好。楚王说,他每日里除了胡乱地读些书,就是坐一辆车子到城外去钓鱼,有时候在城根儿看老翁下棋,王宫里有一块菜地,楚王闲下时,有时就浇浇园子,拔拔草。

王凌对令狐愚感叹道,你瞧你瞧,堂堂帝王之胄,和乡下老叟还有什么分别?可叹!可叹! 

劳精接着说,下人有的教楚王斗蟋蟀,但楚王不喜欢,说,使两虫儿相斗,乃小儿之戏也,大丈夫宁如是乎? 

王凌道:只此话便不同凡庶,胸怀梗概之气,龙飞之志,到底是帝王的种子!那么,那话可跟他讲了吗? 

劳精道:回大人,我对楚王说:太尉向楚王致意,天下事未可知,愿大王自爱。楚王知道我是大人的人,听了我的话,脸色登时就变了。 

王凌急问:怎么? 

劳精道:楚王呆了半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鬓角也渗出了汗,长叹一口气,道:

名为王侯,实为罪囚,只想与野老为邻,了此残生,何敢问天下事乎!

我知道他听懂了我的话,又将刚才的话一字不差地说了一遍,盯住他的眼睛看。

只见楚王的眼睛里忽然像有一道火苗闪了一下,热辣辣的,然后他将脸转向别处,不再看我,轻声说,请归告太尉,已知厚意,也望太尉自爱。说罢就站起了身,我也只好起身告辞�

屋子里就剩两个人了,王凌打发劳精去休息,临去时,拿了太尉书房里一部《论语》去看。他现今正在苦读《论语》,虽然他出身微贱,只是书剑飘零的一个穷儒生,可是已经卷入了太尉策划的一件大事中去了,如果事情成功,他就要成为新朝的开国元勋和新皇帝最知近的臣子,大展宏图,参与国家的治理。他怎能不好好钻研圣人的学说呢!

劳精去后,王凌在屋里兜圈子,令狐愚不做声,低着头摆弄着剑柄上的穗子。令狐愚大约有四十岁左右,矮墩墩的个子,有些少白头,圆脸浓眉大嘴,却不怎么爱说话,一副老成相。

他自幼爱读书击剑,颇有志向,是舅舅王凌把他引入了仕途。但这个人有些拗,主意正,认准的事百折不回。王凌曾多次教诲,但仍然脾性难改。令狐愚原来名字不叫“愚”,更名的事还有个故事。

魏文帝曹丕时,此人刚入仕途,被任命为和戎护军,出使边地。本来这个差事只是代表皇帝前往边地和胡人协调关系,宣示皇帝和戎的旨意,并捎带慰劳守边的将士。

令狐到边地后,正逢主帅田豫和匈奴的使节在帐中饮酒,使节带来十几名匈奴女子,安排在众将士身边,个个着裘皮,露丰乳,大碗喝酒,妖冶迷人。那些将士们一人搂一个,全喝得迷迷噔噔,不成样子了,直把脑袋往女子的怀里拱,像要吃奶的孩子。

令狐见状大怒,下令将田豫等人全部捆了,叱令匈奴使节快滚。匈奴使节连滚带爬,带着那些女子逃回大漠。令狐将田豫带了枷,押回洛阳。

曹丕见状大惊,亲自下殿为田豫解了枷,然后回身举起木枷,照着站在一边发愣的令狐兜头打去,把他一下子拍在地上。令狐蒙了,只瞪着眼睛,看着皇帝发怔。
曹丕口里兀自骂道:“竖子何其愚也!何其愚也!”下令将令狐关进牢里。

原来田豫讨胡靖边有功,是曹丕信重的爱将,搂着匈奴的女子喝酒,算个屁事?每夜睡几个匈奴女子也是该当的。令狐此举,不仅使田豫蒙羞受屈,而且有负皇帝和戎之望。

令狐在牢里关了一年,面壁思过,出来时更名令狐愚。虽然更了名,但迂执之性未改,认准的道儿非走到底不可。他现在认准的道儿是:齐王曹芳出处可疑,年幼懦弱,受制司马家族,不能担社稷之重,不该踞九五之尊,要想振兴大魏,唯有把他废掉。楚王曹彪年长而贤,是太祖武皇帝曹操的儿子,血统纯正,应该辅佐他为天子。

令狐愚见舅舅王凌在屋里兜圈子,把手中的剑放在案上,道:

“舅舅还有什么犹豫的?眼见得司马父子就要霸了天下去,京城自大将军以下杀了几千口子,连大都督曹真这样的宗族之臣都给绝了根,司马氏毒心歹意,昭然若揭也!舅舅当年受知于太祖武皇帝,已历三世,眼见得曹氏衰弱,社稷不固,若不奋起行霍光之谋,以图振作,将何颜见太祖于地下也?”

令狐愚此话不是没有来由的,自打在曹丕那里跌了跟头,更名是为了自嘲,同时也以“愚”自诩,这种“愚”其实就是一种坚持,一种不可更易的性格,谁说朝廷不需要这样的臣子呢?

后来令狐愚出任大将军曹爽的长史,乃腹心之任,虽然没有参与曹爽的败行劣迹,但不能不怀有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