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烟霞里》（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42章）
人之为人，不过几十年而已，古人讲白驹过隙，我们过了三四十才有体会，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重物坠地。坠落是必然的，但坠落的过程却千差万别，没有哪片叶子的飘零是一样的。人生就其本质，无非生老病死、饮食男女，区别在于形态。
由此我们想到，人生或许无关本质，而是形式。怎样活着，平凡或荣光，贫贱或富贵，苟且或挣扎，虽是个人际遇，也是人生选择，更是社会生活、时代变迁乃至千百年的文化落在我们身上的价值投射。

【1970年】
她是年轻夫妇的头生子。随着她来到人世的第一声啼哭，她把年轻夫妇抬成了父母、大人。他们又新鲜，又欣喜。在十二月最后一个星期天的黎明，父亲把她抱在怀里，端详良久。有声音，有体温，从此世上就多了这样一个活物。

床头一盏煤油灯，将这一对母女照亮，影子打在墙上一晃一晃。一屋子的人围着她们，观摩，感叹，轻轻说笑。父亲掀开门帘，走出屋子。一夜大雪，至今没有停下的意思，天地混沌，院子里白茫茫一片。

村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人却换了一茬。老一辈多数不在了。和她同辈的，也有在的，也有不在的，这些她都知道，但见了面，叙起旧来到底不一样，感情生出来，有怆然之感。年轻人她都不认识，但儿子一介绍，她就想起来

她主要是受不了村子里的穷。实在说，不比她离开的时候好多少。家家苦寒，吃了上顿没下顿。滴水成冰天，可怜连双棉鞋都穿不上。就有穿棉的，领口、袖口也都蹭得油光发亮，破棉絮从衣缝里挤出来。一进屋来，个个冷得缩头缩脑，搓手跺脚。

她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了些记忆。是她从前熟悉的生活。她立在院子里，想起屋里的小生命，家里添了人丁，她很高兴，那是一种只有当了奶奶才有的正大庄严。屋子里，那孩子已传到奶奶怀里，轻轻走，慢慢晃。

小孙说：“海燕，你才来，听我一句劝。第一，不要早早处对象，王玲你总认识的，来了才两年，就嫁给了本村人，烂在这里了。第二，有机会赶早回去，你别犯傻，存着什么扎根的心。”听得海燕一愣愣的，她都没想到那一层呢。

毋宁说，孩子是自己跑出来的。先是头，跟着是小手小脚。海燕看得头发都支棱起来了，那一刻她已忘了羞耻，感动得眼里汪着泪水。海燕有样学样，把孩子托在臂弯里，笑眯眯地看着，终其一生，她都觉得那一刻是她人生中最妙不可言的存在。

【第2章】
田庄乳名小丫。像绝大多数小孩，她三月翻身、六月能坐、九月开始满地爬，李庄人所谓的“三翻六坐九爬爬”。十月她能站立了，摇摇晃晃。大人笑，她也笑。十一月，她开始学走路，很不稳当。
大人蹲在地上，拍拍手说：“小丫，来，走两步！”她便迈开步子，一试一探。大人说：“来，不怕的，小乖！”她终于鼓足勇气，连走两步，眼看就要跌倒，被大人一把搂在怀里。

半岁的时候，她会发出简单的音节：爸爸、妈妈、丫丫；在她或许是无意识，却把父母乐坏了。自从小丫出生，家里的中心便发生位移，父母自觉退让，心甘情愿做她的陪衬。他们当然是忙坏了，但也开心，每一天都充满新鲜惊奇。

私下里，她问未婚夫：“你妈是不是很难侍候？”“没有的事，”未婚夫说，“街坊邻居都叫她大菩萨。”“我做错什么了吗？你看她苦大仇深样，撂脸色给谁看呢？”她低头蹭自己的鞋尖。“或者是对我不满意？”“哎呀，”未婚夫不耐烦了，“你想多了，她就那样。”

另一边，婆婆把儿子叫来一旁，从头到尾问了个遍，说：“你俩到什么程度了？”儿子反问：“你说到什么程度了？这都订婚了，还问这个！今天带过来，也就是通知你们一声罢了。”
她一时气结，半晌才道：“你可要想清楚，婚姻非同儿戏，两人要过一辈子呢。”沉吟一会，嘴里“啧啧”有声，道，“这姑娘，真有点说不上，长得太机灵了！心眼儿全搁脸上了。我怕你将来要受罪！”

实在她也讲不出什么来，横竖不如意、不踏实。那么多女同学，个个知根知底、门当户对，找哪一个不好，偏偏找这个！前一阵李贞还来过家里，问他可有回家，什么时候回家。说有个同学才从北大荒回来，想着大家一块聚聚

她跟儿子说：“你就是不听话！她有哪点好，把你鬼迷心窍的！你娶了她，再想回城可就不容易了！乡下的日子你怎么过得？一家人好不容易逃出那鬼地方，你倒又回去了，一切又得从头来过！”儿子烦不胜烦。订个婚怎么那么复杂！个个婆婆妈妈，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没一个省心的！把他连结婚的心都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