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不作声。婚后不久他就学乖了。婆媳之间最怕传话、搬嘴，听着就行了，全当耳旁风；或者能逃则逃，省得烦心。两人都是戏精，面和心不和，只把他夹在中间难做人。

丈夫最听不得她一口一个老头子，烦人！他们父子关系冷淡，两年前离开江城时吵过一架，他发誓，从此自力更生，再不要家里的钱。订婚时，母亲塞了他一笔钱，说：“你爹的意思！”被他拒了。一是念着弟弟妹妹出门在外，急需用钱；二则也还是为争一口气。

屋里，夫妇俩怒目相对，一个是要扬声，怼给屋外听；一个是****嘴，你今天敢吱一声，死定！两人瞪了好一会儿，那想怼人的，终于把话咽进肚里去，一边拿手打褥子，用力打，用力打。丈夫转身来到屋外。五婶已经离开了，他母亲冷着一张脸，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他讪讪地走上前，说：“干什么？凶巴巴的！”

母亲拿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轻声道：“两口子就是相互降的事，你降不住她，她就降你！你们才开始，第一，有些事不能让，让成了习惯，就会一边倒，让她事事得逞，骑到你头上；第二，一个家庭，男人掌舵好过女人掌舵，我知道你不同意，什么男女平等，没有的事！你一男子汉大丈夫，屋里头都摆不平，外头你还能成什么事！”一边说，一边拿手指戳儿子的脑门，狠狠戳，狠狠戳，说：“听到没？不能让她当家，凡是女人当家的，日子就理不顺！不信你走着瞧！”

还没满月，婆婆找个由头就离开了。母子、婆媳都松了口气。是儿子送她走的，先到的县城，再转托县城运输公司的朋友，顺带将她捎回江城。临走的那天，婆婆跟小两口说：“今年也是不巧，大妹小弟回家过年，你爹又感冒，我恨不能一身掰开十八瓣用！”

儿媳抱着小丫，将婆婆送出老远。婆婆也是一步一回头，撵她娘儿俩，道：“赶快回去！不是一家人的样子！”一边塞紧小丫的小包被，又把儿媳的头巾往下拉一拉，说，“别受风，别着凉。坐月子可不是玩儿的！”儿子一旁冷眼看着，明显不耐烦，心里想：都是戏精！

婆婆一走，夫妇俩恩爱如初。那做妻子的，压抑了许多天，心字头上一把刀，一直在忍。如今，连吸口寒凉的空气都觉得新鲜。平时碍着婆婆，时不时她就要下地走一走，帮着打打下手，搭讪着说些闲话；现在不必了，一切都可省去。这才是她的家，不拘束，想怎样就怎样。

那做丈夫的，也觉得像去了掣肘。平时他都不怎么敢跟妻子说笑，虽然两口子说说笑笑，他母亲也未必会怎样。小丫满月的那一天，正是大年初一，虽然是赶巧，也预示着一种新气象。两人守岁一直守到天亮。

说起来，这算是这个家庭的第一个新年了。去年新婚，春节是去江城过的，与公公婆婆一起，别手别脚。今年就不一样了，一家三口，团圆美满。此刻，小丫正躺在母亲怀里，两口子都把目光落在她身上。两人似乎不大能相信，这样一个小东西，她来到人世已一个月。

她那时确实不知带孩子的辛苦。没有帮手，一个人根本对付不来。主要是小丫难带，夜夜闹，时时哭，难得有安静的时候。她有时气不过，顺手在她的小屁股上拍两下，小丫便放声大哭，一直哭到她迁就为止。

除了父母，任是谁她都不让抱。有人向她张手，说：“来，三娘抱抱。”小丫便把头转过去，磕在她母亲的肩膀上，撇着嘴，想哭。倘若人家再张手，她就不客气了，放声大哭。做母亲的烦躁之至，转身进屋，将她扔到床上，说：“哭，哭！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

心情好的时候，她也活泼可爱的，在她母亲怀里把头东张西望。天上飞的，地上走的，都能吸引她的目光。可是，倘若家里来了人，情形就全变了。小丫开始哭，哭得人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并且，她的哭声很响，几乎是大吵大闹，如此，大人便没法说话了。

也是蹊跷，人家一走，小丫便止了哭。把她母亲恨得，狠狠地在她的屁股上揪了两下，照例她还是哭，只是哭两声也就算了。小丫还有一个毛病，就是体质柔弱，头疼脑热是常有的事。她那时还不会说话，哭是她唯一的表达方式。起头，母亲没理她，以为又是在胡搅，晾了她半天。后来，听得孩子没声了，进屋一看，发高烧呢。

小丫三天两头就生病，于是娘儿俩便奔波于李庄、乡镇间，二三十里地呢，都是母亲抱着她一步步用脚量出来的。受了老罪了。后来，每当小丫与她拌嘴、怄气，忤逆她的意愿，做母亲的总会想起这一节，先是生育之疼，再是养育之苦……一点一滴全浮上心头。为了小丫，她还落了一身的病！每到这时，做母亲的就会感到心酸，悲凉至于落泪。她就会想，作孽啊，生下这东西干什么呢？讨债来的吗？上辈子欠她的吗？

“你还记得那次相亲？”“什么？”丈夫也笑了。“看上我什么了呀？”丈夫笑：“看上了吗？”“讨厌！”妻子伸手一挥，给了他一个棉花拳。
他那时对男女事不大上心，也不能说不懂，有点犯迷糊，属于开窍晚的那种。谁知见了面，一眼就相中了，简直惊艳。不大像村姑，清清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