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万事开头难
药铺买下，全家人该搬到县城去了。李公子不愿到县城去，他要留在庄园，这里清静没人打扰，他要好好读些书，以完成他那美好的理想。兰兰也不赞成都走，她说如果都走了，那庄园中的东西丢了怎么办。
“丢了就丢了。巫师走时又没交待让谁看着，管他东西丢不丢。”四爷提起巫师就有气。
李公子坚持留下，说这样也可以为巫师看庄园。
“你一个人留下，谁给你做饭呀，”兰兰深情的说，“要不我也留下吧。”
四爷就知道得有这样的结果。
自从兰兰跟着四爷到阴曹地府走了一趟，回来后她对李公子的爱完全公开了。这些日子四爷忙着进城买药铺，兰兰干脆和李公子住在了一起。四爷心里不痛快表面并没发火。四爷跑的地方多，见的也多，用四爷的话说管也没人听，干脆不管了。

四爷对李公子一百个看不上，为什么看不上，他可以振振有词说上许多。其实说穿了还是感情上的原因。他把兰兰从小养这么大怎能不亲，这说走就跟李公子走了，怎么不叫四爷对李公子反感。四爷必竟是个开通人，婚姻事只要孩子愿意，只要孩子幸福就行了。在四爷看来人和人之间就是个缘分，婚姻也是如此，选来选去，人好又能好到哪去。对李公子四爷不了解，可别人他又了解谁呢。各人有各人的命，儿女自有儿女的福。四爷劝自己想开点，话说回来，他想不开又有什么用。
白白也不愿离开庄园，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她在这里习惯了。庄园清静安宁，她想到纷繁嘈杂的尘世就害怕，怕那里的污浊会弄脏她洁白的皮毛，兰兰愿意白白留下，这样她也好有个伴，兰兰要喳喳也留下，“去那么远，”她说，“喳喳那么小，谁照料她呢。”
“有我呢，有我呢。”胡媚子说。为进城的事胡媚子兴奋极了。胡媚子和小猴子一样也好玩，别看她是个女孩子，一点也不像个安安稳稳的女孩子。

三天后，四爷他们天不亮就出发了。路远，喳喳太小走不了远道，虎爷和二郎轮流背着她，连四爷还抱着喳喳走了一段路。四爷直说：“喳喳比以前沉多了，以前我抱过她，没这么沉吗。”
小猴子和胡媚子自己走，他们能走到就不错。
孩子们都很高兴，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有各种美好的猜想。四爷对未来可没有这么好的期待，他预想的最好的结果，是到了地方马上能拿到那二百两银子的一半就不错了，另一半吗，以后慢慢要。也有可能，他们到了那里，大保向他们哭穷，四爷一两银子也拿不到，以后四爷为了追讨那二百两银子，不断的去找大保，大保则四处躲。这样的事四爷见得多了，他这次带孩子们进城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怀里揣了此钱，以防大呆无理刁难。
他们走走歇歇，天快黑时他们终于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城来到药铺前。四爷推开半掩的大门，里面冷冷清清，一切都是老样子，几天前为了庆贺交易成功，摆下的酒桌还在那里，甚至桌上的碗筷都没人收拾。四爷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比他一路上考虑到的最坏结果还要糟。

“有人没有。”四爷站在药铺中喊。
楼上有了声音，脚步慢腾腾的从楼梯上走下一位妇人，四爷认出，她就是那天给他们做饭的大保媳妇。
“大保呢？”四爷急着要见这家主事的人。
四爷这一问像打开了妇人怨恨的闸门，妇人这几天心里积存的委屈可找到个人倾诉，她声泪俱下，边说边哭。四爷听着问着，最后从妇人那不停的唠叨中，得知这几天发生的事：
就在他们喝完酒的那天晚上，一家人就为如何瓜分那一大块金子争吵起来。他们互相谩骂，又叫又嚷，尖起声哭，完全忘记了卖药铺的初衷，是为了还债和给爹治病。他们这时脑子里只有那块金光灿灿的宝物。天亮后，他们停止了吵骂，大家押着大保去银铺，大保紧紧搂住魔金，他已经无法松手。银铺老板见到这么大一块金子惊得直鼓眼珠子，他说出了一个吓人的数。这个数顿时震昏了大保和他的弟妹们，这么大的数目谁听了不失魂落魄。
大保失踪了，不知怎么回事转眼间大保就不见了。与其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块价值连城的魔金。大保的弟妹们发疯般四处寻找，二保怀揣一把锋利的尖刀追出城去。

四爷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他想起巫师的话：魔金具有巨大的魔力，凡人得到它就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看来巫师没有胡说。
大保的媳妇哭够了，骂够了，上楼去了。四爷认倒霉，他领大家到后院，先住下再说。他们来到那两间小伙计住过的屋，上回四爷和虎爷在这里睡了一觉，炕上的被褥还在，没人收拾，胡乱的摊在炕上，显然魔金的出现使这家人的生活全都打乱了。没人还有心思过日子了。
小猴子还有胡媚子还有喳喳，见到炕立刻爬上去，鞋都不脱，在被褥中滚来滚去，走了一天的路，这时能躺一躺真舒服。
四爷和虎爷去了厨房，这里空锅冷灶什么都没有。他们翻了翻，在一只小罐里发现了一些大粒盐，在一只坛子里看到十几个泡在酱汤里的咸菜疙瘩。二郞找到了米口袋，米口袋里空空如也。
他们又去看那两间库房，库房里有几麻袋发了霉的草药，还有不少散落在地上的稻草。四爷对虎爷说：“这倒是很好的柴火。”
四爷和虎爷上街，虎爷手拿着空米袋子。走时四爷吩咐二郞提水，院里就有井，厨房有水缸，在这里用水还是很方便的。

四爷和虎爷在街上米店买了半袋米，回来时碰上辆菜车又买了些菜，二老提着回到药铺。孩子们在炕上闹够了，体力也恢复了，跑过来圈着虎爷看做饭，虎爷做饭老一套，他只会熬粥。
四爷到前边走一走，他上了楼。大保的媳妇在她房里收拾东西，另一间房里老医生躺在床上盖条脏被子。老医生一动不动，从门口只能看见他那瘦成一把骨头的手和翘起老高的胡子。这是四爷最不愿见到的一幕：这家人都走了，唯独把老医生留下。然而仿佛有什么心灵感应，如果不是这样，反而有点不合情理了。老医生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难道最后还要出去漂泊？就让老医生安心的在这里度过他生命的最后日子，命运注定四爷要给老医生送终了。
大保媳妇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在床头放着一个大得出奇的包袱，大保媳妇在房里四处察看，匆匆忙忙抓起点什么，塞进那个大包袱。四爷看得出，这个女人是过惯了苦日子，在她眼里什么都有用，什么都是好的。
“你是要走？”四爷很平静的说。
大保媳妇双手在颤抖脸垂下来，看着苍老了许多。她说：“我怎么办，都走了，没吃没喝，我一个女人能怎么办。”
“那老爷子谁管呢？”四爷往另一间房扭下脸，从那边传来一声低沉无力的咳嗽。老医生似乎在用咳嗽应和四爷的话：“是呀，我还活着呢。”
“我没办法，我连饭都没的吃。都走了，交给我一个女人，他要不行了，我可办不了他的后事。我一个女人，一个钱都没有……”大保媳妇真的哭了，她手更快的把一块脏布塞进包袱。

四爷同情这女人的难处，她男人走了，这房子也不是她的了，她除了那塞满破烂的大包袱，没有别的了。
四爷说：“老爷子的两个儿子跑了，不是还有三个女儿么？”
“女儿也都躲得远远的，连来看一眼都不来。以前对老爹可好，天天来，问长问短，这也不知怎么，见到那块金子，突然都翻了脸，再也不来了。”大保媳妇气愤的向四爷诉说。
四爷很是感慨，这都是魔金闹的。也难怪，凡人见了那么大一块金子怎么能不迷失本性，精神受阻……
“他女儿都在什么地方住？”四爷还抱有一丝希望说，“如果离得不远，你带我去找找她们可行？”
大保媳妇犹豫片刻还是同意了，她找了把大铜锁，在锁上房门前还不放心的看眼那个大包袱。那边房里又有了咳嗽声，大保媳妇没注意，也许老听，都习惯了。
四爷跟在大宝媳妇身后下了楼，他对在楼下乱跑的小猴子说了声他出去有点事，就和大保媳妇来到街上。天灰蒙蒙的，看不出是下午还是黄昏，可能时候不早了。路上没几个人，都在忙着办什么事，或找什么东西。没人注意四爷他们，走不了多远，四爷他们也都变成灰溜溜的了。

老医生的三个女儿都嫁在县城里，离药铺也不远，他们先来到大女儿家。大女儿家房子不多孩子不少，大女儿认识四爷，知道他是那个买房人，也知道他的来意，没等四爷说话她先诉起苦。四爷看大女儿家那低矮简陋的房子，和那跑出跑进的孩子们，知道她不可能把老医生接来住，就转而去找二女儿。在大女儿家，大保媳妇还上前说说话，到了二女儿家，大保媳妇指指门，自己闪开远远的，好像二女儿家大门内蹲着条大狗。四爷也紧张起来，他在墙根摸了块砖头才去敲门。老半天，门开了，四爷没听到狗叫，站在门口的是个人。此人白净小脸，文质彬彬，他见是四爷，立刻吼起来：“干什么！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显然他头一眼就认出四爷，四爷这时也认出他，他就是二女儿的丈夫。
“你们老爷子躺在药铺没吃没喝，你们也不管！”四爷冲门里嚷，嗓门挺大，为的是想叫二女儿听到。
“谁拿了金子谁管！”二女婿斩针截铁的给了四爷一句，又斩钉截铁的关上门。他关门时用力过度，从门楣上震下不少陈年老土，落了四爷一脖子。
四爷处世深，他什么人没见过，他拍打拍打衣服，看一眼那发青的门楼，淡淡的说：“这混小子，也不怕把门摔坏了。”

他们又去找三女儿。三女儿住得远，他们走到时天都快黑了。三女儿不仅为他们开了门，还请他们屋里坐，还给他们端来了茶水。四爷坐了片刻就走了，大保媳妇留在三女儿处，姑嫂要在一起诉诉苦。三女儿答应明天过来看看老爷子。
天完全黑了，四爷摸着回到了药铺。楼上乌黑，后院有一点温暖的灯火，虎爷不知从哪里找来个蜡头，点亮了，和孩子们在房里说笑。四爷坐在桌子边，大口喝着凉菜粥，他这一天走了太多的路，身子都快累散架了。他本想上楼看看老医生，吃完饭只想歇着，也就算了。
人岁数大了，白天即便是再累，晚上也睡不踏实。四爷半夜醒来几次，他仿佛听见前面楼上老医生在叫，仔细听听又没声了，只有风在很响的摇动着树梢。天亮后四爷起来就奔前面来，楼下大门都没插，昨晚唱了回空城计，不过东西好像没丢。四爷上楼推开老医生的房门，他还是头一次进这屋。屋里有股味，说臭不臭，老医生已经没有一点活力了。

老医生还躺在那里，从四爷头次看到他时他就是这个样子。老医生眼珠很亮，从深陷的眼窝里看着四爷。四爷放心了，老医生看这样还能活些日子。
虎爷烧了些热水，四爷找个盆端来，为老医生擦了脸又擦了手。吃饭时四爷又喂老医生喝了半碗粥。老年人对老年人有种同情心，老医生落到这种地步也不能全怪他，要怪也就怪儿女多，老伴走得早。
四爷是个内心善良的老头，从表面看，四爷待人冷酷，有时甚至有点坏，有什么法子，他处世太深，见过的听过的太多。人在世上不得不小心，特别在人际关系紧张的环境中生活，人常常很累，但这种累是必要的。
老医生的三个女儿没有来，四爷不奇怪，他能理解。大保媳妇没回来，四爷把她锁着的门推开道缝，瞪起一只老花眼往里瞧，不出所料，那个大包袱不见了。四爷叹口气，这个女人太多心了，她就是要走四爷也不会挡她。深更半夜到这里背包袱，偷偷摸摸走夜路回娘家，也够难为她的。

孩子们永远是最快乐的，他们来到新的地方急于熟悉这里的一切。在药铺的柜子上有那么多方抽屉，他们搬来椅子爬上去一个抽屉一个抽屉拉开看，里面大多是空的，有几个抽屉里放些树枝子，草叶子，石头末子，还有一些干透了的死虫子。他们看完抽屉又看那些药坛子，那些坛子外面土多厚，里面都是空的。他们又去翻动柜台，找到一把缺了珠短了档的大祘盘，几张草纸，一付没腿的花镜，胡媚子意外的还发现了一杆小秤。
虎爷叫上二郞把药铺前前后后打扫，用湿布把桌椅板凳都擦净。四爷在院子里树下踱来踱去，仰着下巴看树叶子发愣：他在算计钱。他来时带了些钱，就算是大家天天喝粥，也喝不了多少天，更不用说药铺开张经营。他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他出了门，到街对面去找石上鸡。
四爷为什么要找石上鸡，咱们下面跟着四爷看看就知道了。

第十一章 女中豪强胖女子
石上鸡拿本书蹲在路边他那块石头上，看四爷直着向他走来，他向四爷点头微笑。
“石先生，在这里……呢。”四爷向他打招呼，不留神差点说出卧字来。
“四爷，有什么事么？”石上鸡客气的说。
四爷左右看看，神神秘秘凑近石上鸡耳边说：“有笔买卖要请石先生帮忙。”
石上鸡被四爷的样子迷惑，立刻严肃起来，低声说：“那是到药铺里说，还是去我家坐坐。我家就是人多，乱。”
“不妨，不妨，”四爷这会肚里气顺，很想借机到石上鸡家里看看。
石上鸡勉勉强强，犹犹豫豫，十分不情愿的领四爷去了他家。

石上鸡住在旁边小巷里，街门小院子小，房子很大，大得和小院子有些不协调。
石上鸡的老婆在家，她用冷淡的眼光看了眼四爷。
“来客人了，沏茶。”石上鸡小心的对他老婆说，然后一把拉过四爷进了里屋。
两人在桌边坐定，四爷不说废话，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他要把药铺卖掉，托石上鸡找个买主。
石上鸡顿时激动得脸通红，他马上打起官腔，有板有眼的教导起四爷：“根据云山县第36号太爷府令，”他极快的从桌下翻出本书翻到一页说，“第八章第四条规定，买卖双方必须要有中人，中人还不能是买卖双方中某一方的亲属或朋友，懂了吧。根据巡府衙门第六十号令，药铺也算建筑，出售、转让也和同等房屋相同，懂了吧。根据……”
外屋进来个人，对石上鸡老婆说：“娘，那个东西回来啦？”石上鸡老婆说：“刚领个人回来。”
四爷向外屋伸下头，进来的这个人二十多岁，脸盘极像石上鸡，看来他是石上鸡的儿子。那他为什么称呼石上鸡是那个东西呢？
石上鸡也听到了这个称呼，当着外人面他略显不好意思，马上用高声宣读那本书来把自己不自然的神色遮掩过去。

四爷心不在焉听石上鸡说，静等他讲够。有什么法子，自己是主动找上门来，受点罪也是应该的。四爷这时有点走神，他耳朵听石上鸡说：“根据……懂了吧，根据……懂了吧。”脑袋里却惦记着药铺：虎爷又在熬粥吧，老医生这会还哼叽么，孩子们别跑到街上来，外面……
石上鸡的儿子闯进来，直直的站在他爹跟前，石上鸡顿时住了口，跟背错了书的小学生那样，对他儿子做出许多怪相。
“你上回那十两银子去哪了？”儿子质问起老子，“你说过送回来，你要是说话不算数，就别回来，懂了吧！这家没你饭吃，懂了吧！你愿上哪儿你随便，懂了吧！你趁早给我们滚得远远的，懂了吧！懂了吧！”
石上鸡脸都红到了脖子上，要是没有头发遮盖，都能看到他连后脑勺都羞红了。
“看这小子，”他用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极力掩饰他此时的窘态。
再坐下去就会让大家都不愉快，四爷及时站起告辞了。

第二天，石上鸡找上门来，这次他没拿什么书，说话也不说那些没用的，不过“懂了吧”三字还是要加的，这不仅是为了证明他水平高，更重要的是他对愚蠢的听者的一种关怀。他为四爷介绍了一位买主，是个妇人，绰号胖女子。石上鸡向四爷讨要一两银子的中介费，四爷嫌贵，并且坚持事谈妥后再付那一两银子。石上鸡跟四爷争争吵吵，急得连“懂了吧”三字都忘了说。四爷稳坐在椅子上，就是不吐口。四爷眼中藏着坏笑，看着石上鸡跳来跳去，他似乎在说：反正这会也没事，逗你这只鸡玩玩也不错。四爷不在乎那一两银子，他就喜欢看那些假斯文的人出丑。
胖女子原名叫什么，很多人都想不起来了，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们一旦叫惯了就不愿改口。胖女子不是好欺负的人，在云山县城小半城的人都知道她的厉害，没人敢当面叫她胖女子，好在极少有人与她打交道。
胖女子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就是现在透过她的胖脸，还是能依稀看出她以前的美貌。胖女子年轻时个子高，身材苗条，一点也不胖。有一天街上来了两个卖假药的，这种事在云山县城里常常遇到。这两个人，一个在前头走又唱又说，一个在后头免费发放减肥药，供人们试服。胖女子赶在前头抢到了一包药，这是个便宜事，不用花钱白吃药，谁不要。至于吃后是否管用，那无关紧要。胖女子那时并不胖，她又不会再花钱去买药，抢一包药不过是占个便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