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妙点点头，“我能理解。如果射手和狮子在就好了，可惜他俩都禁足了。”
“他是个悲观的人，我怕他承受不住。”
“……”卡妙想到，撒加已经到了清泉镇，而上面派的新的传教士马上也到领地了。等他回家，不知道还要面临什么样的压力呢。“如果，”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是说如果……会怎样？”
“如果真到那一天，如果他真的抗不住了，那么，我们应该站出来！”米罗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必须站出来！切罗基人绝不屈服！”
卡妙想到了撒加，还有加隆，他的二哥，听说他正在率军残酷镇压土著人，另一个不想迁移的部落。
米罗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你怎么了？”他问。
“没，没什么。”
但是他的忧心忡忡并没有能瞒过米罗的眼睛，“卡妙，”米罗审视着他，缓缓问出了他心中一直困扰的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们要与白人开战，你，会站在哪一边？”
“我……”卡妙慌乱地看着米罗，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呼吸也不受控制地快起来。他想撒加的事米罗一定知道了，只是他们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提。

米罗又踏上一步，“你，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对吧，卡妙？”
“我……”卡妙背过身去，躲避他那灼热的目光。他很想回答“对”，但他眼前浮现出撒加的笑容，还有记忆中加隆的脸，他们一齐望着自己。
“难道你会站在白人一边，对我们举起屠刀？”
“不，不，”卡妙惊恐地转身，看到那双熟悉的紫罗兰色的眼睛里似乎浮现出一抹他不熟悉的东西。“米罗，我不会的！”他举起手来发誓，“我愿以我父亲的名义起誓，我决不会，不会与切罗基人刀剑相向。”
米罗垂下眼皮，“我明白了。”他说：“你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感谢你的坦诚。”他努力抑制住内心不断扩大的失望。他多么希望卡妙能像索迪一家一样，彻底成为切罗基人的一员。但他也努力告诫自己：卡妙和索迪一家是不一样的！
“米罗……”卡妙感受到爱人的失望，他向他伸出手，想要抓回什么，但最终，在犹豫了几秒后，他还是收回了手。
阳光填满了他们之间的空间，还有冬天北方无处可逃的寒冷。

艾奥里亚台头看看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年轻男人。在被禁足之前他来过清泉镇很多次了，但从未想过，这样偏远的小镇子有一天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物。他又扭头看看自己的哥哥，艾俄洛斯，见过大世面的艾俄洛斯一脸坦然，但他紧蹙的眉头显示出他内心也警觉起来。
“我是撒加·博维。”对方优雅地向他们伸出手。
卡妙的哥哥？！艾奥里亚在心里想。之前奎恩已经告诉他们卡妙的哥哥是新上任的印第安人事务处主任，而且这个人不好对付。
艾俄洛斯没有去握那只手，而是按照印第安人的礼节行了一礼。
撒加微微一笑，请他们落座。“之前就听说过射手的大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他说。
“博维先生，”艾俄洛斯说：“在下兄弟俩都在禁足期，如果没有您的邀请，是不能越过边界来到贵国的。所以，有什么事请您不妨直说。”
撒加大笑，“爽快！如果我们不是处在不同种族的话，我可真想交您这个朋友！”
因为是不同种族，所以就不屑于交朋友了？艾俄洛斯扬了扬头，目光中透出一丝高傲。
撒加当然明白他目光中的意思，但他不以为意，“私人的事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来讨论。这次邀请二位来，是来讨论我们之间的领土纠纷的。”

“恕我直言，”艾俄洛斯说：“我们和贵国之间没有领土纠纷，按照贵国建国时的承诺……”
“等一下，”撒加打断他的话，“当年的协议显然不能用来解决现在的问题。”
“为什么？”
“因为在那之后很多的印第安人将他们的土地出售，而佐治亚的政府和军民合法得到了这些土地，当年的协约并没有规定土地不可以买卖，因此……”
“那是你们白人通过卑鄙的手段拿到的契约！”艾奥里亚站起来大声反驳。
撒加耸耸肩，“当年这些是怎么拿到的，我并不知情。”他拿过一大摞地契和法律文件，“但我审查过了，这些手续完全合法，而且法院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对着兄弟俩扬了扬手中的证据，“如果当年这些当事人觉得受了不公的待遇，为什么不到法院上诉呢？”
艾奥里亚怒了，“那是因为你们的人……”
艾俄洛斯一把将弟弟摁了回去，“先生，我们已经通过了宪法。部落内所有的土地都属于集体所有，任何族人想买卖土地都得通过自治委员会的许可。因此他们的买卖合约无效。而在宪法产生之前完成的买卖，我们已经通知买方，请他们来领回他们的购地款和利息。”
撒加笑得更和蔼可亲了，“先生，您曾经上过大学，应该知道，即便，即便你们的那个什么法律在部落内部有效，那也只能约束你们自己的人，对美国人是没有任何效力的。更何况，佐治亚州的法院早已否决了这一法律。换言之，我们的政府不承认任何所谓的土著人宪法。”

艾俄洛斯站起来，整整衣衫，“既然如此，博维先生，我实在看不出我们有什么必要继续谈下去。”
撒加抢先一步，挡在他们离开的路上，“恰恰相反，索迪先生。我认为正因为现在是这样的局面才需要我们来谈。”
“此话怎讲？”
撒加拿出另一摞纸，朝两人扬了扬手，“这一部分，是贵部落里的民众自发签署的转让合同。”
艾俄洛斯紧皱眉头，“我刚才说过了，……”
“别误会，先生。这些都是近期才签署的。也就是说在切罗基人的宪法诞生后才签署的……”
“你放屁！”艾奥里亚怒不可遏，“这些都是你编造出来的假地契！”
撒加看着他轻蔑地笑笑，“其实给你们看看也无所谓，反正他们已经拿钱走人了。不过，我还是希望索迪先生能够保证，”他看向艾俄洛斯，“我基于信任让您看到了他们的名字，你们回去后不要对这些人施以极刑。”
艾俄洛斯点点头，“我答应。”

撒加把地契交给他。
艾奥里亚也凑过去想看一眼，但他的哥哥制止了他。
艾俄洛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仔细看完了每一张纸，然后将地契还给了撒加。
“怎样？”撒加问。
“我想您应该知道，博维先生。我不是自治委员会主席，有关部落内外的大事，我无权做出决定。卡西欧士马上就要回来，这些事务您应该和他谈。”
撒加呵呵笑起来，“正因为您不是，不，应该说现在还不是，有些事才能跟您谈。看在卡妙的份儿上，如果你们能在地契上签字离开，迁移费和安置费都是最高的。而且，还可以优先选择新的聚居地……”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当叛徒？”艾奥里亚瞪圆了眼，仿佛一只在隐忍的雄狮。
“我只是给所有切罗基人一个选择。”撒加平静地微笑着面对他的怒火。
“如果您真是看在卡妙的面上，”艾俄洛斯义正言辞地说：“就请收起你们那些袭击、暗杀还有抓捕我的族人的卑劣手段，等主席回来，我们双方堂堂正正地谈判！”

“堂堂正正谈判？”撒加大笑起来，像听到一个可笑的事情，“切罗基人不过是土著人中的一个部落而已。在我们眼中，你们不过是佐治亚州一帮不服管教远离文明的未开化人。一旦双方博弈开始，已灭绝的肖尼人和请军队帮他们搬家的乔克托人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而我，只不过想为了我的兄弟徇私一次，对切罗基部落网开一面。对于你们所说的这些事，不过是一些权利得不到保障的美国公民做出的一点儿过激反应而已。在我看来，这和撕毁土地买卖合同比起来还高尚那么一点儿呢。”
“你……”
艾俄洛斯拉住暴怒的弟弟，“当年美国的缔造者对我们的承诺呢？如今的当权者要撕毁承诺把我们从祖居的土地上赶走难道是高尚的？”
“谈不上高尚。”撒加看着他微微一笑，“只不过是为了保障各自的利益罢了。我前面也说了，今天请两位来，是想提供一种暴力之外的可能，不用急着拒绝，你们可以到……你们那个什么……部落大会？对，部落大会上好好讨论后再答复。”

新年之后不久，切罗基诉佐治亚州案在最高法院开审。
卡妙、米罗等人坐在旁听席上。法庭内一片黑色的肃穆，在法官开口前，安静得像寂静的深夜。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最高法院，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接着，他们听到一声响亮的喊声：“起立！”
首席大法官一辉·马歇尔到了。他是一个目光阴沉严肃的中年男人，带着银白色的假发，身着宽大的法官袍。他不拘言笑，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但实际上，他除了对法律尊严的绝对维护外，对土著人也表达出了同情和怜悯之情。亚路比奥尼·沃特曾和他长期共事，很清楚他的为人，当听说这次他是主审官时，着实长舒一口气。
法庭上双方进行了激烈的交锋，一直到天色变暗才休庭。
四天后，陪审团的讨论结果出来了。马歇尔代表多数法官宣读了判词。
“……当我们的祖先来到这个大陆时，印第安人是一个那么繁盛、强大、独立的民族，他们平静地、无拘无束地生活在这片富足的土地上。可是，在我们的政策下，他们不断地缩小。通过一个又一个条约，他们放弃了一片又一片土地……，直到他们无法舒适地生存……”
他饱含同情的判词让旁听席中的很多印第安人和印第安人的同情者潸然泪下。

米罗抬头看向一脸严肃的大法官，很难想象在这样一张脸下会有让人如此动容的同情心。这一幕留在他的脑海中很多年。白人这为数不多的善念和怜悯在他以后每一次的决策中都或多或少地产生了影响。虽然结果并不能改变，但这无意中的善意还是未在黑暗中的他们破开了一道光。
“但是，很不幸，”面容严峻的法官最终还是没能改变什么，“印第安部落不是外国，作为一个没有完全主权的附属国，它与美国政府的关系不适用于宪法第三条，因此从法律的角度，最高法院对案子没有管辖权，因此此案撤销。”随着法槌重重地落下，切罗基人的大门再次重重地关上了。

卡西欧士顶着狂怒的大风走在村子边缘的大路上，周遭的树木在狂风这个暴君的驱使下疯狂地舞动着，仿佛随时要从大地中跳出奔向未知的世界。阿巴拉契亚的春天不是没有风，但这个季节像这么大的风还是很少见的。他伛偻着腰，尽量将自己的大块头缩小以对抗风神的怒火。等他到达自治委员会所在的小木屋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用力打开门，顾不上打在脸上生疼的砂石木块，用力关上了门，将那要把天地撕碎的怒吼关在了门外的世界。然后，他转过身来。
房间内的炉火因为他刚才的开门差点儿熄灭，魔铃忙着将它重新吹旺。
康斯坦斯坐在床边缝补着衣物。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年轻的白人。年轻人站了起来。他有着烟灰色的柔软头发和一张媲美女人的姣好容貌，手上拿着一本《圣经》和一支长笛。他的全身裹在黑色的长袍中，只有胸前银质的十字架映着火光闪闪发亮。
“要下雪了么？”他问。声音像音乐一样悦耳。但是他的神情倨傲而冰冷，像是一只转入地狱的天使。

卡西欧士朝窗外翻滚的乌云瞄了一眼，“不一定。”他说，将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您是？”他看了眼从炉火旁起身的侄女。
“我是获得佐治亚州准许来此地教化未开智的民众的传教士。我叫苏兰特·墨菲。”他昂了昂头，特意强调获得了佐治亚州的准许。
卡西欧士皱起了眉头，魔铃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们知道，获准在这里传教的传教士都是签了穆·比福布鲁克誓死不签的那份保证书的。
“您是这里的酋长吗？”传教士问。
“我是自治委员会的副主席，负责部落内的事务。”卡西欧士回答：“我应该去拜访您的。”
“好说。”苏兰特说：“我来这里是传播上帝的福音给蒙昧的人们的，就不用在意这些俗套了。”
“我去拜访您，是要向您说明，我们这里已经有传教士了。”
一直在缝补衣物的康斯坦斯也站了起来。
“比福布鲁克先生因为违反法律已被剥夺了在印第安领地传教的资格……”
“比福布鲁克先生现在怎么样了？”康斯坦斯打断他们的谈话，“他以后不能再回这里来了吗？”
“比福布鲁克因为违反法律被判四年苦役，他很快会被送往服刑地。因此，是的，女士，他不可能再回来了。”

“不可能！”魔玲盯着他的眼睛说：“比福布鲁克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只是执行上帝和联邦政府赋予他的义务，传播福音，帮助弱小，救赎灾难！为此就要把他送去服苦役？！”
苏兰特对于魔玲眼中灼灼的怒火感到不解，“他拒绝执行州政府的命令，还煽动暴乱！”
“呸！”魔玲踏上前几步，“你们白人就是这样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吗？”她还想继续对新来的小传教士发难，但卡西欧士拉住了他。
“今天你来，是有什么事吧？”卡西欧士口气不善地问道。
“我作为本教区新的传教士，理应与教区内的信众见面。”苏兰特正色说。“另外，关于教堂的运转还希望得到部落的支持。”
“我们当然会支持教堂的运转，直到比福布鲁克先生回来。”
“……”
房间内的三人全都看着新来者，他们坚实的目光明白地表明他们只认穆·比福布鲁克。

薄云退去，浅淡的阳光无力地洒向人间。
最高法院的判决让切罗基人充满了绝望。奎恩·索迪彻底崩溃了，他不停地借酒浇愁。
其他人都离开了，包括希露达·利德尔。克修拉在离开前曾想让卡妙和他一起走，毕竟新的学期马上就要开学了。但卡妙放心不下米罗，想多陪他两天。
“你也该走了，要不然赶不上开学了。”米罗强打精神对卡妙笑笑。
“开学典礼参不参加无所谓。”卡妙说，他心里的担忧越来越重。
米罗长叹一口气，动手为他收拾行李。
“你们要回领地去吗？”卡妙问。
米罗点点头，“白人开始施压西迁的事宜了，我们得快些回去处理。”
卡妙想到了撒加，“这次判决……以后怎么办？”这次判决后，佐治亚州更加有恃无恐了。撒加很快会动用强硬手段逼迫他们迁移。
米罗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茫然地看向窗外。一只知更鸟跳着飞上了一旁的大树。
卡妙预感到他做出了一个重大的的决定，但不确定这是不是另一个噩耗，“奎恩大叔呢？”他问。

他恐怕在哪个酒馆烂醉如泥呢。但米罗没有说出口。
“我要竞选自治委员会主席。”米罗突然说。
“你？”卡妙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有预感，他最爱的两个人很快就要正面对决了。
“对，我。”米罗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要快些学成回来，回来帮我！”
卡妙看着爱人的眼睛，终于下定决心告诉他自己想了很久的决定，“米罗……我打算这个学期，最多到冬天，学完大学所有的课程，提前毕业！”
米罗睁大眼睛看着他，“真的吗？你真的能做到吗？”他也上过大学，知道这样做有多辛苦。
卡妙郑重地点点头。
米罗在心中流过一阵暖流，但是也有一丝担忧。他低下头，继续为卡妙整理物品。在决战打响时他希望他爱的人远离炮火。
“米罗，”卡妙在他身边坐下，“我……”他欲言又止。
“什么？”米罗看了他一眼。

他鼓起勇气说：“如果有一天，切罗基人要与白人开战，我希望那是穷尽了一切正当手段之后最后的选择。”
米罗抬起头看着他，但还没有等米罗答话，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
米罗走向门边，门外是一位邮递员。他和邮递员说了几句话，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
卡妙看到米罗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连忙走过去，从米罗手中接过信。
“穆·比福布鲁克准备上诉！”米罗说，他的声音里掩饰不住地兴奋，“我们的法律手段还没有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