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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折原临也】栖居Renewal[长篇/原创女主/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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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初志贯彻
“喂?”“情报屋,折原临也先生?”
此时此刻,远离了混战中心的幕后黑手正身处关东,折原临也完全没想到突然打进手机的陌生号码代表着谁。他并不擅长去记一些不相干的小人物的信息,包括姓名、声音、相貌等等,但他发觉自己对这个质地轻巧的女声有深刻的印象,因为他第一次听见岫野椋说话,就情不自禁地联想起一块破碎的玻璃。但这个时机又太诡异了,加上这个别扭的称呼,硬生生扰乱了他的判断。
折原临也试探性地问道:“……小椋?”“是我。”
短促的应答响起的刹那,折原临也差点笑出声:看吧,根本就没有人完好如初,就算有森岛直辉在,岫野椋也不可能完好如初——他当初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放弃她,她怎么敢没事人似的就这么轻飘飘地回到他的面前呢?
这叫他怎么甘心。
“真稀奇——之前不是你要求我不再和你接触,离你远点的吗?”折原临也其实亢奋得要命,但面上还是漫不经心地拖长了调子嘲弄道,“现在怎么又想起来打电话给我?”“有事想请您帮忙。”“请我帮忙啊——那得看是哪方面的事了,小椋刚才是不是说了‘情报屋’这个词?”“是。”
岫野椋回答得太干脆了,以至于再多的拿腔拿调就显得有些没意思,折原临也索性道:“你先说说看。”“我需要立刻进行交易——我要知道粟楠茜小姐的下落,并且是确切位置。”
严格来说,这个答案并不在折原临也意料之外。他却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你居然真的和粟楠会有牵扯啊——岫野椋,你这个人真的很好笑!你看看你自己,就这样,也好意思大言不惭地说只要我不和你接触你就能继续过平静安宁的日子这种话,真受不了,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啊,真是笑死我了!”
太可笑了——折原临也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自从在来良学园与岫野椋重逢,他就很排斥自己回忆起十六岁的岫野椋——事实上他的确不怎么想得起来,因为二十一岁的岫野椋太贫瘠了,贫瘠而又自大,太惹人嫌恶,根本没有和十六岁的她相提并论的可能性。可是此时此刻——这个并不恰当的时刻,他却感到那些为自己所不齿的回忆难以抵挡地淹没了他。折原临也被迫一再地想起十六岁的岫野椋,想起她说出“回归日常是‘毕生的愿望’”时是怎样一副寂静而悲切的眉眼。他想得要发疯。
“这种时候去蹚粟楠会的浑水,你脑子不正常吧——你毕生的愿望呢?也一并抛诸脑后了吗?”折原临也装模作样地感叹,“啊——不好意思,我刚想起来,你压根就不记得这些了对吧,因为你是个敢把自己的记忆,乃至人格的一部分都抛弃掉就为了过所谓的‘平静的日子’的胆小鬼啊!‘毕生的愿望’这种梦话你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毕竟不管是‘毕生的愿望’还是‘平静的日子’都被你自己践踏得面目全非!”
电话另一端长久地沉默,安静得好似呼吸都已停滞。折原临也的耐心从未有哪一刻流失得像现在这么快,他已经想挂电话了,却又被那种碎玻璃的奇异联想所带来的吸引力勾扯着迟迟未能付诸行动。
“……学长,您为什么这么生气?”忽然又恢复正常的称呼让折原临也毫无征兆地产生了一种心悸的错觉,耳畔响起的轻微叹息刺激着鼓膜,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开始想象对方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句话的。
“什么为什么——”折原临也恶狠狠地说。
因为——折原临也冷不丁僵住。
因为他嫉妒啊。
岫野椋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也要保住的日常,如今却被她自己心甘情愿地舍弃了,甚至还愿意主动给他打电话——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能迫使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用“毕生的愿望”作为代价都在所不惜呢?岫野知和子都过世这么久了,水户清见也没回来过,那个人想必不会是森岛直辉,因为森岛直辉就是为了守住她的安宁才把她变成了那个贫瘠而不协调的怪物,但凡他在都不可能允许岫野椋去掺和粟楠会的事——那又能是谁呢?折原临也只知道,那个人对于岫野椋而言,肯定比森岛直辉还要重要,一想到这里他就恶心得想吐。
岫野椋为了别人背叛了她自己多年的愿望,她那种无能而令人作呕的爱意,又不知道被自说自话地泼到哪个人身上去了。折原临也觉得屈辱。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又紧了几分,指关节微微泛白:“还能有什么为什么,因为你这个人蠢得叫人生厌啊……”
折原临也好不容易理顺了气,揩去眼角笑出的泪花,脸皮极厚地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我到底是个情报贩子,送上门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您还真是喜怒无常啊。”“你有意见?”“那倒也无所谓。”
岫野椋心想,折原临也上一次这么骂她,好像还是桃川瑞穗找人堵她那会儿。她其实想说,他不必为她担心。日常可以抛却,破灭的愿望也可以重新争取,她相信总有一天她可以再次回到她期待的生活,而今已没有任何人能轻易越过她践踏她的人生——她原来是想这么说的。可粟楠茜这个名字又突如其来地攥住了她的神经,带起一阵轻微的、刺痛的耳鸣。茜的名讳像一个扎根在她思绪深处的咒语,总在她神思松懈的时候悄然出现,它叫她警醒、叫她不得安宁。
因为在毕生的愿望之前,有更重要的东西。岫野椋发觉自己并不记得那是什么,但她意识里却有个顽固的声音时时刻刻提醒她,那是她必须牺牲一切去守护的东西,是她的责任,是她被赋予的支持她活到今天,乃至走向未来的尊严。她非这么做不可,否则就是有罪的。
“您开价吧。”岫野椋说。“我倒也不想端架子说我的情报价格不菲——但说心里话,我真的非常想为难你一下。”折原临也很少这么直白地说出他的意图,不过他现在心情不好,所以坦荡得有些恶毒,“你要不要接受呢,小椋?”“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吧。”“你当然有。”折原临也嘲笑道,“不蹚这浑水不就行了?就当你今天没有到过池袋,没有见过任何人,更没有打过电话给我——就装作你不认识我,这不也是小椋认为的最理想的状态吗?”
“确实,那样可能会比较好。”岫野椋抬起手,拂开额前碎发,去寻找那道已然消失的疤痕。有一瞬间她觉得那疤痕实则经久不愈,它一直都留在她心上。她垂下手,换了一种强硬的口吻:“但是没办法,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您想为难我就尽管放马过来,学长本来也不是那种会考虑别人心情的好人吧。”
“……”折原临也被她堵得一时语塞,他磨了磨后槽牙,好容易才按下再次破口大骂的冲动,“这样吧,我会告诉你粟楠茜的下落;与此相对地,在这次事情结束之后,你要如实回答我三个问题,我们之间就算两清,如何?”
“……成交。”


IP属地:中国香港62楼2023-12-23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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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分钟后,来良学园第二操场旁路某处建筑的屋顶。塞尔提·史特路尔森正俯视着下方。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错综复杂——她接受委托,保护名为粟楠茜的小女孩,而粟楠茜被两个俄罗斯人劫走了,其中还有一个胆子大到在大街上堂而皇之使用反器材步枪的女人。加之相熟的龙之峰帝人、园原杏里也出于匪夷所思的各种因由被拉入了这次的漩涡,塞尔提·史特路尔森是个远比许多人类更具备常识和普世道德的妖精,本着“答应了的事必须认真负责到底”的原则,一路跟踪到了来良学园,而目标人物粟楠茜,不出所料应该就在下方路口的车里,第二操场后面的仓库内则陷入了混斗。
    塞尔提正紧张地关注着两边的动静,极为突兀地,继扛着机车的平和岛静雄之后,又有一名意料之外的关系者闯入了视野——硬要说是关系者的话,恐怕略失妥当,毕竟塞尔提和岫野椋也不过一面之缘,托岸谷新罗的福,那短短一面也充斥着尴尬和不愉快。
    那孩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偏偏挑在这种麻烦横生的时候。
    塞尔提诧异地注视着岫野椋踩上学校围墙的砖台,单手攀住铁栅栏,双腿一蹬纵身翻入栏杆内侧,立稳脚跟后,径直朝第二操场走来。
    与此同时,从第二操场入口疾奔而去的人令塞尔提的神经顷刻间紧绷起来,也就无意再关注岫野椋。从那个人从凹凸有致的身段来推测无疑是女性,身着黑色骑手服,面罩式头盔将面貌遮去,这个昨天在池袋街头以重型狙击步枪向塞尔提开火的女人——从俄罗斯军火商社叛逃的杀手瓦罗娜此刻正全速奔跑,而一直处于塞尔提监视范围内的卡车也向着瓦罗娜打开了后车厢盖。
    伴随着平和岛静雄的怒吼,重达一百公斤的机车被扔飞,划过一道诡异的弧度砸中不远处的树木,惊天巨响之后碎成七零八落的残片——兴许不久以后“池袋干架傀儡”的奇闻轶事中又得添上一笔“曾把重机车扔向天空”,不过塞尔提早已对此见怪不怪。
    瓦罗娜被平和岛静雄追赶着,纵身跃入车厢后迅速扛起狙击枪,返身瞄准平和岛静雄,毫不犹豫地开枪连射,可惜5发子弹全部被躲过。更糟糕的是,车厢里的人质粟楠茜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塞尔提拍了拍爱马克修达的脖颈,漆黑的机车发出亢奋嘶鸣,而后沿着建筑立面飞速俯冲下来,直追向旁侧的明志大道逃逸的卡车而去。着地后,克修达为了缓冲产生了一瞬间的停顿,在这短暂的时间段内再次产生了惊人的变数。
    ……
    塞尔提感到后座一重,她迅速扭身。不知何时窜到身边的人双手撑住后座,提腰分腿跃了上来,转眼间稳稳坐下,她平静地看着塞尔提,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好久不见,塞尔提小姐——多余的寒暄请容待稍后,如果您是要去追那辆卡车的话,请务必携我同往,感激不尽。”
    塞尔提虽然很想大声惊呼,可惜她一来没那机能,二来没那闲心,她的回应只能是一把油门拧到底。机车以上百迈的速度飞驰,与卡车的距离缩小到千米以内,劲风扑面,岫野椋捋开被风吹乱遮挡到视线的头发,双手扶住塞尔提的肩,踩住机车两边的踏板,从后座上站了起来。
    平和岛静雄已经冲进了卡车车厢。瓦罗娜撤了两步刚要架枪,就被平和岛静雄单手抓住枪管,然后硬生生捏瘪。
    危险啊静雄!!还有后座的那个,不要随随便便地站起来啊?!
    塞尔提在心中无声呐喊,不想头顶却传来岫野椋冷淡的嗓音:“KSVK 12.7,科夫罗夫大口径重型无托狙击步枪,这种级别的枪出现在东京街头未免太超过了吧——不过徒手就能让KSVK报废,还是平和岛君更离谱一些……抱歉,塞尔提小姐可以再靠近一点吗?还差一百米,就能进入射程了。”
    瓦罗娜抛下报废的KSVK重狙,立刻下蹲一记扫腿,试图将平和岛静雄从车内踹出去。平和岛静雄用一只手抵住卡车车兜的厢壁,硬接下这一击,纹丝不动,反而是瓦罗娜的腿脚短暂地失去了知觉。她与平和岛静雄拉开距离,拔出别在腿上的备用手枪。
    岫野椋见状,迅速将手探进风衣下摆,摸向绑在大腿上的皮革软带,瞬间出枪,双臂架平,掌中是一把短小精悍的手枪——经过改装的SIG-SAUER P228,配13发9mm帕拉贝鲁姆手枪弹,是她最喜欢的配置。
    ——砰!离膛的子弹高速旋转撕裂空气,裹挟着灼烫的温度扑向目标。
    锵!瓦罗娜一惊,原本指向平和岛静雄面门的枪口被一股锐利的冲击撞开,偏离了方向,虎口被震得生疼,手掌顿时麻痹。她扭过头去,和岫野椋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是人类,和这个怪物般的男人一样,是完完全全的人类!
    瓦罗娜当即下了判断,没有黑机车和戴眼镜的女高中生身上那种违和的异质感,那是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类,而且——瓦罗娜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觉得,黑机车背后的那个女人,和她是一样的:她和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跨越种族、地缘以及人类文明史所能涵盖的一切区分概念,奇迹般共享同一种贫瘠与匮乏。
    她们没准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才被生下来也说不定。一想到这里,瓦罗娜心中就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感觉——是喜悦吧,找到同类的喜悦,渴望杀掉同类的激动和狂喜。
    瓦罗娜毫不犹豫地将手枪换到左手,瞄准了岫野椋的头颅。岫野椋当即向后仰下,单手撑住坐垫,抬起腿整个人向机车单侧翻倒,重心突然倾斜,塞尔提差点失衡,同时腰部作为支点被岫野椋狠狠扣住。
    “请务必稳住,塞尔提小姐,我的性命就暂时交给您了。”
    啊?!你到底在干吗啊?!!
    岫野椋全身荡空在车外,仅靠手臂抓着塞尔提支撑住自己才没被甩飞出去。塞尔提不得不扭转车把,机车向卡车侧边打横滑过去,轮胎与地面激烈地摩擦,拖拉出无比刺耳的长音。离心趋势使岫野椋几乎触地的身体再度上升了十几公分,借由短暂的腾空,她打直双腿挺高上身以一个惊心动魄的姿势举起SIG P228。她像个被线牵住做圆周运动的物体,抡出令人心惊肉跳的轨迹,在整个人暴露在卡车后厢正面的那个刹那,岫野椋第二次扣动机板。这一枪直接打穿了瓦罗娜的左手,枪械应声落地,与它同时落地的还有再也拉不住塞尔提,因而被甩飞二十米的岫野椋本人。她重重着地后又弹起,翻滚半圈贴地滑出两米才停下来,路面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相对地,曲线滑行的机车猛地卸去一半重量,塞尔提再也无法控制平衡,克修达撞上了卡车。车兜倾斜,没有了瓦罗娜的阻挠,平和岛静雄抱起粟楠茜从疾驰的卡车上一跃而下,塞尔提用影子在空中张开巨网接住了他们,让这惊险的下坠平安落地。
    而当塞尔提回过头找岫野椋的时候,她看到的只有地面上刺目的鲜红血迹以及摆放在一旁的纸袋。打开纸袋,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酒保服马甲。
    岫野椋已不知所踪。
    tbc.


    IP属地:中国香港63楼2023-12-23 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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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一厢情愿
      见到粟楠茜之后,岫野椋毫不犹豫地选择逃跑。
      她发现自己难以目视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女孩,她的胸膛深处会克制不住地发抖。那个蛰伏在她意识深处的声音一旦捕捉到粟楠茜就会歇斯底里地冲她尖叫:你该为她而死。
      岫野椋在一阵透支的疲累和隐约的晕眩里,认真地权衡要不要给森岛直辉打电话。可她又不想承认自己这么软弱,刚正式宣告结束治疗不久就又没出息地找森岛直辉求救——她明明已经二十一岁了,在依赖森岛直辉这方面,尽管多多少少挣扎过,却好像全然没有一丁点进步的迹象,还停留在十六岁的水平。
      明志大道隔街的支路上,岫野椋扶着道路栏杆踽踽而行,任凭伤口暴露在空气里,随着她的动作被一再地牵扯、撕裂。她从飞驰的机车上被甩出去,侧身落地,左臂负担了全身承重,被路面蹭擦得鲜血淋漓,左腿被碎石刮出了一道长长的创口,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走了不到半刻,她就神思涣散几乎支撑不住就要摔倒了——忽地,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岫野椋下意识反手就要拔枪,却在见到对方的面容后怔住。
      “难以置信……没想到真的会再见到你。”少女惊讶地感叹,接着露出笑容,“你说过,再见面的时候,会告诉我名字的。”
      岫野椋望着早川纪良,一时失神。早川纪良看上去孱弱依旧,面色却比初见时好得多,眼睛里神采奕奕。或许她二人都未曾想过,那晚随口许下的约定真有兑现的一日——然而这也很自然,池袋就是这样的城市,岫野椋心想,街头巷尾之间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距离,哪里都充斥着肤浅而聒噪的别离和相遇,偏偏就连重逢也表现为无处不在的躁狂征候。
      “……”岫野椋想要说些什么,最低限度也该做个正式的自我介绍,可她已经身心俱疲,就这么阖上眼睛软倒了下去。
      非常戏剧化的是,在差不多的时刻,倒下的还不只是岫野椋一个人——身在东北的折原临也遭到了淀切阵内的暗算。他接到一通陌生号码的电话,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开朗乐观,在措辞委婉地表达了对于折原临也算计平和岛静雄玩过了火,以至于扰乱己方计划一事的不满后,又直率恳切地予以没头没尾的表扬。
      “虽说是意见……其实就像忠告一样……你的脸长得太漂亮了呢。”“哈?你在夸奖我吗?”“不不,你误会了。我指的是,那样在人堆里会很显眼。你那洗练的时尚感,和人群中的其他人相比也很突出,在好的意义上。不过,我因为职业关系,很擅长分辨那种东西,所以对你而言,混进人群不算太好的隐藏方法呢。”
      话及至此,折原临也的脑海里浮现起微妙的不协调感,而在那“不协调感”进一步演化成“不祥的预感”之前——
      “对了,我有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暂时就可以了,能请你休息一下吗?在医院里。”
      再然后——没有然后了。他感觉被什么人撞了一下,低下头时,侧腹位置的衣衫洇透出一滩诡异的暗红。就这样,立志成为幕后黑手的男人,在无人问津的幕后被人猝不及防地黑了一手,当街一刀捅倒在地,干脆地失去了意识——结果就那样被送进了医院,无法预想翌日的新闻里,他的名字将被全国播送的事。
      啊对了,还有件无关紧要的事也顺便提一下,发生了这么多混乱事件的日子着实值得纪念,毕竟所有牵扯进来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在自己的道路上向前迈进了一步,不管那道路通向的结局是好是坏——
      今天是5月4日,折原·情报屋·幕后黑手·自作自受的蠢货·临也的二十四岁生日。
      第二天,岫野椋醒得很早,早川家的客房内没有挂钟,所幸手机被贴心地放在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摸到眼前一看,刚过七点,岫野椋打了个哈欠便果断掀开被子坐起身。罩在身上的是干净的棉睡衣,身上惨不忍睹的伤口也逐一处理过,左臂和左腿都包上了绷带,从打结的手法来看,似乎是专业的医护人员所为。
      门外传来轻喊。“早上好,醒了吗?”“醒了,请进。”“感觉如何?”“已经好多了,承蒙照顾。”“不必客气,因为昨天你突然昏过去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擅自把你带回来了。”早川纪良搬过一把凳子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坐姿非常端正,“我父亲是负责外伤急救的医生,所以包扎处理这方面我也懂一些。你身上的都是皮外伤,这两日稍加注意的话,隔些天就能好了,不会留疤,请不必担心。”
      岫野椋沉默了片刻,继而改坐为跪,欠下身去:“真是非常感谢。”早川纪良连连摆手:“啊,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客气……”“椋。”岫野椋直起身直视纪良的双眼,吐出两个短促的音节。“哎?”“岫野椋,这是我的名字。我答应过会告诉你。”岫野椋停顿了半秒,“直接叫阿椋姐就行了——你年纪应该比我小吧?”“……好,阿椋姐。”早川纪良开心地笑了,“请多指教。”
      岫野椋微微勾了勾嘴角,唐突而短暂地回想了一下折原家的双胞胎。她发觉她很难比照着早川纪良的年纪去想象折原九琉璃和折原舞流而今的模样,她们始终是她十六岁记忆里小女孩的样子。或许所有小女孩在长大时都会有一部分停留在过去,没有被流逝的岁月带走,那些被留下的剪影最终都会被整合成相似的样子,就像是过往的坐标,方便被不断地强化某种与之相关的概念和印象,就好比是……
      ——粟楠茜。
      岫野椋觉得额角忽地抽痛了一下。
      她做了个深呼吸,试图冷静地审视昨日发生的事:四木打来了电话,说茜小姐失踪了,要她帮忙,若是情况不好,她可以直接开枪击毙绑匪;事出突然,她对如今的池袋以及这里的人、事太陌生,于是想到了苍川泽奈曾经提过的情报贩子,折原临也;似乎是某种歪打正着的好运眷顾了她,她从折原临也那里得到了粟楠茜的下落;她抵达来良学园的时候遇到了塞尔提·史特路尔森和平和岛静雄,和绑匪当街对枪,最终解救了粟楠茜,她便功成身退……
      似乎没什么不对,一切都很顺利,但又有某个关键的症结出了问题。
      粟楠茜。粟楠茜。这个种在思绪深处的名字,这个留在意识远端的模糊的小女孩的剪影。
      粟楠茜!岫野椋恍然惊醒。
      事到如今,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好像根本就不认识粟楠茜。
      早川纪良独自在家度过黄金周,她的父母去冲绳岛旅游了,她顺理成章地邀请岫野椋留下来多休息一会儿,因为她的脸色很差。岫野椋欣然答应——她与早川纪良在她摸到安放在枕头底下的SIG P228的时候就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们都是不会轻易过问他人阴私的性格。早餐过后,早川纪良把电视机遥控板塞给岫野椋,自己则收拾好碗筷转身进了厨房。岫野椋随手拨了几个频道——事实上她完全不晓得该看什么频道,只是一边摁着遥控器,一边再次考虑到底要不要给森岛直辉打电话,告诉他她的记忆又出现了紊乱的迹象。她并非又习惯性地寻求森岛直辉的庇护,而是她意识到粟楠茜这个概念的出现于她而言太过反常,恐怕已经超出了她自己的控制。
      “从东京来的旅行者折原临也先生,在街上遭到不明身份者袭击……”
      新闻播报传进她耳朵里的时候,她甚至慢了几拍才反应过来在说什么。
      “在车站对面的街上,周围目击群众忽然发现折原先生腹部流血倒在地上。现在折原先生正在市内医院接受治疗。据警方调查,是因腹部被利器刺伤导致流血昏迷,具体情况尚待折原先生的身体恢复之后再作询问——”
      岫野椋的瞳孔瞬间缩紧。她从来不曾有过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心脏搏动得过分剧烈,以至于喉头翻滚起血腥味的错觉。晨间新闻的这则报导不痛不痒,几乎让她以为这不过是时时刻刻发生在世界各个角落里、再寻常不过的事——折原临也又如何?还不一样是血液鲜红的人类,被人用刀捅了,一样会受伤,一样会死。
      播音主持人反复提及“持刀伤人”的字眼,让她忽然间不合时宜地想起从前的事。桃川瑞穗让人找她麻烦,而她失控伤人,差点就要弄出人命,是折原临拦住了她。那个时候的折原临也太冷静了,他处在一个极为安全的距离上旁观她的暴行,将她的所作所为看得一清二楚,就像神在远望人世的疯癫;可是,当她行将酿成大错的时候,那远望的神又毫不犹豫地一步涉入人间,来到她的身侧,握住了她的手。
      她记得折原临也掰开她的手指,从她手里把刀拿走。他用手帕把她脸上抹得乱七八糟的血迹擦掉,说,这里交给我,你走吧。那总在远观的、冷漠的、以玩弄人心为乐的神,有且仅有那一刻,出手挽救了她——要是没有折原临也,她的人生会在那天直接崩溃。岫野椋知道她的心里关着一个残暴而疯狂的怪物,森岛直辉一直以来试图扼死它,为此不惜连血带肉地剔除它与她相连的部分,让她变得残缺不全,而折原临也却在它冲出来的时候保住了她,如此平静地,甚至没有一个惊异的眼神。
      岫野椋万分痛苦地想起那时折原临也的神情——原来,她是在那一刻得救的,也是在那一刻懂得了为人所爱的心情。
      “阿椋姐,阿椋姐?你怎么了?”早川纪良伸手在岫野椋面前晃了晃。岫野椋抬起眼看她,却没发现泪水已经顺着眼尾滑下。
      “纪良……对不起,我得走了。”她站了起来。
      岫野椋有些痛恨自己的一厢情愿。折原临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人——森岛直辉明明已经决定不再干涉她往后的人生,却还是在决定离开她之前和她重提旧事,说出当年他出于种种顾虑而选择缄口的猜测——当年射击部发生的那些事,从挑唆桃川瑞穗、陷害水户清见,到帮助岫野椋在关键时刻反将一军瓦解了射击部,从头到尾谋划了这一切,并且隐身在暗处推波助澜的人,就是折原临也。而他最终的目的根本就不在于小小一个射击部的钩心斗角,他借着这件事在水户清见和岫野椋之间埋下了引线,最后在岫野知和子猝然离世的关键时间点点爆了炸药——他的意图,从来都是毁掉岫野椋平静的生活;而他这么做,多半是为了借作践岫野椋恶心森岛直辉。他很早就察觉了森岛直辉和岫野椋之间隐秘的联系,折原临也真正想针对的人是森岛直辉,而岫野椋不过是他显摆自己手段的一个道具罢了。
      岫野椋丝毫不怀疑森岛直辉说的都是真的,折原临也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所以她在来良学园和他重逢时,即便什么都不记得,也仍旧极端敏感和警惕他的接触——这个层面上说或许还是森岛直辉更胜一筹,在折原临也那样重创她之后,他依旧成功地剥除了所有创伤经验让她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可在森岛直辉看来不尽然,他为了处理岫野椋对折原临也的感情,不得不选择代偿性移情,甚至在为她恢复记忆后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她对折原临也难以自洽的爱慕。
      岫野椋心知肚明,要是折原临也带给她的真的只有痛苦,那就好了。正是因为他曾将她当作一个完全的人来爱,才让她锥心地意识到自己的残缺和不完整。
      她无可奈何。她对折原临也说过,她救九琉璃,不是为了让他亏欠她。而折原临也说,那就当作是他想欠她的。他为了他自己对人心扭曲的贪欲和好奇心,为了让她变成人,便不惜以神的心去爱她,让她破碎,让她痛苦,让她找回真实的生活——岫野椋在此时此刻才开始有一点儿相信岸谷新罗说的话,折原临也是真的为她动过心的。
      然而十六岁的光阴早就不知所终,那些爱意也早就满目疮痍。她现在才一厢情愿地拾起这些回忆实在太不是时候……太迟了。
      岫野椋这么想着,一步迈入了池袋荒诞不经的昼日光照里。她在这一刻得以和五年前从她的手中把刀拿走、为她擦去血迹的折原临也感同身受——当年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她的身边,而今,她就以什么样的心情去到他所在的地方。
      她必须去见折原临也了。
      tbc.


      IP属地:中国香港64楼2023-12-23 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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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在世为人
        是夜,关东某市医院内,丧失了大半行动力的情报贩子正好整以暇地仰躺在病床上,等待着不知姓名的到访者。
        他在关东遭袭的新闻是早上播出去的,动作快的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该到了——折原临也非常认真地列出了一个很长的名单:平和岛静雄、园原杏里、矢雾波江、纪田正臣、那两个俄罗斯杀手,还有粟楠会的人……想要趁他病要他命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到底会是谁不远万里赶过来呢?如果真的一个都没有,比起幸运,他更觉得无趣。现在的折原临也好似第二天要去春游的孩子,内心膨胀着一股莫名扭曲的幸福感。虽然腹部的伤口还一阵阵地抽疼,但就连这种疼痛对他来说,都成了无聊现状的一种调剂。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小时,当睡意逐渐蔓延开来,忽然,一阵奇怪的声音滑泥鳅似的钻入他的耳朵。
        ——来了。与夜晚寻房的医生护士的脚步声不同,是那种在刻意隐藏自己行迹的脚步,但又无法将声音完全掩盖,使得折原临也恰好能听到这动听的旋律。
        ——会是谁呢?如果是平和岛静雄的话,肯定不会发出这种鬼鬼祟祟的脚步声,而那些俄罗斯人也不屑于这样蹑手蹑脚……应该是粟楠会的人吧?就在他这样思考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慢慢推开,接着,一个身影迅速从门扉半阖的缝隙间闪了进来——病房中出现了一个表情阴暗的年轻女子。但与她阴郁的表情所不同的是,她坚定的眼神在照进病房的稀疏星光的折射下闪闪发亮,死死地盯着折原临也。
        “终于……找到你了……”她的脸上浮现出混杂着憎恨以及终于寻得仇人的狂喜。
        “哎,啊……”折原临也一脸不可思议,用发自内心的真诚声音问道,“你是谁?”
        场面一下子变得荒诞至极。折原临也试图去理解眼下这简单而又蕴含着奥妙的现状:现身面前的是一个面露杀意的女人,手中的刀子也明确地彰显了她的意图——而他压根想不起来这个女人是谁。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他和这个女人之间谁比较像个笑话。
        岫野椋在安静的地方走路时习惯不发出一丝声响,如此一来,她推开病室房门的时机就更显得她像一个从无名的黑暗里冒出来的幽灵。
        而彼时折原临也正抱着间宫爱海笑得丧心病狂,满是温存地回忆着一年前青涩的自己。间宫爱海一脸被震撼到眩晕的表情终于在看到岫野椋时变为了忍无可忍。可她却没有立刻反手推开折原临也,而是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瞪着岫野椋。
        “你谁啊?”
        可岫野椋对杀意和视线天生敏感,她明确地感觉到,间宫爱海虽然望着自己的方向,但浑身上下的动势和意图都朝向折原临也——她的询问并不真正指向她。岫野椋眨眨眼睛,忍不住拎起食指指了指自己确认道:“我吗?”
        间宫爱海已经收回了视线,她的确不需要岫野椋的回答,而折原临也却骤然被这碎玻璃一般的嗓音惊醒了——间宫爱海想要的就是这个瞬间。她看准了折原临也分神的间隙,一把推开他,捞起方才被他夺走又扔在床铺上的刀,扑向了他。
        间宫爱海用上了浑身的力气,这一刀捅得很快,时机和位置也很好——就算不做任何变通,就保持这个动作一直线捅过去,在折原临也倒进床铺的时候,刀尖正好能刺进他的肺部,他会死得很快,而且很痛苦——尘埃落定了。
        ——!
        刀尖在距离折原临也只有几公分的地方猛然停了下来。间宫爱海一愣。
        比她的刀更快的是岫野椋。她完全没看清楚这个女人是以什么动作眨眼间就来到病床前的。岫野椋单手扣住她的胳膊,硬生生止住了刀尖突进的势头。间宫爱海条件反射挣了一下,却发现自己的手像是被焊在那里一样纹丝不动。“把刀放下。”岫野椋平静地看了间宫爱海一眼,那一眼里居高临下的意味让间宫爱海毛骨悚然。
        “……”她张了张嘴,甚至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岫野椋眼尾里的那种冷漠的平静已经快速转变为了不耐烦。她没有放手,原地转身旋了半圈,从腰侧摸出枪来,枪托重重地敲在了间宫爱海的肩颈,间宫爱海顿时昏了过去。
        岫野椋一边扶着间宫爱海把她放平,一边毫无诚意地同折原临也道歉:“抱歉,我不太擅长对付这种……”岫野椋顿了顿,声音小了一些,“捉奸在床的场合。”
        “哈?”折原临也皮笑肉不笑地坐起身。岫野椋礼貌地问:“前女友?”“一看就知道不是吧。”“呃,前妻?”“你是觉得我的女性关系最后都会发展到要拔刀相见的地步吗?”
        岫野椋回想了一下折原双子和折原临也的关系,露出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折原临也想要翻白眼了,他解了病号服的扣子开始换衣服,岫野椋自觉地背过身去,顺手把枪收回了枪套。
        “小椋怎么过来了?”“因为看到了新闻。”“不是问你那个。”
        ——岫野椋是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的。在今夜可能到来的人选里,折原临也从未考虑过她。目前来说,岫野椋与他之间既没有值得她专程过来补刀的深仇大恨,更没有能促使她过来搭救他的深情厚谊,尽管他的确为她所救。折原临也走到她的身后,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让她转过身来,垂下视线看着她,突然毫无征兆地问:“你想起高中时候的事了?”岫野椋一惊,旋即否认道:“您指什么?没有。”
        “撒谎。”折原临也不留情面地拆穿她,他抬起手,捧起她的脸,轻轻抚过她的眼尾,哀叹似的低声说,“你现在……分明就是在用十六岁时的眼睛,看着我。”
        自岫野椋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起,折原临也就能强烈地感觉到她身上的变化。因为那是属于十六岁的岫野椋的眼神,温柔、丰沛而静默,曾长久地留存在折原临也的记忆里,经年地提醒他屈辱的错爱和懦弱。他顺手拨开岫野椋额前的碎发,几乎是分毫不差地贴着他印象里的位置摸过去,恍然发现那片肌肤光润细腻——“……消失了啊。”他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呢喃,岫野椋却随着他的动作过电般颤抖了一下。
        “你到底为什么到这里来,来见我?”折原临也又问了一次。
        岫野椋既然想起来了,那总该问他要一个交代的,为了高中时的那些孽缘——不然他们何必在池袋重逢呢,毫无意义的相遇是不会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啊。
        岫野椋想了想——她看上去居然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而后道:“刚才,我在外面,听见您说您爱她。”她冲间宫爱海歪了歪头。“是说人类啦。”折原临也如此辩解——他头一次没有用那种兴高采烈得有些疯癫的口吻说出他爱人类的言辞。而岫野椋知道,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折原临也仍然那个站在高处远望人间的神,以玩弄人心为乐,丝毫没有自觉。
        “那,您能不能爱我?”她向着窗外渐起的黎明抬起脸来,认真地问道。
        折原临也几乎被这一问重创。他插在外套口袋里的手紧紧握成拳,才勉强站住,故作轻松地回答:“做不到,因为小椋从以前开始,就是个贫瘠而不协调的怪物啊。”
        他不该对她说出这些话的——不是因为这话伤人,而是因为这话发自真心。折原临也习惯了虚与委蛇,语言是他最纯熟的武器,几乎到了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境界,而当他选择坦诚的时候,则意味着他已经放弃了这场战争。
        “原来如此。”岫野椋却轻声笑起来,“学长果然很聪明,能看透很多事情的本质,怪不得森岛医生总对学长念念不忘。”折原临也顿时脸黑——谁想在这种时候听见森岛直辉的名字?
        “不过,能当面和学长确认这件事真是太好了,我松了口气。”岫野椋看上去很满足,像是终于把什么长久以来的负累放下了。折原临也感到不可思议:“你特意过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的吗?”“是啊。”她点点头,“因为我在恢复记忆后想起,十六岁的时候,我曾经在学长这里得到过为人所爱的感觉——那也许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定,我很在意,所以就想来和学长确认。”
        咚!
        “你,你说什么……”折原临也一下子脸色惨白。
        “桃川瑞穗找人堵我那一次,学长挽救了我,我是在那一刻,触摸到真实生活的边界——我当时就站在那摇摇欲坠的一线上,往前一步就是深渊,是学长拉住了我。我问学长为什么要替我顶罪,我救九琉璃不是为了让您亏欠我什么,您说,是您想欠我的。”
        折原临也突然伸手死死地捂住嘴,觉得他忍不住要把什么东西吐出来了——爱意,他最害怕的、令人作呕的爱意,那些爱意不顾他的愤怒和惊惧,争先恐后地想要爬出他的嘴巴。原来那不是十六岁的岫野椋给他的东西,而是原本就滋长在他自己的身体里。折原临也大梦方醒般地意识到——十六岁的岫野椋或许根本就没有爱过他,恰恰相反,是他偏执而癫狂地注视着她,是他在毫无意义地爱着她,最终也是他,先一步从那种绝望的爱意里退缩。
        “我想了很久,‘想欠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岫野椋仍在平静地陈述,她越是平静,折原临也就越是对她的醒觉感到恐慌,“我知道森岛医生是没法给我答案的,我不能问他,只能自己思考——最后我想,那或许就是为人所爱的感觉,我也是在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不完整。”
        岫野椋是在意识到折原临也的爱的时候,才真正成为“人”的。可是,神还是不要涉足人世为好,就让他远望,让他旁观,她的心情会让他不复清白。
        “学长说得没错,我是贫瘠而不协调的怪物,恐怕没有办法像普通人类那样去爱别人,所以,如果说您没法爱我,那只是我的错觉的话,我反倒更轻松些。”岫野椋坦然地微笑,“其实,我明白学长对我的期许——我姑且将那种意图理解为‘期许’吧,您希望我变成‘完整的人’,对吧?倘若您真的爱我,那无法给您对等的回报会让我有负担;但既然您做不到,我也就不必回应这份期待了,毕竟,要变得‘完整’,也是很辛苦的啊。”
        折原临也听出了她话里那层意思,他很想反驳不是的,他利用岫野知和子的死伤害她,那单纯只是出于一己私欲想要伤害她而已,为了打碎森岛直辉最完美的作品。
        不是那样的,不是的——折原临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岫野椋的可怕之处:连如此巨大的创伤都能轻巧地一步越过,此身已坚不可摧,此爱或可爱世人。
        “不过还是谢谢您,学长,或许那段日子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最终没有一个好的收场,但我还是心怀感激。”岫野椋的话语像一把钝刀,从折原临也心上缓慢地、温柔地拉过去,让他鲜血淋漓,痛得持久,“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我还是能肯定,我是喜欢过学长的。也许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爱别人很困难,但我确实曾有那么一瞬间……”
        折原临也觉得自己快死了。
        ——“得以在世为人。”
        折原临也得到塞尔提·史特路尔森的头颅之后,一度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人类之上的存在并为此狂喜,可现在他却惊惧于他丧失了爱人的能力——岫野椋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已然完整了,而折原临也却成了残缺不全的那一个。
        神没有办法像人那样去爱另一个人啊,神又何尝是完整的呢——神也是在被爱的时候才会锥心地感受到自己的不完整。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既然学长现在也没事了,我就先告辞了。您也早点离开吧,可别再等着下一个仇家找上门了。”岫野椋贴心地提醒他,尔后欠了欠身转过身去。
        她刚迈出一步就停了下来。一双手从她身后环住她,将她拥入怀中。
        “那不是你的错觉。”折原临也低声道。“欸?”岫野椋怔住。
        “是,像普通人一样去爱别人是很难……”他满含苦涩地说,“但我会爱你,我会竭尽全力,所以……”
        他低下头,颤抖着将前额抵在她肩头。神向人类如此恳求——
        “爱我吧,岫野椋。”
        爱我吧。
        tbc.


        IP属地:中国香港65楼2023-12-23 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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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开诚布公
          岫野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久到折原临也再也捱不住,神色仓惶地松开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语言是折原临也的利器而沉默是岫野椋的杀招,她的沉默能轻而易举把人逼疯——在他万劫不复地陷入绝望的泥沼之前,岫野椋在破晓天光里转过身来托住了他的手腕,如此轻微的一个动作,折原临也却觉得她仿佛将他向着深渊堕落的灵魂都一并轻轻托起,安放在了她的掌心。
          “好。”岫野椋答应了,“若您不怕最后与我也发展到拔刀相见的地步——”她郑重地许下承诺,“那我,便也尽我所能。”
          岫野椋眼中的决意一瞬间将折原临也刺伤,因为她的决意让他意识到他如今居然成了需要她拯救的人——倘若得不到她的爱,折原临也只能做一尊失去了人心的、孤独的神,他终此一生,都绝无可能再重回人间。
          她的指尖在他的腕骨凸起上轻轻掠过,往后退了半寸,尔后握住了他的手。岫野椋微垂眼眸,神色安宁,仿佛滔天的风雨都会在她的眼底悉数归于寂静:“为了能想你所想、爱你所爱,不顾一切,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报答。”
          万幸,人类回应了神的求爱。
          折原临也得救了。
          凌晨四点发车的列车车厢内显得格外空旷。窗外模糊的光影瞬息万变,从新宿一眼望穿横滨的港口。一道道光痕从身上掠去,好似在空白而永无止境的时间里穿行而过。折原临也牵着岫野椋的手上了车,自从她握住他的手之后就没有放开过——然而折原临也从她微凉的掌心里察觉到一股微妙的尴尬,那里面甚至包含着退缩的意味,大概岫野椋并不习惯这么做——不过事到如今他不打算给她反悔的机会。
          “你在紧张什么?”折原临也询问的语气里含着一丁点挑拨和嘲弄,无非是习惯使然。“呃……还好吧……”岫野椋含糊其辞。“小椋不会从没牵过别人的手吧?”折原临也嘲笑道。“怎么会,至少森岛医生我还是牵过——”岫野椋忽然反应过来这个时候提森岛直辉恐怕不合适——晚了,折原临也已经笑不出来了。
          过分的诚实总是猝不及防地在关键时刻伤人。
          “小椋你真的……很喜欢森岛直辉啊——”折原临也咬牙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你和他交往过吗?”“交往过——还是没有呢,该怎么说呢……”岫野椋也颇感困扰地闭上眼睛思考。“你那是什么模棱两可的说法,话说回来这种问题也要想的吗?!”
          森岛直辉在过去六年间一直担任岫野椋的移情对象——他们以“会面限定的恋人”的身份相处,严格来说,那是帮助岫野椋稳定人格框架、舒缓情绪的手段,说是“像恋人那样相处”,实则是在扮演。岫野椋其实不太想解释这件事,说到底当初为什么要采用代偿性移情这个治疗方案,森岛直辉都没同她详细解释过他的主张。她睁开眼睛,看向折原临也,干脆地点了头:“是,交往过——”她望着折原临也精彩纷呈的脸色笑了起来,“您失望了吗?”
          “那倒没有。”折原临也夸张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嘀咕道,“我只是单纯排斥同类而已。”岫野椋觉得很好笑,心里浮起奇妙的快乐——她过去在折原临也那里得到过创伤和痛苦,也得到过慰藉和安宁,却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快乐,她想,是因为她已下定决心要竭尽所能和他相爱吗?
          “别吃森岛医生的醋。”岫野椋干脆地说。“哈?我没有好吧!”岫野椋不搭理折原临也的嘴硬,而是抬起两人相握的手摇了摇,“虽然我和医生牵过手,但我这是第一次和喜欢的人牵手啊?”折原临也哽住,缓缓地、欲盖弥彰地移开了视线。岫野椋终于笑出声:“学长,您脸红什么啊?”
          “不对,你第一次和喜欢的人牵手?”折原临也忽然反应过来,狐疑地盯着岫野椋,“那你和森岛直辉交往,不是因为喜欢他吗?”“呃……”岫野椋一时语塞。
          岫野椋的犹豫让折原临也的脑子里顺势冒出了不太好的猜测,他眯细了眼睛,像只生气的狐狸:“你之前在来良学园的时候还没有高中时的记忆,你是什么时候——等等,你和他分手了吗?”岫野椋默默地捂住了脸,折原临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我这该不会是……被脚踏两只船了吧?”
          ……
          折原临也就在这要命的沉默里开始认真掂量自己的底线到底在哪里,是不是能承受得起做一个介入他人感情的第三者所带来的道德压力——转念一想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可他的道德操守不在乎这些不代表他的自尊心也不在乎——可他的真心又在不顾他的理智劝阻撒泼打滚,因为岫野椋说她曾经喜欢过他的时候他确实喜出望外,她说她愿意尽她所能回应他的时候他更感到如释重负——那样的心情太难得了,他也不是不可以妥协——可另一个人是森岛直辉,除了平和岛静雄,折原临也在这世界上最讨厌的人就是森岛直辉!
          折原临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看样子快被自己的内心博弈折磨吐了。当他以一种忍辱负重又饱含(对森岛直辉的)杀意的眼神看向岫野椋,嗓音微颤地开口:“小椋,我……”岫野椋明智地抬手制止他:“停,不是您想的那样,听我解释。”
          岫野椋还是不得不和折原临也详细解释了森岛直辉的移情治疗方案。岫野椋感到疲惫,因为解释完这个复杂的方案后,她发现折原临也的杀意更重了。折原临也露出了扭曲的笑容:“你和森岛直辉交往了五年……靠的却是移情——他的职业道德和他的脑子到底是哪一个出了问题?”“我和森岛医生不算是在交往……”岫野椋徒劳地强调。
          “还给我。”折原临也忽然凑近,一手撑在了岫野椋身侧。“什么?”岫野椋下意识退后一些,腰后却被按住。“那是小椋对我的感情吧?还给我啊。”折原临也又抵近了些——即便隔着风衣,那个位置距离枪套也太近了,岫野椋条件反射就要抬手去摸枪,却还在是半途硬是刹住,转而握住折原临也的小臂。她干脆反退为进,仰起脸贴着折原临也的唇角,眼风微挑,低声提醒他:“五年前,是您自己不要。”
          折原临也猛地打了个寒噤。岫野椋清楚地看见,他眼底一片映照白夜的微光,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就支离破碎了。
          ——岫野椋,离我远一点,别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永远别再让我见到你。
          好巧不巧地,在来良学园重逢时,就算没有高中时的记忆,岫野椋也凭着天然的警觉对折原临也提出了“离我远一点”的要求,折原临也对此耿耿于怀,他甚至没有想过,那没准是因为岫野椋潜意识里始终记得,五年前,是他先背弃她的。折原临也的呼吸乱了一瞬。他就是这样一个践踏了别人的真心还扭头就忘记、毫无自觉的混账,而岫野椋安静地望着他,仿佛在告诉他,她正是明知他是这样的人,却依然答应了要尽她所能去爱他。
          折原临也仓惶地移开视线,并非是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只是倏忽间鬼使神差地被某种情绪淹没了难以面对。“要是……在医院的时候,我要是没有拦下小椋,小椋会就那样走掉吗?”“嗯。”岫野椋点头,她本就是那么打算的。“小椋就会一走了之,放弃那段通过移情留存下来的感情吗?”
          ——这种高高在上的说法很奇怪,不过岫野椋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不知道。没有那么容易放弃吧,毕竟就算学长跟我绝交了,这份感情也存续了五年没有消失。”这段感情,包括它所承载的岁月——自打恢复了记忆起,岫野椋就想通了,它们与她的意志无关,它们只是存在,而她能做的唯有接受,并且与之共处。
          折原临也感到不可思议——求而不得、为爱而苦的恶俗故事他见过无数,甚至可能还信手拈来亲自导演过。被爱情摔碎的人心多半廉价,但却具备一种举世无双的脆弱感,叫人联想起花期极短的植物,绽放过后没有授粉就会白白死去,这是折原临也乐此不疲地观看低俗爱情故事的原因,求爱却得不到回应的人那种徒劳绽放的样子很叫他迷恋。
          而岫野椋不太一样,折原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没能放弃的话,会怎么样呢?”他环着她的腰扶正,两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好,望着车窗外飞速退后的光影,神情都像是聊着事不关己的闲话。
          “会单恋到死吧。”岫野椋的发梢扫到折原临也的肩上。
          她说这话的语气很美,或许最初她就是坦然地以破碎的模样绽放的。
          折原临也叹气。然后再度侧身过去吻她。
          尽管折原临也总是大言不惭地宣称“我爱着所有人类所以人类也应该爱我”,而当真有一个人越过神所遥遥远望的距离来到他的面前,敲碎他设下的厚重障壁来爱他的时候,他发自内心的第一个想法仍是迟疑,他到底能不能接受一个世人的爱。
          神在人世堕入爱河无疑是危险的,某种秩序会因此崩溃。可折原临也决定了——如果说在医院里留下岫野椋是一种他经年的错爱留下的本能反应和症候发作的话,那么现在他是以清醒的自我决定履行诺言,他要爱她,他要竭尽全力,哪怕人世爱河的深处是神的粉身碎骨。既然岫野椋能不求回报地爱他,那么折原临也也可以为此不惧一切。
          岫野椋微微睁大眼睛,满是错愕地看着折原临也,看得他几乎恼了,伸手盖住她的眼睛,感觉到她的眼睫蝶翼般开阖了一下,搔过他的掌心。他抚过岫野椋纤薄的后颈,指尖没入她的发丝,察觉到她的瑟缩,他更是摁住了不让她动,抵着她的唇角无声地说,别逃啊——现在才想逃也太晚了,事到如今怎么可能容许她退缩。
          耐心地舔吻,温和地抚触,半退半进地纠缠,直到岫野椋透不过气抬手推他,折原临也才放开她。他喘了口气,抵着她的嘴角轻轻啄吻,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底已有精微的光芒闪烁:“小椋,你……还有三个问题要回答我。”
          “……是。”岫野椋觉得自己的思绪在他的亲吻下变得乱七八糟的,心想怎么在这种时候提这种事——她忍不住抱怨,“太过分了,这种时候不是问我什么我都会老老实实全告诉您了吗……”“我就是欺负你没经验啊。”折原临也笑得要多欠揍有多欠揍。“学长性格真的很差啊。”“你不喜欢?”岫野椋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三个问题,您问吧。”
          “那么,第一个问题:小椋和粟楠会被称作‘隐枪’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一共只有三个问题,必须谨慎把握才行。一个吻的时间里,折原临也已经经过了充分的思量,游刃有余地开口——上来就是一记不带拐弯、正中命门的直球。岫野椋倒抽一口冷气,她瞪着折原临也:“您刚才亲我的时候就在琢磨这个?”折原临也捂着腹部快要崩开的伤口,倒在她肩头憋笑:“调情没用啦,先回答我的问题。”“谁调情了?!”岫野椋反手就想推开他,却被折原临也按下,“别动,我有点累了——你不累吗?”他甚至调整了一下位置,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她身上。
          折原临也提起,岫野椋才恍然想起,两个人都已经熬了一个通宵没睡,这会儿终于在天光大亮的时候泛起倦意。她温顺地任他依靠,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才用梦呓似的温柔语调低声说道:“有乃宫良——这个名字从姓氏、写法到念法都不对,‘隐枪’真正的名字是岫野溟——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
          岫野椋的心里忽然间涌起一股难言的怀恋,她好像很多年都没有同别人提起过“父亲”了,连想起他的机会都愈来愈少。她很感谢折原临也能问起她关于岫野溟的事,不论他出于什么目的——她想,可能正是这种贪婪到没有边界的好奇心促成了神对人类的爱意从极高极远处向人世的降落。
          折原临也是因此才能爱人的,她也是因此才敢于回应他。


          IP属地:中国香港66楼2023-12-23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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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春秋笔法
            岫野溟是在岫野椋十四岁,也就是七年前过世的。他死于粟楠会少主粟楠干弥上位时的腥风血雨。粟楠干弥上位时太年轻,引起了元老干部的诸多不满,明日机组乘虚而入,连目出井组系方面也在施加压力。粟楠干弥之所以能够度过继任之初最艰难的时期,很大程度上是倚仗了四木春也和岫野溟的全力支持:四木春也为粟楠干弥实施了惨烈的肃清计划,而实际负责的主要执行人就是岫野溟——那也是粟楠干弥第一次在明面上启用岫野溟。在此之前,他担任的角色是隐匿于黑暗的处决者,负责清理背叛者和组织认为必须抹去的人,粟楠会除了高层少有人见过岫野溟,因为见过他的人都死了。渐渐地,有人用“隐枪”的代号指称他,就连名字都在被不知道多少人误读后被外人讹传为“有乃宫良”。除此之外,岫野溟在粟楠会换血、内里空虚疲惫的时期,还腾出手震慑了青崎柊和目出井组,明日机组甚至在他手里折损无数——一时间,岫野溟名扬东京二十三区的地下世界。然而岫野溟的扬名注定是昙花一现——素来隐匿于黑暗的处决者走上台前的那一刻便意味着终结。组织的代际更替是一时一地的事,要生存下去却是长久之计,肃清计划也好、和明日机组的冲突也罢,由暴力和仇杀带来的仇恨、恐惧和人心惶惶都要有人为此负责,被推出来的人,当然就是“隐枪”。最终,“隐枪”的牺牲为粟楠干弥带来了决定性的胜利,让这场血腥无比的代际更替得以落幕。
            而十四岁的岫野椋,也是以岫野溟的死为契机,才得到了重回日常的机会。
            “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当作父亲的继任者来培养——父亲叫‘溟’,而我叫‘椋’,就连这个名字,都是为了有一日接替父亲成为新的‘有乃宫’而取的。体术格斗的基础是赤林先生教的,在此之上,父亲亲自教我用枪;文化课方面会敷衍一些,由外面请的家庭教师来担当——直到父亲去世以前,我都是以这样、与平常人家的孩子完全不同的轨迹方式在成长。没有交过同龄的朋友,几乎很难进行正常人的交流,虽然也没有憎恨过被规定要这样活着,但我从小就憧憬正常人的生活,希望有一天能回到日常,过平静安宁的日子。”
            列车在平稳地行驶,偶尔在车轮轧过轨道接驳处时轻微摇晃。折原临也看上去是真的困倦了,他在岫野椋的讲述里微垂眼睑,摸索到她的手腕,指尖顺着向下,滑进她的掌心,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虎口的枪茧。
            “父亲和干弥先生从国中开始就是朋友,他是自愿投身进去的。父亲为粟楠会搭上了性命以后,干弥先生出于感激和愧疚,给了我母亲荫蔽和医疗援助,并且遵照父亲的遗愿,同意让我脱离粟楠会,洗白身份回到普通人的生活。因此,为父亲服丧完毕的我,才能穿上普通的高中生制服,进入来神高中——我的日常,是父亲用性命交换来的,于我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折原临也没有发表意见,而是陷入了沉思。他见过的烂人烂事太多了,又怎么会被这么拙劣的说辞蒙骗——岫野椋的匮乏和贫瘠,绝不单纯是自小异于常人的成长环境和教育模式的产物。根据折原临也的观察和推断,那更接近于一种人为切割的结果——有人通过特定的手段,改造了她的情感反馈机制,通俗地说,岫野椋的情绪,更夸张一点说,她的某一部分的思维模式,都是被人为剥除的。
            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没想到竟然有人的人生也充斥着被肆意涂抹和书写的痕迹——折原临也深谙这种用花言巧语歪曲是非的手段,自然敏感于这种手段所留下的破绽和痕迹,故而嗤之以鼻。折原临也知道岫野椋没有撒谎,她是当真认为她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可折原临也却在思考,她所坦白的一切又是谁悉心妆点、编织过的故事?
            “当然,想要回到日常不是那么容易的。我离开粟楠会后,几乎没法和人交流,有一段时间甚至生活不能自理,我在接受了将近两年的疏导和治疗后,才回到妈妈身边生活。”
            折原临也的某根神经猝然间被拨动了。他终于坐直了身子,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岫野椋,岫野椋也直接肯定了他的猜测:“是的,那个时候负责我的诊断和治疗的,就是森岛医生。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非常依赖森岛医生,定期要去医生那边看诊,生活上的方方面面,遇到问题也会请教医生——森岛医生对我而言就是家人一般的存在,毕竟多亏了森岛医生的照顾,我才慢慢恢复,能融入普通人的生活……”岫野椋的声音小了下去,“当然还是会有很多不自然的表现,在学长眼里,就是看起来‘贫瘠而不协调’吧。”
            “你现在似乎……已经不是那个样子了。”“因为我已经拿回记忆了。十六岁的时候,森岛医生为了稳固我的人格框架,除了移情,最重要的一项手段就是剥除我的创伤经验——也不是让那些记忆消失的意思,按照医生的话说,是把特定的记忆放进一个盒子里关起来。”岫野椋伸手比划了一下,“他会与我约定一个暗语,安置在我的意识深处,那就是‘钥匙’。没有钥匙就没法打开那个盒子,我就不会想起来;但若是我在清醒理智的情况下决定要取回记忆,‘钥匙’就会自动浮上意识浅表,说出暗语,森岛医生就会为我打开那个盒子。”
            折原临也点点头,心下了然——深度催眠。
            或者……更有可能是洗脑。
            岫野椋对十四岁以前的人生的认知和感受纯粹是错漏百出的虚构叙事,压根是个没有编圆的谎话,在折原临也听来充满了满不在乎的敷衍意味,明明稍微查证一下就会发现都是胡说八道,她却对此深信不疑。折原临也心里已有了初步结论。
            “第二个问题:既然小椋已经脱离了粟楠会——”折原临也用目光示意岫野椋的腰侧——风衣遮掩下是她的枪套,“那把SIG P228又要怎么解释?”岫野椋惊讶地眨眨眼,笑起来:“没想到学长很有眼光啊。”“啊?”“这个型号现在不太常见了嘛——不是很容易被误认成P226吗?”“这把一看就知道是紧凑版吧,口径比P226要小不是吗?”岫野椋鲜少露出这样赞许的神色:“学长果然懂行。”
            折原临也感受到了些许压力——他只不过是在回忆矢雾波江从架子上找到的那薄薄一页纸上的信息而已。岫野溟身后显然是有人专门清理过,有关他的大多数痕迹都被抹去了,黑市里流通的资料便只有一行名字和生卒年,剩下的都是关于他的枪,那些徒劳无谓的型号补充对比的衍生知识都被折原临也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并且记在了脑子里。
            “要彻底脱离粟楠会是不行的,父亲的枪就是粟楠会有条件征用岫野家——直白点说就是征用我个人力量的凭证。父亲留下的两把SIG P228是他自己生前惯用的枪,一把在我手里,另一把存放在四木先生那里,我直接听命于四木先生,只要这两把枪的归属还维持着这样的状态,粟楠会就仍持有对我的调度权——不过是有条件的,父亲临终时与干弥先生立下的约定里面,包括了‘只在关涉到粟楠茜小姐安危的时刻任意差遣我’这一条。”
            折原临也沉吟半晌,尔后忽地问道:“为什么是粟楠茜?”“……?”岫野椋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
            “我是说,为什么是粟楠茜?有什么非要把小椋和粟楠家的女儿绑定在一起不可的理由吗?”折原临也抓住这个话头就切换到了滔滔不绝的话疗模式,“稍微想想看就能明白吧,这种约定根本就不自然也不合常理。明明都答应要放小椋离开了,哪有让‘回去过普通人的生活’的人手里拿一把在黑市上都广为流传的名枪在街上到处走的道理啊,不可笑吗?粟楠茜的死活关你什么事,说差遣就差遣真是笑死人了,什么一把枪给你一把枪给四木,定情信物吗?!粟楠干弥手下是没有人能保得住粟楠茜了是吧,都死光了是吧!要一个死了七年的干部的遗孤来管他的女儿,管得着吗!怎么不干脆聘你当粟楠茜的贴身保姆,那样一来恐怕我想对小茜出手都难如登天了呢!”折原临也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股罕见的、露骨的愠怒,一时间连自己口不择言道出了被四木春也听见必遭追杀的内幕都不管不顾了——粟楠会在耍岫野椋玩呢,她还对此一无所知,心甘情愿为了鬼知道是真是假、莫名其妙的约定去蹚浑水。折原临也在心里冷笑:岫野溟要是知道了估计会气得活过来,然后扛把枪到粟楠会的事务所无差别扫射吧!
            “呃……”折原临也自顾自发泄似的说了那么多,却没得到任何回应,不由得扭头去看岫野椋,“我说小椋,你有在听吗?”
            “欸?您在说……什么?”岫野椋面露困惑,用力睁大眼睛,极力去分辨,可她看见折原临也皱着眉,他的嘴唇在动,似乎在对她说什么,可是没有声音传过来——一丁点都没有,“我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啊?”
            岫野椋回过神来——巨大的耳鸣隔绝整个世界,密不透风地包裹了她。她猝然双手捂住耳朵,痛苦地蜷缩起来,倒在椅子上发出破碎的呜咽和呻吟。
            “小椋?小椋?!你怎么了?!”
            岫野椋几乎被脑内沸腾般的尖锐嗡鸣压垮,她竭力控制着呼吸,艰难地抓住折原临也的衣袖:“我……我想给森岛医生打个电话……可以吗?”“你想打就打,没必要征求我的意见。”折原临也快速摸了摸她的风衣口袋,从里面掏出手机递到她面前。岫野椋颤着手接过来,勉强打开通讯录翻出号码拨了出去。等待国际长途接通的十几秒显得格外漫长。
            “喂,椋,怎么了?”森岛直辉刚开口,就让折原临也眼皮一跳——这人怎么直接叫名字!
            岫野椋捏着手机,头疼得根本说不出话。
            “……椋?你在听吗?”
            折原临也一把拿过手机,阴阳怪气又满带笑意地问候道:“好久不见,森岛医生,我是折原临也,医生还记得我吗?”
            他盘算着要是森岛直辉敢装傻,就拿岫野椋提过的“森岛医生对您念念不忘”的说辞来恶心他,没成想森岛直辉那头沉默了几秒——直接挂断了电话。折原临也眼角一抽,立马就想拨回去问候森岛直辉和他的祖宗,而阻止他这一举动的是已经失去意识昏过去的岫野椋。
            ……
            岫野椋在带有轻微摇晃的睡眠里醒来,神思安宁而平静。她爬起来,发现自己伏在折原临也的腿上。
            折原临也抬眼看她,手还停留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醒了?累的话,可以再睡会儿。”“我睡过去了?”“嗯。”岫野椋揉了揉眼睛,有些诧异——她是很累没错,但她的精力一向很好,也不至于就这么睡过去。兴许是待在折原临也身边太安心了,就松懈了吧。她如是想。她想坐起来,折原临也却坚持道:“再休息会儿吧,你太累了。”他摸了摸她的头,这个动作让岫野椋重新趴了回去。
            “小椋,很爱你的父亲吧。”“嗯。”“用着他留下的枪,遵守着他立下的约定——光是听你谈起他的枪,就连语气都很温柔,能感觉到爱意。”
            在岫野椋的印象里,折原临也也很少用这种温柔的——而非那种佯装亲切的语气说话,让她想起高中时他在射击部的风波落幕时对她说,你能如愿以偿,这就好了。岫野椋不太适应,这会让她心底生出一股脆弱的依恋。
            “小椋,如果把枪还回去的话会怎么样?”闻言,岫野椋僵住。折原临也却像是没注意她的异常,或是注意到了也当作没看见,甚至还轻抚她的脊背让她放松:“你刚刚说,‘只要这两把枪的归属还维持着这样的状态’——如果打破这个状态呢,会怎么样?”“……按照约定,要是两把枪都交到我手里,我就得回到粟楠会接替父亲的位置;要是把枪还回去,就可以解除这种半雇佣关系,毫无顾虑地过普通的生活,粟楠会再也不能打扰我。”“那为什么不还回去?那样一来你的愿望不就能实现了吗?”
            岫野椋沉默了。
            折原临也由此便知晓了答案。他叹了口气。
            “‘人要背负着自己各自的责任才能前行’——这是父亲从小就教育我的。”岫野椋小声说。
            因为那是岫野溟立下的约定,是他留给她的束缚和责任。她明知留着岫野溟的枪就不可能真正做一个普通人,即便如此,还是甘愿放弃了梦寐以求的日常。
            “父亲离开我的时间太长了,留下的东西又那么少,我不想把他所有的痕迹都抹去。”岫野椋感到无奈,又有些委屈,她不敢看折原临也,觉得他肯定会嘲笑她,明明是自己放弃了毕生的梦想,却还在这里装可怜,“我很怕平静的日子过得久了,有一天一不小心就忘记了我是父亲的女儿。”
            而折原临也只是拨了拨她的头发,他低得几乎溃散的喟叹就如一片柔软的、漆黑的羽毛,再一次地,在岫野椋心中幽深的缝隙里着陆了。
            在得到折原临也的爱之前,比那更早,岫野椋就具有爱人的能力。哪怕人生和记忆都被别人涂抹得面目全非,依然有无坚不摧的爱意栖居在她心里,只是她自己不曾发现罢了。折原临也难过得几乎心碎,而又不得不赞叹,她的爱或许真的能救世人吧。
            折原临也没说什么,只是叹息着又重复了一次。
            “小椋,你真的很爱他。”


            IP属地:中国香港67楼2023-12-23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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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食髓知味
              高压锅的阀门松开,带出一串长长的泄气声,岫野椋揭开锅盖,灼热的白色雾气卷着浓稠米香扑面而来。将粥盛入碗里,忽听到身后有人趿拉着室内拖鞋走进厨房,然后肩上一沉,薄荷牙膏清凉又湿润的气息铺散开来。岫野椋面不改色地继续手上的动作,对于某成年男性与三岁小孩撒娇无异的行为视若无睹。
              折原临也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垂下的双手顺势环绕在岫野椋腰腹:“早上好,小椋。”“早上好,学长,可以用早餐了。”“早餐……可以晚点。小椋也起得太早了吧——”折原临也口齿含混地抱怨,身为一个习惯了刷大夜熬通宵的夜猫子,突然间被置入了正常人的作息,过了这么多天他依然适应得很痛苦,“你完全不会累的吗?”岫野椋不以为意:“不会啊?我身体一向很好。”话里似有似无的意有所指刺得折原临也眼皮一跳,彻底清醒了:“哈?我是受伤了,但我身体有哪里不好吗?”岫野椋不置可否的态度不啻火上浇油。他拿过她手里的碗随便往台上一搁,然后扳住手臂把人转过来接吻。
              喘息的空隙里,折原临也随手拨弄着岫野椋的耳骨链——耳坠是一枚漆黑的月亮,做的时候会随着她的起伏晃动和链子一起窸窣作响,他眯着眼睛轻声问:“是我昨晚不够努力,让小椋产生了我身体不好的误解,嗯?”“不,没有……我没那个意思。”此时此刻否认实在无力,岫野椋只好放低姿态认怂,然而折原临也已轻车熟路地摸到她胸前开始解她的衣扣。他笑得如沐春风,知道什么样的口吻叫人不容易拒绝——“早餐再等等,行吗?”岫野椋叹了口气,仰起头露出纤直的脖颈,除了同意没有别的办法。
              她想,折原临也真是操纵时机和氛围的高手——他对言语的驾驭能力诚然出色,往往最先被人注意到,但那不过是因为言语是最直观的表征;他真正的强悍之处,是一旦行动起来,就能以最不被察觉的方式将时机、氛围、环境悉数把控在自己手里,成为整个场域的操纵者。心理上但凡稍微松懈一下,回过神来的时候就会发现事态已经按照他的意愿在发展了——不然,事情又怎么会变成眼下这样子呢?
              谈完岫野溟那短暂而仓促的生前死后,列车上的对话陷入漫长的休止。隔了很久,岫野椋才想起来问,第三个问题是什么。事实上,折原临也想知道的信息,两个问题就问完了,他很清楚,再多的他已不可能从岫野椋这里得到了,只能自己去查。他信口道:“我问完了啊,小椋答应了的。”“什么?”岫野椋很惊讶,她完全不记得,“抱歉,我好像没什么印象……”
              折原临也毫无压力地睁眼说瞎话:“我问你今晚能不能去你家留宿,你说可以。”“不可能。”岫野椋史无前例地一下子就认定折原临也在胡说八道,“这种事我不会答应了也毫无印象——把我当***。”折原临也旋即摆出一副情深不寿的受伤模样:“对不起,我是骗你的。”“我知道,别演了。”引来折原临也爆笑。
              “小椋你想想看啊,我现在的处境很糟的。”他忽然间换了种一本正经的语气,严肃得叫人难以适应,“池袋那边,先不提小静,想找我喝茶的人排个队大概能站满一条临海线,想要我命的更是不在话下,眼下估计只能躲到新宿避难。”他停了停,换来岫野椋点头表示了解,紧接着一个折转,“但是,新宿的事务所肯定也早就被盯上了。我受伤的消息可是在电视上向全国通告了,动作最快的那位小姐只花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杀到了医院,后续部队还有多少谁都说不准——就算是我也会后怕啊。”
              岫野椋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倒回他腿上,知道自己已经被说服了。
              “所以,我目前属于身受重伤、无家可归,又相当危险的状态,迫切需要一个藏身之处,顺便养伤——”折原临也蓦地绽开晃瞎人眼的灿烂笑容,“这种时候,和女朋友同居不就是最好的选择吗?”
              脸皮太厚了。岫野椋无话可说。
              回到新宿的住处后,岫野椋过上了久违的平静而规律的生活。她白天要工作,顺便打理两个人的日常起居——说是要照顾折原临也,但其实除了换药之外他都能自理,他还和她轮流下厨做饭,手艺蹩脚得不相上下。至于晚上——岫野椋常年独居,也没有什么要来往的朋友,家里自然没有客房和多余的床,连沙发都只有一个单人的,摆设大过实际效用。折原临也抱着枕头理直气壮地站在床尾,她也就只能顺其自然往里挪一挪让出位置。一张床躺两个人稍嫌拥挤,因而折原临也总是贴过来从背后拥着她入眠,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还喜欢手贱把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岛国的雨季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至,逐渐铺展开来的辽阔雨幕覆盖了新宿。在第一个雨夜渐响的雨声中,折原临也没能入睡,只好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岫野椋的衣袖。过了许久,岫野椋终于按下他的手,翻过身来朝向他。事物的轮廓在晦涩昏暗的光线里被晕染得模糊不清,风雨迷蒙的倒影映在鼓起又落下的浅灰色窗帘上,湿漉漉的潮气缭绕、包裹着孤独的人心相对凝望。
              折原临也静静地看着岫野椋,在她黯淡的神光里不期然窥见同样融化在温凉雨水里的渴求,那与他望向她的目光一般无二。他松了口气,庆幸他们抱有相同的心意,又在瓢泼雨夜的怀中恰巧拥有彼此。折原临也凑近了一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他悄悄问她,做吗。雨声太寂静,岫野椋没有回答,第一次主动吻了他。
              这绵长湿润的雨季成了生活缔造的一场大梦,轻纱般温柔地笼罩着两个人。思绪在若有若无的失重感里被抛掷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所有的不安和躁动在雨水不厌其烦的安抚、冲刷下逐渐平息了。折原临也的体温较之常人偏低一些,但被他圈绕住时,岫野椋却总觉得温暖,刚刚好蒸腾掉梅雨时节特有的挥散不去的阴湿。
              岫野椋心想,是她太纵容折原临也了,才会放任所有的事情都顺着他的意思发展,任他予取予求。这也没有办法,毕竟虽然是她回应了他的求爱,但实际上她喜欢他的时日更加长久——折原临也决意要爱她,他能否做到还是未知数,可岫野椋却在幸福得近乎虚妄的宁静日常中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爱他。他在亲吻她的时候一遍遍地确认,人世里天生地长的、令神祇都心生畏惧的孤独唯有此时才能得到慰藉。
              现在,有好好爱着我吗。
              比你以为的……还要更多。
              岫野椋伏在折原临也的肩头,她的嗓音渐趋破碎,犹如屋外下着暴雨的地面上世界的倒影,耳坠在来回摇摆间没入彼此缠绕的发丝,不再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无望地注视着内心深处的依恋一点点滋长起来,时常隐隐地不安,疑心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现在……
              “临也……”岫野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折原临也却顺着她的呼吸和心跳偏过头来吻她,汗湿的发梢在她脸颊留下转瞬即逝的水痕。
              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她也在所不惜了。
              宿命最终将他们各自带往何处尚且无从得知,而至少当下此地,神和人类正全心全意相爱。
              早饭过后,折原临也缩在单人沙发上,手机摁得风生水起,岫野椋过来催他换药——自从他某天夜里太随心所欲又撕裂了伤口,岫野椋就对此格外注意。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换药的时候折原临也总是一副很受用的表情。岫野椋做这些很熟练了:剪断结扣拆掉绷带,用酒精棉花清洁伤口,上药过后再缠上新绷带。从百叶窗缝隙流入的光线迂回在她低垂的眼底,眉睫的轮廓勾画得格外分明,双手在折原临也的腰胯环绕交错,干净的绷带一圈一圈裹上腹部,最后一圈缠完恰好停留在后腰的位置,岫野椋懒得再回身找剪子,索性凑上前,下巴搁在他肩上,一使劲徒手撕断绷带,在腰后打结。这个姿势近似拥抱,折原临也就顺势环住了她,她腰肢一沉,便陷进他的怀里。
              “东京今年的雨季真是漫长呢……”折原临也没头没尾地感慨。“是啊。”岫野椋百无聊赖地附和。
              似乎是雨敲打在窗玻璃上的节奏决定了他们对话的长度,呼吸毫无征兆地变轻了,语言的意指也变得游移不定起来。“学长。”“嗯。”“您会留到梅雨结束再走吧。”“噗……这个嘛……”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小椋开口留我的话,不走也可以哦?”“骗子。”
              时间停滞了一瞬,复又向前奔流。
              “……的确。总是待在这里是不行的,有小椋在,日子也过得太舒服了,感觉斗志都被一点一点消磨掉了啊。”
              岫野椋不觉得意外。折原临也本来就不是耽溺于日常的人——她多年以来所憧憬的日常里,绝对没有这个人的存在。生活如同奔流不息的河水,而有些人就像是泥沙,在汇入海洋之前便沉淀了,纵然他们确实不再颠沛流离,但却再也见不到阳光了。而折原临也不可能甘于蜷缩在阳光到达不了的地方,那黑暗而安宁的河床。
              “小椋希望我留下来吗?”“您非要逼我说出来吗。”“真是的……这种作答也太犯规了吧。好吧,我明白了……”
              苍绿的天光在他的瞳孔里波纹一般一圈一圈扩散开去,最终化为一场淅淅沥沥的梦境。
              “我会留在这里的,直到雨季过去。”他用看似随意的态度给出了承诺。
              折原临也不免有些茫然。他像是纯粹为了安抚岫野椋才做出妥协,但他深知他暂且还不能离开她——以雨季的终结为期,在那之前,他能如愿爱上岫野椋吗,折原临也自己都不确定。
              如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得以摆脱那颗头颅的异化,在她的爱里回到人世——他还会继续留在岫野椋身边吗?尽管按照他的行事作风,用完就丢掉也很正常,过河拆桥实在是常规操作,可折原临也惊奇地发觉,他对岫野椋好像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眼下着重考虑的反而是:他要给她什么样的爱,才能算得上对她的报答?
              ——不是吧,这样的思考方式也太像人类了吧!
              折原临也笑得双肩颤抖。
              “学长,您在笑什么?”“没什么。”“好痒,放开我。”“不要。”折原临也抱得更紧了。
              “对了,小椋,书房里的电脑我可以用吗?”“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很久不用那台工作了,大概不是很好用。”“没关系,聊胜于无——很多工作没有电脑也做不了啊。”“您自便。”
              折原临也一面等着电脑启动,一面拨通了通讯录里存为“披萨店外卖”的号码。不出三声响,电话就接通了。
              “喂,波江小姐?”“你还没死啊?”
              矢雾波江的声音听起来既不意外也不失望,大约她也习惯了折原临也三天两头作死,但她不关心折原临也的伤势更不关心他的死活,因为与人终有一死的普世真理相比,矢雾波江更相信祸害遗千年的说法。
              折原临也忍不住唉声叹气,只不过听上去也假得不行:“太伤人了,就不能对你的雇主表达一些人道主义关怀吗?波江小姐真的很没同理心耶。”“哦,去死吧。”
              插科打诨了几个来回后,矢雾波江终于不耐烦地问到底要差遣她做什么,对于她这种极不情愿但已经被调教出来的自觉,折原临也作为雇主倒还挺满意的。
              “帮我查个人。”“名字?”“森岛直辉。”“……谁啊,听都没听说过。”“我想弄死的人。”“……你认真的吗,脑子没烧坏吧?”“哈哈哈,开玩笑的,看我心情吧。”
              矢雾波江当然没把那话当真,然而折原临也居然没有说“怎么可能,我最喜欢人类啦”,而是用那种无可无不可的语调说“看心情”,这让她心里生出一种很坏的预感。不出三秒,这种很坏的预感就被折原临也的第二个指令坐实了。他颐指气使的语气听起来总有几分上位者的散漫和矜贵,可落在矢雾波江的耳朵里就无异于狂徒式的疯癫和不自量力。
              “还有,粟楠会的动静帮我留意着;再联系一下明日机组的线人——放羊那么久了,也该好好活动一下了。”


              IP属地:中国香港68楼2023-12-23 1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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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言不由衷
                倦怠和慵懒淤积在充满雨水的空气里,默不作声地日益发酵。浸泡在这种气氛里不过几天,岫野椋伏在矮桌上画稿,时常没几个小时就犯困,恨不得就地躺下打盹;然而书房里那位,居然做得到对着台式机精神抖擞噼里啪啦连续敲上十个小时不带歇息,某种意义上着实素质过人。至于折原临也在做什么,岫野椋无意关心也无从干涉,有些事情如果折原临也不主动开口的话,她永远没有知情的可能;更何况在很早以前,她就被森岛直辉告诫过,没必要就尽量别去追究折原临也的目的,否则多半会被带到坑里去。
                可是生活就是会一次次证明,即便她不想,很多时候也是事与愿违。
                “小椋小椋,有件事想拜托你帮忙呢。”折原临也从身后搂住她,语调欢快得出奇。岫野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尽管同居的日子里她对他方方面面极尽纵容,而他该有分寸的时候也一向没有失过分寸,可再怎么说,折原临也眼下的态度也未免客气得过头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即便有如此清晰的认知,岫野椋还是习惯性地先点了头:“您说。”
                “我想和森岛直辉见一面,小椋能不能帮我引荐一下?”
                ……
                “小椋?”折原临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岫野椋愣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折原临也足有半分钟,然后露出了折原临也从未见过的震悚表情。她用一个极其灵活的动作从他怀里钻了出去,一面退后一面果断拒绝道:“不要。”折原临也一把拽住了她:“为什么,只是见个面而已啊?”“怎么可能‘只是见个面’……总之不要就是不要。”“欸欸为什么啊?”“太可怕了——虽然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总觉得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岫野椋连连摇头,“要是我能做到的话,必定尽我所能这辈子都不让您和森岛医生见面。”折原临也有点无语:“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吧,我又不会吃了他……”“我才不相信!”
                岫野椋对这一点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森岛直辉和折原临也的相性太差了——这两个人即便交锋也是王不见王最好,一旦正面碰上会带来什么样的惨烈后果简直想都不敢想,要是再带上一个平和岛静雄,世界末日没准真的可以就此提上日程。
                折原临也少见地面露困惑,岫野椋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心虚地在折原临也面前坐正,小声说:“高中的时候……森岛医生利用清见对付您那件事,我已经,就是……狠狠地骂过他了。”折原临也一点都不客气地直接戳穿:“少来,小椋这样的个性会去骂他?骗谁啊真是。”岫野椋硬着头皮道:“呃……总而言之我有好好责备过医生了!”折原临也挑眉:“哦,是吗?为的什么?是为他利用水户清见还是为对付我?”“呜……”岫野椋发出了细弱的哀鸣,折原临也太敏锐了,这点言辞上的小花招根本不可能在他那里蒙混过关。
                折原临也感到好笑:“我不是为了报复他啦——那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小椋到底在害怕什么啊。”岫野椋坚决道:“不管您是为了什么,您眼下都见不到森岛医生,这也不是我执意阻拦,放弃吧!”“啊?到底怎么回事?”“森岛医生去德国访学了,五月黄金周刚上的飞机,按计划,一年后才会回来。”“这样啊……那也没办法了呢。”
                折原临也露出一丝失望——倒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失望,他心里盘算的是,既然暂时没法直接见到森岛直辉,那完全可以用其他方式联系上,他又不会傻到苦等一年;又或者,先从明日机组系方面入手也是不错的选择。他一边思索,顺便瞥了一眼岫野椋却发现她依然一副耐人寻味苦大仇深的神情对着他,忍不住笑:“小椋怎么还是这种表情啊,我这不都放弃了吗?”“学长哪里会因为这点缘故就放弃,您不是都内有名的情报贩子吗?您总会有自己的办法吧。”折原临也乐得捧腹:“这么说是没错啦——小椋虽然不太好糊弄,但现在的确越来越能跟上我的节奏了呢。”岫野椋翻了个白眼,很想告诉他她一直都清楚他是什么货色,只是懒得计较罢了。
                岫野椋自暴自弃地躺倒在地,像赶走什么讨人厌的东西一样挥挥手:“算了,我不会插手的——不如说插手也没用。学长要去见森岛医生就去见吧,别让我知道就行了——见到了也别告诉医生我阻止过但失败了。”折原临也跟着躺到她旁边,兴致勃勃地凑到她近前问:“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他啊?”岫野椋别过头翻了个身背对他:“因为会被医生说到这个年纪了还没长进,连男朋友都管不住,我不想在森岛医生那里丢脸。”
                折原临也望着岫野椋赌气的后脑勺出了会儿神,然后轻笑着伸手过去摸她的耳骨链和那枚黑月亮耳坠——这已经是一个心领神会的动作了,在这个雨季抑或此后更长的时间里,被赋予了固定的含义。岫野椋抬手捏住折原临也的手腕,扭头埋怨道:“您也太不挑时候了。”“没办法,你那个样子太惹人怜爱了,我会想做啊。”他莞尔,抬了抬手臂,“不行吗?”
                ——反正岫野椋没有拒绝过他。
                岫野椋钻过来的时候,折原临也贴在她耳边轻声说:“谁让你只有在做到神志不清的时候才肯叫我名字。”“……我没有神志不清!”——就为这一句嘴硬的否认,岫野椋被摁在地毯上做到差点哭出来。事后他们盖一条薄毯子躺在地上,奢侈地在昼日里相拥昏睡,直至黄昏的日落透过窗帘笼罩住弥漫着餍足气息的小小居室,那时,下了一日的雨堪堪停歇。
                岫野椋打了个哈欠,听见折原临也问她:“小椋,高中你救了九琉璃那次,从岸谷家的研究所里出来,我送你回家的时候,你还记得我那时说过的话吗?”
                她一下子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记得。”“好,”他好像很欣慰,认真地叮嘱她,“你不要忘记。”
                岫野椋想说她怎么可能会忘,她恐怕一辈子都会记得。而折原临也没有等她的回应,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呢,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说话真真假假,掺和得厉害,有的时候我自己都分不清,十句话里大概九句都言不由衷。但那一句话,我是当真的——从今往后,不管发生什么,小椋都要记住这一点。”
                岫野椋沉默了片刻,才犹豫着问道:“您要离开我了吗?”折原临也露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微笑:“谁知道呢。”“这句也是言不由衷?”折原临也的回答仍是意味不明的:“我不知道。”
                岫野椋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略显沮丧地把脸埋进他的肩窝:“明明我都那么纵容学长了,您还是这么……您是特别缺乏安全感的类型吗。”折原临也开心地揉乱她的头发:“哈哈哈,不,那你倒误会了。不过就私心来说,我的确还想让小椋再多纵容我一点呢。”
                折原临也抱着岫野椋,感觉到自己确实如愿得到了她的爱,抑或是从十六岁起她就并未吝惜过,不过是他发现的时候已迟了多年——有岫野椋在,但凡他想,他随时能离开神坛回到人间。可是人世的爱河骇浪滔天,于孤独之中的神而言不啻深渊所在。
                折原临也望而却步地叹息,再多爱我一点吧,把全部的爱都给我。
                给神涉入爱河的勇气,给他粉身碎骨也能甘之如饴的妄念。
                一切都要赶在雨季结束之前。
                “小椋,晚上吃火锅好不好?”“您清醒一点,现在是夏天。”“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想吃火锅啊——新罗他们之前好多人凑在一起开火锅聚餐会,居然没叫上我,超让人怨恨的啊。”“那多半也是因为学长又做了什么要命的烂事,岸谷学长他们才抛下你的——要不然就是根本没人在乎您吧。”“……这,这么说也太过分了——我好难过啊,心都要碎了啊……”“别演了,起来,出去买食材。”
                买了多到两个人根本吃不完的食材,为了所谓的气氛甚至还搬出了几乎没怎么用过的被炉,在梅雨季里把空调温度打得很低——岫野椋完全不明白折原临也高兴的点在哪里,但还是陪他吃了一晚上直到把最后一根菜煮烂,更多的时候是在听他喋喋不休地闲扯,最后两个人就窝在被炉里乱七八糟地睡过去,第二天早上起来双双感冒。
                两个人都感冒之后日子就过得更加懒散,除了吃饭吃药恨不得一整天腻在床上,岫野椋病恹恹地想,确实是不妙,别说折原临也的斗志要被消磨掉,再这样在他的身边躺下去,她连作为一个社会人一本正经活下去的意志都要被消耗殆尽了。想归这么想,即便上一秒还在心里埋怨自己对折原临也喜欢得有点过了头,下一秒折原临也勾一勾她的尾指,她就又翻过身去抱着他继续昏睡,在梦里反省自己好没原则。
                等感冒都痊愈了,东京今年格外漫长的雨季也就快要结束了。
                雨点打在被十二根伞骨绷紧的伞面上,琳琅作响。伞檐下起伏的景色一片模糊,像是一片片略带透明的灰蓝色光斑拼贴在一起。岫野椋垂下视线,折原临也黑色外套的绒毛滚边被笼罩在并排的另一顶伞面下,随着步伐左右摇摆。岫野椋一边听折原临也说话,思绪不知是第几次飘回了六年前的某个傍晚。那时折原临也说,他想为她实现她的愿望。她又想起折原临也前些日子忽然旧事重提,说这话他是当真的,并非言不由衷;他还说,从今往后,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要记住这一点。
                岫野椋不太明白折原临也是什么意思——在她坦白了她还留着岫野溟的枪,永远也不可能真正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之后,他为什么要重提旧事呢?他又在意指什么?
                折原临也究竟知不知道,对于岫野椋而言,这个正在迈向终结的雨季,就是她二十年来的人生中,除了那可贵而已然破碎的十六岁外,最接近她所渴望的日常的时刻?他是根本不曾领会,还是佯装不知?岫野椋无从知晓,她觉得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折原临也对她说那些话,意味着他终究决定要在尚未命名的某一天离开她。
                “……喂喂小椋,我讲了那么多你好歹给点反应嘛,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抱歉……稍微走了会儿神。我有在听,您继续。”
                ——那应当就是今天了吧。蓦然间,岫野椋感到一种无从破解的绝望淹过她的喉咙,这种绝望并非诞生于折原临也的离开,而是被她对他的爱日夜浇灌起来的。要是没那么爱他就好了、要是没有答应他要竭尽所能就好了——这种想法却一刻也不曾有过,因为不论多么痛苦,十六岁至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后悔过喜欢折原临也,哪怕这是个错误。
                那也许并非何人所愿,而是岁月本身带来的感情。
                二十多分钟后,二人抵达东京地下铁新宿站站口。“啊,到了。”身边的人又不出声,折原临也转过身来,用自己的伞轻轻磕了磕岫野椋的,不满道,“小椋,你今天一直在走神。”“抱歉,有些工作上的事情……”折原临也恍然道:“啊,那该由我道歉了,是我害你感冒了——这么多天拖延了不少进度吧。”岫野椋摇头:“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
                “那么,我这就走了——这些天受你照顾了。”“嗯,学长再见。”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一级。两级。三级。四级。右手上滑到伞骨铰接座处卡住准备收伞,揣在口袋里的左手摸出了地铁PASMO。
                “您可以留下来吗?”岫野椋突然出声。
                折原临也停下了脚步。他想,来了。
                远处惨白的闪电骤然划破天际,响雷落地,蓦地起了大风,雨珠被吹刮到脸上,尽数破碎,一片冰凉。风雨声盖过了周遭嘈杂的一切——古典戏剧中,命运一般都会在这种狂风暴雨里降临。
                折原临也转过身来,望着台阶下的岫野椋。他知道这一刻会来,而他一直在等待。
                “是学长说的吧,如果我开口挽留的话,您也可以不走。”岫野椋抬起伞檐,坦然地望着他,眼神平静得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她在这些至关重要的询问中永远赤诚,让所有的心机、预谋和顾左右而言他在她的面前都自惭形秽。她在面对折原临也的时候毫不设防,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她不怕他的伤害,更不怕他的拒绝,但他必须要给她一个结果,绝不能再言不由衷。
                这就是折原临也在等待的命运,以及命运的质问。
                ——他在等命运质问他,如今是否坠入爱河。
                神都不能回避命运的质问,此世一切此在都无法逃避做出选择。
                他已如愿得到她的爱了,而他是否如约爱她。他是选择继续站在泱泱人世的边缘凝望,还是向着脚下那孤绝而泥泞的所在不管不顾纵身一跃。在古典戏剧终幕的暴风雨中,他不做出回答,就会死;或者做出回答,也会死。
                折原临也早就看到了尽头。
                转-玉汝于成
                END.


                IP属地:中国香港69楼2023-12-23 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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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膏火自煎
                  森岛直辉在十点钟准时结束上午的授课——和大多数同龄的青年讲师不同,他的作息很规律,排课也大多在早晨,作为客座讲师来说很少见,但他喜欢在清晨阳光最干净清爽的时候授课,能把每一个学生的表情和神态里最细微的变化都看得清楚分明。授课结束后,他会买一杯咖啡,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消磨在中庭的长椅上,和爱亲近他的学生闲聊,或者单纯看看鸽子在闪着光的石子路上昂首阔步。这之后走路去研究所,抵达办公室时十点半,那时研究组的每日例会刚好开始。森岛直辉的作风就是如此,过程大多随性,而节点和架构都十分精确,总体从无偏倚。
                  极其偶尔的情况下,一些意外也在他的容错范围内——
                  “老师,您有客人。”森岛直辉刚在办公桌前坐下,他的学生就敲开了他的门。
                  森岛直辉不排斥意外,不如说他很欢迎一些无伤大雅的意外作为掺杂在细腻严谨的生活作风里的一款调剂——他将其视作事物发展时,一度脱离掌控但又终将回归正轨的迂回乐趣。森岛直辉松了松领带,微微点头:“谢谢,我马上就来。”
                  当作会面和谈话用的休息室里,有一个女人在等他——端庄的身姿,凛冽的气质,美丽而冷淡的东亚面孔。森岛直辉有些惊讶,他的职业习惯已经让他下意识地、不动声色地从头到脚打量这个女人:衣着、气质、举手投足间细微的小习惯,只要仔细观察,客体对象无意间会透露出许多可供解读的信息;可这个女人,且不谈她出现在这里的动机和背景——她浑身上下都太干净了,透露出来的只有一些没什么内涵的普通特征,她留给森岛直辉揣摩的,只有那毫无来由的略带嫌恶的眼神。森岛直辉恍然醒悟——是她藏起来了,因为她也谙熟于这些观察和分析的手段,他投注在她身上的窥探目光从一开始就是无效的。
                  他蓦地想到,这个女人,搞不好和他是同行。
                  森岛直辉收回了那种打量的视线,走了进去。面前的女人从沙发上站起来:“森岛医生,您好,冒昧前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初次见面,我是矢雾。”她用得体周全而又不过分亲昵的态度自我介绍,递上一张名片,至此,她眼神里那一缕影影绰绰的嫌恶都没有消失,“尼布罗公司旗下,原矢雾制药第六研的主理人,矢雾波江。”
                  森岛直辉刚要接下,矢雾波江忽然将名片一翻,背面朝上放到森岛直辉手里。
                  “不过那是我过去的身份了,现在,您可以将我视作折原临也的代理人。”
                  森岛直辉脸色蓦地冷下去,手心里那张名片的背面,写着一串数字——那意图再明显不过,潦草的字迹透露出一股料定看见这行字的人一定会如他所愿的猖狂。
                  矢雾波江漠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内敛的、愉悦的笑意,似乎很乐意看到他被折原临也这个名字恶心到的样子,她非常温柔地说:“我的雇主希望森岛医生能在百忙之中抽空联络他——您若能照做,我自当感激不尽,也就不枉我专程跑这一趟了。”
                  折原临也接起电话的时候,余光瞥见岫野椋正从二楼下来,他面不改色,一连串妥帖的瞎话不打嗝愣地从嘴里往外蹦:“啊——坂崎先生是吧,上次那件委托的进度呢……嗯,稍等两分钟,我马上回电话哦。”他也不等对方回音,自说自话先把电话挂断了,然后冲岫野椋招招手,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小椋,帮我个忙吧。”
                  “怎么了?”岫野椋来到了工作台前,折原临也拉开抽屉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信封,顺手撕了一页便笺写下一行地址。“波江小姐这几天都不在,我现在也抽不开身,想让你帮我跑个腿。”岫野椋没多想,答应下来:“好。”
                  折原临也揽了揽她的肩,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那些家伙见到小椋是会高兴呢,还是已经不记得你的事了呢。”“谁?”“去了就知道啦。”“哦。”岫野椋早就习惯了折原临也这种措辞暧昧的吊胃口话术,故而从来都不追问——没有多余的好奇心是她经年的情感匮乏的后遗症,但如今看来没准也是一种额外的馈赠。岫野椋认为,别说是好奇心旺盛了,但凡抱有正常人水平的好奇心,待在折原临也身边都会被他耍得团团转——还好自己是这样一个人,她有点庆幸,并且隐隐觉得折原临也没准也怀揣同样的想法。
                  站在落地窗前确认岫野椋已经走出了事务所所在的公寓楼、缩小成一点的身影淹没在路口的人流中之后,折原临也才拿起手机慢悠悠地回拨。在等待电话接通的这段短暂的时间里,折原临也恍然有一种错觉,好像他只不过是做了一件五年前就该做的事而已,这种微妙的命定感让他兴奋,又有点想吐。折原临也毫不怀疑对方跟他感同身受,只不过对方必定承受了更甚于他此刻心情的恶心——忍着莫大的恶心给他打电话,还被他上来一通胡说八道给先挂了,一想到这里,那点隐约的呕吐感都霎时间烟消云散了。
                  电话接通了,折原临也愉快地开口:“森岛医生,您终于肯联络我了啊,真是费了我好大力气。”
                  森岛直辉的语气听上去倒没什么异样,依然平和温柔,甚至带着点稀松的笑意,散发着不动声色的优越感:“我也是没想到折原君对我这么执着,就为了和我说上话,不惜差遣秘书千里迢迢跑到科布伦茨来。”折原临也微微一笑,语焉不详地说:“这也没办法,谁让莱茵河中有黄金呢——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啊。”森岛直辉听了呵呵一笑,双方都心领神会那是“你在说什么屁话”的意思。


                  IP属地:中国香港70楼2023-12-23 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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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岛直辉现下确实在莱茵河畔散步,矢雾波江就伫立在他身后不远处,高远苍穹下群青色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河谷景色优美,她却无心欣赏,一脸的不耐烦模样。森岛直辉收回了视线。“说吧,折原君到底有什么事?还是说……”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多了一丝犹疑,“椋她出了什么事?”
                    折原临也忍不住厌恶地“啧”了一声。这种精密的洞观和理性正是森岛直辉与他相似却又超越了他的地方——那对折原临也而言是一种天生就有的精微直觉,可在森岛直辉身上却体现为系统性的训练和经年久月的观察实践磨砺出来的才能,这兴许就是前者只能践踏人心,而后者却能将其缝补的原因所在。
                    “小椋之前打电话给森岛医生,医生一听见是我,就挂电话了——您记得吧。”
                    森岛直辉很想说他不记得——事实上他是一个挺随心所欲的人,得益于出众的头脑、渊博的学识和精悍的执行力,迄今为止堪称顺遂的人生中想要的大多能得到,期望也都达成了,少有人事能拂逆他的意思,但偏偏此刻就是那“少有的人事”,因为这是森岛直辉第一次和折原临也正面打交道。而他和折原临也这样的人之间,一旦有谁选择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再搞些弯弯绕的说辞反而显得自己很没品了。“我记得。”森岛直辉道。
                    折原临也装得一派天真无辜:“医生为什么挂我电话啊?”“……哈?”这下轮到森岛直辉感到匪夷所思了,“折原君,你居然问这个?”
                    ——那当然是他想挂就挂了。同为互相厌恶的人,彼此之间这点默契总也还是有的吧。折原临也是故意这么问的吗?太无聊了吧这人——况且,折原临也让矢雾波江专程到科布伦茨来找他,就为了叫他打电话;结果一打过来,不就被说了一通“坂崎先生”什么的然后莫名其妙地挂断了吗。这难道是报复?折原临也的脑子真的正常吗……森岛直辉有点受不了,他甚至禁不住怀疑自己当初怎么会觉得折原临也和自己是同类人,这个男人层次未免太低了点。
                    “话说回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时接电话的是我?”折原临也忽然之间收起了他在情报业务往来时对外人那副周全有礼的态度,口吻极为冷淡,连敬语都省去了。森岛直辉蓦地噎住。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从来没有真正的有效答案,只有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用问题的反复堆砌来涂抹真实的意图,并在抛掷问题的空隙揣摩被回避和掩盖的弦外之音,每一次顾左右而言他都有引而不发的含义。在这个过程中,哪一方没跟上节奏,哪怕只是慢了一个瞬间,就输了。
                    折原临也讽刺道:“森岛直辉,你总不至于蠢到以为是我想跟你说话想得要死了,才求小椋给你打电话的吧。”“椋不会为了你给我打电话,折原君就算求她又有什么用?你就那么喜欢椋?”“啊——对了,我之前就想说了,医生是可以直接叫患者的名字的吗?你们这一行职业操守未免低下得叫人痛心啊,能请你别这样吗,听着怪恶心的。”
                    “椋到底出什么事了?”“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的情况,这才是我非得要找到*****不可的原因——不然你以为我闲得没事干吗,把波江小姐送到德国去,你知不知道就为这个我挨了她多少抱怨啊?”
                    “折原临也!”森岛直辉忍无可忍。
                    “粟楠茜。”折原临也冷静地报出这个名字。
                    折原临也那包藏祸心的琐碎言辞终于在这一刻被森岛直辉撞破——或是说大发慈悲地以一种明晰的方式向他打开了。森岛直辉一阵窒息。而折原临也近乎恐怖地洞悉他每一个呼吸节奏变化背后的精确意指,他冷笑道:“你果然知道怎么回事。怎么样,是不是很绝望?你才飞德国没多久,我猜也就是几个小时里的事吧,小椋就被卷进粟楠会的事件里去了——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功亏一篑了呢,森岛医生。”乍一听会觉得他好像是在幸灾乐祸,可森岛直辉却切实地感受到他轻浮的嬉笑之下涌动着冰冷的愤怒。森岛直辉感到后颈挂下了冷汗,他终于放下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沉声道:“请你尽可能详细地说明一下当时的情况。”
                    “我说了,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在提到‘粟楠茜’的时候,小椋出现了严重的应激反应。大约一两分钟的时间里,她的意识还算清晰,提出要给你打电话,电话接通之后痛苦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就接过了电话,被医生你二话不说挂掉了,这个时候小椋已经昏了过去;半个多小时后她醒过来了,情绪很稳定,相对地,对之前发生的事情全无印象……打个比方的话,就是以‘粟楠茜’为中心,以‘粟楠茜’出现到应激发作的时间为半径划一个圈,这个圈里的记忆,不分前后被抹得干干净净;另外,在此之前,我想她应该见到了粟楠茜本人,我不在场,所以更多的情况也无从得知。”
                    森岛直辉久违地感觉到痛苦——一个天才为另一个天才所折磨的痛苦。
                    岫野椋的意识里有一套人为建构起来的、极为精密的保护机制。这套机制能够在接触到刺激源的瞬间,通过剧烈的生理反应——准确地说,是依靠生理反应引起的痛觉来麻痹神经,切断她的认知系统,将刺激源可能激发的认知紊乱和崩溃全部镇压下去。这套机制虽然运作起来堪称粗暴,但胜在百试百灵,而它的精密之处在于,除了精确的源头捕获和极高的反应效率,还能在运作结束后把相关的记忆全都抹去,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森岛直辉在岫野椋十四岁时成为她的医生,尽管他最终摸清了这套堪称人类脑科学和认知心理学的巅峰之作的反应机制,并且成功运用了这套机制的原理去剥除她的创伤经验,但他当初光是钻研这套机制的运作规律、通过反复的观察分析来寻找她的刺激源就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岫野椋忍受了莫大的痛楚,数次濒临崩溃,以至于森岛直辉担心她的人格和精神都会在他找到解决办法前承受不了反复折磨而彻底垮掉,为此他甚至考虑过中途放弃。然而,折原临也,一个彻头彻尾的外行,只通过一次观察就抓住了症结,他发现了岫野椋的刺激源是“粟楠茜”,对这套机制的认识和判断也大体正确。
                    真是天纵奇才。森岛直辉叹了口气。
                    “折原君,你为什么要揪着椋不放?”折原临也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道:“因为我这个人好奇心重得要命啊,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还有粟楠会到底对岫野椋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森岛直辉漠然地问:“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折原临也嗤笑道:“当然重要,这决定了我要怎么对付你们,以及要不要放任你们继续恬不知耻地活下去。”
                    森岛直辉一惊,然后感受到一股歹毒的快慰漫上心头:“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呢,五年前还不是你玩弄了椋之后就把她背弃了——事到如今却一副为她的遭遇愤愤不平的样子……你不会是真的喜欢椋吧?”
                    森岛直辉觉得好笑:岫野椋是他豢养的幼鸟,没有饲主会把宠物当作和自己平等的存在来对待,“宠爱”和“爱”一字之差云泥之别。况且,他和折原临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发自内心地喜欢别人呢?他差一点就想把心里话也一并吐出来,可他又不情愿把折原临也和自己相提并论,所以忍住了没有说。
                    折原临也对此不以为然——他才不会被这种程度的道德审判中伤。“我呢,喜欢各种各样的人类,无所谓好人还是烂人,趣味比我还扭曲的人我也向来是抱着一视同仁的态度去欣赏的——在这点上请别小瞧我哦?只不过,小椋确实更特殊一些。”
                    “为了能想你所想、爱你所爱,不顾一切,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报答。”这是岫野溟留下的家书中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岫野椋给折原临也的承诺,更是他心甘情愿承受的代价。
                    “你真的爱上她了。”森岛直辉难以置信地说。“那又怎么样,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折原临也爽朗地笑起来,一句轻飘飘的反问堵得森岛直辉答不上话来。森岛直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差——他本来觉得,如果折原临也承认他爱岫野椋,那只会叫他瞧不起,谁会真情实感地喜欢一个人为裁切过的造物呢?折原临也再怎么天赋异禀,也不过是被表象迷惑了的一介凡人,俗不可耐。可折原临也的坦荡让他陷入了一种淤泥般的情绪里,他意识到自己豢养的幼鸟诱惑了折原临也这件事并不能带给他精神上的胜利;恰恰相反,几欲作呕的恶心感堵在他的喉头,让他呼吸困难——哪怕他不愿意承认,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他完全理解折原临也,他知道岫野椋何以为人所爱,更深知为何有人会义无反顾渴求她的爱——因为这些,他全都感同身受。
                    “森岛医生,你和水户清见,你们都爱她,会为了她的自由和意愿而离开她,而我就不太一样。”“你死都不会放开她,你会为了她,不惜毁了所有人。”
                    折原临也为这种不需要详说对方也能明白、好似互为知音心灵相通似的对话感到满意。他由衷地赞叹道:
                    “诚如你所言。”


                    IP属地:中国香港71楼2023-12-23 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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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左右逢源
                      折原临也和森岛直辉的电话对谈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矢雾波江早就离开了——她才不想在莱茵河畔的冷风里傻冒似的杵着,旁听两个恶趣味的男人为了些你知我知、别人听来却一头雾水的黑话反复拉锯。折原临也和森岛直辉的通话终究以双方达成了某种共识作结尾,折原临也还挺满意的,他甚至认为这是他和森岛直辉之间友好亲善关系的开端——跟矢雾波江通电话的时候,他这么想的于是就这么说了,然后被矢雾波江骂有病。
                      “自我意识过剩也得有个限度。”“啊?”“什么‘友好亲善’啊……你是觉得炫耀你的小女朋友有多爱你是什么能拉近和情敌的关系的有效话题吗?”“欸?波江小姐监听通话了吗?”“我不用听也知道你这种个性肯定会讲那些除了讨人嫌之外一无是处的垃圾话。”“不至于吧,我只是告诉森岛医生我把小椋照顾得很好,不用他担心啊——”
                      矢雾波江狠狠地翻了个白眼:“算了随你吧,我才懒得管你的事——话说回来,我可以回国了吗?”“可以唷,目的达成了,辛苦波江小姐了——那作为超规格外勤的补偿,除了按日补上的假期,诚二君最近的动向和本周末的计划,波江小姐意下如何?”折原临也殷切地提议,紧接着遭到了不屑的否决。“诚二的事不需要你卖我消息我也知道得一二清楚。”“哎,那还真是我冒犯了……”折原临也讪讪道。矢雾波江毫不犹豫挂掉了电话。
                      折原临也回想了一下他和森岛直辉的对话,觉得自己很冤枉,矢雾波江委实误会他了。他是个性很烂,但远远没有到恶俗的地步;再说森岛直辉根本不吃这套啊——他们这样的人,往往都是直接照着心窝捅刀子,谁稀罕炫耀啊。
                      在最重要的事谈妥后,森岛直辉自然问起了岫野椋的近况;和矢雾波江以为的相反,折原临也不仅没有炫耀他整天和岫野椋腻在一起,还连一点细节都不想透露。他十分随便地敷衍道:“小椋嘛,她现在很好哦。”森岛直辉在电话那头温文尔雅地叹气:“算了,问你干什么,我之后直接去问椋本人就行。”折原临也继续无压力地说着风凉话:“小椋白天要工作哦——晚上的话,估计也忙到没工夫搭理你。”“不劳你费心,折原君。椋就算再忙,只要我找她,她就一定会腾出时间——毕竟这么多年都是我看护着她长大;况且,从你的描述来看,椋以后恐怕仍然需要我。”
                      折原临也没接茬,森岛直辉知道他现在心里一定因为这暧昧不清的言辞很不爽,心说很好,恶心彼此这件事也得有来有回才说得过去。另一方面,森岛直辉又感到释然,岫野椋终究还是去到了折原临也身边,这切中了他多年前的预感,不管用什么手段掩盖、拖延、偷换概念,他的幼鸟终究会飞向折原临也,这大抵是无法阻止的。
                      “折原君,你这时候照照镜子,就能想象到我的表情。”“想象你那张让我想吐的脸根本不需要任何参照物啊,森岛医生。”
                      森岛直辉轻声说:“你和我,就是两个互相嫉妒、面目可憎的男人。”“拜托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好吗,硬要比较的话还是你更可悲一些。”折原临也恶毒地笑起来,“毕竟都已经是过去式了嘛。”
                      “过去式”这种说法未免太杀人诛心,弄得森岛直辉都沉默了。不过折原临也一点不觉得有什么,反正和森岛直辉这样的人来往,没有暗地里互相算计而是明着捅刀子就已经算得上是某种程度的“友好亲善”。至于森岛直辉到底怎么想,折原临也就不在乎了。他看了看表,发觉岫野椋去的时间好像比预计的要长太多了。
                      岫野椋在半途遇到了点麻烦——也可能不止一点。
                      “这位小姐。”有人在她背后生硬地叫住她,同时拉住了她的胳膊。岫野椋一回头,瞳孔骤然紧缩——那个在池袋街头用KSVK 12.7的女人!虽然对枪时她戴着面罩式头盔,但岫野椋对她的身量和形体习惯印象深刻,她绝不会认错。
                      岫野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还没理解眼下这个状况,她的肢体就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抬起手一推一拨,就不着痕迹地把瓦罗娜的手从自己胳膊上卸了下去,顺势退开半步——这个滑不溜又带着点静谧性格的动作让瓦罗娜微微睁大了眼睛。她盯着岫野椋,语气淡漠得毫无起伏,但岫野椋却觉得她能从那僵硬的措辞里面听出一丝诡谲的欣喜。
                      “我确信你认识我这一事实。”瓦罗娜笃定地说。“有什么事吗?”岫野椋没有接她的话茬。“我请求和你建立互相交流的基础。”“呃,这算什么,搭讪?”岫野椋皱起了眉,颇感费解,也不太适应这种古怪的说话方式,更何况瓦罗娜有很重的口音。
                      “倘若你否定了与我相识的可能性,那就只能……”瓦罗娜上前一步,岫野椋顿时头皮发炸,矮身躲过她猝然挥过来的拳头。
                      ——“相杀。”
                      比起像普通人那样结识,坐下来心平气和地交换彼此的认知和观点,瓦罗娜认为,更适合她和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的交流方式,果然还是互相残杀。瓦罗娜对她充满好奇,她从出生到现在,那种纯粹的求知欲第一次通过客体的折射指向自身——她在她的身上窥见和自己极为相似的贫瘠和匮乏,如果以这个女人作为比照,也许瓦罗娜就能得到探索自我的路径——“我”是如何诞生于世,长成如此模样的呢;这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的另一个“我”,也是出于同样的缘由被生下来,用同样的方法养育起来的吗。
                      但她又和第一次见面时不太一样了。那种渐渐丰盈起来的充沛感滋润着她,正在一点点消解瓦罗娜视之为同类表征的匮乏。瓦罗娜不能理解——没关系,无法理解的话,杀了也可以。瓦罗娜有这样的预感,或者说是纯粹的渴求:如果能得到这个女人的性命,自己可能会找到此生最重要的存在确证。
                      瓦罗娜脚下一退,拉开距离的同时右手摸枪——而岫野椋对她的动作相当警觉,毫不犹豫滑出一步黏了上来,抵得她重心偏移,同时抓住她的手腕往身后反曲。瓦罗娜立刻伸出左手去卡岫野椋的脖子,却被她上身一晃,轻盈地避开。瓦罗娜甩手挥开她,一边冷静地观察。
                      单纯的近身格斗而言,这个女人绝对赢不了她,战斗民族的种族优势摆在这里——可她的招数异常驳杂,且富于变化。对拆几招过后,瓦罗娜就发现,这个女人是合气道的高手,还有日本传统武道的功底;偏偏每一次出手击打都简洁高效,这种风格又和西海岸出身的那群训练有素的军人十分相似;与此同时,超乎常理的身体柔韧度赋予了她强悍的爆发力和速度——即便她至今未出重手,她很明白她与自己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身体素质的差距,徒手硬碰硬的话她一定会吃亏。
                      所以拔枪才是最好的选择,可她也没有这么做。瓦罗娜很清楚,这个距离对枪的话自己未必能赢,而她感觉到,对方也不希望自己拔枪。
                      “瓦罗娜,你在干什么?”
                      一个岫野椋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平和岛静雄。
                      “静雄前辈……”瓦罗娜张口结舌,两秒过后就收起了那一星半点罕见的慌张,镇定地反手勒住岫野椋的脖子,做出一副勾肩搭背的样子,“我认为自己在做出结交新朋友的尝试。”岫野椋扒住她的胳膊脱口道:“瞎说!”瓦罗娜死死捂住她的嘴,面不改色地向平和岛静雄强调:“我肯定这是新朋友。”“是吗,很不错啊,除了赛门他们,你也能交别的朋友了。”平和岛静雄随口夸赞道——岫野椋听了直翻白眼,能不能睁大眼睛看清楚状况!她反手背到身后,在瓦罗娜腰窝上狠狠拧了一下,瓦罗娜吃痛放开了她,她才得以抚着胸口大口喘气,顾不上反驳一句“谁跟她是朋友”。
                      平和岛静雄歪着头打量了她一会儿,恍然道:“啊,你是那个……谁来着?之前我见过你的吧。”“是……之前,受您照顾了,我都没有机会向您好好道谢。”岫野椋低了低头,她指的是平和岛静雄在她应激发作的时候把她送到了岸谷新罗那里,平和岛静雄倒是领会了她的意思。“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别放在心上。”平和岛静雄轻描淡写地应道,他顺手扯了扯身上的酒保服示意,“塞尔提有把衣服拿给我,你特意送过来的吧,谢啦。”“不客气,我应当做的。”
                      “静雄前辈,熟人?”瓦罗娜插口问道。“嗯,高中的后辈——”平和岛静雄傻眼了,他发现自己一直都没正式问过岫野椋的名字,上次岸谷新罗接诊的时候好像提过一嘴,但他完全想不起来了。岫野椋立刻反应过来,打断他:“抱歉,平和岛君,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岫野椋绝对不想在这个场合做自我介绍,她的直觉告诉她,此刻要是顺着平和岛静雄的话头报出名字,日后绝对会被瓦罗娜紧咬不放。“等等——”瓦罗娜迅速上前,岫野椋神经一跳,余光收成锋利的一线刚转过来,就看见瓦罗娜的手突兀地停在半空:她白皙的手背上被什么东西擦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岫野椋和瓦罗娜俱是一惊,紧接着同时循着那道射线抬头望向上方的人行天桥,接着被一点尖锐而细微的白光闪到了眼睛。一个穿着黑色西服套装的女人戴上墨镜,在二人的注视下堂而皇之地转身离去。
                      瓦罗娜当即要动,岫野椋轻声制止她:“行家,别追了。”“可是……”
                      对方是什么意图尚且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天桥上的女人是装了消声器才开枪的,就这一点而言,不要轻易把事情闹大才是明智的选择;况且,在岫野椋看来,这天外来客般的一枪帮了她大忙,瓦罗娜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她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脱身。“距离太远了,而且对方那副态度摆明了笃定你追不上,别白费力气。”岫野椋抬头越过瓦罗娜望向平和岛静雄,“平和岛君,瓦罗娜小姐受伤了。”瓦罗娜条件反射捂住了手背,平和岛静雄莫名其妙地走过来:“哈?怎么回事……你这家伙真不让人省心啊。”“不,前辈,我……”
                      瞅准瓦罗娜分神的空隙,岫野椋果断拔腿开溜。


                      IP属地:中国香港72楼2023-12-23 1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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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路上拖沓了许久,抵达折原临也写在便签上的地址时比预计晚了许多,岫野椋行走间太匆忙,甚至没来得及看公寓门前的铭牌——开门的是折原九琉璃。岫野椋冷不防愣住了。
                        折原九琉璃定定地望了她两秒,继而面无表情地扭头朝屋里叫人:“舞流,来。”一串欢快跳脱的嗓音就从屋子里一溜烟冲到门口:“怎么了怎么了九瑠姐,是不是又有奇怪的人来上门骚扰啊,抱歉哦我不该让九瑠姐独自面对外面肮脏的世界,不管是谁都让我来收拾掉……”折原舞流从后面豪迈地搂过折原九琉璃的腰,从她腋下钻过来,抬头撞上岫野椋的视线,一时间两相无言。
                        记忆中的小女孩长大了。那一瞬间,岫野椋忽地有了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想:她觉得折原临也了解她,胜过她了解她自己。他送她来见折原双子,或许就是为了祓除小女孩这个意象在她记忆中的固着。这么想未免太天马行空了——那也未必是折原临也理性分析得到的结果,有可能是某种直觉使然,只是他的行为总是透出超然得近乎伤人的聪慧,这让岫野椋笃信他所有的一时兴起都不是全无来由。
                        “阿椋姐!!”折原舞流喜出望外,和折原九琉璃一人一边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进门,“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过阿椋姐了啊,不知道为什么阿临哥高中的时候都不许我们去见你——阿椋姐和那时候比变化也太大了吧!”“头发。”折原九琉璃比了个剪刀的手势,在肩头划拉了一下。
                        “啊……头发的话,”岫野椋拨了一下发梢,她十六岁离开康复中心后,为了融入普通人的生活,装模作样地做过不少随大流的事——蓄起长发,梳时下少女间流行的发型算是其中之一,“觉得不太方便,就剪了。”“噢噢!短发也很适合阿椋姐!”“同感。”
                        岫野椋把折原临也交给她的信封给了折原双子,才知道原来是让她跑腿送妹妹们的生活费,之前都是由矢雾波江代劳。而她本人也就自然而然被折原双子扣下拷问和她们那个混账哥哥的关系,直到数个小时后折原临也坐不住了亲自找过来。
                        折原临也刚踏进玄关,就听见客厅传来折原舞流高亢的嗓门,滔滔不绝地讲着成年人都望尘莫及的黄段子。他心下一沉,已经对即将见到的一切有了心理准备。他转过窄小的走道,看见岫野椋坐在地板上,折原九琉璃和折原舞流一左一右地拥着她——乍一眼望过去还算是和和美美的温馨场景,但若要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场面实在是不堪入目:他的两个国中生妹妹已经把他女朋友扒得衣衫不整,而他二十一岁的女朋友,正一脸茫然地任凭两个不怀好意的小妹妹对她上下其手,折原舞流甚至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解了她的裤腰。折原临也眼角抽搐了两下,几步上前把岫野椋拉起来。
                        “我说,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哪有当妹妹的对大哥的女朋友出手的,给我适可而止啊。”折原舞流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煞有介事道:“欸?阿临哥来啦——可是我们家不是那个的吗?就是,嗯嗯,兄妹共……”折原临也一记暴栗扣在折原舞流的额头,骂道:“共你个鬼啊,别胡说八道!”“嘤,阿临哥小气鬼!”“就是。”“你俩闭嘴。”
                        说话间,折原临也已经上手给岫野椋把衣服整理好,颈间松脱开来的墨绿项带穿过玛瑙宝石扣抽紧,风衣扣子严严实实扣到第一颗。岫野椋很抗拒:“学长,这样有点热……”“你也给我有点自觉,超低胸对这两个中学生来说是有点太超过了啊。”他一边训斥一边暗自反思,难道昨晚真的没留神在看得见的地方留下了吻痕以至于刺激到了两个妹妹扭曲的胜负欲。岫野椋一本正经道:“禁止性骚扰。”“你搞清楚自己到底在被谁性骚扰!”
                        收拾完岫野椋,折原临也看了眼时间,颇有些不情愿地转头看向折原九琉璃和折原舞流,向门口比了个手势:“来都来了——晚饭露西亚寿司,走吗?”“好耶!”
                        折原双子住的公寓距离阳光城不远,姐妹俩蹦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岫野椋和折原临也错开两步缀在后面。她望着折原双子的背影,产生了重回昔日的奇妙错觉——下午同双胞胎胡闹的时候,她也陆陆续续了解到这些年她们与折原临也分开后,兄妹关系割裂异化到了什么地步,眼下这种极少见的一起去吃晚饭的温情倒仿佛是不合法的藕断丝连。折原双子告诉她,她们之所以会通过投骰子来决定两个人截然不同的属性分配,是因为还没上小学时受到了折原临也的启发——比起“启发”,更准确的词汇应当是“诅咒”。面对穿着同款衣裙的两个双胞胎妹妹,折原临也嫌弃地说,双胞胎真是什么都一模一样,这种光是做着相同事情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完全颠覆了让折原九琉璃和折原舞流的人生,让她们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折原家的人大抵对健全的亲缘关系天生过敏,岫野椋无意评判,对此没什么感觉。但她认为折原临也其实是不排斥和两个妹妹亲近的,只不过他随时都做好了从一段亲密关系里抽身的准备,距离感和伴生的孤独是他赖以生存的东西;折原九琉璃和折原舞流于他而言诚然不同于一般人,只是他不会因此特意做什么改变,对妹妹们是这样,对她亦然——岫野椋对此抱有异乎寻常的清醒。
                        她想起那个已然离去的雨季,折原临也做出的选择。她问他能不能留下,而他在原地伫立片刻,扔掉了手中的雨伞,一步步走下台阶。
                        “跟我走吧,岫野椋。”——那就是他的回答。
                        折原临也拉起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出了伞下狭隘的阴翳,伞柄冷不防脱手,她就这样被拉入同样将他淋湿的、盛大的风雨中,踉跄了两步扎进他的怀里。他携着满身潮气拥抱她,嗓音激动得微微发颤,鸽血红的眼睛里神采飞扬。
                        “跟我回池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折原临也邀请她奔赴的绝不是一座昔日孽缘缠绕的城市那么简单。岫野椋注意到,那里面压抑着一种毁灭性的狂热。他的眼神仿佛在劝诱她,跟我走吧,跟我去走一条奔向深渊的、有去无回的路。
                        而她绝无可能拒绝。


                        IP属地:中国香港73楼2023-12-23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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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药石罔效
                          岫野椋只身跟随折原临也回到了池袋,翌日一同到位的还有矢雾波江和情报屋事务所的终端和数据库,效率高得令人发指。折原临也按照原来的习惯租了一间5LDK的工作室,不管怎么看他都用不到有这么多房室的大房子——矢雾波江总说,别看这个男人平时一副想一出是一出、没有章法随心所欲的样子,其实他在某些方面挑剔又苛刻。二层卧室隔壁的房间成了岫野椋的画室,折原临也有客人的时候她绝对不会下楼,被矢雾波江戏称是“最里面的房间的那一位”。没多久,折原临也把矢雾波江派出去外勤,岫野椋才下到一层帮忙打理事务所的文书工作;出于某些原因,折原临也很少到外面抛头露面,所以岫野椋还时不时出门帮他跑腿。表面上看,梅雨季的同居生活以某种似是而非的形式得到了延续,不过事实显然不尽如此——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池袋不是能过那种一劳永逸的生活的地方。
                          岫野椋走在折原临也的身侧,望着折原双子雀跃的背影,想到折原临也和池袋的关系远比和她的渊源复杂。岸谷新罗说过,当初他是为了避开平和岛静雄才去的新宿。如今他回来了,是不是意味着池袋未来会发生的事远比平和岛静雄所代表的危险更具有吸引力?
                          岫野椋知道,折原临也和他的双胞胎妹妹,他们都是生来注定如此的人;而自己和他们不一样,她身上有太多人为雕镂的痕迹,也因此斩断了很多和他人的因缘。她早就已经不渴求和任何人的关系,是折原临也束缚了她,让她回到这里。
                          “小椋,你在想什么?一路上都在出神。”“啊,该怎么说……能和学长一起回池袋,真是太好了——眼下,我是这么想的。”
                          折原临也怔了一下,继而皱着眉露出一个凉薄的笑来:“你要是一直都能这么想就好了。”路灯偏冷调的光线打在他半侧脸上,莫名显出几分森然,“老实说,我可没法保证带小椋回池袋一定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呢。”
                          岫野椋思忖了一会儿,突然文不对题地说道:“总感觉,最近您试探我的次数是不是多了起来。”折原临也差点绷不住,但还是竭力用不咸不淡的语气接茬:“……你发现了啊。”
                          那都是些惯常的小伎俩:暧昧不明的言辞、伪造的两难境地,或是故意提一些乍一听并不过分但深究起来就发现略微越界的要求——没什么技术含量,然而多数时候都很好用,折原临也一向信手拈来,可惜在岫野椋面前,时常不奏效。折原临也明白她素来如此,直白坦诚,只看结果,鲜少追问意图,有一套自成体系的判断标准和行为原则。而折原临也摸不到那套标准和原则的底线在哪里,因为岫野椋太惯着他了,比起在新宿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在折原临也看来难以自洽——他深知,在那个逝去的雨季里,他已经在岫野椋的心里留下了种子,她的潜意识里,已然有了终有一日会与他分离的念头。
                          这是折原临也留给自己的保险,是他赖以生存的安全距离——他很清楚自己爱上一个特定的人类意味着莫大的危险。当他在那雨季终末的风声中看清自己的心意时,他被那种如临深渊的恐惧统治了,又在下一秒陷入失常的狂喜。他在对岫野椋的爱里,一步步走向一个连神都畏惧的未知领域,人神终将抵达神都无法涉足的地方。可折原临也终究抱持一丝残酷的警醒,他不会毫无顾忌地奔向失序的毁灭,他需要设置一道保险,在他完全依从人类的本能而无法依靠自身的理智抽身而去的时候,这道保险必须要在折原临也本人的意志都岌岌可危的时刻万无一失地保住他的存在——将来发挥这个作用的就是他埋在岫野椋心里的种子。
                          “别再这么做了。”岫野椋说。“抱歉——小椋才是,最近是不是太敏锐了些?”折原临也苦笑,道歉毫无诚意可言。对于他的调侃,岫野椋不以为意:“您大可以放心,我不会离开的。”“别这么信誓旦旦比较好,我说真的。”折原临也诚恳地劝告,“在这里,好事和坏事都是同时发生,纯粹的黑白分明无以为继,所有的人事、对错全都搅和在一起,日常和非日常在一瞬间翻覆,池袋就是这样淤泥般的城市。”
                          折原临也带岫野椋回池袋是出于一己私欲,他过不了那种能把骨头都泡酥了的舒适生活——纷争和混乱的人心是他戒不了的瘾,可他又不肯放岫野椋离开自己。
                          “我知道,我都知道……”岫野椋轻声说。
                          折原临也想过了,既然他没有办法放开岫野椋,那就让岫野椋自己选择离开他。然而折原临也好奇的是,岫野椋何时才能看到深渊的那一线边界——她在什么样的契机下才会回头呢,像他五年前从她面前逃走那样,从他的身边退却。岫野椋要是真那么做了,折原临也会倍感欣慰,毕竟那才符合人类趋利避害的天性,是属于日常的普通人应有的行为。
                          折原双子已经抵达了露西亚寿司门口,她们站在门内倾泻出来的明黄色光晕里回过头,冲折原临也和岫野椋招手呼喊。岫野椋抬手回应,顺势向前走了几步,蓦地,她回过头来。
                          “临也说的那些,我都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再松半口气就要溃散在风里了,偏偏折原临也听得清清楚楚。岫野椋和他不一样,她很少说那些动听的漂亮话,在至关重要的时刻,她的措辞往往太过简单以至于显得苍白,而折原临也总能听懂她的意思。
                          “没关系的,临也就只管去做临也想做的事吧。”
                          折原临也几乎窒息,他心道,完了,彻底完了。
                          ——她这样说的话,他岂不是会觉得堕入深渊也无所谓了吗?
                          折原临也听到自己的心跳重得快要让他的耳鼓膜破裂了。
                          “椋。”
                          他第一次原原本本叫了她的名字,这让岫野椋有点不习惯。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不得不问你一个问题。”“您说。”
                          “你愿意为了我……”
                          折原临也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岫野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开琴盒吗?”
                          岫野椋久久没有说话,而是在折原九琉璃和折原舞流的催促下转身向她们走去。
                          “真是的,阿临哥和阿椋姐好慢!”“慢。”“抱歉,舞流,九琉璃,你们能先进去吗?我和学长在外面说几句话,马上就来。”“欸——”折原舞流拖长了调子刚要抗议,就被折原九琉璃扯住了袖子,她觑着岫野椋的神色,立刻收声乖乖照做。岫野椋刚一转身,双胞胎就忍不住捂着嘴嘀嘀咕咕。“阿临哥那个蠢货,他又说什么了,弄得阿椋姐脸色那么可怕!”“不知。”“他要是把女朋友作没了肯定是他活该啦,我才不会同情他,不如说我们可以直接把阿椋姐抢过来嘻嘻嘻。”“……”


                          IP属地:中国香港74楼2023-12-23 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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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原临也仍然站在原地等她。岫野椋快步由远及近,压低了声音急促道:“以防万一我要同您确认,‘开琴盒’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有特定的含义——那是什么样的含义,临也知道的吧?”她捏紧了拳头,反复确认,“临也是在知道‘开琴盒’是什么意思的前提下,才问我的,对吧?”
                            “当然。”折原临也回答得异常干脆。
                            岫野椋说过,她是因为五年前得到了他的爱并且爱过他才得以在世为人;那如果,现在要她放弃为人的资格,她做得到吗,要她彻底背弃自己理想的生活,她会退缩吗——折原临也甚至觉得眼下提出这个问题未免太仁慈,根本就不符合他的作风。可是他不能在此刻缄口不言,待到日后再亲手将她推下悬崖。
                            爱是最大的不忍心。仅此一次,他是在给她机会——岫野椋若还想全身而退,那就唯有现在了。
                            “您总是这样……我都说了,不要再试探我了!”岫野椋突然提高了嗓门。折原临也很惊讶,这是岫野椋第一次冲他发火,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怎么见过她生气。
                            “小的时候,父亲对我说过,他并不是喜欢做这样的事才投身粟楠会的,是他对妈妈的珍爱、是他和干弥先生的情谊,让他打开了琴盒。父亲还说,也许有一天我也会遇到一个心甘情愿为之开琴盒的人,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会明白他的心情;要是将来我真的足够幸运,遇到了那个人,我就得问他要一把琴。”
                            岫野椋伸出双手扯住折原临也的衣领,扯得他不得不低下头来望进她的眼睛。
                            “我愿意,听好了,折原临也,”她哽咽道,“梅雨季过后,我的答案是无论如何我都愿意。”
                            折原临也那张能说会道无往不利的嘴徒劳地开合了一下,竟然什么都没说出来,整个人僵在那里。
                            “想让我为你开琴盒,就先送我一把琴,那样的话,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我爱你啊,我心甘情愿,你到底怎样才会明白,怎样才肯相信呢。
                            新宿的雨季太短了,池袋的空气又这么浑浊,像普通人那样去爱太难了,她简直想不明白,她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算竭尽全力呢。
                            岫野椋埋在折原临也的襟前泣不成声。
                            “椋,”折原临也蓦地惊醒,那滚烫的眼泪几乎要在他胸前烫出洞来,他惊慌失措地把她揽进怀里,失神地喃喃,“别哭,别再哭了……”
                            那一刻,折原临也在神思恍惚间做了个决定:
                            哪怕前路的尽头是地狱,他也要带她一起去了。


                            IP属地:中国香港75楼2023-12-24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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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矢雾波江回到池袋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一个月——由于折原临也突如其来的反悔,她不得不退签机票改道去美国,为此她发誓回去以后一定要把手术刀捅进折原临也的喉咙。而这个人渣居然还嬉皮笑脸地跟她扯淡,拜托啦波江小姐,那关乎我一生的幸福。矢雾波江说你放屁。折原临也说我认真的啊,我要给女朋友买一把琴。矢雾波江认定折原临也脑子有病,然而还是不得不为此奔波劳碌了一个月,去犹他州盐湖城的沙漠战术轻武器公司订购,等到出货后付了一笔昂贵的费用通过黑市的走.....私渠道运回日本——好在她在矢雾制药第六研的时候没少跟走私贩子打交道,她在这方面的人脉和资源甚且胜过折原临也。
                              于是,岫野椋那天下楼的时候,看见折原临也双手交叠支着下巴出神,他面前那张宽阔的工作台上,横躺着一副皮质优良的小提琴琴盒。
                              看见岫野椋下来,他勾起嘴角笑了:“椋,到这里来。”“嗯。”
                              她没有一点意外,她知道那里面就是属于她的琴。岫野椋的指尖沿着琴盒圆润的边角抚过,而后挑起盒扣掀开了盒盖——
                              “秘密侦察兵”SRS,目前世界上隐蔽性最高、长度最短的狙击步枪,这就是折原临也精心挑选的“琴”。
                              “思来想去到底要送椋什么样的琴,最后选了这把——”折原临也用邀功似的口吻说,“是我认为最适合你的枪哦。”
                              无托,紧凑,轻巧;旋转后拉式枪机,配合不同底径的枪机配件可以匹配四种不同口径的子弹,单手就能完成弹匣更换;枪体重心均衡,扳机位置可调,击发感舒适,颠覆性的布局结构配以精锻枪管,能适应长时间据枪和远距离高精度射击——岫野椋不得不佩服折原临也不俗的眼光,能在众多狙击枪中选中这款理念和功用都极为超前、堪称近未来标杆之作的SRS。
                              拆解的枪支部件收纳在小提琴琴盒里,盒内还安置了非常齐全的战术配件,她伸出手虚悬着,从四根枪管中选出一根,缓缓吐出一口气,旋即在折原临也赞叹的轻呼中花了不到30秒将SRS狙击枪组装起来,她的动作快得叫人眼花缭乱同时又精准自如,利索得不带一丝赘余,仿佛不是她在取用部件,而是那些部件听从她的意志召唤来到她的手中,眨眼的工夫就装配在正确的位置,不差毫厘。
                              “啪”的一声,岫野椋推上弹匣,一杆SRS .338拉普-马格南型组装完毕,全长37.5英寸,枪重5.26公斤,她抬臂曲肘架枪瞄向室外,全息准镜的视野捕获让她非常满意。
                              折原临也轻声笑道:“太好了,你好像很喜欢。”“嗯,的确是很适合我的枪。”


                              IP属地:中国香港76楼2023-12-24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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