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商广陵从外地回苏州,幽衡便被招了回去。拓跋景每日都见到幽衡在商广陵的院子里罚跪。膝边血迹从没断过,脸色也一次比一次更加苍白。人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精神愈发不振。有几次都看到幽衡在用影卫的办法,嘴里咬着碎瓷片强撑。
又过了几日幽衡便突然消失,再无踪影。影卫本就是暗中保护,拓跋景忙于结交汉臣,也并未太在意,想着应该总比罚跪更好。而且拓跋仰山最近也到了苏州,两兄弟见面,当然要欢聚畅谈。
说来拓跋景与拓跋仰山同为皇子,性格秉性却相差甚远。
拓跋景外表看起来潇洒不羁,热情且情感丰沛,但实则内心阴暗算计。因为自幼没被人毫无保留的爱过,其实是一块捂不热的冷心石头。仰山虽然同样心机颇深而且素来手腕强硬冷酷,但他大气沉稳,心思细腻体贴,只是生于帝王家而被迫生出的这些谋略罢了。若是常人,仰山应该能享受到很多世间凡人的爱与欢乐。但是拓跋景,他并不懂爱,内心的柔软别人轻易难以触及。
仰山早就听闻幽衡,尤其是在长姐大婚的时候,仰山亲见亲历,对这个年纪尚轻的孩子印象颇深。这次前来一直暗中搜寻,想拉拢靠近,以后便为己用。只是即便三弟拓跋景都不曾知晓,便也不再追究。仰山家中纳妾三人,一直未娶正室,多年无所出。所以常有传言他独好龙阳。自魏晋以来,中原民风舒广,鲜卑皇家虽是介怀这种癖好,但也毕竟只是传言。
如此几日后,商广陵才终于腾出时间与拓跋仰山饮酒观舞。
二人先前接触不多,席间除了鲜卑官员和仰山旧友也别无外人调剂,气氛相当沉闷。拓跋仰山不喜汉家歌舞,故而商广陵说“愚兄这里有一俊俏儿郎,可与贤弟共赏。”
仰山以为是舞剑、摔跤,却见商广陵吩咐了一声。一道黑影便从梁上飘下,稳稳落在二人桌前。敛目低头,看不清五官神情。只是此人甚为清瘦,影卫的黑衣都显得有些许宽大。
黑影行礼,“见过泽庆王,泽庆王万安”。声音清和冷绝,十分好听,却虚弱异常,似乎说话人下一分便要晕倒过去。仰山听得十分耳熟,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商广陵说“弹一曲鲜卑国的《雪姬》给泽庆王助兴。”
“是”这声音中似乎夹杂了无尽的疼痛,却强忍不能发。黑影接过侍女送来的琵琶,跪坐在地上起手。
拓跋仰山大惊,《雪姬》是鲜卑传统名曲,拓跋仰山从小听到大,没什么新鲜的。但是这个小影卫弹得别有风情。柔中刚烈如刀,如溪水绵绵伴着冰川险俏。迸裂弦声争鸣,尾音却细润悠长,如怪石乱山配映绿嫩芽,绝处逢生,春光盈盈。
曲终在座皆惊。座中人大多来自鲜卑,在汉家江南听到家乡古曲已经甚为感动,何况此人弹得这么好,已经远远好过平生所闻。大家不由得都站起来举杯相庆。商广陵料到此曲必能带动气氛,便觥筹庆贺,趁机攀谈起来。
黑影隐去,在角落里强忍着一波又一波的疼痛,压抑的咳嗽从口中丝丝漏出。好在席间人们都忙于应酬,一曲就将气氛烘托出来,不再僵硬无趣。
窗外下起冰雨,众宾客纷纷离席。
拓跋仰山偶然看到刚刚的那个影卫竟然还跪在角落,抱着琵琶,腰背挺直。阴影中人形削瘦,腰身还不如一个琵琶宽。双手环抱,将琵琶紧紧拢在胸前,微微垂头,细看过去,肩膀一抖一抖,似乎有伤,疼得紧。幽衡被商广陵苛待不是一天两天,身上旧伤新伤一大堆,一到雨雪天就疼得难以抑制。
拓跋仰山走过去,还没看出是幽衡,毕竟与接亲时相比,身量长高不少,可这人也瘦了不少。幽衡听到声音连忙行礼问好。仰山听到鲜卑话才发觉是幽衡,赶快蹲下扶住幽衡的肩膀“幽衡兄弟,怎落得此等地步?仰山不才,可助兄弟脱离。”
“泽庆王认错人了,奴是影卫,无名无姓。与泽庆王并不相识。也不需脱离”幽衡勉力作答,尽力稳住气息。
“不相识说什么鲜卑话?幽衡,我要了你去我府上如何?”
“没有汉人的时候,单见泽庆王、平江王要用鲜卑话问好,是圣上定的规矩。”拓跋仰山这才忆起确实如此,汉家是想让他们宾至如归。但是眼前的影卫好生面熟,确实就是几年前的耶律幽衡,只是现今太过削瘦了些。面容也如此憔悴,似乎从不曾被好生相待。
拓跋仰山想扶起幽衡,才发觉幽衡腿上伤重以近乎难以站立。幽衡扶着墙,试了几次才站起来,旋即又跪下行礼“让泽庆王见笑了,奴已是半个废人,已然受不起泽庆王的好意。”
仰山见状更是不肯放过,这么重的伤,怕是从来不曾好生将养。半抱半推地带了幽衡去将商广陵。借着酒气,费了大力气才要了幽衡到自己府里。
拓跋景听闻,连夜去了哥哥府里,看到幽衡在院子跪着守夜,没想到仰山也是如此苛待他。但是拓跋景沉稳多了,才不会像以前一样小孩子秉性。随便问了些事情便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