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您醒啦?”拓跋景慢慢睁开眼。看到碧玉为窗金幔纱,朱红雕梁粉作瓦。俨然是后汉江南行宫的装饰。房间里空气湿润温暖,香炉里点着自己常用的沁雪篆香,此香昂贵堪比黄金,容易灭,需要人时时监看。拓跋景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分明是在西域,怎么像是来到了江南?
刚要开口问,在床边侍奉的孩子端来一份清茶。茶香独特,又是拓跋景最喜爱的白头松,这种茶叶极难保存,要即用即做,离开鲜卑几乎没有地方能找到。而眼前的茶,不但正宗而且新鲜。左右不过两个时辰。拓跋景甚是生疑,现下已经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这个端茶的孩子约摸十二三岁,正是幽衡当年从军第一次回长安的年纪。当年的幽衡只剩一副躯壳,形销骨立,双目无光,只因日日被苛待折辱,不曾获得一丝怜悯。而今这个孩子倒是伶俐可人,活泼有趣,声音还有些稚嫩,说道:“公子,请用茶。小的名唤春和,是楼主起的。您竟然能拿着楼主贴身的玲珑珠,您就是他的最在乎的人,在满月楼,见玲珑珠如见楼主,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孩子眼中带光,脸上笑意洋洋,是百姓人家最寻常的模样。
拓跋景拿起手里的珠子端详,回想着这段时间的经历。最近几天却全无记忆,终于开口问“我昏睡几日了?”
“您自到达满月楼的第二日起就高烧不退,身上一层一层的起着红疹,昏睡中还不停梦呓,已经五天了。楼主就一直跪在床边,整整侍奉了五日。刚刚累到呕血,大口大口的,吓坏了一众人,才被靳大夫硬生生拉走的。其实楼主的身子更差些,这几天来何止发烧,还一阵一阵得打摆子,抖得很厉害。身上常常疼得整个人都失了神,又十分畏寒,穿了冬日的衣服,却还是半天就能全部湿透。但是谁也劝不走他,那么重的伤,硬是在这里强撑了五日。除了食些米汤偶尔小憩,几乎未食未休。但是好在您这么快就醒了,我这就去叫楼主和叔台大人,哦,对了还有靳大夫。”春和说着就赶快跑走了。
拓跋景不用问就知道,这种傻子才能做出来的事情,一定是幽衡,但是幽衡何时又和满月楼扯上关系了?
满月楼楼主十分神秘,座下满是能人志士。可谓手眼通天,西域各国皇室都要礼让三分。
先进门的是靳凤鸣,人称鬼医,在西域五国都是响当当的名字。拓跋景幼时,父皇曾请他医治过自己的母妃,本是将死之人的母妃由此又续命两年。所以拓跋景对靳凤鸣的印象尤其深刻,没想到他竟然是满月楼的人。跟着靳大夫进来的是方落柳,也就是叔台大人,满月楼的大部分日常工作都是他在打理。书生打扮,拿着一把金扇子。方落柳是搞情报的一把好手,西域之事他尽数详知。世人说“金扇细丝骨,计策密遮灯。”其实方落柳也是匈奴和鲜卑的座上宾,常年为西域诸国做智囊的,更是传言“常有君主驱万里而求见,虚前席方能听得先生片片言。”而这等高傲之智士,也是满月楼的人吗?
拓跋景越发好奇,也不由得脊背发凉,如此,幽衡是有多少事还在瞒着他。
满月楼不归属任何国家,因此楼中无官职尊卑,只凭本事说话。靳凤鸣进门看出了拓跋景脸上的皇贵之气,但还是淡然的坐在床边摸脉,毫无忌讳,也没行礼,甚至没有客套。还是方落柳优先开口“敢问公子是楼主的何人,如何能拿到楼主贴身的玲珑珠?”
一句话让屋子里的人都屏息而听,大家都知道楼主行事谨慎,从未将玲珑珠离身。拓跋景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幼相识罢了”
方落柳则展开金扇子,脸上有玩味的浅笑。说“三皇子潇洒豁达,历来广交天下豪杰,也不奇怪。”
拓跋景确实预见到方落柳可能认得自己,这语气也帮他解围,于是两人随意的攀谈起来,方落柳十分健谈又风趣幽默,拓跋景刚刚的不适好了大半。
言语间拓跋景偶然抬头,看到了刚刚来到门外的幽衡。幽衡穿着一袭湖蓝色的长衫,发簪缱绻,剩余的头发披散下来。黑发如墨,更加衬得整个人都是病态的苍白。幽衡这几日,食不下睡不着,生怕拓跋景有丝毫闪失。忧心忧虑,又是瘦了不少。这副身子已经不能再瘦下去了,远处的灯火照在身上,幽衡就像一个薄薄的剪影,映在窗纱上。太过削瘦,以至于连影子都是虚的,边上都是模糊的边界。这间屋子是幽衡从江南回来就布置好了的。他看出拓跋景喜欢江南,也是那时默默背下了拓跋景的所有喜好。本来并没有想过拓跋景有机会能看到,毕竟满月楼位于戈壁深处,还是不来的好。所以这些年就一直这样闲置,幽衡甚至不敢轻易推开这扇门,他不敢看。因为这扇门里,是他连回忆一下都觉得太过奢侈的美好时光。那种温存,是他这种活在黑暗中的人,不配拥有的。其实幽衡在怕,他怕自己被这温暖暖过了,就再也不能面对冰凉的寒夜了。
幽衡一只手扶着门框,手指颀长舒展,侧身静听。三皇子难得这么开心,自己现在进去怕是扰了他的兴致。其实拓跋景才不是这么想的,拓跋景纳闷,为何幽衡在门口站着不进来。这又不是在军营或者皇宫,还在等召见吗?
拓跋景此时玩心大起,所以有意问方落柳:“叔台大人,你们楼主除了武功文墨,可有什么他会而别人不会的东西?”
方落柳知道问题来的奇怪,应该是故意给幽衡听的,就配合着说到“楼主会弹琵琶,一手绝艳琵琶,‘名动教坊不知数’啊,哈哈哈。靳大夫,您说是不是啊?”
靳大夫也笑起来。拓跋景觉得有趣,就又问“琵琶吗?我倒是听过不少将军、公子会弹古琴,吹箫、吹笛。还没见过会琵琶的男子。这乐器,不是歌姬用的吗?”
“哈哈哈哈,小兄弟,等有机会你去亲自问他好了”方落柳笑得更加开心。
“哼,还说呢,”拓跋景佯装抱怨的样子,说“你们楼主从不跟我讲心里话,他累了痛了,从来不说,还要我猜。就算猜到了,他也不承认,就只懂得自己过日子。”拓跋景说着,还用眼睛瞟一下门口,又继续讲:“就比如这次被困,为何不早来求我?而且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私自上了西山,落得我俩在戈壁中走了这么多天。我这一身得病,还不都是他伤的?”幽衡耳力甚好,自然听得真切。他并不知拓跋景只是随便讲讲而已,拓跋景的每句话,幽衡都恨不得刻在心里的。如今听到这样讲他,心里也是难过,更加内疚自责。本来这些天,幽衡已经在心里骂过自己千百次,好不容易到了满月楼,拓跋景又病重。幽衡心中思量,手指慢慢用力,在侧面轻轻按住门框。进而有苦难言,四根手指蜷起,手背经络爆出,指尖用力,生生在紫檀木的门框上按出了几分指痕。
方落柳何等玲珑之人,马上接话道:“那敢问三皇子,希望楼主做些什么来弥补呀”
拓跋景本就不想为难幽衡,只是想说些尖锐的,让他进门,两个人见一面。没想到这个人这么能忍,就装作思询说:“嗯....,其实也不用什么,不如就给我弹曲琵琶得了”
方落柳听完,强忍着笑,侧头看身边的靳大夫,也是一脸玩味。心想,这个年轻人,真是懂得拿捏呢。方落柳憋笑忍了好一会儿,说,“那三皇子先休息,一会儿戌时去前厅用晚膳吧”
拓跋景再抬头,门口已经空荡荡的。心中嘀咕,不会真的没听出来我是在逗他吧。低头时,却看到床边放着幽衡的黑衣。被洗得干净,折的整整齐齐。应该是幽衡早就备好了放下的。
晚膳并未见到幽衡,好在春和一直陪在拓跋景身边,叽叽喳喳地讲了不少楼主与满月楼的事情。拓跋景知道幽衡这些年在边疆很辛苦,但满月楼的事情,纵使鲜卑在汉军中耳目众多,他也从未听闻。这楼里夜夜笙歌,亥时拓跋景有些疲累,准备回房。这时却遇到行色匆匆的靳大夫,拓跋景拉住他问怎么了。靳大夫不语,拓跋景最烦别人不答话,偏偏着满月楼里的人,除了方落柳和春和,各个喜欢哑谜。还是春和机灵,说一定是楼主的事。拉着拓跋景去了幽衡的房间。幽衡住在高处的一个小间里,朝北。房门未锁,拓跋景看到幽衡勉力站起来,倚在床边,要用手扶着床围才能站稳。以幽衡的耳力,怕是早就听到了拓跋景的脚步声。但他没有提前迎接。只待拓跋景进门,才慢慢行礼,“卑职见过平江王”。声音平和如初,似乎眼前这个虚弱的人并不是他。
房间入目空荡荡,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两把椅子。倒是有个满墙的大书架,满满当当。总算显得屋里有些生机。书架旁边确实有把琵琶。
拓跋景扶幽衡起身,刚刚握住幽衡苍白纤细的手。触手则是一阵寒凉。是渗入人手心的冷。幽衡每日都这样冷的吗?即便在盛夏,即便穿着冬装都如此的吗?
拓跋景眼眶微红,细细摩挲着幽衡手肚和手心的茧子,这样的一双手,这么重的病,是怎么拿起枪,赶退那么多追兵的?他是把自己逼得多紧,是从来都不曾放过自己的吗?拓跋景一直觉得,幽衡最瘦的时候,是他十四岁那年,长公主大婚之后。可是现在看来,这些年来,除了身量长高许多,身上却从未胖起来过。隔着白色的里衣,胸骨肋骨都根根映出来。
幽衡发现拓跋景看着自己出神,而且抓着自己的手,好用力。拓跋景明明不习武,怎得有这么大的手劲儿,握得幽衡手指发酸。幽衡不知他在顾虑什么,为了尽快拯救自己的手指,只能大着胆子问:“平江王的身子,可是大好了?”
拓跋景心中焦急,明明下午的时候,还好好的站在门口,偷偷与我置气,怎么现在这样了。正想着,听到幽衡问话,赶快吸吸鼻子,说:“嗯,好了。恕卿呢?这手怎么这么凉?”
幽衡其实不大习惯被人这么握着,乘机挣脱开,说“属下习惯”。边说边扶着床围站起身,平江王坐着,怎么有自己也坐着的道理。
拓跋景看到,就说“现在在满月楼,是你的地盘,你们这里不看皇贵的么。恕卿,你也坐下吧”
这句话说得轻巧,幽衡听起来却觉得好像和今天下午时一样,是抱怨的语气。轻声问道:“敢问平江王,今天下午说的补偿,还算吗?”
拓跋景懵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补偿?”
“您讲卑职连累您受伤被困,让卑职弹曲补偿”幽衡说得十分小心,怕再伤了拓跋景的心。
拓跋景这才想起来,那是逗他,但是却顺着话题问“你是如何学的琵琶。这都是金陵红苕女做的事,你是为何要学?”
“卑职不知,阁主让学便学”幽衡答的是实话,他哪有选得余地,但是当年只有他学琵琶,别人都挺常见的。
“哈哈哈,来,给本王弹一曲”拓跋景说着拿下墙上的琵琶递给幽衡。
幽衡自觉躲不过,问道“平江王想听什么”
“有带唱的么?我想听你唱”
幽衡红了耳根,这琵琶曲的唱,哪有干干净净的。但是只能答:“有”
“那就唱一段,唱段短的,《等配郎》吧”
“好...”
幽衡弹得确实好,唱得更是不知有多么委婉动听。拓跋景听过多少人间美艳的曲子,如今幽衡唱得却最撩动心弦。缓了好一阵,拓跋景才说“再来一曲”
“还来啊?”不是说一首曲子就补偿吗?
“那是补偿你害我入险境,现在这个补偿我在戈壁这么多天,都晒黑了”
幽衡无奈,还是头一次见这种耍赖的。而且寻常人戈壁出来,都是说自己缺水,哪有说自己晒黑的。
只能问“还是带唱的吗?”
拓跋景“嗯,那是当然,你想偷懒吗”
“卑职也会十面埋伏之类的古曲的”
“不听不听,有什么意思?来,唱一段《红春意》”
幽衡羞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