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宣化九年四月,春意最为秾盛之际下尚嘉瞻元佑的。)
(是日鶗鴃鸣春、玉人歌舞,路旁的垂柳被一抹无心的、急于看热闹的巽风扭绞成缫,一如我无法言说的百感心绪。我是如何了解他的呢?不过一纸明黄的绫绸圣文,称他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嘉他平匪有功、绥定滇南,誉他行孝有度、文武并重,不忘缀上点睛之论——宜尚主庆和,吉日完婚。寥寥赞词,将瀛公主的终身一笔定朗。是啊,出身桂庭华胄的少年将军,令青梅侧目、寇钗艳羡,旁人眼中如此善好的归宿,“——越瀛,你有何不满呢。”)
(月夜——更确切地说,花烛夜来了,花果铜钱遍地洒落,一条儵烁碎盐粒子的银河上悬蓄着冰凉凉、铁铮铮的星芒。喜帕上蹙金的和鸣凤、并蒂莲短暂地代替新郎吻住了我的双眸。劣质的油彩画溶落成满地刺眼的彩漆,那是普基廖夫先生「不相称的婚姻」。铅朱、柠黄、明橙被高高地抛起,晕落在公主府的照壁、地砖、氍毹,一点点地被花盆底碾成尖厉的颇黎袃,每过一步,旋盛一朵血色的罂粟花,在这颓然又明浊的花房里,我与嘉瞻元佑拜堂,行天地礼。)
(宴厅觥筹酣乐,这是达官显贵的名利场,并不是我的伊甸园。端坐长宁殿喜床之上,一双龙凤喜烛肆情地燃跃着,昌炽的小舌在玫瑰色的帘幕上羞怯地缠绵在一起,为芙蓉夜写下一首并不隐晦的情诗,亟亟地盼我赏它、读它、嗜它。我敬重它们的光明,却厌恶这不合时宜的缱绻与旖旎。无趣、无聊、无味——奇怪,所有枯乏的词句都可以用来形容这个月亮异常完满似璧、皎皛如水的夜。疏而不失的星星,如泡在梦境里的碎玉,织成一片明丽的网。院子里新栽的桃花树似也落泪了,不知道是不是沾上了露水。)
(我好累啊——凤冠愈沉、丝竹太吵,甚至连猗动十里的烟火此刻都分外多余。我屏退了一众喜婆姑子,她们只会聒噪地满嘴奉承羣祥既集、福慧良缘,扬颂公主与驸马天造地设的传奇佳话——显然,这并不符实。树上有同样难眠的虫鸟,却嚐嚐地催人入睡。芍药栏关不住离人的梦,晚风将要向我说一句话,是说远天的星么? 我阖上眼帘,西洋钟的珐琅针逆时回寰,时空倒转至流光绮岁。是宣化七年六月,我同沈小月捧着冰碗儿,在乌巢击鞠场的看台上为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拊掌高呼,怦然伊始;八年元月,上元灯夜的雪仍旧纯明,我想知道,同谢伯乐一起放的河灯有没有泊去神灵的瑶境,他的愿望实现了没呢,好像也没有机会问他了;九年三月,西直门的小雨顺着白玉钗打湿了烟罗裙,我懁促地想握住叩德吴钩的手,拥住他的背影,告知他这份无法承受,沉重又无价的爱意。)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后来,是一阵缓然无序的跫音将我拽回明晃的殿堂——他似吃醉了。咚咚、咚咚,愈发近了,我微息眼瞤,凤摇的仙翅隐隐地摇动,该同他说些甚么呢?来不及细想,只将颈、背、腰挺屹成一把笔直的玄女尺,一滴滚烫的泪珠固执地挂在眼角,每一个真理与谎言,都在无从审判的爱中死去。)
(在这个鬼火无尽燃烧的国度,看似吉庆成祥的万物无一不在提醒我,公主殿下,这是你命定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