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我才准备完毕，下人一个个地将膳食端了上去，我挑了主人家最好的酒，也步履稍急地前往膳厅。
主人与张良早已入座，远远的，他投过来的视线与我交汇。秋日里的晚风说得上冷，很快吹散了一身热意，好像心情也随之好起来，我勾唇对张良笑了笑。少年微微顿住，片刻才颔首致意。
“为感谢公子的照顾，章莺特地下厨，小小心意，还望公子别嫌弃。”我说着客套话，跪坐在张良身边，亲自替他将酒樽满上。
“那良便谢过姑娘的心意了。”张良微微抬手制止我倒酒的动作，似乎不擅饮酒，我看出他面上的难为神色，却仍坏心眼地当作不知。
张良是座上宾，主人自然盛情款待，连带着我也要恭维一番。这些我听着着实厌烦，便装作没听到。
“怎么样？”我满眼期待地注视着张良夹起一片食物放入口中咀嚼，待咽下后，张良笑着说：“姑娘手艺绝妙。”
我也尝了尝，只是卖相不错，味道却非上乘，张良谬赞之意不言而喻。
“章莺替公子满上，美食配佳酿。”我摆出一幅笑脸，全然无视张良的婉拒，一次次替他满上酒樽。

少年皮肤白皙，现下酒过三巡，潮.红漫上面颊，一双凤眼微阖，他动作迟缓地轻轻推推我捧过酒壶的手，最终滚烫的手指搭在了我的腕上。
“姑娘莫要难为良了……”少年说话闷声闷气的，又轻又柔，像羽毛扫过心房，让人心头泛痒。
我侧眼看向张良，被他触碰的肌肤也跟着热起来，直叫人心慌。少年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抬手抚着额，另一手仍握着酒樽，侧脸看去就如同撒娇的孩子，心生爱怜。
热闹的厅堂一时安静了下来，主人尴尬地咳了两声，请我扶张良去客房歇息。
虽说这种事该由下人去做，但不知怎的，此刻我不愿离开张良半步。
“当心，公子。”我小心翼翼地扶张良起身，凑近了他耳边说着提醒的话语。少年当真不擅饮酒，又奈何我一樽樽地灌，不一会便迷迷糊糊的。

客房的木门被吱吱嘎嘎地关上，仆从都退下了。我让张良缓缓卧在床.塌上，又抬手抚了抚面颊上的汗，刚一触碰便被自己颊上灼热的温度嚇住了。
我尽量不去想主人家怪异的神情，但看向少年被烛火映照得迷醉的面庞，便止不住地面红心跳。
说到底，除了师父，张良便是我接触最多的男子，哪里懂什么男.女间的事。只是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有一点喜欢上这个少年了。
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皆卷起我心底平静海面上的风浪。先前的我并未意识到，而总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聚焦到张良的身上。
我原本只是单纯地喜欢瞧他窘迫的模样，今日我远远对他笑、坏心眼地灌他酒时，心里想的都是少年会做何反应。这样的心情，很早便有了，或许是从他那日的一番话开始，让这感情悄悄发芽了。
心情杂乱如麻，我俯身替张良取下发冠、盖上被褥，坐在床.沿抚去他面颊上的发丝，指尖轻轻划过微张的嘴唇，少年鼻间湿热的气体喷洒在肌肤上，我有些满足地笑笑。
张良早已沉入梦乡，我也便大胆了些。
我垂首轻触他的唇，如偷腥的小猫，嗅得酒香便离去。
“张公子，好梦。”

（6）
那日张良醉酒在主人家住了一晚，清早醒来我并未见到他，大概是早早离去了。
自那以后，又过了两三日，此时我叨扰主人家半月多了。伤口已结痂，不日我就会离开，兴许是张良下一次到访，我知道自己会很伤心，但现在我不愿想。
闲来无事，我便坐在窗前望天空云卷云舒、黄昏日落。也曾多次想起过举剑练习，却都放弃了。
今日刚好张良来访，说要带我去看街上的灯会，原来是他认为那日喝多了酒过于失态，心里过意不去。
我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张良说他在屋外候着，自己稍作打扮。
那日离开紫兰轩时，紫女赠予我几套衣服，我挑了件保守些的深蓝色衣裙，层层轻纱如同夜空星河，着实美丽。我平时从未装点面孔，今日却想淡淡抹些胭脂，我看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庞，较从前似乎妩媚动人些。奈何我现下没有发簪可作点缀，只得披散着头发。
“公子，久等了。”我有些拘谨地站立到张良身前，僵硬地抿抿唇。
我一向淡漠地对待周身人与事，刚结识张良时，也冷着脸，不多言语。如今见到他，就想着应该开心点。
“不……嗯、我们走吧。”张良盯着我看了半晌，又微微慌乱地移开眼。

华灯初上，路的两边挂满圆鼓鼓的红灯笼，小商小贩摊上摆着新鲜的小玩意，各位热闹。
“姑娘请等一下。”张良说道。人群川流不息，似乎是怕我走散了，少年轻轻拉住我的长袖，将我牵至商铺前。
暗红色的衬布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发簪，我垂首看了看，又抬眼注视张良。
“姑娘可有心仪的？”少年嘴角噙笑，橘红的烛光将他的面庞揉合进暖意。
我摇了摇头，既无心挑选，也不愿让他替我买。
“就当作良的道歉礼物，还请姑娘赏光。”张良面露难色，“何况，这逛灯节时买些小商贩的玩意，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好了，那你替我选吧，不必麻烦了。”我知道这一拒绝，张良定是有诸多理由等着逼我同意，便也妥协了。
少年俯身看了片刻，最终挑了只缀着蓝色珠子的簪子，付了铜币。
“失礼了。”他亲自为我别在发间，少年离近了的鼻息卷起微微暖意，只片刻。
“它很配姑娘今日的衣裙。”张良微笑时好看的双眼会轻轻眯起，束起的墨色长发也随之轻晃，直叫人心跟着悸动。
“姑娘……很美。”说这话时，他挪开了目光，盯着脚边的地面，唇角却仍带有笑意。“你很适合胭脂，眼角眉梢都明媚了许多…只可惜，路边的胭脂价格低廉，对女子的皮肤不好。”
张良今日说了很多话，没头没尾，也不像他。
但这样的他我并不讨厌，相反，还有些让我喜爱。他说了许多关于我的话，夸我漂亮、想为我买好的胭脂、希望我能更多像今天这般打扮。
比喝了酒的他还要有趣。
无论张良说了什么，我都始终注视着他的眉眼，大概是我过于直白的目光使得他难为情了，少年就抿起唇停止了话语，低声说句失礼了。
一路下来，张良怀里抱着大大小小几个盒子，都是给我买的，就连我手中也拿着糖食。先前并未尝过，凝固的糖浆像晶莹剔透的琥珀，入了口又滑腻腻地将甜味充斥口腔，令人上瘾。
“姑娘跟紧良。”张良已腾不出手，侧头嘱咐了我一句。我没多想，就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看起来就如同挽着他的手臂。
张良未说这样做不合适，他沉默着不言语，只是稍于我前面走着，我看不到他的脸。而我也不是大家小姐，讲究不多，倒是很想这般理直气壮地挽他。
反正也仅此一次了。

（7）
一夜意识沉沉浮浮，我睡得并不安稳。森森鬼影、凄冷夜色，惨白的月影晃过眼前，半梦半醒，浑身冷汗，又被纠.缠着入睡。
直到冷色渐驱，天愈大亮时才算平稳地睡了半个时辰。
日光从窗上透进来，一束束光柱照在地板上，侍女在屋外叩门，我方才缓缓起身更衣。
“进来。”
侍女穿过屏风，礼貌地问了声早。我了然地褪下.里.衣，侍女动作轻巧地拆开一圈圈缠绕在腰.身的布，服侍我换药。
我揽了长发过来，低着头。
侍女是个年方十六的小丫头，有时话多得很。
“姑娘的皮肤原本就很好，抹了张公子给的药膏，更是水嫩白皙了！”她的声音十分清脆，兴奋时说话像鸟雀唱歌似的。
“我并未注意……”
“说来张公子不愧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这药膏见了便知不是一般价值。”侍女的手指携着药膏在我的背上涂抹，凉凉的，的确是令人舒适。听闻，我动了动身子，问道：“你说这用的是名贵药膏？”
“定是这样的！张公子还特地嘱咐奴家要每日按时给姑娘上药，不得有耽搁。”说着，侍女重新包扎伤口，我站起身理好衣服。
［但是姑娘家终归是会疼惜自己的身体的。］
张良的话不禁在脑海中回响，我一时不知是该气恼，还是该欢喜。我习惯性地垂了垂头，抬手抚摸着背部。
——明日好好向他道谢吧。
我并未回话，侍女见了无趣，便退出去准备早膳。

我心里怨着自己清早起来便不停想起张良，一边翻找着衣裙，昨夜的那件静静地躺在一旁，尘粒在大束的晨光中慢慢浮动，似旧日，恍然失色。我盯着它看了片刻，最终抽出旁边素净的一套，在屏风后换好了衣，此时侍女已经在桌上摆好了饭菜。
用过膳后，我便开始收拾行李。
要带走的物品并不算多，衣服只有紫女赠的几套，但新添的饰物还是有一些的，都是昨夜张良为我买的。他说小商贩的东西质量不上乘，改日要带我去好的店铺挑选，我知道这话多半是客气，所以拒绝了，怎知张良更是簪子、项链等等各类都拉着我买来。
我说自己平日用不上，可他执意让商贩装了盒子，还有些是我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大概是张良见我眼睛都亮了——这是他的原话——一并买了，所以才抱了满怀的物品。
我一件件拆开看过后，认为能装到一起就做了，尽量减少包袱重量。
午膳后便都收拾妥当，左右无事，就到院子里走走。
“章莺姑娘……”
我猛然抬起头，四下无人，只有凉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落叶一地。我又没精打采地双臂搭在石桌上埋着头。
昏昏欲睡，又被扰醒。
索性就把玩着竹片，在寂寂秋景之中，也唯有竹林显得有些暖日的意味。
而且，一片青色，像他。
这日我过得并不好，因无事可做而频频想起张良。最后终于在有他的梦里结束了今日。
明天，会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