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很早便起来，向主人辞行后，张良也刚好到了。
我穿了一身颜色暗淡的简便衣装，袖口收紧，裙摆较短，行动方便。不知是否因为如此打扮显得没精打采，张良在见到我时微微皱了皱眉。
行过礼后，一时相顾无言。我注视着张良的面庞，他青涩的嗓音似远山，就连一惯挂在唇边的浅笑此刻也显得疏远和淡漠。
看到他这幅模样，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原本想要好好谢过张良，此时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或许这样的张良还要更好些，如果他表现出恋恋不舍…不过他也没理由舍不得我。我喜欢张良，打趣他、牵念他，一直是我一厢情愿，分别时，也是我心里难受。
可是人总要斩断自己所不该奢望的事物。
过些日子就会好了，我终归会忘掉他。想此，我反倒笑起来，缓声说道：“这些日子，叨扰公子了。”
“姑娘且慢！”张良似乎也方从回想中回神，他拿过身旁侍从手中的盒子，对我伸出手，“这是有除疤效果的药膏，姑娘日后受了伤，便可用此药。”
“你一直都给我用这药…我说过了，我不是娇贵小姐。”我盯着张良在盒子两侧的双手，迟疑着。
“章莺就是章莺，无关其他。况且这作为临别的赠礼，就请姑娘收下吧。”
我的头垂得更低了，不愿去看他，摆出这幅冷漠样子的张良为何还要吐露温情的话语？但他总有些自己的言论，令我为之触动，有时也会误认为少年的温润是仅对我一人。
我接过木盒，划过少年的指尖，温凉如玉，转瞬间眷恋无比。
“告辞。”我跃身上马，握紧缰绳调转马头，奔驰而去，身后少年一路平安的话语被风拍散。
我在新郑城的乐事，自此故去。

（9）
一路快马，黄昏时到了我在郊外的住处。
半月未回来，屋里落了一层尘灰，不曾有人来过，不过委托任务应该是来来退退。
我简单做了些吃食果腹，之后将屋里彻底打扫了一番。
橙黄的光芒铺在陈旧的木板上，覆上我的眼，四周寂静，仿佛凝固了时间，忧戚之感漫延泛.滥。
独自一人时，我从不自言自语，喉咙像是被封住了似的。久违的寂静竟一时让我心慌。
天渐转暗，屋中未点烛火，我早早上了床榻，目光所及皆一片漆黑，此时胡乱思想已经不会如洪流般扰我，空留无尽悲伤将我淹没。
我阖上眼，很久才入睡。
这些是回忆，也是隔世的梦。

第二章 此世记
（1）
自我回到住处后，又过了两三日，任务开始通过信鸽不时落到窗前的木板上。
一切都回到正轨。
我开始重新习惯了独自生活。
我回来时是秋末，很快入了冬。大雪压在屋顶，万籁俱寂，仿佛要吞噬我的小屋。
现在我已很少想起张良，城市与郊外之间就像划了道界线，出了城，就将往日的欢喜隔绝开去。
只是悲伤和他带给我的影响都留了下来。
我用张良赠给我的药膏涂抹伤口，伤好了之后，全然是一片光洁细腻的肌肤。我盯着手臂腰间的疤痕，顿觉丑陋无比。
我心里很矛盾，并不喜欢这种改变，甚至感到有些惶恐。
［姑娘家总归是会爱惜自己的身体的。］
犹豫良久，最终药膏被我放到梳妆台旁。
似乎是为了抚平心里的矛盾，也麻.痹自己，这之后，我开始更加频繁地接任务。

漫长的寒冬也结束了，冰雪消融、万物回春。我的身体却吃不消了，以往每隔半月进城，如今两三日就去，很少回住处。或许正是如此往复奔波，我生病了。
我坐在铜镜前，轻咳两声，瞧着自己苍白病态的面孔，下意识地去摸梳妆台上的胭脂。没有。我怔了怔，随即苦涩地笑笑。起身去拿钱，准备进城买些药。
我骑马缓慢前行，沿途风景优美，浮冰顺着清澈的溪流游去，草叶冒头，尽管晨风微冷，也吹得人心情愉悦。
午后我看了大夫，对方说吃上近半月的药，即好。闲来无事，我难得悠闲地在城中逛了逛，不知不觉走到一家胭脂店前。
［你很适合胭脂，眼角眉梢都明媚了许多…只可惜，路边的胭脂价格低廉，对女子的皮肤不好。］
何况我现在患病，面色确实不佳，用胭脂遮遮也好，我如此安慰自己，迈入店里。
柜上摆放的胭脂各式各样，色泽美丽，当真是吸引女子去买，但我不懂哪样是好，便问老板买下了最贵的胭脂。
当它接到我手中的那刻起，我心底泛起了点点的满足，甚至是欣喜。
［章莺就是章莺，无关其他。］
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无须在意身份的枷锁。
那个少年说我可以自由自在，可以偶尔任性。我也是女子，为什么不可以爱美？
怀着这样的心态，我上马扬鞭，将怀中的脂粉盒子揣得更紧了些。

（2）
窗前的木板上落了信鸽，我开窗取下动物爪上邦的布条，抚了抚它洁白的羽毛。此时已见不到口鼻呼出的白气了，春天彻底来临，窗边白色的小花轻摇着扬起的头，我的病也已治好。
我默读了两遍，这次的任务不算危险，但对方在信中写道近期会不断委派给我任务，大约为期两月，赏金很高。我自然是欣然接受。
我给甲方写了回信，便开始收拾简易行李。
这次的目的地，离相府不远呢。
迅速给包裹打结的手顿了顿，心里多少已经有了打算。
带好足够的钱.币，午后我便驾马进了城，在相府附近租了间房子，安顿下来，静待夜深人静。

“啊……”剑光闪过，直取颈项。
哽在喉头的呜咽在静夜里格外清晰，血影和暗夜抹在屏风上，愰花人眼。
我抬手擦了擦半干在面颊上的血，收剑入鞘，飞速跃上房屋准备离去。
放眼望去，街道上大多熄了灯，静得出奇，所以有人走动自然非常显眼。
有一人吸引了我的目光。
张良——一袭青衣，不会错。
心惊跳一拍，我停下来，背着月光，站在房顶上。他如初见时那般，提着灯匆匆前行，是回相府的方向。
兴许是在这样的黑夜里，使得张良的警惕性很高，他驻足，抬眼向我看来。我看不大清少年此刻的表情，只知自己心跳得厉害。
我转身跃向另一座屋顶，踩着瓦砖闪身跃到街道上，就此阻绝了张良的视线。
夜里的风有些凉，却吹得我的面颊越是烧灼起来。
我这才明白，其实我从未忘记过张良，心心念念的人怎么可能这般容易就被遗忘，重逢时只会越发涌现出思恋。
我想见他，更多地。

（3）
我在城里住了已两日，午后阳光正好，路上行人也不算多，不如出去走走，顺便买些日用品。
想到已经许久未添新衣了，我便去布料店挑了几匹深色的料子，奈何老板不断给我推荐些颜色明亮的布料，我也便选了几样，订做衣裙。
近来频繁接任务攒了不少钱，我也花得大手大脚了些，一路下来，买了不少东西。
眼看就腾不出手来，我也便缓步回住处了。
“小良子……啊，就是她！”前方路中央站着一名粉衣女子，声音娇俏，却颇厉害了些，引来许多人的注目。
我看清那女子身旁人，便猛然驻足，转身匆匆往回走，可惜女子早已看到我，几步追了上来，扣住我的肩膀。
“唉，你给本姑娘站住！”我欲哭无泪，不禁想起那晚惊慌失措的自己，不得不回转身向来人问好。
“姑娘好。”我顿了顿，看向跟在女子身后走来的少年，无甚表情，“公子，许久不见。”
张良的神情有些惊讶，转而笑容爬上面孔，如沐春风，万般温柔。
少年躬身行礼，“章莺姑娘，别来无恙。”
张良直起身，墨发青衣，一如那时。不由叫人感叹，当初与我一般高的少年，此时已超过了我的头顶，身姿愈发挺拔。
只是真正的久别重逢，未想到是这般窘迫。
张良向我介绍那女子名唤红莲，当朝公主。原本有意隐瞒公主身份，红莲却说，“既是同小良子相识的女子，那本公主便要问你些话，希望咱们以诚相待。”只是她如此模样，实在没有结交的诚意。
这位娇贵公主讲话实属直率，直呛得张良语塞。
“那日灯会上我本看到小良子和你在一起，想去叫他，却被九哥拖住了。说——你和小良子是什么关系！”红莲嘟起嘴唇，手臂向后指着张良。
无礼是一方面，可如此直接的话语一时令人羞红了脸。
红莲的一番话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不知要编出个什么三人戏本来。
早知我便甩袖走人了，何苦在此受这般苦！
“这……张公子！”我又羞又恼，便瞪目看向张良。少年难得露出手足无措的模样，白皙的面颊红了大片，羞涩地微微垂首，抬眸也同样注视着我。目光小心翼翼，却似满含期望。
“殿下…您小声些。”张良上前拦了红莲，将她往路旁带，“良与章莺姑娘，只是友人。”
“友人？”公主扬起下颔，挑起眉，“你这么一个书呆子，除了本公主，哪个女子还愿意搭理你？”
张良已恢复了往日神色，同红莲说着话，全然一幅交心知己的画面。也……亲.密得很。
也是，张良是当朝相国的公子，怎么会看上我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儿呢。
“即已与我无事，那便失陪。”声音陡然冷了两分，我行了礼，瞥过张良，转身快步离开。
身后人呼唤的声音渐弱，在转过街角时立刻被车马人群的嘈杂声淹没了。没来由地，满腔愠气。我拂了眼前碎发，落日昏黄，春风携着躁意。

（4）
天气渐渐热起来，有了些夏天的影子。
每日摆在窗边的小花也没精打采地垂下头颅，随风摇曳。
住在城里的确十分方便，我想着要不要购置一套房子，在新郑城长久地住下去，最后摇头作罢，毕竟自己还是喜欢清静些，况且原来的住处风景甚好，未被世俗污染。
我最喜欢黄昏的这段时间，金色的阳光一点点洒进屋子，又一点点沉入地面，仿佛岁月静好。

张良不自觉地轻咳了一声，“姑娘的任务似乎很顺利。”
他收敛了半分笑意，却仍调侃意味十足。
我不服气，侧头嗅了他衣襟上气味，愤愤不平道：“公子怎么好意思笑话我？你去了紫兰轩，还这么晚才归家。”
“姑娘怎么……”少年语气有些急了，面颊漫上红晕。
“公子身上气味虽极其浅淡，但不难闻出，是沾染了紫兰轩特有的熏香。”我抬眸看向已高于我的少年，笑得促狭，“告诉我，今晚公子玩了哪个.女人？”
热意迅速漫上面颊、耳尖，张良侧头躲过我的探寻目光，干脆不再言语。
少年怎么可能说得过年长女性呢？终归是太过青涩。不过我知道他去紫兰轩定是有正事要办，毕竟很难想象出张良左拥右抱的样子来。
长久未语，“对不起，公子。”我现下正心情愉悦，其实并无丝毫歉意，何况张良难为情的模样无论怎么看都看不腻。
“…无妨。”少年面皮薄，也不好意思怪罪，又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道，“记得初见姑娘时，我们也是在这条街上。”
初见时？那夜我并未留意，毕竟受了伤慌不择路，不过我与张良也是有缘，三次以同样的场景、方式偶遇。
我陷入了回忆，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张良又道，“对了，前几日姑娘走得急，良还未来得及询问姑娘住处，好改日登门拜访。”
将我从回想中牵出，我看了四下熟悉的街区。
“已经不必了。”我驻足，在他迷惑不解的目光中展露笑颜，“因为公子现在知道了。”
张良看了我身后的门扉一瞬，了然地勾起唇，躬身行了个礼，“良明白了，明日定当前来。再会，姑娘。”
“公子，好梦。”我背抵着木门，靠后倚着半开的门转了进去。

（5）
翌日早晨，我得知张良会来，便换了身明丽的衣裳。
巳时响起叩门声，我应声开了门，张良将手中匣子送上，扬起嘴角，“良如约而至。”
我请他进屋，张良总是能够使人心情愉快。
屋子陈设很普通，少年在桌边跪坐而下，我拿了茶盏，为他冲泡茶水，少年的目光驻留在我捧过茶盏的双手上，有些羞涩。
张良迟疑片刻，抬手接过茶盏，指尖相触，我轻轻笑出了声，少年一抹绯红掠过面颊。他忙仰首灌了一大口茶，却烫了口，慌乱地以袖掩面，露出的双眼恼怒而羞怯地看向我。
我倒了凉水放到张良面前的桌上，坐在他身旁的榻上，轻轻抚顺少年的后背。
“是我过分了，公子。”我心疼得很，凑近了注视张良的面庞，甚至是以指尖点了点他的唇瓣。
他背过身去，礼貌地推开我的手，拿起杯盏饮下凉水。顿了顿，道：“是良失态了……姑娘何不去瞧瞧良的赠礼。”声音有些沉闷，沙哑得像是受了委屈的孩童，黯然欲泣。
我知道张良十分固执，便起身去寻他送于我的木匣，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盒胭脂。
揭开木盖，膏状的胭脂是芙蓉花一般的浅粉色，散发着幽微的甜香。
我怔住了，回身看向张良，此时少年已站到我身后，弯起眉眼微笑。
“良应允过姑娘。怎么样，喜欢吗？”
“嗯……”鼻尖酸酸的，眼中少年的模样被薄雾抹花，我使劲点了点头。
或许张良真的有些在意我。
“良知道，姑娘可能已自己买了胭脂，但姑娘用的那款颜色过于浓艳，并不适合你。”他如四月里和熙的春风，温柔抚过我的心田。“所以良擅作主张，私自挑选了这款胭脂，望姑娘喜欢。”
原来他那日就注意到了我面上涂抹的胭脂，暗自记下了。想到这里，心里对张良的诸多不爽便也烟消云散了。
“公子的馈赠，章莺不知何以回报。”我转身背对着张良，悄悄拭了溢出的眼泪，心底却一阵阵地滋发出甜。
“如果姑娘能够赏脸抹上良赠送的胭脂，那便再好不过了。”
“好。”

同张良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午时，他告辞离开，应是还有重要的事等待处理。我不想打扰他，能拥有这些独处时间足矣。
我替他开门，与他道别。
“我很高兴……和你再次相见。”最后，我轻声说着，张良眉眼间的弧度微微变大，他并未答话，转身离去。
但在他露出的泛着红的耳尖，昭示了他的想法。

“唉…张公子…这里……”我半蹲在围墙之上，身体前倾，手掌放在嘴旁低声唤着张良。相府很大，夜里巡走的侍卫也不少，好在费了些工夫终于寻到了这里。
少年驻足看过来，看清是我后面上神情露出了微微的惊讶，但随即转为无奈的笑颜。
他颔首问候，“章莺姑娘，晚上好。”清风朗月，拂起张良的发丝和衣摆，平添一份从容柔和。
我也不觉笑起来，声音带上了点点雀跃，“来与公子告别。”
张良的笑容有一瞬的滞定，但他似乎看出我并无伤感，仰面注视着我，明月照的他面上如罩了银纱。
“公子有难事时，我会出现。你的恩情，我从未忘记。”
少年张了张口，却被我打断了。
“千万别说不需报答这样的话，现在就告诉我吧，公子的愿望。”我更怕的他当真不求回报，我也便失去了再见他的机会。
“姑娘误会了，良并无拒绝的意思。”少年摇了摇头，眉眼间无限温柔。
我直起身，疑惑地望着他。银白月辉倾洒在张良身上。少年立于月下，清风微扬起他脑后的长发，“留下来。”
张良对我伸出手，轻轻笑道：“如果良说，这便是良的愿望呢？”
长久的静默，但我知道，自己胸腔中的一方悸动何其喧嚣。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
［报恩］——一个荒谬的借口，却十分有效，来填补我的心虚，我很庆幸。
我自上跃下，少年展开双臂拢在我站稳的身体两侧，白皙的面颊微红，笑意内敛。
我乘着如此巧妙的时机，心中也自是无比欣喜，于是环抱住张良的腰，将面颊埋在他的胸膛前，嗅着少年衣襟间幽淡的香气。
无须言语，他自懂我心意。
张良没有回抱我，多半是出于礼仪，毕竟对于他这样的贵族子弟而言，条条框框束缚繁多。他的身子也僵直地挺立着，鼻尖紊.乱的呼吸，心跳的不规律，都昭示着少年的羞怯。
这一刻，我真的很幸福，整个人仿佛被蜜饯浸没。
大概过了许久，我才放开张良，嘴角一直保持着上扬的弧度。
“我们明天见，公子？”
“好的，路上小心，姑娘。”
我未抬眼注目张良的神情，便匆匆跃上围墙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