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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聂蓉】见良人以忘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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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楼之前是不是发过这篇文?我感觉好像看过。


IP属地:山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135楼2021-02-22 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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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依稀记得后面的情节


    IP属地:山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136楼2021-02-22 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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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虐师哥,二庄心思缜密也不想当时那老医生就是伏笔,直男只信师哥么


      来自手机贴吧137楼2021-02-22 1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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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复楼上:
          (字数太多单开一楼。一写就多,我怎么老是这么啰嗦……)
          伏笔什么的是以故事整体为分析主体论断的,故事里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啊。抽象地来说,作者是个覆雨翻云手,书中人物只能在其笔下尽其所能地挣扎。
          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在我们的习惯中,管那只手叫“命运”。你试试把你自己当个故事客体来分析,足够理性、足够宏观的话,你就会发现你这半生错过了无数个机会和无数种人生,这曾经都是你人生的伏笔。但让我们把命运当成一些不太喜欢填伏笔的作者,多数的伏笔都只是烂在了地下而已。你能搭上哪条线,全看缘分。身处其间,你真的有能力改变什么吗?也许几年或几十年后,你意识到某时某刻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可那都是享受了时间的利息,你从主体变成了客体,从而可以冷眼旁观。老话说当局者迷,在经历某时某刻的时候,你只能在你的认知里做出最好的选择。所以一个人过不出绝对完美的人生,却也不必求全责备,因为这是所有人都会犯的错误(见怪不怪,必错不错)。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希望生活真是一本小说,小说外的世界里真有这么一位作者在操控他的人生,并且格外关照他,而给他安排一个完美的命运。将自己不能操控的部分寄托在一个远高于自己的存在,这会给人安全感,是自我安慰的一种方式。不过相应地,这也使人永远无法独当一面。有一个说法是人生这本书要靠自己来写,这话不全错,也不全对。你可以根据你有的资源来改变自己的故事支线,但最终的决定权并不在你手上。原因很简单: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人生的影响因素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就算你控制得了自己,你还控制得了世界吗?故此人生不必完美,只要无悔就够了。(当然,别看我说的轻巧,这其实挺难做到的。)做到这二字的人,足以成为别人的信仰,就如本文里的嬴政。
        话题再往下延伸难免离题万里,咱们有缘再聊。接下来回复你134楼:
          王平的意义是铺垫,而不是伏笔,所以正剧里他不会再出现了。我是个政粉,安排此人一为了衔接剧情,二为了突出嬴政孤绝一世绝不低头的性格。如果说聂蓉文里嬴政是盖聂的配角(虽然我其实是把政哥当主角来写的),那么王平就是嬴政这个配角的配角。青龙启动时,王平是在劝他急流勇退(王平的玉璧上,“阿政”与“匡”一同消失,这是个隐藏剧情,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能挖出来……又好像是我自己说漏嘴了?),而嬴政最终没退,他为自己选好了结局。王道也是孤道,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有的站到他的对立面,有的想拉他一把,而他一个也没有理睬。他在自己选好的孤道上渐行渐远,无人并肩,终成就了千古一帝。
          从此以后山河永寂,而他与山河同在。与天地而共久,共三光而永光,大秦明月永照中土,留千秋万世的后人去仰望。
          ……我好像又跑题了?
          dbq我就是个话唠。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38楼2021-02-22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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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六、惊
          端木蓉这些天来并不轻松。除去维持盖聂的命,她还要接长不短地下山一趟,采买各类吃穿用度。
            每一次下山,都能明显地感觉到世道更乱了些。似药棉纱布这样的东西卖得愈发紧俏,而粮价已比往日涨了三倍不止。好消息是,盖聂已从帝国通缉榜上除了名……只是他此时的情况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始皇驾崩后胡亥即位,当即赐死了皇长子扶苏。端木蓉废了多少力气才救回来的人,终还是死在了自家人的手上。盖聂唯一的师弟卫庄,在扶苏薨逝后也上了通缉令,赏金十万两,却在她最近一次下山时也从通缉名单上消失了。这意味着什么端木蓉早已想到,只是她从没告诉过盖聂。回鬼谷来数次下山听到的种种消息,她什么都没和他说过。
            她不说,因为这世上她关心的人只剩他一个。
            他不问,因为这世上她以外的人再与他无关。
            曾经有个傻子甘愿为信仰献出生命,而他所信仰的终究也没有实现。
            盖聂,盖聂。你怎么那么傻?
            ……
            端木蓉关于世道与命运的种种感慨,只有在下山入集时才会出现。一旦她回到鬼谷,便会投身于忙碌中,而不必去想这些饱食者终日自扰的事。
            每日上午,她要到山顶采清露煎药,若去得晚了,露珠便会蒸发。采完清露,又不可久放,定要立刻入锅煎药,方不会失了露中灵气。
            需煎的药有四十九味,除去二十七味常用的益气补血的药,余下的都是鬼谷中才有的珍奇药材。三个月来,附近百里的药已被采光,药将用完的时候,只有去更远的地方再找。故而她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相应地,轻功倒是越来越好了。
            除此之外,盖聂每日要敷的药膏中,有一味主要药材:流光。此药效果奇好,将此花捣烂,辅以炉甘石、生血余、生地黄、当归、龟甲等药材,生肌药效极佳。只是活血与固元之药同用,必得掌握好用量。
            膏药中的三十二味药材要熬制晒干后捣成膏状,九蒸九晒,这都还是小事。只是流光生于鬼谷一秘洞中,连月采摘,已被用去了大半。若用光了,却是跑再远的地方也无处去寻。
            连日奔忙,却还要熬夜要熬到气浮血肿。端木蓉绝不为自己诊脉,她有意放任自己的身体衰弱下去。那人的生死还没有定数,他若没活下来,她刚好跟着去。
            好不容易备完了第二天的药,回到房中时已是深夜。盖聂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躺在床上,似是睡着了。想着他向来浅眠,不易睡下,端木蓉忍着浑身酸疼,蹑手蹑脚轻轻地爬上了床,只怕吵醒了他。
            回鬼谷之后,他每时每刻都在衰弱下去。
            他会死的。
            她的爱人盖聂,会死的。
            他的心还在跳,可是她听不到了。
            端木蓉觉得绝望与恐惧没顶,她靠近盖聂的腰身,却不敢伸手去碰他。犹豫的档口,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端木蓉不知道,盖聂已经醒了。因为很久很久,他都没有任何回应,直到端木蓉再也忍不住地发出了第一声抽泣。
            盖聂轻轻搂住端木蓉的肩膀,要把她揽进怀中。她很想靠进盖聂怀里,很想很想。可是她不能。她清楚他的身体已无法承受如此动作。然而盖聂倔强地用尽力气,还是将她拥进怀中。
            这一刻,她竟听不到盖聂的心跳。她害怕到一遍遍地叫着盖聂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每多说一句都是在自杀,可是她实在忍不了。如果不能确认他还在,她会在殉情之前先被自己吓死。
            他们本说好了,若她叫他,他是一定会应的。
            “盖聂?”
            “嗯。”
            “盖聂!”
            “嗯。”
            “盖聂……”
            “嗯。”
            端木蓉一刻不停地叫着,盖聂不厌其烦地哑声答着,直到端木蓉哭得无法发出完整的音节。这一夜,端木蓉久久无法入眠,她哭了整晚,哭肿了双眼。
            天将大亮前,她终于在泪水中昏睡过去。
            梦里,她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那个人的回应不曾断过。
            梦与泪,都是苦涩的。她贪婪地汲取着盖聂身上最后一点温度,如寒夜中的旅人不顾一切的拥抱火种。
            盖聂……
            盖聂……
            醒来时,泪水沾湿了盖聂胸前的衣襟。他的怀里一片冰凉。
            “盖聂?”
            没有回答。
            端木蓉猛吸了一口气。
            深秋的空气寒冷彻骨,在她的肺里结成了坚冰。端木蓉这才知道,越炽烈的火焰越难以长久。绚烂的燃烧过后,灰烬中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悲哀与绝望。
            他还是没有等到海棠盛开的时候。
            “为何……要骗我?你说过你要和我一起看海棠盛开的!你……”
            想要说的那些狠话,每一字都在出口之前化为泪水。她怎能怪他呢?他已经那么累了。他陪了她那么久,忍着疼痛,忍着绝望,她要求,他便答允。她要求得荒谬,他却答允得认真。这样的身体撑过三个月,早已超出了人的极限。她想,盖聂真是一个好病人,可惜自己不是个好医者。
            “你说为什么,我这样的人竟还活着……师父爱我,却因我而死,锦儿爱我,我却累她家破人亡,阿雪爱我,我又与她恩断义绝……我负了那么多人,如今竟是连你也负了。”
            端木蓉起身在盖聂的唇上轻轻一啄,喃喃道:“可是你也骗了我啊,你说要和我一起看海棠盛开的……”端木蓉慢慢缩进盖聂的怀里,唇角微微翘起,眼泪却再次决堤。
            海棠花开有期,人却是归来无期了。
            “我没有骗你。”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端木蓉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再问。
            “我何时骗过你?”耳边又传来方才那低哑的声音。尾音渐弱,这几个字已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聂……”端木蓉小心地抬头,对上盖聂不知何时睁开的眼。
            似乎有些累了,他不再说话,只将眼神放得温柔了许多。
            别哭,我没事。
            一片安静之中,她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这几个字。
            怎能不哭呢?她是那样害怕失去他啊。
            这一天之后,盖聂再也不见醒来。他维持着微不可察的呼吸,无论从他身上何处探脉,都再探不到心跳。如冰如石,如昏如死。唯有端木蓉唤他的时候,才能从他鼻底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气流,仿佛在告诉她他还活着。唤过之后,端木蓉就会拿芦管给他灌药。
            唤他名字,探他鼻息,给他灌药,每天一次就好。她不贪多,这已经足够填满她的生命。
            霜降这一天,端木蓉用光了最后一片山参,三日之内一切便会有个了结。
            端木蓉把盖聂的长发束好,又给他换上了他少年时那身鬼谷弟子服。明明是少年时的衣裳,穿好后竟还有些肥大,也是在这时,她才意识到他真的已经到了大限。对他来说,下葬只是个早晚的问题,这具身体看起来可比尸体糟糕多了。
            他换下来的衣服只在院中放了半个时辰,端木蓉出来要洗时,却见衣服已经消失了,木盆周围只剩了一地雪白的羽毛。
            她想,上天终于还是要带走他了。
            端木蓉并非没有选择,她还可以一针探海把他变成一个活死人,甚至可以用巫蛊之术把他做成个药人……可是她最终选择放他离开。撑了这么久,他已经很累了,她不能再让他变成那样一个行尸走肉,为她而生、求死不能。若他的时间终结在此刻,她宁愿让他有尊严地离开。
            其来也匆匆,其去也从容。


          IP属地:北京139楼2021-02-22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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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七、忘
            端木蓉睡醒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是花锦。这个明媚的姑娘睡在她身边,一个劲儿地往她身上凑,挤得她都快喘不过气了。初冬时节,愣是睡出了股燥热。
              端木蓉的脑子一片混沌,刚要起身,不想花锦又把胳膊搭在了她身上。端木蓉下意识地在花锦虎口某处一点,花锦才欸呦一声醒了过来。
              “蓉姐姐终于你醒啦!”
              “你这样压着我,我不醒才怪了。”端木蓉实在想不出锦儿是以什么姿势挤在她床上,居然挤得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
              “是我不好我不好,蓉姐姐你别生气。”
              花锦赔着笑小心地扶起她,举止殷勤得简直令人发指,端木蓉开口之前就已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锦儿?”
              “嗯,你是不是有好多问题?”
              端木蓉顿了顿。她其实也没什么问题,只是锦儿这殷勤的样子有点反常。
              “锦儿,你做错什么了?”
              “啊?”
              端木蓉抬了抬手肘。她还坐在床上呢,锦儿就一刻不离地扶着她。若不是闯了大祸怕她怪罪,何须如此讨好她?
              锦儿这才松开手,似要摸摸端木蓉的额头,却又不敢碰她。犹豫半晌,才问了句:“蓉姐姐,你还记得什么?”
              “什么意思?”
              “你就说你还记得什么吧。祁伯伯怕你情绪起伏太大,就把你的记忆封了。”
              她的记忆被封了?端木蓉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依稀有些痛感。可要说忘了什么,她还真想不起来。一睁眼她便能认出花锦,也记得自己眼前的一切,好像她前半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除了锦儿突然出现,没有任何改变。不过……说起来,她是怎么认识锦儿的?
              “抱歉。锦儿,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和你是怎么认识的?”
              锦儿“哇”了一声,极其兴奋地看着端木蓉。
              “锦儿?”
              “蓉姐姐,你信不信我?”花锦笑眼弯弯,竟有些卖弄的意思。
              端木蓉看着她这一脸坏笑,犹豫一番,还是点了点头。
              她这一点头,花锦直接笑出了声来。端木蓉皱了皱眉,等着她解释下去。
              “你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你亲妹妹啊!你和一个姓赵的俊俏男人看对眼了,可家里人不同意,你们就私奔了。咱家就你一个……不不不,就咱们两个孩子,爹娘想你啊!家里人四处找你找不到,后来就报了官。你在逃跑的过程中撞了头,就成现在这样了。”
              花锦说完,眼巴巴地瞧着端木蓉的脸,只是那人的表情并不如她想象的精彩。
              “锦儿,你刚不是说是什么‘祁伯伯’”封了我的记忆吗?怎么又成了我自己撞的?还有,家里只有两个孩子,你为什么叫我蓉姐姐?不应该直接叫我姐姐吗?”
              花锦被问傻了,她没想到端木蓉被封了记忆还这样敏锐。
              端木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又道:“还有,我记得自己的名字,也记得你叫花锦,我们好像并不同姓……锦儿,你说的是真的?”端木蓉看了眼锦儿,她自知道花锦的说法漏洞百出,却还是莫名地想信她。
              在她的印象里,她是有个妹妹……或许还不止一个,她好像总要照顾好多人。
              花锦明明是瞒不下去了,却还是死皮赖脸地钻到端木蓉怀里撒娇道:“蓉姐姐你居然连我都不信?我伤心,我难过!”
              端木蓉只好抱住她好言相劝,话还没说几句,花锦突然又指着她的肚子道:“你看看,我怎么会骗你呢?你肚子里都有个孩子啦!”
              这话一出,端木蓉立刻吓得一激灵。低头一看,这肚子也不算大,她其实意识不到自己怀孕了,可心里又很笃定这就是怀孕四个月的样貌,她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判断。
              端木蓉这么一愣神,花锦却后悔了。蓉姐姐这样一本正经的人,应该挺不禁逗的。万一给吓着了动了胎气,她岂不是犯了大错?
              “蓉姐姐,你听我给你解释,其实……”
              “不用了。”端木蓉长长出了一口气,冷静道:“奸夫在哪?”
              花锦反应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盖聂。
              得,这回罪过更大了。
              “不是这样的!蓉姐姐,其实我是骗你的,他不是奸夫,是你丈夫!我……你别信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别怪我!”
              端木蓉看着锦儿这手足无措诚惶诚恐的样子,也不想吓着了她,只柔声道:“锦儿,我不怪你。你带我去看看这孩子的父亲,总可以吧?”端木蓉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道:“这总不是假的,我能感觉到他是活的。”
              “那你等我去问问,我马上就回。蓉姐姐你等着我啊!”
              看着小姑娘跑了出去,端木蓉一叹,也走出了房门。冬日里万物萧条,山上也没什么可看的。端木蓉隐隐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可细细回想,又半分也想不起来。
              不一会儿,锦儿从不远处的屋子里跑了出来。绣着白色碎花的天青色裙摆飘飘落落,时不时露出浅灰色的小毛靴子,很是可爱。
              “蓉姐姐,我们走吧。”
              端木蓉一路被锦儿搀扶着,走得别扭极了。这好像是她自家的院子,怎么轮到锦儿来尽宾主之仪了?偏偏端木蓉还莫名觉得习惯于此。也许锦儿真是她胞妹,二人总是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的……
              一切感觉都很熟悉,只是具体到事件却一片空白。她也许只忘了昨天的记忆,而今天只是她人生中寻常的一天。
              她本该问问锦儿,又不知该问什么。关于她的过往,锦儿先前已给过她答案,等见到那个和她“私奔”的男人,必会见个分晓。
              只是她并没能见到那个人。
              屋门口只走出了一位老人,白衣白发,一见便觉和蔼可亲。端木蓉近前后他不发一言,就伸手去抚摸她的头顶。奇怪的是,端木蓉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微微低头,让老人摸得方便些。
              老人笑道:“小蓉儿,你好啊。”
              端木蓉脱口道:“是……师父?”她记得她是有个师父的。至于教的是什么,却记不得了。端木蓉深觉自己对不起师父,于是愈发低眉顺眼。
              “小蓉儿,不急。”老人将手放在了端木蓉肚子上。“等这个小娃娃出来,我把针封给你解了,你再做决定。”
              “嗯?好。可……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觉得忘了什么,可关于这孩子的父亲,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不急,不急。”老医师的笑淡了两分,眸间似有些悲悯。“你不记得的人很多,现在也用不着想。你要是愿意听我的,就再等三个月吧。三个月后再来,你就可以见他了。当然,你要想现在进去,我也不拦着。你能把他留住三个月,吃了那么多苦,情理上我不该拦你。不过……看你了,晚些再看,对你没坏处。”
              出于对师父的愧疚,端木蓉极乖顺地点了点头,顺着师父的意思就回了房,生怕他发现自己把他教的东西全忘了。
              直觉告诉她,这间屋子里的人应该对她很重要。可想来想去,实在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失忆失得很离奇,身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可身边的这些人有的不记得怎么相识,有的只记得有这个人存在,有的甚至全然不记得。涉及到花锦、师父与她孩子的父亲,她的记忆是越来越模糊的。也许还有更多的人,因为没在她的生活中出现,她根本想不起他们的存在。不过她再怎么想不起,也并不影响师父每十天检查一次她头上的针封。
              三个月后,大地回春。端木蓉的肚子已经大得吓人,甚至能看出里面的小生物每一次撼动肚皮。花锦每日陪着她散步,给她讲着生孩子没有那么吓人,可端木蓉不怎么相信。她总觉得自己见过很多次孕妇分娩,只是想不起是何时见的。就像她每次见师父给她施针都会觉得自己做过无数次一样。
              “锦儿,三个月了,我想去看看孩子的父亲。”
              “等两天好不好?左车他师父的伤该拆线了,祁伯伯今天刚好不在。左车说,最迟也要后天才能把他送回来。”
              “放心吧,他说过我三个月后就可以见孩子的父亲,不会有事的。”
              端木蓉当然是看准了师父不在才去看的。师父让她等三个月,是要等孩子稳下来。由此可见,她要见的人极可能导致她情绪失控动了胎气。依师父的意思,是要等孩子出生才能解开她的记忆,那么此前他未必肯让自己得知真相。
              师父可真是小看了她。这世上哪有什么人能让她有情绪失控?依着端木蓉的记忆,她这二十几年人生可算无聊到家了。她可能是从小一直生活在这,没出过山来着。山上除了她和师父,好像还有一只玄虎,她依稀记得她还给那只玄虎安过胎。
              思及此处,端木蓉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学的该不会是兽医吧……
              “锦儿,师父房里藏的到底是人是兽?”
              锦儿惊讶地转过头来,写了满脸你在说啥。
              端木蓉摇摇头,朝着师父的房间走去。锦儿见她走了,也赶紧跟上来扶着。
              推开房门,屋子里摆了几十盆花花草草。花草的中央坐着一个面目柔和的男人,也似个人形花盆一般,从心口处蜿蜒出数支藤蔓。藤蔓上开的白色小花几乎铺满了他的上身,一亮一亮的,照得那人脸色也明暗变化不定。
              锦儿一关门,那人便睁开了眼睛看过来。
              如此奇花,世上仅此几朵。如此奇人,世上仅此一个。
              端木蓉一怔,忽然无比确信这人就是自己的私奔对象。
              “锦儿,我现在信你说的了。我想,和他私奔这种事我干得出来。”不仅干得出来,还随时可以再干一次。
              锦儿惭愧地低下头,默默退到了她身后。那人无声一笑,目光柔柔地望着她的脸。
              端木蓉仿佛见到过无数回这样的目光,此时见到了很是安心。那人身边摆满了花盆,端木蓉过不去,便隔着这些花草原地盘腿坐了下来。
              两人隔着花草遥遥相望,那人有些担忧地扫了一眼她大腹便便的肚子。
              端木蓉会意道:“我没事。”
              那人笑笑,不说话。
              “这孩子是你的吗?”端木蓉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很是荒淫无耻,好像她有过多少个男人似的。天可怜见,她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那人点了点头,也并不恼。她不记得他,真好。这样,这三个月来就只有他一人受了这思念之苦。
              “那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简短的问句里带着隐隐娇嗔,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那人一愣,目光中有些歉意。
              端木蓉解释道:“我不是怪你。其实我也该来看你的,可师父和锦儿看得太紧了。”
              那人不说话,端木蓉替他答道:“师父也把你看得挺紧的吧?”
              “……”
              “你是哑巴吗?”
              那人摇摇头,又点点头,随即看向了花锦。
              端木蓉也看向花锦,花锦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赵大哥,是祁伯伯不让你跟蓉姐姐说话的,对吗?”
              那人看着端木蓉一点头。
              端木蓉长长一叹,甘拜下风。姜还是老的辣,师父早就知道她要偷偷来看他,居然特意叮嘱他不准与自己说话。
              端木蓉道:“我觉得,我应该很喜欢你。”
              那人目光一滞,立刻闭上了眼。
              “……而且我能感觉到,你也是喜欢我的。”
              他点点头,仍闭着眼。
              “那你能不能别听我师父的?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封住我的记忆?为什么我只把你忘了?”
              端木蓉等了好一阵,那人才睁开眼,望着她摇摇头。
              他不肯说,端木蓉并不怪他。只是他的眼神那么深沉,那么无力,看得她心疼。许是有孕的缘故,她忽然有些胸闷,呼吸困难。
              那人朝花锦一蹙眉,花锦忙扶起端木蓉,带她离开了这房间。
              从那以后直到孩子出生,端木蓉都没能再见到那人。
              


            IP属地:北京140楼2021-02-23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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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开始变好了吗!


              IP属地:广东来自iPhone客户端141楼2021-02-23 2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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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医生神仙一般的存在啊!那关键时期不能说话吧,说话伤气,而人活一口气


                来自手机贴吧142楼2021-02-23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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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八、忆
                  祁元白从没见过有女人是这样分娩的。
                    不哭不叫,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是双目无神,默默跟着医者的指导呼吸加力。
                    老医师的手覆在她肚子上帮她稳着内息,另一手端着茶杯,时不时啜上一口。偶尔感受到孕妇疼得抽一口冷气,还道句“小蓉儿乖”。
                    锦儿倒是在旁急得不得了。她总觉得端木蓉是睁着眼睛晕过去了,否则怎么会不哭不叫。
                    “蓉姐姐你别吓我!你疼就叫出来啊!”
                    端木蓉勉强转过脸看着她,瞳孔随着阵痛又一次失去聚焦。“叫了也……还是疼的。”
                    她觉得自己也没说什么,可花锦沉默了一阵,忽就红了眼圈。
                    “还没死呢,哭什么。锦儿,我就是不明白,我到底是有多喜欢他……”端木蓉的话顿了顿,等痛感过去才又接道:“何苦要受这份罪。”
                    说完这话,她又开始双目无神,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老医师看着这半死不活悔之晚矣的倒霉产妇,实在没忍住笑,结果一口茶水呛进嗓子里,又不得不腾出一手去给自己顺气。
                    肚子上的手一离开,端木蓉便疼得闷哼一声。
                    老医师给自己顺完了气,又把手覆上她的肚皮,笑道:“有的疼呢,这才哪到哪。”
                    “师父您医术不错。”
                    “我这是熟能生巧。像你这样的天赋,再有三十年也就能赶上我了。当然,跟着我的话,再有五年就可以。”
                    “您忘了……”又是一次阵痛,端木蓉被迫顿了顿,才接道:“我不会医术。”
                    “那是你的记忆被封了。等一会儿你疼得受不了了,我就给你解开。”
                    “这有关系么?”
                    老医师一脸慈爱地笑笑:“太有了,这样我就省得熬麻沸散了。”
                    “用这个代替麻沸散的话,不如现在就解开吧……我疼够了。”
                    “不能急,还不是时候。”
                    端木蓉看了看老医师,见他实在没有让她昏睡过去的意思,便失望地闭了嘴,继续半死不活地躺尸。
                    阵痛的间隔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剧烈。就算有老医师的护持,端木蓉也疼得说不出话来了。一对紫眸幽怨地盯着老医师,老医师终于无奈道:“罢了罢了,这就给你解了吧。大不了我多费点劲。”
                    锦儿接过老医师的茶杯,把三支金针递给了他。
                    老医师对着窗外道:“叫她吧,是时候了。”
                    端木蓉一愣,便听窗外传来低低的一声“蓉儿”。声音中藏着极轻的哽咽,惹得她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跟着哭起来。她想,她一定是爱极了这声音的主人,才不舍得让他受一点委屈。光是听这一声唤,便已经心疼起来。
                    老医师的金针在这一刻刺破血肉,如电光一闪刺破云层。阴云散尽,天光万顷。她突然知道了老医师并不是自己的师父,锦儿本也不是她的妹妹。而孩子的父亲,确是她爱到骨子里的人。太多回忆涌进脑海,心间猛然一阵剧痛。失去意识前,端木蓉明白了老医师不让她提前解开记忆是对的。
                    盖聂,盖聂……你我终还是在此生相见了。
                    ……
                    梦境和回忆其实很相似。
                    梦境不可触及,而回忆亦然。
                    前者终是幻想,后者皆成过往。
                    你无法证明幻想中的一切不是过往,也无法证明过往中的一切不是幻想。
                    望不穿,思还乱。无数难以辨清的画面盘踞在脑海里,混合成一片黑暗。既危险,又安全。
                    黑暗最深处,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中闪烁着潋滟的光。这一眼对望,穿越了千万世的生死轮回,带来无尽的悲伤与欢畅。
                    你有话要对在下说吗?
                    给我个机会,好么?
                    我一直在,不会走的。
                    你为我妻,我们都不能再反悔了。
                    等我回来,我们回鬼谷吧。
                    原本应该的,只是太想见你一面,没有忍住。
                    抱歉。抱歉。抱歉。
                    抱歉……
                    我很想你。
                    ……
                    再醒的时候,盖聂就坐在她身边。他抓着她的手贴在他心口处,眼尾是一片微红。她以前倒是没发现,他居然生得挺俊俏。
                    慢说二人半年不见,就是半年前那次见面,她也完全不记得他。此时相见,简直恍若隔世。老医师的针封了记忆,也封了感情。感情越是激烈,忘得却越是彻底。再见之时这人好好地出现在眼前,她心中也生不出什么担忧歉疚。
                    两世为人,相见可以忘忧。劫波渡尽后,一切都是最好的结局。
                    “你的伤,怎么样了?”
                    盖聂拉开了自己的衣襟。里面的伤口和原来一般大小,深度看起来已不足一寸,伤口附近的青黑尽已消散不见。以他的体质,用不了十天就能痊愈。只是,端木蓉一眼便知他如今再无内力,就和个普通人无异。
                    “真好。祁伯的医术,也真好。”
                    “……”
                    “你没了内力,再不能出山去和人拼命了。会难过吗?”
                    “……”
                    端木蓉轻轻一叹,道:“我都记起来了,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盖聂还是不语,她便唤了声他的名字。他们本说好了,若她叫他,他是一定会应的。
                    他果然应了一声,声音低哑,不情不愿的,似在责怪她的顽皮。
                    “还在生气吗?我那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不是故意那样问你的。”
                    盖聂终于肯开口了:“别说了,蓉儿……别说了。”
                    怎忍再听下去?她一次次为他而伤,却还一次次对他道歉。散尽满怀的温情,来暖一把冰冷的剑。
                    他俯下身,轻轻将她抱在怀里。端木蓉怔了片刻,顺势把他拉近了些,也抱紧了他。
                    何幸?天地轮回经纬,时空交错纵横。经历了世间悲欢种种,总算没有失去彼此。
                    言难尽,意无穷;世未殊,道终同。墨可以舍兼爱,剑可以无刃锋;所遇若果良人,无人不是情种。谁曾记,残生一线里、离别痛?待熏风,扫尽三春雨、再相逢。
                    这天,当锦儿连送了早晚两次饭还没有人问起孩子时,她就知道她把孩子抱回自己房间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锦儿同情地看向被父母忘得一干二净的小娃娃,感慨道:“小家伙,你就是这个命啊!也只能多多指望我这个姨母了。”
                    小家伙眨巴眨巴眼睛,“哇”地哭起来。
                    这世上少有人身在苦中不知苦,却多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些人,生来就已经比别人幸运。就如此刻这大哭不止的小家伙,他生来就有一副根骨绝佳的身体,更有一位有起死回生之能的母亲,和一位没有内力却能满足他所有要求的父亲。
                    他出生百日后,得名“无忧”,这是父母给他的最美的祈愿、最深的祝福。也许是父母二人的前半生经历了太多悲苦,他们给孩子带来的反而尽是欢乐。
                    无忧的父母终此一生,再未分离。
                  (正文完)


                  IP属地:北京143楼2021-02-24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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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北京144楼2021-02-24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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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好~


                      来自手机贴吧146楼2021-02-25 00:04
                      收起回复
                        楼楼,能求个原文吗。
                        邮箱:1711368324@qq.com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47楼2021-02-25 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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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结撒花~\(≧▽≦)/~


                          IP属地:湖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149楼2021-02-25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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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九)番外一:满目山河空念远
                            赵王嘉七年。邯郸城破,王上走代。赵国名存实亡已有六载,六载之间日益衰微,渐至复国无望。
                              这日深夜,本该在王都的代王与几位国卿却出现在赵家宅邸,并着宅邸的主人赵歇,皆是一脸沉重。
                              沉默半晌,代王哑声道:“赵兄,今日所言便是终局。青龙之计……便尽托与你了。”
                              代王语毕,势要下跪,赵歇反应极快地扶住了他。扶住代王,也就扶住了今日在场的所有人。
                              然而虽止住了这跪倒一片的势头,当赵歇看到众人热忱的眼神,他便知道此番是拒绝不得了。这些人眼中之火如赤日之辉,昔日同僚赴死,只为今日同胞能得生。此心此志,他要如何拒绝?
                              赵歇的目光遍扫众人,郑重道:“既如此,我有一言。王上若能做到,我便领命。若不能,赵歇恐难从命。”
                              “赵兄请说。”
                              “我死自是不足惜,可左车还小,大人的事请不要扯上他。李将军已逝,请王上全忘了罢。”
                              “赵兄,左车虽小,可也十分懂事……”
                              “正因为他懂事!”赵歇一撩衣摆,竟是跪在了众人面前。“王上,请放过他。”
                              “赵兄!你、你这是何必……”
                              “王上可答应?”
                              “我……答应。”
                              “那就好。”赵歇起身,一字一顿道:“若有……来日,赵歇义不容辞。”
                              ……
                              天明时分,赵歇将捆好的代王君臣送进了秦国监牢,归来之时便得了个恒山郡郡守之职。
                              今日起,国已亡,家已失。从此往后,太行淇水、千里河山,仅为大秦几郡。
                              赵歇身着秦国的锦缎缁衣归了家,未及进门,便见家门轻轻打开了。
                              “左车?”
                              “歇叔。”
                              一张稚嫩的脸从门后探出来,见了赵歇,便甜甜地笑起来,双眸之中是满满的信任。
                              谁为亡国之人?谁为战神之孙?谁为名将之后?谁为众望之身?左车他就只是左车。沉重的是这个世界,而不是一个孩子的双肩。
                              赵歇抱起左车小小的身躯,他身上的温度让赵歇心中最冰冷的地方都涌进一股暖流。左车柔软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绕在头上扎成了个可爱的揪揪。赵歇看到他头上缠着的那根粉色丝带,就知道这发型是出自谁的手笔。
                              “又是你祁爷爷给你扎的?”
                              “爷爷说,让我叫他伯伯。”左车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自己的发型,又想起了他祁伯伯的嘱咐,便放下了手。“伯伯说不让碰来着。”
                              赵歇点点头,明白这是老先生与左车的父母仍有芥蒂。李陵亡于秦计,可李陵的儿子却做了秦官。让左车叫他伯伯,其实是老先生不承认左车父母为李家人。想想如今自己穿的这身官服,恐怕老先生也要与他离心了。
                              只是这些,九岁的左车是不会知道的。赵歇叹道:“一会儿爷爷一会儿伯伯,这叫什么话?”
                              欸,好像是不太对。左车想了想,咧嘴笑了。一个孩子的笑,在亡国之日绽放在了亡国之人眼前。
                              赵歇鼻子一酸,加紧脚步把左车抱进了家门。
                              “歇叔,你怎么了?”
                              “没事。左车……你可还记得为何你爹娘要你住在此处?”
                              “记得,爹爹说,虽然他仕秦,可不想让我看见秦国的文字。”
                              “为什么?”
                              “爹爹没有说。”
                              “那你猜呢?”
                              “我猜……因为赵国的文字是赵国的,秦国的文字是秦国的。”
                              这话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九岁的孩子啊,他到底知道多少?赵歇试探地望进左车的眼睛。
                              ——那绝对是一双属于赤子的眼睛。清澈、好奇,天真中裹挟着世上最纯粹的暖意,一笑便能化开三冬的冰雪。
                              说话的功夫,赵歇已进了书房。他将小左车放在桌边席子上,自己开始磨墨,左车便乖乖地坐着等他磨好。
                              “左车,我对不起你爹爹。从今天开始,你要开始学习秦文了。”
                              “没关系,歇叔,我懂的。”
                              “你懂得什么?”想到昨夜的对话,赵歇的脸上漫开了苦涩。“小篆难学,竟还是我亲手教的你。”
                              被赵歇直接否定,坐车也不恼,只垂着眼睛静静看着赵歇手中渐渐磨损的墨块。
                              赵歇磨好墨,将毛笔递与左车:“来,写个字,我教你用秦文怎么写。”
                              “好。”
                              左车接过笔,在绢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剑。
                              “左车!”
                              赵歇震惊地望向李左车,很想问他昨夜有没有偷听,又恐怕只是巧合,一问之下反而泄了底。
                              “怎么啦?”
                              左车被他吓得浑身一抖,转过头来瞪大了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脸委屈。
                              赵歇有些歉意地摸摸左车的头顶,轻道:“没,你怎么想起写这个字的?”
                              “我的木剑又磨坏啦,要歇叔再给做一个。”左车怯怯地低下头,又道:“歇叔不愿意的话……就、就算了”
                              到底是孩子。
                              赵歇松了口气,道:“怎么用的那么勤?不是说了不准打架吗。”
                              “才没有打架呢。”左车整了整赵歇方才摸的地方,不悦道:“祁伯伯说这个发型碰了就不好看了。”
                              “又不是女孩子,要那么好看干什么?”
                              左车羞涩地笑笑。
                              赵歇也想回他一笑,可努力扯了扯嘴角,也未能扯出一丝笑意。一日之间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不由他强颜欢笑。
                              赵歇从左车的小手里接过笔,用小篆写下了那个剑字。正要把笔还给左车,又听左车糯糯的声音问道:“歇叔,赵字用小篆怎么写?”
                              赵歇一愣,随即拿笔在纸上一划一划的写起来。写一次,写成了赵文,赵歇轻轻把它涂黑了。再写一次,又写成了赵文,赵歇再把它涂黑。纸上多了好几个黑疙瘩后,赵歇放下了笔。
                              “罢了,我竟是写不出。”
                              “那咱们不学了好不好?”
                              赵歇看了左车一眼。他还太小,有的是时间改变。赵歇怅然道:“左车,你才九岁,你一定要学会。”
                              “可是、歇叔,我不想……”
                              “李左车!听话!”
                              李左车忽被吼了一句,眼圈便红起来。
                              赵歇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便抱起左车,心疼道:“慢慢来,是我着急了。”
                              左车小小的身体一抖一抖,伏在赵歇的肩上泣不成声。
                              这日以后,左车就极少拿起笔了。他向来聪慧,只是不精篆文。赵歇想着,慢慢来,总会好的。左车可不像自己,这孩子还有整整一生的时间。但愿余生乐且闲,无忧无虑一世安。
                              这一慢,便是整整十年。十年中不止赵国,连中原天下各国人都用惯了小篆,而左车却再也没有拿起过笔。当左车年将弱冠时,旁人提起左车怎么不精文墨,赵歇仍只是笑道左车还小。
                              在赵歇眼里,这个长在自己身边的孩子自然永远是“还小”的。他还喜欢挥着一把君子剑东奔西跑摆招弄式,还喜欢守着一个小沙盘撒上蚂蚁观察游戏。他喜欢下棋,喜欢射覆,喜欢看书,喜欢游猎,喜欢一切贵族子弟该喜欢的东西,且每一样都能成为个中好手。只要能不执拗于故国,左车喜欢什么就由他去吧。
                              赵歇年逾不惑,竟是从未想过左车不精文墨到底是为何。
                              ——直到左车二十岁那年拜入鬼谷。
                              自醉梦楼与纵横一遇,这孩子就疯魔一般念叨着拜入鬼谷门下。鬼谷二人并无收徒之心,原以为他一时兴起,总会知难而退的,谁想他竟真办成了此事,如愿拜入横剑。
                              左车出发去流沙的前一晚,赵歇嘱咐道:“在外不易,少惹师父生气。鬼谷收徒一向严苛,若是受不住了就回来。”
                              左车彼时正擦拭着自己随身的玄铁小剑,只道了声放心,眉宇间竟是自小到大不曾有过的端肃决然。
                              赵歇道:“就那么想去?”
                              左车一愣,转而嬉笑道:“好奇而已。歇叔不觉得鬼谷门徒很威风吗?”
                              赵歇一时恍惚,左车又歪着头傻笑了几声,好似已经想象到了自己行走江湖威风八面的样子。他不知道,赵歇从他的眉宇间看见了李家先人的影子。
                              “……歇叔?”
                              “想好了就去吧。”赵歇点点头,心中已是五味杂陈。他突然意识到,左车早已长大了,大到无法再隐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他用了二十年让左车远离朝堂诡谲、远离江湖险恶,用了二十年让左车忘了祖父的国仇、忘了父亲的家恨。他尽了所有努力,让左车有了一个快乐的童年和一段平淡的人生。他几乎卖了自己,才给左车争来了一个选择的权利,而左车最终却选择走入风暴。
                              左车走上了他最不想让他走的路,那也是李家人注定要走上的路。
                              赵地山河,终须李家人来守罢。想起十年前那夜的对话,赵歇终于相信,有些人的宿命是无法改变的。
                              那么,只好随他去。从小到大,生死转圜,都只好随他去。
                              自此以后,又是一个大争之世。风云际会之下,且看这些后生们能谱写出怎样的传奇。
                              


                            IP属地:北京151楼2021-02-25 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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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番外二:物是人非事事休
                                再回到大秦,已是三年之后。
                                克利昂一行人沿着离开时的旧路一路找过来,却未见到记忆中井然有序的军营。当年两军交战过的峡谷并没有人守着,一路上连个哨兵也无,只在谷口堆了个如山的土丘。想来蒙恬已平了狼族,不须再日夜戒备。
                                克利昂放松了手中缰绳,转头对身旁的兄弟们笑道:“蒙恬就是有本事,这才三年,头曼的兵都不知跑到哪去了。”
                                “那才好呢。”离克利昂最近的一人道:“也算给咱们出了口气。当年咱们迷路的时候,头曼可没少欺负咱们。”
                                听见这话,兵士们都大笑起来。当年初来中土,寄人篱下,白给人当了几年苦力也抱怨不得什么。如今再来此地已是为了走亲访友,再没有什么顾忌。想想当年的经历,倒觉得有些好笑了。
                                又一人道:“其实门前这人还是不错的。要是当年没遇见头曼,先遇着他,咱们也不用那么急着回家。”
                                “蒙恬”二字,那人是用蹩脚的汉语说的,稍不留神就说成了克利昂第一次说时的发音。
                                “门前?”克利昂回忆起当年蒙恬纠正他时的语气,模仿道:“他的名字叫蒙恬。”
                                “嗯嗯我知道,门甜嘛。挺好听的名字。”
                                那人聊胜于无地改正了一下,克利昂无奈一笑。得,还是没对。
                                走在那人身后的一人笑道:“就你这汉语,要让蒙恬听见他非要打你一顿。”
                                “他才不打我呢,他要打我,他的副将肯定要拦着。”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那个兄弟不是副将,是传信的,我那个兄弟才是副将。”
                                “都一样,一样。反正要找他们都要去门前身边。”
                                “还说呢。你天天去蒙恬身边,怎么还不会说他名字?”
                                “那怎么了?你那中原兄弟教你门前的名字啦?”
                                “教了啊,还教了一句话。”
                                “我的饭不勾,还妖吃?”
                                又是一句蹩脚的汉语。
                                “就知道吃。”那人无奈地摇摇头,随即说了一句字正腔圆的汉语:“蒙恬是我们大哥。”
                                “哦!”发音不准的那人恍然大悟道:“我那朋友也教过我!”
                                “那你不也只记得吃了吗。”
                                此语一出,一行人都大笑起来。
                                一行人聊着自己当年在蒙恬军中结下的好友,说说笑笑地走出了很远。
                                渐渐地,一座城池进入了视线。城上没人,倒是城门中时不时闪过些人影。
                                克利昂身侧的一人问道:“克利昂,咱们没走错吧?是不是咱们是不是跟蒙恬的队伍错过了?怎么走到城里来了?”
                                “应该不会。咱们一路过来不也没见有人吗。
                                克利昂回头看了看他们身后一马平川的荒原,再次确定了来路上没有出现过任何人。
                                “你们等着,我去问问。”
                                说罢,克利昂一夹马腹,孤身进了城。
                                城门竟然也没有守卫。克利昂心中暗叹,这大秦城中的管理实在弱了点。
                                细看下来,克利昂更发现了问题:这些百姓都是胡人打扮,交谈也是胡语汉语参半。
                                难不成真走错了?
                                克利昂随意拦住一个路人,用标准的汉语问道:“兄弟,这里是大秦的上郡吗?”
                                “兄弟”是蒙恬教他的词语,蒙恬告诉他,这个词表示可以信任的人。
                                路人惊讶地打量着克利昂,仿佛见了什么新奇物种。良久,才道:“是吧……不过好久没人这么叫了。你是从中原来的?”
                                “不是,我从西域来。你知不知道蒙恬在哪?”
                                “蒙恬?”
                                路人疑了一声,克利昂以为他是不知道此人,便补充道:“就是上郡守边的将军。他还有一支军队,叫黄金火骑兵。”
                                路人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惊讶道:“你问他干嘛?他都死了两年了!”
                                克利昂愣住了。
                                死了两年了?这几个字有点沉,砸得克利昂一时发懵。
                                路人看他愕然的样子,倒觉得十分好笑。
                                “你连这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从哪来的啊?”
                                “我从大秦来……”
                                克利昂木讷地应了一声,失魂落魄地调转马头,慢慢往城门口走。
                                他是走错了地方吧?
                                胡人是不会造城墙的,这些胡人却住在城墙里。蒙恬的军队那么厉害,这些胡人却不怕他。上郡的景色是美丽的,这里却单调又压抑。草原的空气是清新的,这里却让人窒息。
                                他一定是走错了。
                                出了城,等着克利昂的人们都围了上来。
                                “怎么样?”
                                “蒙恬他们在哪?”
                                “咱们怎么走?”
                                ……
                                克利昂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了半天,末了只道了句:“我们走错了”。
                                众人见克利昂的情绪低沉起来,纷纷安慰道:
                                “错了就错了,大不了再找。”
                                “又不是没迷过路。”
                                “没准找着找着就撞上他们了呢。”
                                “多去草原上走走吧,没准蒙恬先看见咱们,会来接咱们呢……”
                                克利昂呆呆地重复道:“蒙恬……会来接咱们的……”
                                最先说这话的人脸上浮了笑意,仿佛想到了蒙恬骑着高头大马朝他们疾奔过来的样子。那人点点头,道:“一定会的,别担心。”
                                “蒙恬会来的。”克利昂低语了一声,声音小得不真切,也不知在说与谁。克利昂信马由缰跟着众人返回来路,突然就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他们脸上都扬出笑意,开心得溢于言表。
                                克利昂觉得好奇怪。
                                ——他们到底在开心什么?侧耳去听,鸦雀无声,唯有马蹄声嗑嗑嗒嗒吵得人心烦。
                                克利昂!
                                是蒙恬在他身后唤他,笑声朗朗,中气十足。
                                “兄弟!”
                                克利昂大喊一声,猛地转过身,却并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人,只有几个刚刚出城的胡人,被他一声“兄弟”吼得地莫名其妙。
                                克利昂忽然策马跑过去,提起一人衣领,咬牙切齿地问道:“是你们单于干的吧?”
                                那人一脸恐慌,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冒顿单于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饶了我饶了我……”
                                “你说什么?你们单于,是冒顿?”
                                那人一愣,随即点点头,却又不敢说话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吧。蒙恬早就说过,不出三年,头曼单于的位置必是冒顿的。可……
                                蒙恬啊蒙恬,你能看出冒顿三年后的运数,怎就看不出自己一年后的命数?
                                克利昂怅然问道:“蒙恬……是他杀的?”
                                那人摇摇头,道:“不……不是……”
                                “快说!蒙恬是怎么死的?”
                                “不是,不是……”
                                那人总说不出一句整话,克利昂突然就急了,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顶在那人脖子上,喝道:“快告诉我蒙恬是怎么死的!”
                                那人急道:“是中原的皇帝!是中原的皇帝杀了他!”
                                中原的皇帝?蒙恬誓死效忠的那个大秦皇帝?
                                克利昂的手突然脱力,那人摔到地上,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手中利剑一时收不住力道,在另一手的腕上割了道深深的口子。
                                “克利昂?克利昂!克利昂?”
                                这次,是真的有人在叫他。
                                克利昂抬起头,发现兄弟们都围在他身边,已不知多久了。
                                克利昂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发不出声音。
                                有人撕了条衣物下来包扎他的伤处,他摇摇头,但也没有躲开。
                                所有人都沉默下去。
                                片刻后,不知是谁道了句“走吧”,一行人皆行动起来。只是,蒙恬已不在了,他们又能去哪呢?
                                “去哪里?”还是有人问出了那句不该问的。
                                有人答道:“我刚才问过了,他们说,中原皇帝赐死的人,没有墓……”
                                “哦。”
                                又是一阵死寂。
                                克利昂突然想起来时的那个如山的土丘。它立在谷口正中,霸道而挺拔,似在迎他们归来。
                                原来如此。
                                笨蛋蒙恬,你终究还是来接我们了。


                              IP属地:北京152楼2021-02-26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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