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明星稀。北国寒凉的风夹杂了点点落寞,卷着落叶一圈一圈回向树梢去细说想念。
宫殿的回廊九曲十八弯,没有守卫却自有一番不可侵犯的气势。雕梁画栋的中心是一座雅致的小阁,飞檐危梁下悬垂着风铃细语,青瓦丝牖中藏匿着秀色诱人。阁子前方筑有小山,如同照壁,映射着月华;溪水环绕山石汩汩流出,在月光下盈盈闪亮。
阁中墙上挂着一卷画帛,墨迹未干。一名身姿曼妙的女子临画而立,托着腮,凝神望着自己的新作。她身着雪白的齐胸兜衣连裳,上飘舞着极浅极淡却烂漫多姿的紫色曼陀罗花;外罩浅紫色及膝轻纱,凝脂一般的皮肤若隐若现。绣着血红色游丝的黑底衣领,只轻轻掩上香肩,前胸后背的明媚风光呼之欲出。纤腰上系着与衣领同色的腰带,长长地垂坠到脚背,抚着绣鞋上的曼陀罗花。
女子细细地品味着卷轴上的一笔一划,黑亮的长发绕过脖颈搭在左肩,头上的蓝宝石发簪闪着俏皮的光芒。她紫色的眼眸中顺次映出月形的印记、犀利的眉目、肃杀的妖纹、飞瀑样的长发、盘虬似的皮毛、山一般的身躯。她只恨自己画不出那金眸中跃动的火焰,画不出那银发扣人心弦的飞扬。那个飘逸的人儿依然有着那种桀骜不驯让她欲罢不能的气场,让她想起儿时第一次见他的场景。
“你的气味很恶心。”这是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那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不是自己一贯所见的宠溺和奉承,却是鄙夷和厌恶。
若是别人说出这话,一定立即变了她的手下亡魂。可是他是那么的俊朗美丽,美到让她自惭形秽,美到让她失了心智。
“我喜欢你。”自己当时就是那样说的吧,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喜欢他了,在不知他姓甚名谁的时候就喜欢他了。
“弱者没有资格。”多少人对她的垂青求之不得,他却丢下了这样的话。
“如果打败你,你就会喜欢我了是吗?”
她想起少时幼稚的心思,又回头看了看榻上断裂的腰带——要打败他,怕是不可能了吧。只是他还记得自己,在那样的盛怒之下竟也收回了杀手,比起当初似乎多了些许温柔。
她静静地笑了,殷红的双唇如同开在雪肌上的罂粟花,细如柳叶的黛眉轻轻上挑,暧昧邪惑的气氛顺着眼角的玫红色阴影弥漫开来。
“杀生丸,这辈子,我跟定你了。”女子不自觉地说着,细腻的声音如清泉一般沁人心脾,又如毒药一般蚀骨断肠,“即使再被父亲禁足三百年,我也依然会去找你。”
女子又对着杀生丸的画像看了许久,终于卷起画轴。
“今晚似乎出奇地静。父亲竟然没有来看我。”女子这么想着,悠悠地走到窗前,望向枝头的满月,裙下露出八条红棕色的尾巴。
“那是怎么回事?”她盯着树上的一只乌鸦,“怎么会有乌鸦进来,难道是结界变弱了?难道是父亲同意让我出去了?”
原来女子的父亲在此之前为了不让她去找杀生丸,设了结界,将她困在家里三百年。两年前她好不容易出去一次,特地找到杀生丸,确定了杀生丸的心里记着她,于是回来请父亲与犬族重修旧好,结果又被父亲禁足。这次结界变弱在她看来是父亲的妥协。
女子喜上眉梢,折回里间,拾起刚刚卷起的画轴,收入衣袖。
“不管父亲大人是什么意思,趁他反悔之前,先离开这里。”
女子玲珑的身影跃出房门的一刹那,裙下的尾巴消失不见。
她本想走出结界后就直接离家,日后再书信与父亲联系,却不想在跑过假山之后觉察到空气中浓重的杀气,那是从父亲的寝殿而来。
“难道父亲有危险?”她这样想着,转向父亲的寝殿飞身而去。
屋内膨胀着紧张的气氛,两股强大的妖气正相互厮杀。
一个身着黑金长袍、面容华贵的男子正双手相叠,手心相对,掌间的黄色妖气剧烈翻腾,豆大的汗珠顺着栗色鬓发滚落,脚下的石板陷下一寸有余,身后九条粗壮的栗色长尾如屏障一般张开。
与他对战的是两名高而瘦的男子。两人弓步侧身,一手握着圆盾,一手执着细如草蛇的长剑,双剑的剑尖迸射着血红的光芒,直指敌人的妖团中心。二人都穿着深红色窄袖短衣,前襟从颈到腰竖向扣着一排玛瑙,腰间悬着银制剑鞘,白色的丝质长裤紧紧地包裹着双腿,服帖地扎进黑色长筒靴中,黑色斗篷用玛瑙扣固定在双肩,在妖气的冲撞下剧烈翻飞。
女子见此情形,深知父亲正拼着全力迎敌,一心只想助他一臂之力,于是利落地甩出两柄水袖,直取那两个装束怪异的妖怪。
熟料对方举盾一掩,水袖竟回转头来,直冲着它们的主人而来。
除杀生丸外,从未有人躲过她的水袖,更不用说将水袖的攻击反施其身。女子一时不知如何招架,竟呆在了那里。
危急时刻,一条栗色长尾从侧面袭来,正好在距离她毫厘之处击碎了水袖。
而她只听得“轰”的爆裂之声,黄色光团被击碎,父亲胸前正中红色剑气,僵直地退了数步,嘴角挂着一丝鲜血。
“父……”她正要上前,却被父亲雄壮的声音压制——
“你个卑贱的奴才,不出去找少主,到这里干什么?”男子虽然受伤,语气却不露一丝疲意。
女子微微一怔,心想:“父亲何以这样说我?”但她旋即就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只颤抖着声音,假装恐惧地说道:“小人该死,这就去找少主回来。”
“让她不用回来了,爱去找谁就找谁。”男子连目光都不斜一寸。
而女子的心中却焦急万分:“父亲已经到这么危险的地步了吗?不然为何这么急着让我离开?我该怎么办?要丢下父亲大人一个人走吗?”她丝毫不差地接收下了父亲给她的暗语,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最后,她决定暂时离开,去找救援。女子再次做戏一般,焦虑而服从地回了一声“是”,然后转身欲走。
“站,着!”
一个扭曲的声音吓得她浑身一颤。
“早,听,说,九,尾,狐,总,大,将,居,雾,大,人,有,个,美,艳,绝,伦,的,女,儿,真,是,名,不,传,虚,啊。你,是,真,的,只,有,八,条,尾,巴?露,出,来,让,我,看,看。”这句话不长,说话的人却一字一顿,拐着腔调,拖了老长才说完。
“是名不虚传。”旁边的人小声地耳语。
居雾和女子都被那人突如其来的话惊住了,没想到对方竟识破了她的身份。
女子回过身来,走到居雾身边,毒针一样的目光射向对面怪异的妖怪。那两人面色惨白,眉眼中透着阴森,红色的眼睛充盈着血光,嘴角露着长而尖的獠牙,卷曲的头发张狂地披散在肩。二人如同身和影一般相似,只是一人金发,一人褐发。她本能地厌恶着这两个丑陋的妖怪。
“这么看来,您果然就是醉心大人了。久仰您的美丽!”金发男子虽然语音不纯,倒也吐字清楚。他微笑着,右手曲到身前,饶有风度地向她微微鞠躬。
“你到是舌头利索。”醉心依然轻蔑地睨着他。
“我们初来乍到,贵方的语言尚未精通,您见笑了。”
“不过,居雾大人您刚才的计谋真是破绽百出啊。您怎么忍心称呼自己舍命救下的漂亮女儿为‘卑贱的奴才’?”
居雾不语,心下其实略微惊慌。如果不是耗损元气跟对方缠斗,醉心如何能离开结界?如果醉心不在身边,自己拼死一搏也许还可退敌,现在自己受伤,恐怕难保女儿周全。然而他的脸上却依旧保持着王者的威严,不畏不惧。
“两个蛮夷,到我的地盘上撒什么野?”
“不敢冒犯,只是想借您的力量一用。”
“另,外,醉,心,大,人,也,嫁,给,我,们,吧。”
“做梦!”醉心见那褐发的家伙如此轻薄,只想立即给他点颜色看看,手指顺着发束向前一捋,无数青丝如同淬了毒的钢针向对方袭去。
“糟糕!”狐王暗想,忙伸手欲拉住女儿。
“大帅,不要忽略我这个对手。”话声未落,红色的剑气向居雾刺来,逼得他收手防卫。
另一边,褐发男子张开斗篷,一个敏捷的侧空翻,躲过了发针。落地时,醉心的长发已被他牢牢的纠缠在斗篷里。他扯着发丝,只稍一用力,醉心就吃痛地叫出声来,不由自主地向前倒下。褐发男子一个大跨步迎上前去,搂过醉心下坠的身体,又一个灵巧的转身,停在离狐帅数步的地方。
金发男子也收起剑气,来到同伴身边。醉心被双手反剪,玉一般的脖子被苍白修长的手指掐出血印,恨意顺着眼角延伸。狐王眼中怒意翻滚,却无计可施。
“醉心大人,怎么这么生气?担心我们对您不温柔吗?哦,难道是因为我们弄掉了您的东西?”金发男子看着地上摊开的画卷,“他是您的情人吗?我们见过他,真是个厉害的人哪!”
说到此处,两个怪异的妖怪相互看了一看,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
“居,雾,大,人,想,要,回,醉,心,就,跟,我,们,合,作。”
狐帅不语,双拳的关节隐隐作响,目光中似有火焰迸出。
“不,管,女,儿,的,活,死?”锁着醉心命门的手指又扣紧一分。醉心娇艳的脸上爬上丝丝痛苦。
居雾仍旧不语,甚至连进攻的意向似乎也没有。
“您是想使用幻术?那不是要先破开宫殿内抑制幻术的结界吗?您真的是想耗尽元气?就是死也不考虑跟我们合作?”
“幻,术,也,救,不,了,你。”
“哼!”只见狐王身后的九条狐尾四向撑开,强大的妖气结成雾团,将当下四人齐齐罩住。
一时间,周围响起嘈杂的声响,扰得人心神不宁,视野中只剩朦胧。不过多久,天地便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