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屋内只有一扇面对断崖的窗,夜间秋风乍起,树叶沙沙,便得知了,墙壁外的另一面大抵是枝繁叶茂的林。
以前在哀牢山,总觉得那里的冬天很冷,而现在只是刚入冬,聂小凤就已经四肢冰凉。觉生送来了厚软的棉被,夜间独自裹上一身,脚尖依旧难以升起热度。蜷缩在一角,深潭似的双眼,像被风雪掩盖,锁住了光明,整夜不得歇。
一日三餐,觉生不厌其烦的往上送,聂小凤神色平淡,不管什么菜式,眉头不曾一皱,安然咽下,身形却肉眼可见的消瘦。僧袍空空荡荡挂在身上,人像风中的枯枝,随时会被折断坠落,无法得到救赎。
于是送来的饭菜中多了一碗漆黑汤药,热气腾腾,苦滞难咽。
聂小凤不曾多问,端起碗喝下,就像那只是一碗平常的白开水,不,即使那是穿心断肠的毒药,她也不会拒绝。那些猝不及防的往事,现在回想,不过大梦一场,她未想过自己还能有来日方长,岌岌守着春苦冬惘,又怎怕区区一碗药汤?
悔心堂里的檀香味淡的几乎不可闻,观音像前的小香坛里,只插着一根寂寥冒着细白烟丝的线香。香点燃时,窗便开着,外面刮风下雨也不关。觉生见聂小凤畏寒,总想劝她关上,天气越来越冷,山风呼啸,伤势未痊愈的她,实在不适合受此折磨。
“人生道是向死而生,我没有资格享受温暖。”冻得指尖发青的聂小凤,转动着手中佛珠,声音冷漠的不比外间的风凛冽。
一头青丝中掺杂着些许白发,柔顺的披散在身后,被风吹得东摇西摆的烛火将纤细的身影反复拉扯,落在地上扭曲的可怕。明明灭灭,藏着隐晦的脆弱。
“罗兄不愿前来把脉,我只能将你的情况转告给他,你最近可还有哪里不适?好方便罗兄对症下药。”面对从未叫自己一声“爹”的女儿,觉生总是会被巨大的愧疚淹没。
当年若不是他先破了戒律,若不是他软弱退缩,他心爱的女人怎么会死在自己怀中?他辜负了痴情之人,也伤害了血脉相连之人,武林遭受的浩劫他要负一大半责任,而他要做的是,先还亏欠一生的女儿。
木然转动着佛珠,聂小凤一动未动,仿佛入了定,对觉生的话置若罔闻。
“我帮你号个脉可好?我虽不如罗兄医术了得,但了解你的情况,也好与罗兄说。”
“我很好。”只是心已死,聂小凤没有说全。
一生陪伴青灯古佛,觉生都没参透情爱,他想以佛理为聂小凤指引出路,可是他连自己的出路都没找到在哪里,又如何成为那一盏明灯。
“小凤,我就把个脉,知道你身体如何,我便走。”几乎是哀求着,觉生站在萧条之人身后,他们救她回来,不是为了眼睁睁看着她油尽灯枯的死去。
低喃的诵经之声暂歇,聂小凤睁开眼望向上方眉眼柔和的观音像,问道:“他多久未见过我?”
没有指名道姓,觉生却知道“他”指的是谁,立刻回道:“半年。”
半年,是她能睁开眼的时间,从那以后,全是觉生忙进忙出。
可她,却是两年未见过他。
再次阖上双目,手指转动起熟悉的圆珠,聂小凤的声音寡淡,“让他自己来问诊。”
娘亲去世,她再未被人好好爱过,她所有的温柔全部给了那唤了一声“师父”之人,从此她连灵魂都变得苦涩。
他要救她,便该救个彻底,连同灵魂一起。
屋内多了一个火盆,床边多了一个汤婆子,柔软的蒲团上多了一件厚实的披风。
望着简洁小屋内多出的几样显眼物件,双眼渐渐脱去困意的聂小凤抬起苍白的腕,放在自己鼻尖之下,病态的轻嗅了半晌,仿若那可见青筋血管的皮肤之上还残留着檀香。
她镇定自若,披上宽大的男式披风,把自己裹在熟悉的味道里,再次站在风口浪尖,随时准备着跳下万丈深渊。
送来的药更苦了,苦的舌尖发麻,胃翻滚着拼命拒绝。还想保持着从容不迫,可是生理的反应无法抗拒,强忍着灌下没多时,在觉生担心的视线下,吐了一地。
聂小凤擦拭着眼角沁出的泪,对着觉生说抱歉。
拿着抹布擦去地上的褐色药汁,觉生有些伤感的说:“我会让罗兄再来一次。”被点过昏穴之人的脉,是不是会造成误诊?还是醒着望闻问切妥当一些。
往往求而不得,不求而得,聂小凤回头看向总是带着悲天悯人神情的观音像,眼里的冰封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