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哨只感到心中被装满了沉甸甸的石头,坠得他快要直不起身来。
他醒悟得太晚了。他从来不知道起灵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回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起灵多几日不归,自己就要在床第间狠狠地报复他,让他累得几乎动弹不得……而那个人什么也不说。他猛然惊悟自己那时简直迟钝异常,像个蠢人一样对他……
钱三却不知鹧鸪哨想些什么,仍是继续说道:“我敬佩您是豪杰人物,哑巴张也是我十分佩服的。但是当家的不是坏人,只是不知他那时为什么那么生气,您二位就不要怪他了,好么?”
鹧鸪哨不说话,世上之人根本没有好坏之分,他当然知道姓陈的邪火从哪里来。
嫉妒之心。
起灵外表柔弱,却有着铮铮铁骨,你越是强逼他他越要反抗。劝鹧鸪哨入伙不是什么禁忌,可要硬逼他,他只有以硬对硬。这笨家伙,定是吃了不少苦……
钱三以为他仍耿耿于怀,还要再说。
鹧鸪哨一挥手,止住他的话,说道:“我不怪他。起灵也不会怪他。”
钱三欣慰道:“如此甚好。”转而又道,“哑巴张命实在是苦,他几次帮我,我……我却没做过什么,只盼您以后多多照顾。”
鹧鸪哨没想到钱三竟是个如此重兄弟情义的人,他握住钱三的手,“放心吧。必不忘兄弟所托。”
即使你不说,我也绝不会再让他受苦。
钱三脸上浮现笑意,说:“哨爷请回去吧,我想……一个人看会儿这里的风景。”
鹧鸪哨心里苦意上泛,这条汉子想一个人静静地死。
这算什么?残阳如血,英雄末路么?常胜山上的盗伙,有几个还像这人一样存着一颗良善心的?
他对钱三行了个大礼,转身离去。
西天暮云滚滚。落日在沉没前呼啸着放射出最后的光线。
生命是个色彩鲜明的梦境。
张起灵站在河岸,满眼皆是茫茫水波,他定定地望向水天相接的那一线,心中突然产生了某种迫切的冲动。
他眼中芒采暴涨,不再像两口幽深的古井,而仿佛毁灭前放肆地散发着光热的太阳一般,震慑人心,令人恐惧。
长久以来,他从没这样迫切过。
这一时刻终究无可避免的降临了,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是谁在主宰玩弄他的命运,他感到马上就将触摸到这只神秘的手了,现在要做的只是迎接这一刻……
缓缓趟下水,脚步很慢却很坚定,每一步都像走在一生的轨迹上。
每一步都走在无法诉说的悲壮与孤独上。
那些暗处微微作响的声音,如同神秘低语,足以盖过一切世间可能发生的不幸,将世界的缩影置于时间的长河中。他的生命太过漫长,许许多多面孔在他面前一闪而逝,却抓不住一张刻进回忆。他甚至不明白他们一个个离开的原因——那些最难了解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本相。
水漫过腰际,有什么东西一下脱离了他的身体。张起灵张开双手,他突然变得飘飘荡荡,无比自由,只想融入大河温柔缱绻的怀抱中。
静谧的水如同他神秘的生命,是永远无法探知的谜。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充斥整个世界,尘世间的声音全部消失了。落日前最后一抹天光穿透他的身体,在万物强烈的共鸣中渐渐消散。
“从此以后,”张起灵想到,“再也无人给我痛苦。”
黑夜终于降临,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