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又静了下来。杨逍打量着自己的屋子。他甚至想象过晓芙会用怎样好奇的眼光巡视这个天地。如果晓芙跟他一起回来，父母不知道会有多高兴，那样一个女孩子，谁都会从心底喜欢她。一切已成虚幻，他如今并不愿让父母为自己多担心，便打起了精神来，好好地陪了父母半个多月。
琉求的风很大，特别是在冬天的海边，不算冷，但夹着咸涩的味道，一直吹到人的心里去。他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到海边去走走，有时会找个熟悉的地方，一坐就是半天。海滩上照旧没什么人，一弯白色的细沙，清澈浅绿的海水映着晴朗的天空。
他没想到居然会遇到久美，后来他才想通，她只怕是听人说了他回来的消息，才特意从琉球本岛过来的。开始时他没注意到她，只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只穿着条短裤，冲到海里去了。他突然想到，这家的大人也真是疏忽，冬天不该放任孩子下海，便下意识地顺着岸边扫了一眼，就看到了久美。
杨逍站起身来，对久美含笑点了点头。她慢慢走过来，在几步以外停下了脚步。他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十年？还是二十年？他们十几岁时在这海边初次相拥，曾对未来许下了多少青春烂漫的永恒约定。时光被海风吹散在空中，昔日的柔情蜜意褪去了鲜亮，只余下了淡水墨般的几朵轻云。他们的目光遇上了，但谁也说不出话来。

初恋来了，另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杨逍爱过的，必不会差！

【久美】够不够美艳

久美盯着杨逍看了许久，才开口道：“你瘦了。”
杨逍微微笑着答道：“在四川过的夏天，太热了，吃不下东西。”
久美略略睁大了眼睛，“四川？离昆仑山远么？”
杨逍道：“不算太近，有点事情才去的。”
久美“哦”了一声，转头看向海里戏水的男孩子，“这是我儿子，没来过姑米山，听说这里的沙子好，非要来玩。”
杨逍点点头，“挺壮的。冬天你还让他下水？”
久美微笑道：“男孩子没关系，冻不坏的。”说完从怀里拿出一个玉佩，递到杨逍面前，“这个是给你的。”
杨逍没有伸手，只问道：“这是从何说起？”久美依旧伸着手臂，摊开手掌，低头盯着手心那枚平素无花的白玉佩，“你还记得咱们在八宫山的旧船上救起的那个人么？他前几年去找我，说把这个给你，算是谢你的救命之恩。”
杨逍闻言接了，仔细看看，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块白玉，却听久美解释道：“他说这个很神的，但是得找到会用的人才行。再多的他不告诉我，只说‘中原奇人多得是，自然能找到会用的人。’”
杨逍点点头，收进袖中，“多谢。”
久美笑着摇摇头，“不要谢。”
杨逍也笑了笑，“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带孩子回去吧，水挺冷的。”说完回身就走了。

久美看着他远去，默默地坐到了他刚才坐过的那段枯木上。那段枯木在山崖下面，淋不到风雨，二十多年来只是慢慢朽去，并未彻底毁坏。他和她曾经一起在这里并肩坐过，大部分时候是他在说，她在听。可惜她搞不懂他的梦想，听不懂他的中原，看不懂他眼底闪动的那些火苗。可是她就是喜欢他，喜欢得要命，即使是今天，她看到他，心还是会跳个不停。
就像十七岁的她见到十五岁的他时一个样。

那天是九月初演舞祭天的大日子，她在扮阿摩美久女神。那是中山王国最美丽的少女才有的资格，站在十八个少年扛起的大木船上，在十八个少女颂唱中，跳起古老的舞蹈，向创造天地的阿摩美久致礼。她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久违的面孔，那是她幼年时的玩伴，在她十二岁的时候离开了琉求，听说去了遥远的中国。她僵住了一瞬间，她的心几乎被他如九月阳光般的笑容击穿了，然后被他炽热的目光解了冻。她的动作更加柔软轻盈，就像一直飞到了天上去。
久美记得清清楚楚，她为他着了魔，特意找理由住回了姑米山去。她知道他喜欢在海边吹风，就特意穿了他最喜欢的淡蓝色衣裙，赤着脚走到了这片海滩上。他和她正式的重逢就在这片海滩上。她惊异地发现，五年前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顽皮男孩，本来是比自己矮一头的，五年后已经比自己高一头了。
她仰起头来盯着他看，他的精致和清雅她永远看不够。现在他消瘦而落寞，可还是那么好看，沉静得就像清晨太阳升起时的深海。

可那时的他不会像今天这样淡淡地说话，淡淡地微笑，然后淡淡地离开。那时的他会被她看得脸红，说不出话来，然后假装严肃地板起面孔，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很多很多人都为自己着迷，可是她并不稀罕。她只要他的关注，只要他对她笑一笑，她就会甜到心里去。
可是他可真是个慢吞吞的笨蛋，她看得出，他为她着了迷，可为什么他不说出来呢？她突然担心起来，他是不是在那个遥远的中原有了别的姑娘。在重逢后的第七天，她实在熬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喜欢我吗？”他一下子脸红了，点了点头。她心跳地更厉害了，又问他，“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他把脸扭向一边，不敢看她，声音也变小了，“你像个仙女一样，我不敢说。”夕阳把他的睫毛投影在下眼睑上，引得她昏了头，掂起脚尖，凑到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久美每次想到那个傍晚，都能听到自己心咚咚跳的声音。他好像突然开了窍，伸手把她抱起来抛到了空中，吓得她尖叫起来，他却哈哈大笑，轻轻地把她接在臂弯里。她醉在他的吻里。他清新明朗，朝气蓬勃，细腻多情。他会念很多稀奇古怪的诗，虽然她听不懂，但是她很喜欢那些音律。只要是关于他的，她都喜欢。

久美看到儿子出了水，忙把他叫过来，取布巾给他擦干了头发，又督促他穿上了干衣服。这孩子继承了父亲的壮硕，头发又黑又密。看着儿子，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切都过去了，她喜欢的那个人已经远去，她也嫁作了他人妇。他和她怎么就渐行渐远了呢？
曾经的山盟海誓都是海市蜃楼，他和她注定是两根闪电，直直地划过夜空，交叉在一个点上，然后越分越远。他一心带她去中原生活，她也以为自己可以随他去天涯海角，却不知道异国的生活是那样难熬。她住不惯，吃不惯，陌生的语言和陌生的人群都让她感到恐惧。他有他自己的事情，根本兑现不了时刻相守的承诺。他不在的时候，她孤单地简直要疯掉。这还是号称冠绝天下的江南水乡呢，她都一心想逃回家里。他还说要带她去昆仑山。那么远的地方，她想想就害怕。

于是他们开始了争吵，他一遍遍徒劳地许诺，说会好好陪他。她却不肯相信他，除非他肯陪她回琉求去，真正地长相厮守。那样有什么不好呢？他和她的家里都是富足的，可以过一辈子安逸的生活，为什么非要打打杀杀？蒙古人和汉人抢地盘，关她什么事呢？不过她只敢在心里这样想，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和他就真的完了。
她嘴上只能一口咬定，他对她不够好，然后把他气得死去活来。久美带着儿子离开了姑米山，站在船头往回望，突然想起杨逍曾教过她的一句诗。他教过她那么多，她却只记住了这一句，“暮霭沉沉楚天阔”。他最后送她回琉求的时候，她也是想起了这一句。她求了他一遍一遍，却盼不到他的退让。最后她彻底爆发了。“我听够了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大道理！我不管这里被谁占了，不管谁被谁杀了多少，不管拆了多少城墙，不管烧了多少房子。那些都是很残忍的事，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眼睛也红了，盯着她就像盯着一个怪物，“我跟你说过那么多，都白说了是吧？杜先生就是死，也要带着他的学生们逃回来，是为了回来苟且偷生么？十几万人，就这么往海里跳，海里漂满了死人，可还是继续往里跳，就是不想投降！不想给他们下跪！这些是跟你没关系，但是我告诉你，跟我有关系！你不想跟他们有关系，那很容易，跟我没关系了，就跟这些没关系了！”

他从没凶狠地跟她说过话，只有那一次，她让他绝望了。他其实一直眷恋着她，从他十五岁到二十一岁，每年都会回琉求看她。每次短暂的相聚都溢满了甜蜜的疯狂。他们都一直以为会天长地久，可谁也没想到，她满怀希望地跟他到了中原，却迎来了这段恋情的终结。
久美被儿子问到，“那个叔叔是谁啊？” 她笑着答道：“他是个中原人。” 儿子又问，”中原是哪个岛啊？带我去玩吧。” 她在儿子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柔声答道：“中原不是个岛，中原是西边的一大片陆地，很大很大，和咱们这里不一样。等你大了，可以去看看。”儿子认真地想了想，“将来等我当了佐敷按司，我一定要去中原看看。”
久美想，就是这样小的孩子，都在心里描绘着将来继承父亲权力后的情形，自己当初妄想把他困在这几个岛上，果然是天真极了。
久美从不知道，杨逍的书柜里永远藏着当年为她画的十几副肖像。杨逍从海边回来后，又把那些画理了一遍，仔细地放回了书柜深处。画上的少女和现在的久美差别并不大，她这些年应该过得不错，眼睛依旧妩媚而清澈。他当年最爱她的眼睛，那里面藏着无尽的浓情似火，只要一看到自己，就会燃烧起来。他试着用画笔捕捉，却难以描绘她风情的万一。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到了晓芙的时候，他已经没有要画她出来的心思。他只想在心里藏好她，随便她怎么折磨自己。

母亲自然看得出，有个人躲在儿子心里，不定时地把他的心再扯碎一遍。她急得团团乱转，但是又没办法，只能旁敲侧击地问问，也得不到什么头绪，只能在心里瞎猜着。她忍不住暗地里跟丈夫抱怨道：“也不知是哪家的闺女，这样会磋磨人。我真怕他弄垮了身子。当初和久美那样要好，散时也没见他颓废成现在这样。”丈夫劝她道：“你直接问问他好了。我也看着他不对劲。”她急道：“你这都是废话！你自己儿子什么性子，你不知道？我能问的出来么？”丈夫无奈叹气，“这孩子心里头要强，遇到难处，只怕也不会跟咱们讲的。”她低声叹道：“放着这样的人品不要，那女孩子心气也不知有多高。不过呢，话又说回来，儿子能看上的，只怕也是万里挑一，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丈夫笑她“没影的事，你倒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她却不服气，“他是个多情种子，当初为了跟久美夜里私会，连用枕头塞被子的障眼法都用上了，我当时又不是没拉你看过你儿子翻墙头。” 说罢又叹气道：“可偏偏又是个一根筋，早晚把自己坑死。”

母亲憋了满腹忧心，却不舍得明着问他，只在他走的时候翻来覆去地嘱咐，“好好保养身体。” 杨逍下拜作别，“爹，妈，你们也保重身体。我明年得空就回来。” 母亲却道：“我们现在好得很，你不必常常回来。” 杨逍听得出母亲在憋着泪，强撑着笑道：“这是什么话？” 母亲摇头道：“来回加一起，总有八九天的水路，到底不安全。你在水上几天，我就提心吊胆几天。”见儿子被自己说得低下头，忙道， “我逗你玩呢。快去吧。几时我们也搬回中原住去，省得你这样跑，”她不愿当着儿子哭，忙扭头对丈夫问，“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可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又忍不住把儿子看了又看，又捏了捏儿子的手臂，哽咽道：“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许不吃饭。” 杨逍握了握母亲的手，“知道了，我多吃些，下次吃得圆滚滚的来见你。”他见父亲眼角也隐隐地湿了，心里愈发不舍，“妈说得对，江南这些年还算安靖，也不是住不得，我也好照顾你们。”父亲点头，淡然笑道：“这个主意也好，叶落归根。”杨逍再次下拜，“几时要回去住，给我捎封信就行，我来筹备。”他知道越是远送，越是伤感，便坚持着不让父母送出门，只自己坐船去了。

（七）埋令
父母回迁时没通知杨逍来帮忙，在江南老宅安顿好了，才往光明顶去了信，只道“蓬莱虽好，终是梁园。今返江南，风景曾谙” ，从此和杜婆婆做了邻居。
杨逍的秘密不免见了光。头几年母亲的问题是，“那个纪小姑娘据说很好，你怎么打算的？”后来变成了“传闻说的那些，我不信的，到底怎么回事？”她没能从儿子嘴里得到任何答案，但孙女的出现比什么解释都令人安慰。她仔细端详着孙女的模样，想象着那位素未谋面的纪家小姐，最后对杨逍道：“蝴蝶谷在哪里？我要去一趟。” 可惜兵连祸结，她春秋已高，哪里能成行？直到她去世，也没能去蝴蝶谷祭上一祭。
因此杨逍每次到蝴蝶谷，都要按母亲的嘱托，带上几个清明团子，放在晓芙面前。翠绿的糯米团放在卵白釉的碟子里，在月光里倒是很好看。杨逍知道晓芙并不爱这类又甜又粘的吃食，但这总是母亲的一番心意，“你尝尝吧，吃不完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