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月过后的天空较少夏日一样的蔚蓝明亮，约克郡柯克兰村的主道简直成了一条银线。七月的植物疯长过后，这条可怜的羊肠小道已经完全服从了丛林法则，惨兮兮地为一旁的欧洲蕨和低山灌木让了路。
斯科特·柯克兰的轿车已经无法在这狭窄的道路上正常行驶，他只能一脸歉意地对副驾驶的东方男友笑了笑，伸出手牵着对方纤细的手指下了车。王耀撇撇嘴，有些气恼地看了自己金发碧眼的恋人一眼。
“我早就和你说过要带驱蚊水了。”王耀的小腿在来时的路上已经被潜藏在四周的蚊虫叮咬了几个红色的斑点，更别提在这夜晚燥热的丛林深处了。
王耀实在不明白这位尊贵的大少爷为什么要突发奇想回到这片早已无人打理的柯克兰祖地。它在十九世纪或许还是一处繁荣的村庄，柯克兰老爷也大可在这块富饶的土地上理所应当享受管带和村民的仰望；可是现在它已然成为荒原一片，没有人民在此安居，柯克兰的后代回到这里只能算作一只怀念辉煌岁月的孤魂野鬼。
“我很抱歉，亲爱的。请忍耐一下。”斯科特回头，用他翠绿色的瞳孔真诚地看了看自己的黑发伴侣。他的东方爱人此刻正用埋怨的目光责怪着他的失职——他琥珀色的眸子像四月的迎春一样可爱。
王耀当然不是真的怪罪于他，这样也未免显得他实在过于斤斤计较；只是在这阴森的林勃之中，信步闲游在他眼里的确是太惊瘆了。尽管王耀从高中开始接受的一直是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育，但是在未知面前恐惧依然占据了上峰。虽然他很清楚英国的南部并没有狼群，可是如同没有人知道马里纳亚海沟里是否有生物一样，在深渊的尽头又是否有恶魔呢？
“但愿如此。斯科特，这次回去你就给我睡一个月的地板。”王耀扭过头不去看他，他耐心的男友正用宠溺包容的目光扫过他气鼓鼓的脸颊，用手指揉了揉他黑色的后脑。
树叶在地上飒飒作响，像一位身着晚礼服的女人踟蹰的跫音。她夸张的长摆摩擦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像一个幽灵从阴暗的过去走来。今天的夜晚是个少见的晴天，圆月在树间的缝隙里投下冷漠森然的光亮，就如同中世纪战争时反射在骑士手中的刀光剑影，所指之处便是血流成河。
王耀牵着斯科特的手，小心翼翼地倚靠在他的肩膀上。
王耀本质上并不是像一个女孩一样胆小的家伙，但是可能是爱情的发酵，让他慢慢变成了一只爱撒娇的小猫。他很自豪自已有一个体贴的完美恋人，尽管这一切的开端并不那么尽如人意。斯科特·柯克兰在遇到王耀之前并不是一个温柔优雅的标准绅士，反而是一位花名在外的风流浪子。
“说不定是他鬼迷心窍拿自己的灵魂和魔鬼做了交易。”王耀记得他法国的狐朋狗友如是说道，“这何止是大变样，简直是从内而外换了一个芯子，除了他本人的一副肮脏躯壳。”
王耀对此只是一笑而过。他明白这个法国人的嫉妒心情——他周围的女伴全被斯科特吸引去了。他也听过其他人语气中的怀疑和不可置信，但正如他相信哈雷彗星的周期一样，他同样相信真正的爱情可以改变一个人，彻彻底底地。
“我难以相信，他浓重的苏格兰口音居然变成了布莱顿的纯正英语。”
“见鬼，他的尾音居然没有在上挑。我现在都无法确认在我对面说话的是否是那个风流倜傥的柯克兰大少爷。”
“他的穿着打扮甚至都变了。他再也不戴他的爱尔兰圆帽，却钟爱上了黑色皮质手套和老古董手杖。”
“大概是我比较喜欢严肃复古一点的人？”王耀这么想，可周围的人每次都只是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别告诉我他浪子回头了。我宁愿吃一个月的鲱鱼罐头都不愿相信他居然要认真谈一场恋爱。东方人，劝你慎重。”
“他是个擅长玩弄人心的恶魔，小心被他吃得骨头都不剩。”
王耀悄悄地抬头，细细地打量着斯科特形状优美的下颚和他在月光照耀下熠熠闪烁的、像斯嘉丽一样的绿色眼睛。他们已经在一起超过两年了，其间王耀也对这梦幻般的一见钟情充满质疑。他不断地拒绝着对方，像一只坚守最后的阵地的狮子一样对苏格兰人严防死守。可是他最终还是被斯科特孜孜不倦的追求攻势击败了。他败给了清晨的玫瑰，不期的偶遇，冬日的拿铁和雨季的黑伞。
“斯科特？”
“我在。”
“斯科特？”
“亲爱的，我一直在。”
……
“斯科特？”
王耀抱着自己的双臂，在秋天的夜里感受到了露水的寒冷。杂草剐蹭着他白皙的小腿，不知名的昆虫时不时顺着他向上爬，只能让王耀懊恼地不停跺着腿，也算是让他小小地体验了一下澳大利亚蚂蚁们的威力。【尽管这里离大洋洲有十万八千里】
斯科特不知不觉中已经从他身边消失了，王耀甚至没有察觉到，明明他一直紧紧地贴在斯科特一旁。
“斯科特？”王耀此刻很想大声喊，但恐惧让他压低了自己的声线，让他只能像是在恋人耳畔低语一样发出气音。
王耀在树林里几乎是蹒跚着行走，黑漆漆的四周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夜风穿过树梢的声音，就像是鬼在嚎叫。
露水沾满了他的七分裤，让他宛如在浅水区里行走一般。凉气顺着脊柱往上，一直到大脑神经中枢，发出了恐惧的信号。王耀惊恐地发现周围的景致仿佛一点都没变化过，像是困在思

“那么如你所愿，”他迟疑了一会儿，“千万记得别再走丢了……要不然我就找不到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他的尾音先是上扬却又显得很刻意地下降下来，像三流恐怖电台的主持人那样。王耀对这样的恐吓不以为意，只是觉得自己的男朋友愈加幼稚了。
“当然，我又不是三岁顽童，用不着你这样费心……”说着，他一把夺过斯科特的手电筒，像鬼片里的主人公吓唬别人一样，把白炽的光束垂直地打在两人中间。刺眼的白光就像是突如其来的白昼，王耀还没来得及做出鬼脸，斯科特就遮着自己的脸连忙向后退了两米。
“王耀！这种时候就不要耍什么幺蛾子了！”东方人被这声高亢又愤怒的吼叫吓得有些发蒙。他瑟缩了一下，啪的一下关上了手电。
林间又重新恢复了昏暗。斯科特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站在离王耀不远的地方，他的恋人只是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思索着一向温和的苏格兰人为什么突然发作。
他们相对无言，只有密丛中的昆虫发出密集单调的声音，树叶摩挲着像是有一双双眼睛在向下窥探。这不是迷人的仲夏夜。王耀想着。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两人之间的爱情走到了尽头。他深呼吸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将他们从争吵的悬崖边拉回来。
虽然在这两年中他们相安无事地度过了热恋期，但是扪心自问，他们的和平又是不是只是由斯科特单方面的迁就成全的呢？
王耀仔细思索，觉得或许是自己的错误。
在黑暗中王耀看不清斯科特的表情，但他觉得对方一定正在生气。显而易见，当下也不是置气的绝佳时机，所以向来倔强的东方人先向对方服了软。
“我很抱歉……亲爱的……”王耀的抿了抿下唇，他的声音显得有些低落。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斯科特，落目之处却只是一片漆黑。他听见了自己恋人鞋跟挪动的沙沙声和自己在夜晚显得格外清晰的心跳，或许还有远处某些诡异的响动。
王耀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掌抚摸着自己的额头。他眯起眼睛，斯科特正用他的薄唇亲吻着东方人饱满的前额。这是一个颇带些安抚性质的吻，起码象征着这对情侣一场争吵的偃旗息鼓和他们的重归于好。
英国南郡夜晚沉沉的露水落在两人的发丝上，王耀细数着斯科特金发前端挂着的水珠，雾蒙蒙的浅金色让王耀仿佛在看印象画大师的水晕。他把头埋在苏格兰人的颈部，仿佛只有触碰到鲜活搏动的脉搏才能确定斯科特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家伙。
老实说，那一刻王耀确实怕了。那样粗俗的话语是他从未从斯科特嘴里听过的，而那副旁若故态复萌的狰狞表现才是他害怕的真正缘由。王耀被他宠得几乎要忘了他原本的模样，毕竟那个家伙从前也只是一个靠酒精和杜冷丁苟活的浪荡子。
但王耀宁愿欺骗自己一切都是假的。

“原谅我，原谅我。”斯科特嘴里说着讨饶的话，他的语调有些急促，“再往前面就是柯克兰的祖宅，我发誓。”
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王耀的手臂，他急切地拉着东方人，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王耀只能走在他的身后，在一旁看着斯科特显得有些仓促的模糊侧影。他高大的影子在偶然透过树间月光的照射下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鬼怪，他的下颚淹没在潮水般的黑暗中，嘴唇没有习惯性地向上微微弯起，大概表情严肃。
“你以前不咬嘴唇的。斯科特，你怎么了？”
王耀冷不丁地问道。他停下脚步，硬拽得前面的人不得不回头向他叹一口气。
斯科特·柯克兰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攥着王耀的手指愈加用力，甚至让王耀感受到了他坚硬的指骨。王耀感受到了他莫名的怒气，可是他血液里的暴起因子又仿佛被他极力克制着压了下去。
“没怎么，”斯科特扯出一个微笑，“真的。等我回去，等我们回去，我就告诉你，好吗？”
王耀被他乞求般的神情打动了，虽然他依然不明白自己的恋人对自己究竟有什么好隐瞒的，这使他心中有一些不舒服。
他应允了这个小小的要求。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柯克兰古宅哥特式的尖顶了。
他们最终穿过了触发了很多小插曲的小树林。王耀踏进那扇腐朽的大门时甚至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习惯性地回头想寻找斯科特，可是斯科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他的身边。王耀只觉得自己的双脚一下子像结了冰似的黏在地上，他想起斯科特为了防止自己走丢了那句恐吓，当时的他当然不以为意，可这一刻他却觉得那是真的。
王耀惊恐地环视四周，直到看见远处围墙边的人影才感觉氧气又回到了自己的血液中。
“斯科特！”王耀连忙向他跑去。那人终于在王耀抓住自己手时如有所悟般地回过头来。
王耀刚抓住他宽大的手掌，就被一阵触骨的冰凉吓得缩回了手。他又疑惑又害怕地抬头，借着惨白的月光，依稀辨别出了那张为自己所熟悉的面孔。
金发碧眼粗眉毛，是他的斯科特。
王耀的心情在短短的三分钟内进行了数次的大起大落，这一切甚至让他的喉咙发紧，心脏隐隐作痛。
“你怎么这么冷？”王耀担忧地问道。他正想摸摸自己恋人的胳膊，可是却被避开了。
“无妨。”斯科特淡淡地说道，他的语调波澜不惊得让王耀竟然有些害怕。这是他熟悉的斯科特，那个完美的斯科特。但他突然觉得或许树林里那个会发脾气的苏格兰人才鲜活得更像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器皿。
“我可能有些受寒，别靠我太近好吗？”
王耀眨眨眼。
“那现在我们该干什么呢？你说过你要去藏书上找一本古书。”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斯科特笑了一声。气流从他的上下颚间快速穿过，路过他的舌尖才颤动着回到外界大气。
一种漫不经心，颇具调侃意味的笑声。王耀想着。他的神经在这个夜晚显得格外敏感，他甚至神经质地以为有两个斯科特。一个脾气鲜活有烟火气，一个完美无缺像块冰。
“有带火柴吗？我们的手电筒已经没电啦。”王耀甩甩头抛开那些怪诞不经的想法。进入室内他们当然不能像现在这样借着月光模糊地辨认一切，王耀毫不怀疑地认为自己甚至会抱着一根衣帽架当成自己的男友。
“没关系，我看得见。你跟着我就行了。”
王耀感觉自己的眼前伸出了一只白皙的手臂。他顺从地抓住柯克兰的手，像个孩子一样跟在他的身边。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王耀蹒跚地挪动着。他虽然全身心地相信着自己的伴侣，但他显然还不习惯一个盲人的生活。斯科特就是他的牵引者，牵引者只能耐心地在前面看后继者小心翼翼地迈开犹豫的步伐。

潮湿的霉味。王耀耸耸鼻尖。斯科特停下，推开了书房的大门。王耀虽然看不见，但他能够想象这一定是一扇足够沉重可以与主人高贵身份符合的华丽木门。
“稍等片刻。”
王耀点点头，听着对方远去的步伐，他庆幸着这次荒唐恐怖的旅行也终于要步入末途。
他怀着一颗不断下坠的心，百无聊赖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声，感受到它的速度慢慢地缓了下来。他的呼吸在寂静中显得分外明晰，有规律的声音为他制造了良好的白噪音环境。一种暗沉的睡意从脑内窜出，像恶魔一样拉着他的四肢想把他沉入睡眠的池塘溺死。王耀反复地对自己说千万不要睡，可是意识逐渐安静了下来，他的眼睛快要合上了。
“王耀！”一声短促的呼唤把他及时扯了出来。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攥着了他。
“怎么回事？”王耀迷迷糊糊的声音传来，“你已经找到啦？”
可是他还没等到斯科特的回答，就听见他咬牙时摩挲的呲呲声。斯科特喘着气，拉着王耀飞快地冲了下去。王耀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腕都要脱臼了。
他看不见，跟不上斯科特像是逃离死亡一样的步伐。他只能歪歪扭扭地被斯科特拖着走。下楼时，王耀因为踩不稳楼梯，尾椎骨强烈地撞击着台阶，疼得他眼泪从眼眶中滚了出来。
“等等，斯科特！”王耀哑着嗓子痛苦地喊到，“我走不稳！”
可是他的男友没有理会王耀语句中的眼泪，甚至更加快地向下奔跑着，奔跑着。
“他来了，王耀！他来了！”斯科特嘶吼着，“完了，一切全完了！”
王耀的后背贴着坚硬的地板，他觉得自己的尾椎骨已经粉碎性骨折了。小石子和一些不知何处来的玻璃碎片刮破了他的脊背，疼得他没有精力去理会斯科特的胡言乱语。血迹从他的身后蔓延开来，在地上划出一道道可怖的痕迹。
一切都乱了套。斯科特发了疯。王耀哭得只能发出气音。
王耀闭上眼睛。世界从他的耳旁隐退了。他的眼睛外有月光朗照着，可是他已经再无暇去顾及一切了。斯科特拉着他的手已经松开了，而他也再没有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后背血肉模糊，手腕被扯得脱臼，尾椎处一片刺痛。
清泪从眼眶中流下，歌声浮现在耳边，世界安静了。
…………
王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的，他一度认为自己或许再也醒不了了。自己的尸首或许会在丛里中腐烂，变成微生物的养料。可他睁开眼时，外面的月光那么亮，还有一双绿色的、翡翠般的眼睛。
他彻底看清了。
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惊恐地看向一旁，在他的琥珀色瞳孔里，另一对绿眼正瞪大涣散地盯着自己。

《瘦长鬼影》6k＋

我们在电影院的后排紧紧握住双方的手，在露天剧场璀璨的星河下交换温热的呼吸。我想带他去摩纳哥、去法兰西，在卡萨布兰卡或者圣马洛感受大西洋纯洁甜蜜的海风。我不喜欢灯红酒绿的卡特蒙塔，我相信他也一样。
我觉得剑桥的夜景因为没有他也变得寂寞了。没有他的夜晚是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莫比乌斯环。一切都是漫漫的黑色长河，没有如丝绒温和的夜也没有草丛中点点的灯火。人群的喧嚣是另一个次元的造物，它们远离我，离我远去。因为我身在其中没有一点真实感，没有人推我的肩也没有人愿意向我道一声晚安。
在一片寂寞的喧嚣中，我是座孤岛。这座孤岛上除了一张恋人的旧照和一个孤魂野鬼，空无一人。
陌生人，陌生人。剑桥的灯火朝耀的只是陌生人。所有人除了他都是我灵魂的过客，那些拥有蓝眼睛、灰眼睛、黑眼睛，来自西班牙、德意志、意大利的人们随着剑桥缓缓的水流向前推搡着，暮色笼罩的剑桥在我的眼里只是一张供百年之后人们瞻仰的名画。那位画家或许是位印象派大师，能使波光粼粼的剑河笼罩一层浓雾般的水晕；或许是现实派画师，把这座古城刻画成像伦敦一样的繁华都市。
而这座城市于我的唯一意义就是王耀。我像一个梦中人徘徊在他的门前，看着月光在他的眸子里相映成辉，像水一样在荡漾。
您会怎么看我呢？一个痴情种？
请不要左顾右盼，这里没有潘神的迷宫。亲爱的陌生人，我说的就是您。
可我大概等不到您的回答了。
因为他现在就在我旁边，正牵着我的手，用笑吟吟的眼眸瞧着我呢。那些辉煌的灯火此刻像香甜的鱼子酱一样影影绰绰。
我就要沉浸在自己的温柔乡了，陌生人，再见。

《卡萨布兰卡》2.5k＋

夏日终结

我不用再忍受这种荒唐的忧愁，在逃离回忆我们曾度过的日子前，我决心忘却那些曾令我哭泣的细节，可是让那种习惯已经让我成了一个徒劳空想的踯行者。
我永远带在那样的不安在追随着你呀。我立在时钟旁却总感受不到它在流逝。我在夏日注视着你投射在墙上的影子，看着月光下你的脚印，就仿佛有诗歌在夜晚跳动。在树枝下轻哼一句旋律的间隙，我就能于角落找寻到你路过的踪迹。
有时在熏热的空气里醒来，我就会惦念起梦中你缥缈的幻影，我在栗子树下与你的幽会、夏日玫瑰园浓烈的香气、和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围墙，让我短暂地忘记了往日那些烦人的细声碎语。我过几秒后却发现自己依然躺在空荡荡的单人床上，漫长又单调的白昼横在我前头，我体会了到不曾体会过的寂寞。
我从不向你谈起它们，我不愿讲述我的梦境。我总是试图在你的生命中找到能让我归去的光，我甚至宁愿拿自己所有的感官做代价。但我似乎没有那样的才能，我没能让你的目光从那女孩的身上移向我。
那些日子我备受折磨。在这样的时刻，或许时间就不再由钟摆来计量，而是绵延地伸向永恒。我最爱你翡翠色的眼睛，可是你从不会怀着深情凝视我。当你牵着她的手时，我只要一看到你的微笑就明白能与你携手并进的大概并不是我。即使你坐在我的对面看书，眼光却总是坐在窗外。她站在外面，像是热恋中的阿佛洛狄忒。
我不能装腔作势地向她嚷嚷：“因为他，我为自由付了代价！”在多少个令人神驰的春日里，你又是多么热情地向我吐露你对她发生的种种爱情。你把我看作你的好友，可我多想从这样的友谊中解放。你的言辞本该像摊在角落过期的《田野报》一样令我感到黄昏般的枯燥，但你生长着迷恋和情感充沛的腔调又使我像一个长期服药的病人般痛苦又幸福地饮用着鸩酒或是玉露琼浆。
你无动于衷，就像那些早已逝去的清晨，你从未向我伸出手。有时你的一时兴起能让我感到疯狂的喜悦，尽管你从不在意。我从未敢企口问问你与我共进午茶的感受，因为你可能只会感慨一下今天的茶太浓或是黄油尝起来糟糕透顶。
我向来害怕你对这样扭曲的感情产生鄙夷之情，你用不屑的神情瞧着我，总是勾起的嘴角挂着那种令人浑身发冷的隐笑。这一切使我胆怯。如今隔着一层轻纱的关系，在我看来倒也有其亲切可取之处，非但不与心酸势不两立，而且能使眼下我这种自作多情的暗恋生活变得稍许甜蜜一点。
我思想的葡萄园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碎石块，可因为有了他亲密的耳语，这一切也因此变得无关紧要。从潮湿的条纹状篱笆旁走过，我们也有兴致隔着一层玻璃相视一笑。
我往你的茶罐里塞满了上等的大吉岭，为你的早餐留几片涂满鲜奶油的吐司。我知道你最喜欢的华尔兹是Name Day ，你总爱在黄昏深入荒芜的林勃寻找白嘴鸦的踪迹。午后你会在街角的咖啡店游荡，和法兰西的好友来玩几局二十一点。我还可以回忆起当时初遇你的形象：一头浅金色的短发，穿着挽起袖子的定制衬衫，手里夹着一本华兹华斯。那双长相很美的手有条不紊地涂着果酱，很不可思议地带了一种比果香更令我沉醉的气息。
我爱你啊，我像恰克一样，对你所给予的远远无法感到满足。我希望更多地拥有你啊，那些傻的无条件的付出，却在那些没有结局的故事里变成了泡沫。我装作对那些零星的流言蜚语并不在意，因为我总害怕你从中看出一丝端倪而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我非得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痛苦不可。我强颜欢笑，祝福你们白头偕老。你总是拍拍我的肩膀，看不见我的眼泪。
爱你让我变得如此落魄，而自尊一向是我最珍视的品格。那些被你的身影搅得混乱不堪的夜晚像阴暗的地牢将我囚禁。我应当学会自我护卫，可面对你舒展的笑颜，我却甘心成为一个被鞭笞的奴隶。
你像一头笨拙的公羊，撞进别人悉心保护的地界，左右奔突，任意践踏。你总是一错再错，直到有一天我将离去。
我多希望你停下，可你总看不到我的付出，我试图找到一个在你生活中存在的理由，可有那么多的替代品，我又是多么微不足道。追着欺骗我来到这个角落，我已下定决心去忘记一切。
我轻唱一支旋律为了治愈我的心情，当你驰骋情场，赴约一场场聚会时。
你如此谨慎地前行，凝望着你一切值得我凝望的东西。
但你没有回头，没有回头。在那些弥漫着酒精和颓靡的夜晚，那些灯红酒绿令人沉醉的街巷。
你那么傲慢自大，亲爱的。
我走在正浸没着润土芳香的小径上，嗅到了沼泽地带泥煤的香味。你说过乡村是英吉利的灵魂。
树枝歪斜地倚靠在黑夜的影子上，带着它永不离身的飒飒。月亮的闪光穿过雾霭照亮了我的视野。
榉树伸开赤裸的肢体相互紧紧地依偎着，阒寂无人的路只是一片荒凉芜秽的林莽，而从前我竟觉得它很罗曼蒂克。
我不愿再惦念从前的一切了。月光为我造成的奇艺幻觉消失了。我的葡萄园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进出的空壳，它变成一个坟墓。一只黑手遮住了它的脸庞，那是某种珍贵的平静感。而我总算是挨到了这一天。
亚瑟·柯克兰夏天结束了。
要是有一天你偶然看见我在流泪，那是因为我爱你啊。

《奇怪夫妇》

我从肯特街回到温莎公寓时，恰巧看见王耀从二楼走下来。紧随其后的是他金发碧眼的英国男友亚瑟·柯克兰。我照例向墙边靠了靠，好让我朝夕相处的邻里先走下这段狭窄的过道。王耀把他扎着低马尾的小脑袋从箱子后探了出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我时，仿佛正带着一种惊讶的余波——这简直不能称作“仿佛”，因为那样的表情真的教您可以毫不怀疑地认为她下一秒就会喊出“上帝，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他的男友瞥向我的时候挑了挑眉，用他那双天生带着嘲弄与讥讽的绿色瞳孔冷冷地盯着我挡住王耀的手臂。
我讨厌被那样的眼神注视着。在这个较自由的国家里，我很难想象自己居然也会惧怕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更何况他也绝非哈登或撒丹纳帕路斯之徒，也尽管他拥有一位与我有着相同血统的东方男友。
老实说，我和我亲爱的邻居们实在是没有过所谓密切而关切的交谈。更确切的说，如此可亲的现实场景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到从未发生过。中学时代，我只是牺牲着自己的友谊来换取试卷上冷漠的成绩，满脑子都是些无关紧要、单调的、人为的忧虑。由于当时的无知加上错误，我无端浪费了二十多年光阴，干的总是先耗费生命的粗活；我的成绩一定市场就会贬值。我的舌头因常年静息而笨拙不灵。教授埋怨我的寡言。我没有伊俄拉斯这样的朋友。
王耀擦过我肩膀的时候，回头向我略微笑了一下，接着搬着一个箱子走向了伦敦的黑夜。我记不清他到底有没有向我道晚安。或许有吧，但我的记忆似乎只停在了他走出铁栅栏瘦削的身影，他着柯克兰先生的手臂。
我像个木偶人一样僵硬地转回自己低了一整天的头颅。我用手按住自己的脖颈，感受血液的加速流动与我而言是一件极惬意的事。我眯着眼独自走到二楼，享受着怪癖带来的愉快感。可直到自己翻遍公文包，我才逐渐意识到一个蠢人的生活究竟有多么丢三落四。
“把钥匙藏在玄关处的靴子里，或者楼道的花瓶里，我常常这么干。”我想起王耀曾如此跟我说过。我没好意思说这个显得十分日式的行为究竟是多么可笑，毕竟当时我也只是一个钥匙落在家里而被收留的可怜虫。
他彼时正在为我端来一份新出炉的吐司，我记得上面抹了巧克力味的炼乳。他甚至为我倒了一杯红茶。很意外的，每次面对他的慷慨馈赠，我竟没感到不安与忸怩。看着他的笑容，我竟觉得分外的可亲与随性。或许是源自血统中奇妙的共振，也或许只是某种奇特的心情作祟；他的确让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
他的男友在客厅里看着BBC的《环太平洋》标准的RP让我在嘈杂的心境找到了一丝依傍。红茶里带有一种葡萄般香甜的味道，无意让我想起了一档有关斯里兰卡的节目，于是就隐隐感受到了它的价格不菲。
我打量着他们家的装潢，感觉自己的屋子甚至不够担上“私人公寓”这样一个响亮的名号。他们家的客厅，从阳台到衣帽架，都显现出一种无拘无束、洋洋自得、赏心悦目的气氛，起码我不敢在屋内同时摆上玫瑰与黄寿丹；或许当代的设计大师看到这场景会大叫，“天哪，怎么会有人把暖黄灯光和哥本哈根陶瓷放在一起？”但眼下这种色调正给予我舒适感，让我备受白光与紫光荼毒的眼睛暂得安歇；我很喜欢摆在电视旁的书架，总觉得它有一种独特的意味吸引你去关掉荧屏。
还有桌上的合照。我瞪着它，直到王耀带着一种几乎要发笑的表情给我移来一盘可丽饼。
我很抱歉自己有时总会控制不住自己探究的目光与神游的思想，但我发誓自己绝不是想窥探他人的任何隐私，或是从细枝末节捕风捉影般臆造出一段空想的罗曼史。我觉得自己和歇洛克一样有些“细节癖”，尽管这会促使邻居们把我列入他们值得怀疑的人物名单。
但我老是好奇这令人羡慕的一对是如何从遥远的时空尽头相聚在一起的。从前的我总觉得他们十足奇怪。我无法想象居然会有这般不合礼教的爱情现于此世。当我看到他们牵着手走下楼时，心中心里汹涌着一种诡异的违和感——毫无疑问，他们的相貌很能担得上“才子佳人”，但是我实在无法明白他们是如何在充斥偏见、传统与错觉的泥潭里平稳地走下去的。四楼的福利斯太太和特纳夫人曾在电话亭嚼过舌根，但一个星期后我却看见她给这对夫妇送去了姜饼；明明丹尼斯先生深深厌恶着这对同性恋人，一个月后却笑着说他们分明是对可人。
我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但是凭着王耀每天清晨对我的微笑，我觉得他们肯定不是凡人。我找不出什么时髦词汇修饰他们。“奇怪”这个词虽然有些不妥，但请原谅我非专业知识贫乏的大脑使用它。
“说起来，从前的亚蒂绝对比现在可爱一百倍，”王耀捧起相框，指着上面明显更年轻的金发男人说道，“你看，七年前的他甚至还系着小领结呢。”
柯克兰先生敲了敲他的头颅，我很惊讶这段恋情的有效期，看着他们亲密的互动，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否正在度过他们永恒的蜜月期。眼前的场景对从前的我来说毫无疑问是刺目的，但现在我却觉得他们很可爱。我眼中的夫妻总是相敬如宾的。
我想只有此时柯克兰先生才会显出温柔的气质，因为我往常总是很怕这个人——怕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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