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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双玉记by溯痕 2018年重写版已授权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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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つb´∀`)


来自Android客户端35楼2018-10-20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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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d


    来自Android客户端36楼2018-10-20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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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沈珏蹲下身,伏在他不再有力的双腿上,脸颊贴着冰冷衮服上的龙纹,让那只手放在自己头上,他重复道:“你的一生,我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赵景铄闭上眼想了想:“你受不住的。”
      “嗯?”
      “苦。”
      “那你想让我找吗?”
      “想。”
      “那我找你,好么?”
      赵景铄看着他乌黑的发顶,白玉金缕冠束着那黑鸦鸦的长发。
      别找了。赵景铄心说,朕不准你找。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这个没用的小妖精,最擅长的术法是搬运术,最大的本事是走在路上,顶多再会变幻模样,再没有别的本事了。
      就算找到了,就算贴上来了,不过又一次红颜对白发,又一次生离或死别。
      赵景铄想,你这么笨,这么弱,哪里受的住这样的苦。
      可是,手中乌发又凉又热,在烛火里散着温柔的光,这个无数次把他气的说不出话的人伏在他的膝盖上,像是这几年,在他腿寒时变回原形给他捂暖的模样。
      他的手哆嗦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时间到了。
      赵景铄坐直了身体:“抬头。”他吩咐。
      沈珏的手被人握住了,又干又瘦的手指,铁钳一样钳住了他,像是要把他骨头都捏碎。
      “别忘了来找朕。”他说:“找到为止,嗯?”
      沈珏望着他,眼里是浓雾弥漫的山野,白茫茫一片虚无。
      “我们人类,总是死啊死个不停。”赵景铄一字一句地重复他先前说过的话:
      “你们妖精,只好找啊找个不停。
      然后,我的一生,你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你,来找朕。”
      他看着这又笨又没用的妖精双眼渐渐回神,绽出微光。
      “臣,遵旨。”沈珏反手握住那瘦到嶙峋的腕骨,听到自己的声音,又沙又哑地响起来:
      “愿陛下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腕上的钳制逐渐放松,他老去的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而后唇角挽起,笑的年轻又好看,细细的长眉扬了起来,湿润的眼角像初绽的桃花,红红又艳艳,多情的眸子凝视着他,仿佛世上只有他,世上仅有他。
      在看到桌案上的小食时,他望着热腾腾的瓷碗这样笑;睡醒时看到枕边雪莲时,他望着花朵这样笑;第一次被他带出宫,坐在高高的山顶上看到太阳升起时,他转过头,望着他这样笑;坐在他的背上,在田野荒原中奔跑时,他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脸侧这样笑;回到宫里,他拉着他走到榻前,解开发冠散开一头乌发时这样笑;
      他生来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笑起来眼角会泛起红。
      看起来像是在哭。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老太监尖利的嗓子响了起来,伴着窗外大雪落地的沙沙声啜泣着,再次扯开嗓子:
      “陛下殡天!”
      门外“轰”地一声,炸开了无数哀嚎泣喊。
      门内烛火明亮,烧着暖热的碳火,老去的王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唇角挽起,眉眼轻阖,仿佛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一时醒不过来。
      沈珏取过一旁搁置的冕冠,将它又轻又重地给赵景铄戴好。
      十二旒贯玉晃来晃去,沈珏伸手挡在他额前,怕这些玉珠碰疼了他。
      又替他整理好衣襟,捋平衮服,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紧接着,他退到门前,拉开朱红木门。
      外面大雪纷扬,太子领着两个孩子跪在最前端,身后是大臣们乌压压地在浩荡雪花里跪了一片。
      那是沈珏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40楼2018-10-21 1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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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沈珏觉得,自己每次想起赵景铄这个人,都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感觉。仿佛那人离自己很远,远的多少往事都触动不了他,却又很近,近的这百年里,他总是时不时想起他。
        赵景铄,赵景铄,赵景铄。
        他一直这么唤他。
        有时,他唤他:景铄。
        嗓音压的很低,又沉又哑地紧紧贴着他的耳根,近到能数的清他耳廓上细小的绒毛,看见细细的红色血丝疯狂蔓延,在他唇边烫热起来。
        他低低地唤:景铄。
        景铄是他的表字,有盛美之意,他每次这样唤——舌叶轻轻卷起扫过上颚,嘴唇圈成一个小小的圆,湿热的气流从口中呼出,仿佛亲吻了一个美人。
        又因美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便是亲吻繁盛浩大的美。
        他的美人睡在棺木里。
        他亲手抬着他入陵。
        飘了数个日夜的大雪终于停了,阳光铺洒在雪地上,反出刺目的白。望上一会,眼睛便仿佛被毒虫蛰过,刺痛的叫人睁不开。
        他在阳光里,看着墓门缓缓落下,将永恒的黑暗封在里面,将他的美人封在里面。
        他的,繁盛、浩大的美,他的王。
        从此便要安安静静地躺在黑暗里。
        他并没有什么伤心的感觉,许是见过太多死亡,从沈家的亲人开始,到阿爹一次次转世离别,死亡成了一个不得不走的过程,一段不得不去的旅途,成了他早已看开的现实。
        因而他在墓前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开了。
        且再不曾回去看过他。
        耳边是苏栗的叽叽喳喳。
        沈珏斜睨他一眼,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心血来潮带他走一趟沈家。
        可真是聒噪。
        实质上只是在脑子里聒噪的苏栗一脑门子疑惑,就是想不明白睡一觉就能得银子是怎么回事。
        只好问:“沈公子,你莫不是在嘲讽我做白日梦?”
        沈公子不理他。
        苏栗继续问:“我听说有处叫青楼的地方,许是一座小楼,里面的女孩子睡一觉就有银子,莫非你也是在那里做工的?”
        沈公子依旧不理他。
        苏栗:“可是我听说,那个叫青楼的小楼里只有女孩子呢。”
        沈公子叹了口气,望了眼对街近在眼前的沈家大门,终于开口了:“你可曾读书?”
        苏栗:“读过啊,我念过许多经文。”
        “史书可读过?”沈珏又问。
        苏栗大约头一遭听这个名字,想了好一会,才摇摇头:“没读过。”
        沈珏说:“等一会,你去找沈家借几本史书读。”
        他满脑子都被“睡觉”和“银子”的关系绕满了,根本没空思考其他,直戳戳地问:“史书和你睡一觉就能赚银子有甚关系?”
        沈珏:“你去翻一翻两百年前左右的史书,里面有个叫赵铭的皇帝,母家姓陈的那一位,他把自己几十座皇家内库,赠予他的大将军。”
        苏栗呆了呆,灵光一现地将“赠予”和“睡觉”衔接上,终于反应过来,声音讷讷地问:“那个大将军,是姓沈么?”
        沈珏面无表情地道:“是啊。”
        他可比一般妖精出名多了,史官想替他们涂脂抹粉地遮掩一下,都无从下笔,只好用了“赠予”两字,简短带过。
        倒是野史里,那些笔者们充分发挥了想象力,成篇累牍地描画了这位大将军如何狐媚惑主,如何欺上瞒下,又如何使了妖法,连哄带骗地赚了帝王几十座库房的金银珠宝。
        他把自己活成了行走的史书,自然不用看别人编纂的历史,奈何也听过自己和赵景铄的两折戏,实在是避不开地陪柳延听过,接着无所事事的伊墨都学会了两句唱词,没事便当着他的面哼哼两句,气死个人。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41楼2018-10-24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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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P


          来自Android客户端44楼2018-10-27 0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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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尚还没来得及捋清这么个妖精背后的巨大来头,站在他身边的约莫五六岁大的小男孩,被门房称为“五少爷”的小少年猛地瞪大了眼,满脸不敢置信地把沈珏看了看,然后跨过门槛跑了出去,动作快的像一道风。
            小孩儿风一样冲上去抱住沈珏大腿,也不嫌人家黑袍子上的泥点,死命抱着晃了晃,激动的一时说不出话,瞎晃了几下也没把人晃动,脑子一转,“扑通”往下一跪,大喊:“老祖宗!”
            孩童声音原本就清亮,兼他又急又激动,这一声喊的撕心裂肺,尖利的简直突破天际。
            沈珏:“……”
            苏栗:“……”
            和尚:“……”
            五少爷继续喊:“老祖宗,这秃驴想骗我去当和尚,我爹居然同意了!”
            “秃驴”和尚:“……”
            苏栗刚从尖叫声里反应过来,捻了捻手指一算,顿时跳起脚入了戏:“啥?你想骗我派掌门真人当和尚?你这秃驴果然不安好心!”
            五少爷还在一旁给他加戏,嘹亮地喊:“老祖宗救我呀,我不想当小秃驴!”
            苏栗:“你这贼秃还不报上师门,竟敢诓骗我派掌门真人,当我天机观的师兄弟们是死光了吗!”
            “贼秃”和尚:“……”
            一眨眼从大师到秃驴再到贼秃,沈珏有点想为这倒霉和尚叹气,连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长在陌生的脸上看起来都没先前那么厌烦了。他先把腿上的小孩撕开,一把提进怀里,又点了点苏栗的肩头,冲和尚挑眉道:“你要带走我的人,总要和我说一声,进去谈。”
            昙薮面上纹丝不动,从秃驴到贼秃也没见他面皮多抽一下,闻声颔首,顺从地跟在他身后。
            老门房脸上满满都是见了鬼,缩着脖子,像个蔫头耷脑的鹌鹑,踮着脚尖一颠一颠跟在众人身后,就见那个一身黑袍的男子,单臂托着他家五少爷,在前院影壁前站了站。
            忽地耳畔炸起一道雷鸣,一道低沉有力的磁性嗓音,仿佛劈进了脑海里:“沈氏十四代子孙沈珏,表字忍冬,今日归族,请沈家族人堂前一叙。”
            一时间这偌大宅院,这亭台楼榭,荷塘柳叶,小桥流水,都仿佛静了声。
            昙薮知道今日这位五少爷是带不走了,也没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来,白玉般的脸上一动未动,只是静静地凝望那黑衣人的背影,他托着孩童的姿势无比熟稔,仿佛早已做惯了这事。也不知道一个妖精,漫长生命里都曾经历过什么。
            他很快将这一闪即逝的念头抛开了,跟在沈珏身后,一路走过漫长回廊,走过青砖大道,停在正厅里。
            正厅极大,这些年沈家人在梧州繁衍生息,族人一年年的多起来,厅堂小了,大约都装不下。
            沈珏把小孩放下,一掀袍摆,走到最上方的主位坐下。
            他是半人半妖的不堪出生,却有过金娇玉养的童年,也同伊墨一样高高在上的在尘世游走,沈宅和老妖蛇养出他一身骨子里的矜贵底蕴。
            后又执掌千军万马,有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骄奢光景,让他即便一身毫无纹饰的黑袍,漫不经心地坐在普通木椅上也仿佛盘龙拱绕地至尊至贵。
            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他此时绷紧的肩背,斜放的手肘,微曲的指节,甚至散漫的神情,都仿若龙椅上的那个帝王。
            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把自己活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大厅外陆陆续续传来脚步声,带来一阵阵喧哗跑动,有或大或小的细语,有或轻或重的私言。
            而后这些声音全部静下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耄耋老者杵着拐杖带头走了进来,而后是中年的、青年的、胖的、瘦的……黑鸦鸦的人影自发地站好,跟在长者身后迈过门槛,踏进正厅。
            接着是颤巍巍的一道声音:
            “沈氏四十三代传人,不肖子孙沈凌,表字春野,携沈氏三百五十七口,拜见老祖宗!”
            沈珏坐在主位上,望着下方或老或幼的一代代沈氏族人,听他们齐整整的一声“老祖宗”。
            直到这时才突然地,真正意识到,时光就这么游走,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老妖怪父亲和阿爹沈清轩转世的柳延,去世一百一十年了;
            他的赵景铄,他的繁盛浩大之美,在那黑洞洞的陵墓里,孤伶伶地躺了两百多年了;
            他的阿爷和阿奶,他的许明世叔叔,还有那些或远或近遇过的人,全部都没有了。
            这一霎那,一股无可言说的悲凉,直直地袭击而来,他的手指颤了颤,狠狠地闭了闭眼。
            他几乎是一片荒凉地想:原来我已经四百多岁了。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45楼2018-11-03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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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沈家传统:有事开宴,大事开大宴,小事开小宴。
              老祖宗回来了?三天流水宴开起来。
              就连沈家的仆从,或有办不好的差事,却没有一个不会伺候宴席。
              至于说,去开祠堂,和更老的祖宗们说说话之类的琐事,完全可以推倒后头去办——反正那些木头牌位们又不会自己长腿跑掉。
              于是祠堂里的一层层的木牌们就被冷落了三天,三天三夜的流水宴摆在这座新砌的沈家园子里,没有楠木小楼,没有桂花飘香,有的只是一桌桌四散的宴席和醉的稀里糊涂的沈家人,是冲着“老祖宗”捻起兰花指,唱一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沈家人——他们没有请戏班子,自己浓墨重彩地扮上了。
              沈珏坐在上席,一手掩着脸,前头抚琴的琴音尚未奏完,不知谁拉着一把胡琴插了进来,一个起调就把台上女装打扮的戏腔带跑了,跑出了几千里开外,听着是暂时是回不来。
              台上的人居然还毫无所觉地唱着,追着那把放荡不羁的胡琴,很有些缠缠绵绵到天涯的味道。
              沈珏简直都闹不清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受这些罪。
              又看着台上甩开的水袖,和台下跟着水袖陶醉转圈的那几个沈家人,忍不住想:要是我爹还在,就你们,就你们这些玩意儿……
              他在荒腔走板的唱腔里恨恨地想,要是沈清轩当族长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胡琴,不说台上的那个跟跑调的傻子,起码先把下面那个用胡琴捣乱人捆起来,丢到墙角去晾晾神。
              沈清轩从来不喜诗词,说是文人骚客的满腹牢骚,再华美也无甚可读。他喜欢摆弄画卷,还喜欢把玩琴箫,偶尔摆开棋盘手谈,也会听小曲儿消遣时光——约是当了许多年的哑巴,对声音便格外着迷,因而格外挑剔。
              他形容伊墨,说他有一把“沉沉的好嗓音”。
              后来他成了柳延,伊墨也成了凡人,两人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拌了嘴。他被伊墨气极了,反倒被气笑:“我当年大约是昏了头,竟然觉得你嗓子好听。”
              于是吵个不停的伊墨停了下来,轻轻眯起眼,眼尾眯出细小纹路:“夫君,现在不喜欢我了?”他故意将嗓音压到极低,低到仿佛胸腔里溢出的轰鸣,又从肺腑里带着九曲十八弯绕出嗓子,空气都被他的声音折磨出了波浪般的酥麻。
              余怒未消的柳延傻傻杵在他面前,眼睛还瞪着,耳根已然红的要滴出血来。
              ……
              沈珏不自觉地回过身,想要在背后看到那两人的身影,身后空荡荡,一无所有。
              他很快收回视线,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而后撞上了昙薮的视线。
              和尚大约是受不了这份闹腾,从开席到现在一直也未见过。直到这一刻,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身霜白僧衣,在重重林木的月光里,仿佛一缕孤魂。
              沈珏见过无数鬼魂,那些含冤而死的,心愿未了的,或者纯粹就是不想走的,各种奇怪模样都有。毕竟走的路多了,什么稀奇事都能遇到。
              这吵死妖精的沈家园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很像“鬼”的影子,沈珏抓起手边的酒盅,不客气地直接砸了过去。
              和尚侧过脸,青瓷小盅擦着他的脸落了地,里面的酒水却实实在在洒了他一脸。
              可能和尚们都是好脾气,抑或昙薮先天没脾气,他一点也没要生气的意思,平静地拭了拭酒液,袖袍摆动着,绕过林木回廊,走到沈珏身边坐下。
              沈珏偏过头,离他不远不近地道:“不论你想说什么,先拿条布,把你眼睛蒙上。”
              昙薮:“为何?”
              “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眼睛一模一样。”沈珏望着乱哄哄的前方,一字一字地道:“我看到你,就想把你的眼睛挖下来。”
              昙薮也目视前方,平静地问:“仇人?”
              沈珏摇摇头。
              “那或许我与他有缘。”昙薮说:“前生是他也未必,还要挖么?”
              沈珏冷笑一声,心道你要是他,你若是他……早就认出来了,还用挖你的眼么?
              他想说,我们妖精看人,从来看的不是一副皮囊。从头到尾,认识的,亲近的,不过是那一缕魂。
              那个独一无二的灵魂。
              哪怕走过黄泉碧落,哪怕营营苟且,哪怕变成朝生暮死的蜉蝣,看到那缕魂,自然就认得出来。
              所以他在看到那双眼睛时,没有喊出那个名字。
              因为他不是。
              昙薮说:“只要你有合适的理由。”
              后半句他没有说,只是转过脸,安静地望着沈珏。
              一直不肯给他一个正脸的人终于转过头来了,五官仿佛都凝了霜,眼神里是抑不住的恼怒,死死盯着那双桃花眼,咬牙切齿地道:
              “你再不遮眼,我便立刻挖了它。”
              话音未落沈珏便知道自己失了控。
              他从来也不是刻薄无理的人,便是当妖,几百年里也是个谦谦有礼的妖。沈清轩说,正因为你是妖,所以才更要修身养性,这世间人活着都艰难,况且是个妖。
              他自从树上掉下来那回后,就很听阿爹的话,和所有富贵人家的孩童一样,小小年纪背那些诘屈聱牙的书长大,练出一手银钩铁画,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后又学了武艺,耍的起十八般兵器——他生怕自己不像个人,便囫囵吞枣地学了许多东西,只为将自己打扮的不像个妖精。
              伊墨也从来不阻止他学这些,但不希望他为了当个人类去学这些,他说:妖总要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学了也无事,但妖终归是妖。
              那时候他不懂伊墨的意思,几乎用了漫长的时间,孜孜不倦地把自己打理成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类。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46楼2018-11-03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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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他遇上赵景烁。
                和赵景烁独处的时候,他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个妖精。
                因为他是妖精,所以可以带着他四处撒野;可以用妖精的本事带他看一看这属于他的山河万里;赵景烁因他是妖精,从不会因为权或利而防备他;
                也因为他是妖精,可以轻易降服皇帝陛下。
                或许他一辈子的无理、跋扈、刻薄,都用在这人身上了。
                恣意的笑或闹,纵情的相拥或争吵,有时甚至会打起来。
                赵景烁总是打不过他,又拿他没办法,只能自己生闷气。
                等气消了,又招他来,继续受气。
                兴许就是这个原因,他看到那双眼睛,便有礼不起来。
                明知道这只是个无辜和尚,翻涌的情绪却管也管不住,仿佛那双眼睛成了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他心里那间名叫“嚣张跋扈”的屋子。
                “你可以当没听见。”沈珏盯着他,决定让这间屋子敞开,放里面住着的怪兽出去。
                他说:“但是我不想看到你的眼睛。”
                他说:“遮起来,或者,挖了它。”
                略顿,他贴过去,离他耳朵极近的位置,“否则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昙薮一动未动,只有眼皮显而易见地跳了跳,顷尔低下头,撕下一截袖摆。
                布帛撕裂的声音并不大,绷紧的空气里,却有些惊心动魄。
                他低着头,将那截长布用双手捧着稳稳地盖在眼皮上,打了个结。
                而后放下手,望向沈珏:“可以了?”
                沈珏没有作声,他听见自己心里的野兽安静下来,重新回到屋里,屋门落了锁。
                于是他连神情都恢复了往日淡泊模样,甚至伸手在昙薮的眼前,点了点那截布条,温和地道:“这样会好些。”
                随着他的动作,昙薮眼皮上的布条闪过微光,布帛后面的眼睛再睁开时,已经能清楚看见景物。
                昙薮点点头:“就这样罢。”又说:“多谢。”
                沈珏也单手结扣,冲他行了礼:“麻烦大师了。”
                这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昙薮忍不住抚了下额角的布帛,妖精里约莫也是有病的不轻的那种。
                更鼓三响,沈家人已然醉的没了形状,瘫在地上的,倒在草丛里的,钻进桌底的……沈珏叹了口气,起身离席,走进内院。
                沈家人自然给他准备了最大的院子,他没有推拒,反正没打算在这里呆多久。
                院子很大,有荷塘和凉亭,荷塘边垂柳的枝条像少女妩媚的长发垂落在水面,引的夜里睡不着的调皮鱼儿冷不丁跳上来,把它当食物衔一口。
                昙薮也跟着进了院,他被安置在侧厢房,许是因为他是光头的“大师”罢,沈家人对这些东西很尊敬,游方道士与和尚在沈家总能得到很好的安置。
                苏栗自然也住在这个院子里,不过小孩子贪睡,此时早就睡的人事不省。
                沈珏进了自己的厢房,倒了铜壶里的凉水洗了把脸,烛火摇曳着,昏黄光线里水盆平静下来,他望着里面倒映的面孔。
                他看了一会,手指动了动,盆里清澈水液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出来,悬浮在空中,逐渐朝四面铺开,形成一道流动的水幕。
                薄薄水幕里倒映出一个人影,一袭黑袍收腰束腕,挽着发髻。
                沈珏看了看水镜里自己的模样,而后转过了身。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47楼2018-11-03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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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转回来时,身形矮了半寸,肩膀窄了些许,身上是一套朱红的便服,不曾束腰,便显得慵懒。
                  他微微歪了下头,水镜里的人也跟着歪了下头,还差了点闲散味道,于是沈珏抬手解开发髻,长发披散下来黑羽般铺在背后肩侧,愈发衬的红衣明媚。镜子里的人笑了一下,桃花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赵景烁。”他终于把这个名字念出来,水幕里的人也动了动嘴唇,眼里捎上了疑惑:“我……我是不是待你不太好?”
                  水镜里的人自然不会说话。
                  他想起那一次,他看着赵景烁伏案批阅奏章,伏案时间长了,肩颈动弹一下便疼的呼出声。他在场嗤笑一声:“你费尽力气抢来个皇位,有没有想过这么累。”
                  赵景烁揉着脖子,说:“你不懂。”
                  他觉得自己懂,不过是权利的争夺而已,那东西又有什么意思,实在是人类无聊透顶给自己找的麻烦。
                  他怎么想就怎么说,说完了,赵景烁仍旧道:“你不懂。”
                  “嗯?”
                  “你是个妖精。”赵景烁说:“你不懂这些。”
                  他这样一说,沈珏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懂了,这些家国天下的事或许真的只有帝王才懂。而他能活很久,赵景烁为这个天下做的事,在他眼里不过转瞬即逝。
                  他去问伊墨,伊墨说他这是心虚,为皇位得来不正的心虚着,愈是心虚愈是要战战兢兢地把事情做好,想要搏个圣明君主的好名声,以抹平他干的事,借此证明给旁人看,虽然这个位置是抢来的,但只有他能做得这么好。
                  他觉得伊墨说的有理,便将伊墨的原话转述给赵景烁,把这人气的脸色发青,是愤怒的发青,并非被说中心事的恼羞成怒。
                  他经常将这人气的脸色发青,也不以为意,反而当着赵景烁的面,变幻成他的模样,说:
                  “不然明天我这样替你上朝,没人能看的出来,你看这天下离了你,照样好的很。”
                  赵景烁瞪着他,气的眼圈泛红,像是要吃人。
                  顷刻间他猛然站起,一把扫开桌上奏章,气势汹汹地朝他逼过去,伸手便撕开他一身繁复龙袍。
                  再然后,赵景烁就没有再动,微凉的手指触了触他的锁骨,低声问:“朕这里原来有两颗痣?”
                  “有。”沈珏回答他:“不信你自己看。”
                  于是赵景烁自己也扒开衣裳,拿了面镜子,果然在锁骨上找到那两粒浅褐色的小痣。
                  甩开镜子,赵景烁问:“还有哪里?”
                  沈珏转了个身,将里衣都扯了个精光,指着腰窝的地方说:“这里也有一粒,还有这里也有两粒。”他指着自己的脊背:“看见了吗?我要变成你,没人能看得出不同。”
                  赵景烁的声音低低的,在他背后道:“看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喜怒不定的帝王又突然生了气,恶狠狠地道:“给朕变回来!”
                  他变回了自己模样,被赶出了房。
                  从吃人到找痣再到被赶出门,他站在门口好一会儿都想不通是为了甚。
                  想不明白就不想,他转身离开时,敏锐的听觉却听见室内传来的笑声,是捂在被窝里才能笑出的声音,又闷又沉。
                  笑了片刻,声音突而停下,转成长长,长长的一道叹息。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满脑子都是对这人善变的不满,索性半个月都没有再去找他。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48楼2018-11-03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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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珏站在水镜前,看着里面自己变化出来的赵景烁的模样。
                    他莫名地想起这件往事。
                    在这个沈家荒腔走板闹了一宿的深夜,迟了两百多年的时光,才倏然明白那时的赵景烁为何会笑出声——
                    原来知道自己记下了他身上每一处微小特征,赵景烁会那么开心。
                    他深深地望着水镜里的那个人,专注地描摹他的眼角眉梢,想象着那是怎样的一份开心,需要他欢喜又隐秘地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才能悄悄地笑出声来。
                    又想象着,是怎样一份千回百转的心思,才能让他笑声未收,便转成长长地一声叹息。
                    而后,镜中的桃花眼泛起了红,湿润润的水光在眼底翻滚,丰满的嘴唇动了动,连那粒小小的唇珠都哆嗦起来。
                    镜子里的人嘴唇开阖着,沈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惊恐地颤抖——
                    “赵景烁,你是不是喜欢我?”
                    一个迟了两百多年的问题,问出口的瞬间他陡然脱了力,法术都无法维持地坐在地上,被冰冷的凉水泼了一身。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49楼2018-11-03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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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此之外,还有功德金光,厚厚金光闪耀着几乎能刺瞎人眼,那金光里有他主动行的善,有长辈们以他的名义行的善,一层层累积在一起,便是庙里得道高僧,所能见的顶天也只到这个程度。
                      更见了鬼的是,他身上还有一道帝王紫气,那道紫气窄窄一条,只有小指粗细,却厚实无匹,凝实的仿佛能够具现,牢牢贴在这妖精的心口,仿佛已知变故,不断地扭动着,要钻到他心里去唤醒他。
                      昙薮收回术法,忍不住双手合十冲着这躺着人事不知的妖精行了大礼,长叹一声:“贫僧今夜长见识了。”
                      苏栗莫名地望着他。
                      昙薮撩开下摆往地上盘膝一坐:“我念心经,你念静心咒。”顿了顿:“无事,这位施主一身好福气,只怕死了都能还阳,又怎会入魔。”
                      沈珏确实不曾入魔。
                      他只是昏昏沉沉,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阿爷唤他——小宝啊。
                      他似乎变成了小小一团的小人儿,阿爷把他背在背上,走在开满野花的草地,带着他去放纸鸢。是管家爷爷亲手扎的蝴蝶纸鸢,有一双五彩斑斓的翅膀,还拖着长长的彩绸,阿爷背着他,在草地上奔跑,高高举着纸鸢跑了一阵,而后撒开了手。
                      纸鸢顺着东风扶摇而上,愈来愈高。
                      然后阿爷转过头来,冲着背上小小的人儿,粗喘着笑:“小宝啊,将来要飞的高高的,远离人世,就不会吃太多苦。”
                      他刚想说,不要,飞太高就找不到你们了,话还没来得及说,阿爷便不见了。
                      回过神看到自己站在阿奶的佛堂前。
                      佛堂台阶的左边有一只瓦缸,台阶右边也有一只瓦缸。
                      左边的瓦缸上画的是鲤鱼戏荷,右边的瓦缸画的许是松鹤延年,不确定。不确定是因为,不知哪一年,也不知是哪个人,将右边的瓦缸豁了个大口,堪堪裂了一半,瓦缸上只剩残缺不全的纹饰,依稀能辨认的出鹤羽青松的模样。
                      那裂口是半圆的,从缸口一直豁到底,仿佛爆了肚子的瓜,自然蓄不住水,也担不起防火之责。却不知为什么,坏了的水缸,一直留在这,残缺不全的摆着。
                      又不知道是哪一年,不知道是沈家哪个人,往破缸里填了些草木灰,又拌了些泥土,用竹片抹成了梯田模样,在上面养起苔藓,做成了绿色的野景。后来多年里,陆陆续续的,依然是沈家的不知什么人,在苔藓上用竹篾做了亭台,建了楼阁,点缀了小桥和园林。
                      这缸原本为了蓄水防火而置,而今却起了高楼广厦,亭台楼阁。每年开春,管家爷爷便领着巧匠前来,在一旁看着他用紫檀小笔,蘸着桐油,仔细地将楼台广厦里里外外涂抹一遍,以防腐坏,这破缸便冠冕堂皇地成了一道摆设。
                      剩下左边那只瓦缸,经年累月地蓄着水,受着风吹日晒,斑驳地老朽了,身上的鲤鱼戏荷的图案,都已经模糊地看不清。
                      他看着这口老朽又蓄满水的缸,不知道为什么难受起来。难受的蹲在台阶旁,望着那口缸喊道:“阿奶。”
                      佛堂的门开了,阿奶在门后静静望着他,他便走了上去,一把抱住阿奶的腿。
                      阿奶牵着他走进屋里,桌上摊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卷未抄完的经文。
                      他问:“阿奶,你替谁抄经。”
                      阿奶说:“这一卷替小宝啊。”
                      他说:“那我也给阿奶抄经。”
                      阿奶说好,然后说,要专心。
                      沈珏想起来,他抄了许多经文,但是都没有阿奶抄的多。
                      后来几十年,阿奶不知道抄了多少经文,厚厚的一摞摞抱着上供,又焚毁。
                      而他自阿爹去世后,再不曾为阿奶抄过经,连佛堂也没有再去过。他把那个护过他,为他放下菩萨心肠,使起霹雳手段打卖了许多丫头小厮的奶奶,彻底遗忘在梅林木屋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阿奶在幽微烛火里孤仃仃的抄写着不知为谁祈愿的经文,直到她再也抄不动的时候,躺在木屋破旧的小床上默默死去。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51楼2018-11-03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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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看到阿爹。
                        月光冷冷清清,洒在刚刚赶回家就跑到佛堂门口跪着的阿爹身上。
                        他从阿奶的床上跳下了地,带着身上清屏姐姐吐出的血,从阿奶打开的门缝里走了出去。他依然是小狼崽的模样,嘴角还沾着先前咬过阿奶手掌的人血,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阿爹。
                        月光里他清楚看见阿爹面色疲倦,唇上泛起了白皮,一望便知是连夜赶回家来,怕是连水都不曾喝过一口。
                        他问他:“阿爹,什么是小**?”
                        沈清轩的双眼蓦然睁大,而后嘴唇紧紧地抿住了,甚至抿的太用力,唇角的形状都变得扭曲。
                        深秋的夜里有些寒了,他忽而觉得浑身发冷,撇开眼,几乎是不忍心再看阿爹僵硬的神态。他觉得心里难受极了,仿佛胸口里那团血肉被无形大掌捏成了各种形状,又是酸又是疼还有许多说不上来的委屈,一股脑地都冲着那团血肉里钻去,立时咬紧了嘴唇,怕自己一开腔便要哭出来。
                        他连忙低下头,脑袋摇了摇,稍后又摇了摇,方才低微着声音,讷讷地道:
                        “阿爹,我是小**么?”
                        然后沈清轩站起身,将他一把提起来,几乎是恶狠狠地,一巴掌扇了他。
                        他从来也没挨过阿爹这样的打,被打了也只是木木地转过脸,看着沈清轩红透的眼眶。
                        晶莹的水光从阿爹眼里落了下来,落着泪的阿爹凶狠地绷起脸,浑身绷成一把锋利的刀,杀气腾腾地吼他,“不许自贱!你是我沈清轩的儿子,沈家的少爷!”
                        然后他看到伊墨。
                        伊墨带着他行了许多路,路上指点不休,让他看这红尘万丈,众生皆苦。然而遇到不平事,又总是让他上去救人。他一开始不懂为什么妖也要救人,却养成了这个习惯,于是他跟着伊墨在寻找阿爹转世的路上救了许多许多人,还被人塑了像供起来。
                        又看到赵景铄。
                        五十岁的赵景铄孤身坐在高高的台子上,自斟自饮,看底下官员为他五十的寿数举杯欢庆,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一次笑脸。他很快把自己灌醉了,被太监扶着回了宫,于是他也跟着离了席。
                        酒酣人醉本是春风一度的好光景,他却在帷帐里推开了他。
                        赵景铄推开他,酒意尽消,神情平静地说:朕今年五十了。
                        五十了,鬓角白染,眼角纹路深邃,曾挥剑拉弓的臂膀也在看不见的时候,一点点皮松肉弛,曾经光洁的肌肤爬上了黄褐的老人斑。
                        赵景铄盯着他,叹着气地说:
                        往后不做这事了。
                        原来是觉得自己老了。
                        沈珏不知他怎么就老了,似乎是一个念头就让他老去,精气神都散了的躺在那里,身形仿佛都干瘪下去。
                        于是他答应道:好,往后不做了。
                        那夜他们平静地并肩躺着,穿着整齐的里衣,各自将手收在胸前,隔着一点距离,只有铺在枕上的长发叠在一块儿,依偎纠缠。
                        然后他睡了过去,又恍惚曾睁开眼,似梦似醒地看见赵景铄侧过了脸,正安静地凝望着他,神情是专注又恬静的哀而不伤。
                        他从来也不知道,这个凝望他睡颜的帝王,在老去的夜里,内心是怎样为他祈过愿,愿他年年顺遂,福寿安康。以江山做誓,只求他能神魔不扰,夜夜安睡美梦,醒时无忧无愁。
                        老去的赵景烁望着他的睡脸,虔诚地一遍又一遍为他祈福,直至鸡鸣报晓。
                        沈珏睁开眼,魔气尽散,他躺在柔软床铺上,耳边是喋喋不休的经文,道门的静心咒和佛门的心经混在一处,令人啼笑皆非。
                        他侧过头,看着昙薮和苏栗盘膝坐在他床前的地上,也不知这样给他念了多久的经,嗓子里出来的都是半哑的声音。
                        “和尚。”他自己嗓音也干涩地问:“你俗家是不是姓赵。”
                        昙薮念经的声音停了下来,睁开了眼望着他,微微一笑:“原来你真是那位和我曾曾曾……祖相好的沈大将军。”
                        沈珏也笑了一声:“原来赵景铄是你的曾祖,皇亲国戚不好好当,怎么就跑出来当和尚了?”
                        昙薮摇摇头,脸上颇有些一言难尽,望着他道:
                        “红尘俗事罢了,施主心结可是解了?”
                        沈珏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终究没给出一个回答。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52楼2018-11-03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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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开祠堂这天,梧州城下起了蒙蒙小雨。
                          天空暗沉着,南方常见的细密雨丝绵绵地落下来,清润,连绵,不像是一场雨,倒像是水分过多的一场大雾。
                          沈家子弟们有的打着伞,有的披着蓑衣,从宅子四面八方的小院长廊里汇聚过来,集中在祠堂门口,互相问候着喁喁低语,面上神色倒是都肃穆许多,不见往日浮浪。
                          他们在雨中等了片刻,族长和沈珏便一齐到了。
                          沈家现任族长是个青年人,唤沈鹤,便是先前喊着不愿意当小秃驴的五少爷的亲爹。
                          他约三十多岁的年纪,身形修长,面皮白净,偏偏蓄着一把络腮胡,在一众下颌光洁的沈家人里,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本朝并不以蓄须为美,普遍认为一把大胡子不仅碍事,还容易藏污纳垢,十分地不体面。时人更喜欢白面美少年,顶好再斜斜簪花一朵,衣袂翩翩地从身畔走过,仿若一帘幽梦。
                          然沈家人都没有簪花的爱好,他们乐意给族里的小娃娃戴上一朵花,也乐意给家中妇人时不时亲手簪上两朵,就是不愿意自己戴在头上。
                          而沈鹤,蓄须,簪花。
                          沈家现在许是谁最奇葩,谁当族长的罢,反正这个家族从来不是以年纪来领头的。
                          族长沈鹤虽蓄须又簪花,倒也不丑,沈家人都有一副好皮相,少时美少年,中时美大叔。
                          站在祠堂紧闭的大门前,沈珏总是忍不住走神,想回头看看这位沈氏簪花的络腮胡族长,偏偏在场他辈分最高,只好站在最前端,美大叔站在他后面。
                          与沈鹤并排的自然是沈凌老头儿,老头儿趁着最小的一代子弟还没来,歪过头瞅了瞅沈鹤的脸,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洗脸了么?”
                          沈鹤只好又回答一遍:“洗了,胡子洗了三遍,还抹了栀子花油。”
                          沈凌点点头:“那就好,不然邋遢着见祖宗,不敬,不敬。”
                          沈鹤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嗯”一声,摸摸自己香喷喷的脸,不吭气了。
                          小厮们举着伞,护着最小的一代沈氏子弟们,陆陆续续也到齐了。
                          沈珏终于可以转过身,光明正大地瞅了眼沈鹤,目光尤其在他油光水滑的短髭上多停留片刻,又移到他发髻上斜簪的那朵雪白蔷蘼上看了看,看的沈鹤忍不住低下头,方才满意地收回视线,低声道:“你来开,你是族长。”
                          沈鹤刚想说,您还是祖宗呢,想了想算了,沈家就是这规矩,祖宗也是沈家人,照样要守规矩。
                          于是沈珏往下走了一步,沈鹤往前站了一步。
                          沈凌自然也往后退了一步,于是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被无数丝线操纵的木偶,整齐划一地齐刷刷退了一步。
                          沈鹤嗓音清越,高亢地响起在雨雾里:“沈氏族祭,开——祠——堂——”
                          牌楼下的大门应声而开。
                          祠堂三进,沈鹤走在最前方,沈珏其后,之后便是沈凌与族人们,安静无声地绕过照壁,在天井处略停,收起雨伞和蓑衣,放在庑廊处,各自整了整衣冠。
                          沈鹤犹豫了一下,摘了头上那朵花,和雨伞一起摆好。
                          而后重新整了整发冠,领着族人进入祀堂。
                          沈珏第一眼便看到了墙壁上悬的那副沈清轩的画像。
                          在一列神色容重的族长祖宗们的画像里,他是最年轻的一副,却是画的最逼真的一副,画里的沈清轩坐在椅上,姿容端正,目光含笑,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开心的事。接下来的流程,他便是恍惚着完成的,恍惚着跪拜,恍惚着叩首,天地都跪过,祖宗们都拜过。他终于站到沈清轩面前。
                          画像上方蝇头小字写着他的出生与死去,何时任族长,做过哪些事……短短百十来个字,便是沈清轩的一生。
                          沈珏细细读完,而后看到画像下方细小的落款:沈伊氏。
                          他一时间还没想明白“沈伊氏”是哪个,发了好大一会儿呆,才幡然大悟地瞪大了眼。
                          忍不住说出声:“他什么时候干的?”
                          沈鹤闻声走过来,顺着他的视线落到那细小落款上,反而奇怪地道:“早就有了呀。”
                          沈珏:“……有多早?”
                          沈凌也杵着拐杖走过来,闻声道:“重修族谱那时候,画像是他托人送来的。”又道:“这几个字也是他信里嘱咐刻上的,我们族内志里都记着呢。”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53楼2018-11-03 1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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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儿指了指挂像旁那块木匾,木匾上端端正正地刻着四个字:求仁得仁。
                            先时没有注意,此时再看,那字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可不是伊墨的字迹么,还有那木匾上,几百年过去后的一句“求仁得仁”。
                            几百年前的沈清轩,之后的季玖,最后的柳延。
                            一生所求,也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沈珏瞪了好一会儿眼睛,终于松开眉头,笑了起来。
                            沈凌见他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老脸笑成了盛开的花,一瓣瓣的褶子都在高兴,忍不住双手摁着手杖说:“老祖宗,您还年轻要多笑笑。我听说,您这岁数在妖精里,还是个娃娃呢。”
                            沈珏听着更可笑了:“那也是你祖宗。”
                            沈鹤凑过来道:“老祖宗,待会儿去帮我们审阅族长志罢,看看哪里不合适,也好修改。”
                            沈珏:“……”
                            不,不要,不想看。
                            于是找了个借口:“待会儿我要和昙薮大师出趟门。”
                            不顾两人失望的神情,又转开身去阿爷阿奶他们的木牌前。
                            灵位都是阴刻,上面有阿爷阿奶的名字,以及阿爹和父亲的名字,还有小叔一家子的姓名。
                            沈珏给他们上过香,看一座座木牌上面都有姓名和表字,女眷也不例外,姓名前面具有“沈”,侧行小字纂刻着长辈或夫婿取的表字,唯有伊墨,牌位立在沈清轩身边,上面却无有夫婿或长辈取的表字。
                            于是忍不住在心里记下一笔,老妖怪什么都算到了,就是忘了给自己取表字,可见无论人或妖,聪明都有尽头,总有遗忘或力所不及的事。
                            他在祠堂里待到结束,拒绝了沈家又一次铺开的宴席,回到沈宅拉上蒙着眼的昙薮,拎着苏栗,就这么一妖精带着一和尚一道士,走出了沈家大门。
                            苏栗:“我们去哪?我要带五郎回山门呢。”
                            昙薮比较淡定,毕竟正经从辈分上算,沈珏一样是他的祖辈,幸好他那位赵家祖宗没有昏聩到不可救药的地步,除了贡献了自己的皇家内库,赠出帝王紫气,没昏了头的把沈珏立个皇后或者后妃的名头。
                            不然他也得跪下来喊声祖宗。
                            想一想就觉得,真真是运气。若皇家有个活在人间的妖精祖宗,哪怕是个后妃,把他摆在哪个位置,也够他们这些子孙头痛了。
                            又想:幸好贫僧当了和尚,可以平辈论交。
                            于是摸了摸自己眼皮上的布条,看了看方向回答道:“道友是要去雍州?”
                            沈珏“嗯”了一声:“你们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应该都会超度?”
                            苏栗愣了一下:“我学的是推卜一脉,超度我不会啊。”
                            沈珏猛地停下,扭头看着昙薮。
                            昙薮:“……会。”然后转头问苏栗:“你推卜学的如何。”
                            苏栗不客气地道:“我师父说我天赋是最好的,就是不适合当掌门真人,所以才让我来找五郎。”
                            昙薮转头看向沈珏。
                            沈珏看向苏栗。
                            苏栗不傻,被盯了一会,毛骨悚然地道:“别这么盯着我,要算人就将生辰八字给我。”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54楼2018-11-03 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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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还有课!


                              来自Android客户端57楼2018-11-21 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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