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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玉记by溯痕 2018年重写版已授权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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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玉记by溯痕 2018年重写版已授权搬文】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18-10-15 19:32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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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2楼2018-10-15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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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章
      一缕冷香,凛冽,带着沁骨的凉。若有若无地缭绕在鼻息间。
      有梅花开了?沈珏想。
      在这无人烟的野地里,不知在哪藏着一树无人知晓的花,居然连他这妖也没有发现。
      北风卷着冷香愈发浓烈,他静静躺在冰冻的黄土上,脑中试图勾画那棵梅树的模样,是年少青春,还是老枝盘虬,抑或都不是。也不重要。只是恰恰好有这么一颗梅树,恰恰好在将亮未亮的昏蒙天际里盛放了,恰恰好一阵寒风从花蕊卷过来,就这样惊醒了他,让他一夕不知年岁几何,恍惚以为回到了沈园。
      那是永昌十四年的沈园。
      坐落在距今几百年的雍州城里。
      雍州临江,江名泗阳,泗阳江水冲刷出的河道如网密布,通流五座州城,最后在梧州汇流,聚集入海。
      江岸有数个码头,不论春秋寒暑都能见到江上船坞来来往往。
      沈园也有一座小码头,通向角门后厨。沈园人口旺盛时,宴席不断,常有乌篷小船停驻在码头上,趁着天光微亮,卸些鱼虾莲藕,菱角茭白。
      最鼎盛的时期,连鸡鸭鱼肉精米细面,也要从这个小码头,一船船的运过来。
      那是沈家老祖宗尚在的时候,其官至宰相,门生遍地,后丁忧辞官归了籍,便在这雍城旧宅置下八百多亩田地。
      老宰相大抵是官做的太拘束,辞官后便游山玩水,几年不曾着家。后受一场风寒,被人送回家来。
      归家本该静心养病,他却觉得家中哪里都不合心意,院子太小、林木无型、山石也无意趣,甚至连虫子都长的毫无特色。
      种种不满,让老祖宗起了建园的心思,他突发奇想,便一脑门子扎进建园的大业里,不乏奇思妙想的将八百亩田地都画了图样,一处一景设计了舆图,仅仅画图,就花了三年功夫。制图完毕,紧接着大兴土木,恨不能将世间奇山异水,嶙峋怪石,统统都装进园子。
      从制图到建园,直至园子建完,恰好十年。匠人们刚刚完工,又赶上新帝登基,旧帝殡天,老祖宗新建的园子便逾了制。
      于是拆了一部分,又改了一部分,新墙砸成瓦砾,竹林变成了影壁…重新又折腾几番,沈家的园子,开园时连个雅称都无有,只叫沈园。
      老祖宗故去,子弟们一代一代传下来,官越做越小,最后反倒行起了商。
      园子也跟着一代一代不能逾制的小下来。
      沈园渐渐成了沈宅。
      那角门处的码头,也就用不上了。
      码头连通的角门,被整个拆掉,砌了高墙青瓦,就这么消失在光阴里。
      只剩一个荒废的码头,在某个寻常冬夜里被乞丐流民拆了大半,木料化作冬日里一堆燃尽的黑灰。
      那都是很早很早的事情了,那时候他还是沈家幼子,仅仅西北角门后的那片梅林,在他眼里都大的仿佛无边无际。(待续)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3楼2018-10-15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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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沈宅的西北角门有一处梅林,一年四季,约三季都是葱葱郁郁的绿着,这三季里又有杏花粉白、海棠嫩红、荷花清癯、桂花飘香,五彩缤纷地四处争奇斗艳,愈发衬的它寡淡无味,对江南暖春艳阳十分的不殷勤,仿佛天要暖便暖,要下雨就下雨,一切都是与它无关的。它只要懒懒散散的长着,绿着,便足够了。
        便是这样懒散的绿林,里面有一座木屋,住着沈园的女主人,沈老夫人。老夫人独居在此,禅香和木鱼声在梅林中由早及晚,一日不缀的悠荡。听着禅音的梅树长的愈发懒散了,一年也抽不出几根新枝条,只在偶尔时候,仿佛兴致一起,便结下十几颗青果,大部分都是刚刚长出,就没了心情,簌簌落下地,或者干瘪给人看。剩下三五颗果子,青里透着澄澄的黄,长的似模似样,在微风里晃悠着撩闲,等人将它摘下来,咬下去后才知道受了骗,满口又酸又涩,苦不堪言的牙都要倒掉。
        阿爷说,这些梅树都有两百多岁了,树老了。树老了和人老了其实一个样,人老了,就不再在乎旁人眼光,树老了,也学的老顽童似的淘气,作弄起人来。
        这些话沈珏听的似懂非懂,并不明白根扎在泥土里的树怎么也会老去。
        那时他还小,方才两岁多的年纪,一身粉红小袍,头上不知被哪个淘气丫头,编了满头的小辫子,用红带子束在头顶,做了一个小鬏鬏,旁边还斜斜地插了一朵大红绢花。穿红戴花的小不点,站在绿林前望着梅树上伶仃的几颗果子,嘴角挂着明晃晃的口水——衣襟都打湿了一片。
        彼时他不知道树会老,也不知道人会老,更不知红颜白骨眨眼间。
        连他这样半人半妖的存在,也会有一天,面皮光滑,满心皱纹。
        他只是踮着脚尖,抻着脖子仰望梅树上挂着的青果,心里晓得那果子酸的很,又喜它泛着绒毛黄澄澄的好颜色,舍不得转身走开。
        几颗好看不好吃的果子,便占据了他全部心神,在梅树底下徘徊不去,每每沈老太爷找不到人,便在梅林口逮他。
        “小宝。”老太爷唤着沈珏的乳名,远远站在月门前喊这馋嘴的孙儿,“你爹回来了。”
        矮墩墩的小人闻声便抛弃了心心念念的梅子,转身在绿林褐枝间窜出一团粉红,跑到了卵石小道上。
        小道的尽头,一身青衫的老太爷蹲下身,眼尖地看到小人被涎水打湿的深粉色衣襟,挂起促狭笑意,展开手臂恰好接住他。
        他一头扑进阿爷怀里又抬起头来,白面团一样的脸上缀着两个笑出来的肉窝儿,眼睛又大又圆,一弯就成了两枚新月,脑袋上大红的绢花也跟着一颤一颤,憨态可掬地招人疼。
        “阿爷。”
        声音是成年男子的低音,带着沉默太久的嘶哑。在这个不知来路与归途的荒郊野地里,伴着冬日寒风和未知处的梅香,幽幽响起。
        “阿爷。”
        奶声奶气的童音泛着时光洇透的黄,仿佛在另一个时空里清脆地说:“我没有想吃梅子,我就看看。”
        他摸了摸自己小鬏鬏旁的大红绢花,怕阿爷不信,重复地替自己辩解:“我就看看。”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4楼2018-10-15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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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爷点头,冲着他笑起来,心照不宣疼爱和促狭融在一起,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老太爷眼角的皱纹里溢出来。
          白面一样的小脸在这样的笑容里透出了淡淡的红,红色一路爬上了耳尖,声音跟着低下去,依然坚持替自己作证:“我真的就看看,不想吃。”
          阿爷牵着他往回走,不紧不慢地回应:“是,不吃,太酸了。”
          小人用力的点着头,绢花一颤一颤地答:“就是,太酸了!”
          “等会让你管家爷爷把它们摘了,让你阿爹教你用糖腌梅子吃好不好?”
          “那还酸么?”
          “又酸又甜。”
          “好吃吗?”
          “好吃啊。”
          他忍不住吸了吸涎水,一颗心都被想象中酸酸甜甜的梅子装满了,只恨不得立刻就把梅林里的梅子摘完,全部让阿爹给他腌成糖梅。
          他年少无知,尚未知晓沈宅有个不成文的传统,一代一代的子弟们,都被长辈们诓骗着,引诱着,莫名学会了腌梅和酿梅酒的手艺。
          在这两百多年历史的园子里,骨子里生来带着些不正经的沈家人,无论近亲远支,每过三五年的梅子成熟时,都会大宴宾客,而后大人们一齐装模作样,骗着天真的孩子们做出一罐罐糖梅,或者梅酒。
          糖梅做不好,往往会酸了些,而梅酒大多都被酿成了醋,第二年被运上牛车,一坛坛地给他们送到家里。
          他是做糖梅的子弟里,最年幼的一位,上回被骗着做了一窖糖梅的是他将将六岁的阿爹沈清轩和小叔沈祯,以及数个沈家旁系子弟。
          他哪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多蔫坏的大人,自己分明上过当,却心照不宣地把这项莫名发展出的传统,一代代流传至今。
          夜里的楠木小楼里亮着无数烛火,丫鬟们端着盆盆罐罐来来去去,洗净的梅子沾着透明的水珠堆在并蒂莲花瓦盆里,他阿爹歪在椅子上,坐的没个正经样,小人在一旁站着,看他阿爹一手拿着帕子,一粒粒地将梅子地仔细拭过,每擦净一粒梅子,他就伸手接过,把果子放在丫头拿进来的竹篾篮子里,整个梅园的梅子都被摘了下来,堆在屋里数个木桶里,现下只洗好了一篮,小宝就站的腿酸,忍不住道:“爹爹,你太慢了!”
          他爹放下手,清瘦的脸上和坐姿同样没个正经样,不紧不慢地道:“我只做这一篮,做好了,给你阿爷和阿奶吃。剩下那些梅子,明天你自己做了。”
          小人忽闻噩耗,猛地瞪大了眼:“不是做给我吃的?!”
          “不是。”沈清轩伸出细长的食指,在他额头用力点了点,点的小人往后一仰,险些坐了个屁股墩,笑眯眯地道:“我做给你看,明天你把屋里这些梅子都腌了。”
          小宝回头看着屋里那排排摆开的堆得满满青梅的木桶,一脸恍然,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大丫头清屏抱着瓦罐走进屋,身后带着两个抱着空瓦罐的侍女,恰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少爷,还不快看仔细,明日你要自己动手了呢。”
          椅子上的沈清轩站起身,接过罐子,将梅子和雪盐一层一层装进去,一边装一边道:“腌两宿,后日取出来洗净晾干,就可以放糖了。”说着转头对清屏道:“明日去摘点桂花来,一并放进去腌了。”
          他学会了做糖梅,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才把那些木桶里的梅子一粒粒洗过,盐渍后再晾干,方才入了罐,撒上许多糖,铺上一层金黄的桂花,封了口,放进了黑黢黢的窖室。
          最后一罐糖梅入了黑洞洞的窖室,他只顾着腰酸背痛,再也没想起糖梅的味道会有多好。
          过了很久很久,薄衫换成夹袄,夹袄变成棉袍,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了地,楠木小楼里架起了暖盆,北风呼啸着从窗外路过,寒意刚刚钻进屋,便被蒸腾的热气驱散了。
          八仙桌上摆着小炉,炭火在里面暖洋洋的烧着,橘红的火光燎着粗陶小瓦罐的底部,鲜香羊肉味笼罩了整座小屋。
          饱食过后的小宝瘫在椅子上,被同样瘫在椅子上的沈清轩笑骂了一句:“小小年纪,坐没个坐样。”
          丫头端着木盘,木盘上两只瓷蓝小碗,里面清凌凌的甜水里,两只青黄的梅子缀着桂花歪在碗底。
          “这是甚?”小宝好奇地瞪大眼,又瞅了瞅碗底,好不容易才想起许久前自己累了好久才腌好的那些梅子,惊喜地喊起来:“我做的梅子?”
          迫不及待地一口咬开,喊起来:“阿爹,真好吃!”
          酸甜脆口的梅子,还泛着淡淡的桂花香,在羊肉小锅的晚膳后,咬下一口,冰凉的味道瞬间驱散了嘴里浓浓的肉味。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5楼2018-10-15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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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经年,每每看到梅花,他想起那个寻常的冬日,捧着自己亲手做的梅子,身边是暖暖的楠木小楼和散着袅袅热气的羊肉小锅。
            那天他穿着新换的湖蓝长袄,是沈家绣娘入秋时替他量体裁制的新衣,自古以来,孩子的衣裳都往大的制,即便富贵如沈家也不例外,棉袄略大了些,穿在身上不十分合体,袖口和下摆都长出一截,总要挽一挽方才合适。
            袄衣的襟口绣着喜字纹,胸前身后深深浅浅的走出八宝花和寿字纹的图样,“五蝠”和寿桃绣在腰带上,鞋子也不厌其烦地缀了层层叠叠的禄纹——这么小个娃娃,站在地上还没个水缸高,一身“福禄寿喜”却要将他装满了。
            他捧着小小的瓷碗,一小口一小口咬着自己家里爱作妖的老梅树上长出的青梅,含着酸甜的果肉,幸福地眯起了眼。
            以为世界便是这样,将福禄寿喜裹住了他的一生。
            而后,而后。
            沈珏睁开眼,昏暗的天光在北风呼啸中迷蒙不定。
            他一身单薄黑衣,躺在不知荒郊野外的何处,不知江山岁月的何时。
            他自大梦中醒来,零星雪花洋洋洒洒落在他的眼角发梢,上无片瓦遮身,身无暖炉偎依,就这么成了天地一弃儿。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6楼2018-10-15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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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沈珏起身掸了掸衣袍,一夜过去,冻土被体温化成了软泥,粘在黑袍上,掸不掉,拭不净,他抹了几下,反倒渗进了布纹,污了斑驳一片。
              没有再徒劳地擦拭黄泥,反倒是闭眼动了动鼻子,作为这世上可能是唯一一只半人半妖的狼妖,他很快循着冷香找到了那株躲起来开花的野梅树。
              细矮的野梅扎根在岩石的细缝中,伶仃的主杆还没有他手腕粗,又弯又瘸地支棱着更为细弱的分枝,凄凉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比起沈宅梅林里那些粗壮老梅,这荒郊僻野不知打哪冒出的野梅,简直像个营养不良的畸形怪物。
              可它就在巨大的岩石的狭缝里,支棱着自己细弱的枝条,像是支起了生不逢时的锐刺,在寒风中愤懑地挥舞,怒气冲冲地开出一串鲜红的花。
              沈珏凝视着这株又矮又细又丑又心不平的玩意儿,冷不丁想起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这还是个宝宝呢。
              他启蒙的早,不足三岁阿爹沈清轩就给他启了蒙,那时起,每日背书练大字,就成了小小孩童的噩梦。沈家宅子那么大,阿爷院子的池塘里肥嘟嘟的鱼儿等着他喂;下雨后,他要忙着陪管家爷爷去抓青蛙烤着吃;泥土里爬出来各种稀奇古怪的虫子等着他捉;还有那么多的花花草草也候着他摘采;前院里那棵耸入云端的大槐树,几窝小雀儿的崽子们都在等着他去掏……
              他小小一个人儿,每天在园子里忙的团团转,他爹居然还要他花一天的时间,坐在椅子上背那些听不懂的天书,让他捉着细长的竹笔,用软趴趴的毛毛们在纸上画大字,他不肯写,他爹就用竹板打他手心。
              “简直岂有此理!”
              阿爷抱着他,愤愤地打抱不平:“你还是个宝宝呢,怎么能一天到晚读书写字,你爹太不像话了。”
              “就是。”
              他穿着大红的袍子团在阿爷怀里,脑袋上的大红娟花都被压变了形,埋在阿爷胸前用眼泪将阿爷的青衫打湿了一片,还一抽一抽地学腔:
              “小宝,小宝还是个宝宝呢!”
              不知道阿爷同阿爹说了什么,第二天,伊墨把他接到了山上。
              伊墨是个老妖怪,住在城外的山岭里。阿爷说,那是他阿爹的相好。相好是个什么意思,他还不大懂,只知道这个词本身,不大正经。
              阿爷用一幅不正经的表情,撇着嘴哼唧:“不叫相好,难道叫姘头?”
              那天是午膳,餐桌上就他和阿爷及阿爹三个人,吃的好好的,不知怎么谈论到伊墨,阿爷就说了这么一句。
              阿爹眉头动了一下,而后淡淡地说:“行罢,您说是甚就是甚。”
              伊墨是一条大蛇妖。阿爷说这是个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对丫头小厮不能说,对旁的人就更不能说。说这话的时候,阿爷皱着眉,额头被皱出了深深的几道线。
              阿爷不大喜欢伊墨,但也不阻止伊墨带他出去玩。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妖怪和人不是一回事,以为处处都是这样的,有妖怪有凡人,大家在一起生活,虽不是和和美美,但也客客气气。
              起码阿爷对伊墨是很客气的,只是会偷偷对着伊墨的背影翻白眼,他瞅到过好几回,于是也学着对人翻白眼,接着就被他爹罚跪了一天。
              他有点怕伊墨,每次见到他都想刨个洞躲起来,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知道这是妖怪界里小妖对大妖的畏惧本能。
              且伊墨确实不大好相处,一个月就来两三回,来了也少言寡语,脸上也冷淡淡的,没有表情,偶尔看他一眼,总是带着不加掩饰的嫌弃。
              他一直就知道伊墨嫌弃他,虽然不知道原因。也不敢去问为什么。
              即便是被阿爹嘱咐带他出去玩,也只是拎着他衣裳的后领,几根手指把他拎起来,做法把他卷到山上,往林子里一丢,就化作原形,挑一棵大树挂在上面打盹了。
              他在山上的时候,也可以化作原形,变成一只胎毛未褪的灰扑扑的小狼崽。
              这是只有在山上时才能得到的特殊待遇,沈宅里他不可以变回原形,否则要被阿爹打一顿。挨了几次打,他便记住了教训。
              他在林子里四肢着地的奔跑,翻滚,还可以嗷嗷叫着追撵山鸡,灰兔子,野狐狸,小老虎……都是些和他一样的小崽子,互相用奶牙咬来咬去地扑腾,倒是从未想过为什么没见到成年野兽。
              直到他追着一只小山猫爬上了树。
              树可真高,当他被山猫挠了一爪子冷静下来,才发现底下的景物都变得那么小,连伊墨那么粗的一条蛇都看不见踪影。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7楼2018-10-15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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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吓坏了,在枝头嗷嗷叫。
                叫了许久,伊墨没有来。
                他停下了叫唤,趴在枝干上缩成一团,忍不住掉起眼泪。
                泪珠从灰色的皮毛滚下,还没有落地,就被山风吹不见了,消失的不值一提。
                从被丫头小厮环绕的沈宅里出来,没有哄着他的阿爷,也没有偶尔凶巴巴偶尔不正经的阿爹,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没那么重要。世上没有那么多一定要待他好的人,或妖。
                他越想越伤心,泪水一串串地从枝头坠下,灰扑扑的皮毛都没了光泽,呜呜的奶音细弱的响起,鼻音哽噎像是一条被遗弃的小狗。
                “哭什么。”不知看了多久的黑蛇就盘在他身边的细枝上,口吐人言的嫌弃:“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小狼崽顿了一下,原本只是细细的呜咽,见黑蛇不知在一旁看了多久的好戏,骤然拔高了嗓门,哇地一声嚎出来。
                他在这老妖蛇面前从来都是见了猫的耗子,能躲就躲,能低头就不抬眼,畏畏缩缩的模样,就是被拎出来玩,也一直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跑到打扰不到他睡觉的地方才敢撒欢。头一回在老妖怪面前理直气壮,却是扯着嗓子哭嚎。
                就这还嫌不足,也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底气,认为对方不敢拿他怎么样。他索性变回了人形,衣裳还没学会变,就光着身子披头散发地坐在树桠上扯嗓子:“哇哇哇——”
                伊墨瞪大了眼,愣了片刻,掉头就想游走,刚在树枝上转了头,又莫名停下来,望着这光屁股干嚎的小崽子,努力让自己运起十二分的耐性,放缓语调,学着沈老太爷和沈清轩往日的语气说:“你这么大的男孩子,还哭,丢不丢人?”
                小崽子终于停下来,红肿的眼睛噙着满满的泪,盯着黑蛇片刻,挥了下小拳头:
                “我才三岁!我当然可以哭,我,我,我还是个宝宝呢!”
                他喊完就泄了气,又觉得自己不够凶,顷刻间酝酿好情绪,继续咧开嘴嚎啕大哭。
                伊墨觉得自己大约是白活了一千多年,被个小崽子堵住了嘴,竟觉得他好有道理,无言以对。
                夕阳西下的山林,太阳泛着红红的光晕,照的林木晕黄,金灿灿的发着光。林间的鸟儿都收了声,躲在草窝里瑟瑟发抖,还有无数野兽毒虫,在林木洞穴里,摁着自家的小崽子不许它们出去看热闹。就怕那大妖不高兴,把它们团团做了晚餐。
                唯有一个光屁股娃娃,坐在大树枝桠上,哭的声嘶力竭,嚎的尽情尽兴。
                伊墨的蛇脸毫无表情,唯有瞳孔缩成了一道竖线,昭示着无尽的困扰和烦躁。作为修行千年可移山倒海的大妖,着实没什么东西敢在他面前放肆了。
                可惜,遇上这么个东西。
                “你想怎么样?”伊墨问。
                嚎啕声止住了,变成一声一声的抽噎,抽噎半晌,奶音哑着嗓子说:“你抱我下去。”
                伊墨甩出蛇尾,刚卷上肥嘟嘟的娃,他又嚎起来:“不是这样,你变成人,抱我下去!”
                伊墨:“……”
                他简直气极而笑,化成一身黑衣宽袍大袖的人样,坐在树丫上问:“抱?”他从未抱过这玩意,倒是很有把他生吞的心思。
                可光屁股娃娃这会儿一点都不怕他满满冰霜的脸,张开藕节般胖乎乎的双臂,理直气壮:“要抱!”嘴一咧,大有不抱就继续哭的架势。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伊墨盯着这半人半妖的小**,小东西来这人世短短三载,还是头一回表现出骨子里的执拗,就这么伸着胳膊一动不动地等他。
                冰冷的双手终于伸了过去,伊墨一脸嫌弃地把这大约是吃了耗子药昏了头的小**抱进怀里,落在枯叶绵软的地上,他把他往下扒拉,小崽子紧紧环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抱我回家!我还是个宝宝呢!”
                这玩意儿约莫真吃错了药,往日里的怂样都是装出来的,现下原形毕露,果然是个讨厌的小崽子。
                伊墨一手托着他的光腚,面无表情地把这坨玩意儿抱回了沈家。
                并不知道怀里这坨东西,打这时起,再也没怕过他,并一路狂奔在吃错药的路上,甩不开丢不掉,蹬鼻子上脸地当了他几百年的“宝宝”。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8楼2018-10-15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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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阵北风迎面而来,沈珏伸出手,接住了一瓣梅花。
                  更多单薄艳红的花瓣散在空中,又落下了地,浸入了黄泥,又被雪花淹没,很快就消失无踪。
                  沈珏松开手,让那枚花瓣随风远走,伸手在野梅旁的岩石上点了点。
                  灰白的岩石挪了位,露出被压的光整的土面,紧跟着土块翻涌,稀拉拉的褐色根系被凌空刨了出来。
                  颤巍巍的野梅带着光裸根系浮在半空中,无依无靠地随着黑衣人的身影前行。
                  它不过是一株生不逢时的野梅,灵智未开,生死未知。此刻被刨出艰难生长的岩石缝也无知无觉,被妖力托着浮空前行,仿佛多少年以前,一个大妖托着一只小妖,风雨不侵地走了许多路。
                  小妖被安置在沈家温暖宅中;
                  野梅被安置在一片肥沃土地上;
                  丑陋的枝干歪七扭八地生长着,不远处是一座合葬的坟茔。
                  黑衣人挤出一滴血,滴在野梅的枝干间,血液瞬间就被树干吸了进去,似乎是眨眼间,丑梅拔高了两寸,花骨朵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而后红色花苞一团团地炸开了,梅香倏尔浓烈,罗浮山的小小坟头,盈满了冷香。
                  沈珏退了几步,盯着墓碑,凝视片刻,微微笑了笑。
                  他说:“给你们送个宝宝玩儿,开心么。”
                  说完他就不再吭声。
                  坟茔上空散着梅香,墓里只有两具白骨,无法回答他。
                  他默默站了许久,天黑了又亮,晨曦中他转过身,背着行囊的背影挺的笔直,沾满泥点的袍摆翻飞着,一步步下了山。
                  野梅不知自己被驯养成家梅,本能地扎根深野,肥沃的土地和那妖精的心头血滋养着它,让它丑丑又坚韧地守在坟前,竖着心平气和的枝条,一年年开花、结果、落叶,从“宝宝”长成了盘虬老梅。
                  无尽轮回里,数不清的果子落下了地,只是从无有人,会把它精心长成的果实,洗净晾干,放进满满蜜糖的罐子里,做成酸酸甜甜的糖渍梅子。
                  它从来也不知道,那一代代用青梅逗弄小辈,而后骗一代代子弟们学会腌梅传统的沈家,已堙灭在时光的尽头。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9楼2018-10-15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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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走在山脚的荒芜小道,沈珏回过身,望了望百年都没有变化的罗浮山。
                    这荒郊野岭的山头,也不知当年的伊墨是怎么选的地方,千里沃野,却了无人烟。
                    那老妖蛇缠了沈清轩三生三世,最后终于如了愿,披着红盖头把自己嫁出去不算,还找到罗浮山这么个人烟绝迹的好地方,把他自己和寿命短暂的夫君摆的整整齐齐,成了滋养大地的白骨。
                    从前他变成狼身,老妖怪都嫌他皮毛腥臊味不好闻,也不知道那时有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埋在重重土下,皮肉腐烂,白骨嶙峋。
                    毕竟,他那么挑剔。当妖的时候泡澡非温泉不用;吃肉要片的薄如蝉翼;泡茶用井水,都嫌弃味道不正,不辞辛劳地飞个几千里,去积雪的山头,要山尖尖上,最白的那一小撮雪水……这老妖矫情的令人发指。
                    即便剔了妖骨变成人,压了性子过日子,也没改到哪里去,活生生地把他一家子逼成了最顶级的厨子,衣饰更不必说,再好的棉锦绸缎都瞧不上,上贡的织锦捧到他面前,他能指着布料,嫌蚕吐的丝不够均匀。矫情的让人好气好笑,又拿他没办法。
                    于是他只好跋山涉水,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找到这老妖怪从前褪下的蛇蜕,替他做了几件贴身衣裳,换来人家勉为其难的满意,还一脸不情愿地揉了揉他的头。
                    这老妖怪,高兴的时候喊他沈珏,不高兴了喊他小**,只有睡迷糊了或喝酒喝昏了头才会冷不丁冒出一句“小宝”,让他抱一下都是满脸“你可真敢想”,再逼下去,老妖怪索性一脚踢过来。每次磨缠许久,才肯闭着眼装瞎,挺尸般让他凑近,蹭来蹭去地被弄一身毛,然后又一轮嫌弃的循环。
                    然而嫌弃也枉然。
                    沈清轩缺席的日子里——那漫长的总是缺席的日子里,只有他们俩相依为伴,或并肩,或踩着对方的影子,走过每个日升月落。
                    黑暗中,晨光里,青山绿野,喧嚣盛世,这浩大山河,挽不住的流年。他们是互相陪伴最久的亲人。
                    他曾把睡过头的黑蛇盘在脖子上赶路,也曾迷迷糊糊地变成狼形,被他抱在怀里细心地上药;更有疲惫间隙,他们停在某个陌生地方,都化作原形,依偎在一处无声地等徒劳无功的又一天结束。
                    他最亲最近的老妖怪啊,用一身拒人千里的高傲姿态,花千年时光把自己惯出一堆毛病,还自我感觉良好的骄傲着。
                    直到喜欢上一个凡人,又挑剔又无奈地把自己折磨了几百年,顺带折腾了人家三生三世。
                    终于他如愿以偿,牵着枕边人的手,笑着合上了眼。
                    现今被埋在土里,化作了白骨。
                    沈珏想了想,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想,如果那时伊墨听他说了这个结局,定然要骂一句“小**”,然后蛇尾一甩,把他抽飞三千里去。
                    就像他当年拿捏着姿态,高高在上的和沈清轩玩“报恩”的把戏时,也不曾料到,两百多年后会钻到人家坟里,抱着白骨委屈抱怨一样。
                    往事俱如烟散。
                    污浊的黄泥,层层叠叠地掩埋了一个修行千年无数功德在身的老妖。
                    同那些花鸟鱼虫没什么两样,与那些凡夫俗子无有不同,黄土一盖,无声无息。
                    再也无法矫情作妖地静寂下去。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0楼2018-10-15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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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珏敛了笑容,没有让自己再往下想。
                      距离他尊称“父亲”的老蛇离世已百年,风霜雨雪里替他挡在前面的背影选择了另一段旅程,偶尔浮出脑海的回忆都是些浮光掠影片段,时光拉长了他仿佛无穷尽的生命,一并扯薄了所有记忆。
                      最后陪伴他的只有背上的行囊,和脚下或松软或坚实的土地,未知前路地在这苍茫人世,找一个他应诺寻觅的孤魂。
                      他走出罗浮山下的荒芜小路,踏上黄土压实的大道,不知不觉又是十年。
                      又一次顿住脚,他一时有些想不起来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在此处,站在人群喧嚣的街道上左右四顾,茫然地打量着来去行人,挡了挑担小贩的路。
                      乡音浓重的小贩是个四十多岁的黑瘦汉子,赤着脚,卷着一边高一边低的裤腿,冲他吼了一嗓子:“你是谁家汉子,站这看甚?还不让路!”
                      沈珏忙退了几步让开,浓重的口音倒是听懂了十成十,原来竟不知不觉来到了雍州。
                      他的腿脚约莫是坏了,不听使唤,每每他大脑一放空,就带着他到处跑。
                      逢清明会把他带去罗浮山的墓前,除此之外,每过几年便带他来一趟雍州,也会毫无规律地把他领进皇城里,一次次看着几百年不变制式的金色龙椅,看上面坐着不同的陌生人……他这双腿,像是有了自我意识,不拘主人的管控,很该剁了干净。
                      一了百了的省心。
                      沈珏低头,冲着自己风尘仆仆的长靴叹了口气,算了,还是饶它一命。
                      他想,等他找到了那不知钻哪个地洞里躲不见的人,一定要把靴子脱下来砸在他面前,然后把腿摆开,告诉他:你看,找了你几百年,腿都跑坏了,你看着办罢。
                      然后,然后大约相视一笑,所有风尘霜雪,就都成了曾经,变成不值一提的过往。
                      嗨呀——想一想,都觉得心口酸软,仿佛心脏里长出一粒糖渍梅子,酸酸软软又甜腻腻的让人想要笑出声来。
                      可是,那帝王的孤魂,也不知轮回成了什么物种,想必早已踏过三生石,饮了孟婆汤,再也记不得他了。
                      即便找到了,大约只能远远地望一眼,或走上前去问一句“可有难处”——必然是没有的,那人性子孤寡,当皇帝时有言官直谏两句,他就敢拍着桌子让侍卫把他拖下去,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扒了人家裤子赏赐三十大板。他很是不在乎被骂作暴君,想办的事一脑门子往前冲,所有挡路的无论人或物都被他踢开了,碾碎了。就算转世,就算遇到难处,估摸着也不愿意低头求人。
                      沈珏想来想去,大约就是这么个结局,被戒备的眼神打量一阵,而后被拒绝。
                      再然后,就这么一别两宽。
                      他不用再找下去,不用再走下去,年年岁岁地蹉跎在越来越陌生的山河故里。
                      念及此,突如其来的一阵轻松还未过去,紧跟着便是无法忽视的意难平。
                      意难平。
                      就像他十年前领回去的那株野梅,不知为何就落在了狭缝里,却不肯认命地腐烂掉,忍不住从细小的缝隙里钻出了芽来。
                      而后一点一点,钻出泥土,绕开岩石,找着阳光雨雪,生生把自己憋成了丑陋模样,张牙舞爪地挥舞着细弱枝桠,明知徒劳也挣了命地开出艳红的花。
                      奋力地挣扎,徒劳的抵抗,不过是意难平——明知绝路,也要挣个结果。
                      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不甘心。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1楼2018-10-15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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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本该是它短促一生里唯一一次开花,而后耗尽养分,根枝腐朽,销声匿迹。
                        仿若本不该出生的他——天真浪漫的狼妖,爱上了人间书生,害了书生,自己也被年青莽撞的道士索了命。
                        本该无交集的妖精和凡人,短暂的走在一处,又突兀分离,各自赔上性命,却留下了他。
                        他这样的混血,原该出生时就死去,却被母亲的妖丹续了命,而后被道士抱到沈家,恰恰好,遇上了同沈清轩在一处的伊墨。
                        就这么小小巧合,他成了小宝,养在沈家大宅里,有了亲人关爱,有了名和姓,有了人形。
                        如今,他只有背上的行囊,和不听使唤的双腿,这双腿不听使唤地带着他去了许多地方——
                        有大火烧尽的沈宅旧址,重新被沈家人置回后,再也修不出曾经模样;后来雍州城毁于一场洪水,重建的城池里,已无沈家子弟。
                        有沈清轩的小小坟茔,风吹雨打几百年,在一次暴雨塌方中滑入了未知的地方;
                        有沈老太爷和老夫人的祖坟,淹没在洪水里移成平地;
                        这些是妖也无能为力的天灾。
                        更有他当大将军时,日夜驻留的宫殿,里面已经住上了别的帝王和他的良妻美妾;
                        ……
                        还有那些尸骨。
                        漫长流年,这些亲近过的人,用自己的森森白骨,赠予他一次次生离与死别。
                        而后,该朽的便朽了,该风化的也风化了。
                        现在还有罗浮山上一座合葬的坟,再过几百年,里面的骨头,也该不见了。
                        他轻易不去想这些事,许多时候都放空大脑前行。
                        直到这一刻,他满身风尘霜泥,伶仃一人站在雍州城越来越陌生的街道,想着要与那人再也不见不识,就窜出来一团团冰火纠结的意难平,愤怒地翻搅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绷紧了脊梁,把自己绷成了一根笔直的刺。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想:
                        你等着,等我找到你……
                        光阴的河流拍起汹涌的浪涛,浪头遮天蔽地席卷过来,回溯的河水里,许多许多年前,也有一个黑袍人,站在同样的位置,瞥了眼身边同自己一样高大的年青人,咬牙切齿地想着:
                        沈清轩,你等着,等我找到你……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惟有宿命的重叠。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2楼2018-10-15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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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珏站在从前的沈宅旧址上,忍不住想起那本小册子,自从沈族搬去梧州后,他就再没见过。
                          想来,这些沈氏子弟,已经将那本小册子添写成高高的一叠故事了。毕竟,他最后看的时候,沈家正召集子弟,跃跃欲试地编写历代族长志。
                          也不知道最后会编出个什么模样,天知道沈家人一天都琢磨些什么,又能干出什么事。
                          沈珏走到雍州南门口,止住了自己跃跃欲往梧州去的脚步,还是别看了,他一点也不好奇沈氏的小册子里面是怎么描述自己这个妖精祖宗的。
                          他决定眼不见心不烦,省的自己忍不住,把好不容易从南边杀回中原的沈家人,过了几百年,又给丢一次。
                          正专心致志地出神,袖摆被人轻轻扯了扯。沈珏歪过头,一个全身道袍的小道士,站在他边上还没到他肩膀高,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问:“您是沈公子?”
                          沈珏晃了下神——也不知道多少年了,还有人唤他沈公子。
                          这个称谓用的最多的时候,是沈清轩成为季玖的那段岁月,季玖离世,他扶棺回京的夜里,在御书房接过了虎符。
                          一个什么也不是的陌生的年轻人,没有勋贵举荐,没有参加科考,就凭着那么点“爬上龙床”的裙带关系,掌了天下兵权——他至今也不敢翻看后来编纂的史书,更不想知道里面是怎样描述自己这位“凭着一副好颜色卖笑帝君的奸佞之徒”。
                          总之,季玖去世后,他身着将军铁甲参加了人生第一次大朝会。
                          长鞭九响,陛下临朝。文武百官分成两排下跪,叩首。他站在武将的最前例。
                          太监尖着嗓子宣读了圣旨,赐他一品爵,赐元帅府,赐一品武服,任天下兵马大将军。
                          他这个一夜之间掉下来的大将军,在诡异的鸦雀无声中,叩首接旨。
                          散朝后也无人给他脸色看,百官们平静地接受了现状,平日里文武官员们私下见到他总会客气的拱拱手,唤一句:沈公子。
                          在赵景铄当政的那些年里,朝堂官员们并不主动互称“大人”,“大人”的称谓,都是仆从们叫的。
                          更多的时候,都互相唤着某某公子,某某相公,盖因赵景烁这个皇位得来不正,逼宫夺位尚可宽忍,夺位后屠尽亲族则是士林们不可原谅的暴行,若不是最早上书辞官的老相爷成了敬猴的鸡,他们早就罢官不干了。
                          在赵景烁陛下临朝的日子里,当“大人”是一件颇为丢人的事。
                          这大抵是景铄朝的别一番风景了。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神情,约莫不大好看,小道士以为说错了话,吓得赶紧松了手,恭恭敬敬行了礼,又忍不住问:“沈公子?”
                          “嗯?”沈珏走着神,也没细想,应了声。
                          “我,我想问问,沈家在哪儿?”小道士几乎要哭出来,细弱的嗓音都带着哭腔:“我师父让我去沈家接个人,我,我在雍州城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沈家。”
                          沈珏这才回过神来,挑起了眉:“你知道我是谁?”又看了看他身上洗的泛白的旧蓝道袍:“你是哪一脉的传人?”
                          “我,我师叔祖叫许明世。”小道士磕磕巴巴地抬起手,两手在空中比划:“是个又矮又瘦的小老头儿,您可还记得他?”
                          沈珏:“……”
                          小道士一看又把人说走了神,急的连忙走了两步,堵在沈珏身前,比了比自己身高:“这么矮的,比我还瘦的,一把大胡子脏兮兮的。”
                          沈珏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够了,我可算知道你的师门,为何会将你赶出门了。”
                          说完也不待小道士反应,说:“许明世要是活着,怕是要把你打死。”
                          不止,沈珏想,要是把这小道士领到许明世坟前,指不定能把小老头儿气的诈了尸。
                          一想到小老头白骨累累的,被气的从坟里跳出来,一把老骨头都颠散了架,咔咔着还要骂人。沈珏忍不住一下笑出了声。
                          他太久没真正笑过,乍然一笑,长眉弯起,脸颊缀着两个浅浅笑涡,仿佛艳阳穿透晶莹冰花,俊美的眉眼都散着温柔时光。
                          小道士:“……”
                          啊,果然跟画像上一样好看。
                          那个又瘦又矮小老头般的师叔祖,把这个人的画像挂在道观列代祖师间,让后代弟子若是有缘见到此人,都要行礼问候果然是有道理的。
                          好看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至于道士和妖精的敌视天职……反正他们这一脉没这个传统。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4楼2018-10-15 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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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珏看着这傻了眼的、许明世不知哪一辈的徒子徒孙,收起笑,淡淡地道:“沈家迁走了,我带你去梧州。有事路上说。”
                            梧州,沈家……沈珏想着,算了,不要违背天意了,还是去看看那本小册子罢,顺带看看这一代的沈家人,有没有哪个一身逆骨地作妖。
                            刚迈了几步,急急跟上来的小道士高兴地道:“原来是去了梧州,太好了,师父说我们下一任的掌门真人就在沈家,让我去把他接回来。”
                            而后发现身边的人已经停住了。
                            “掌门?沈家?”
                            瞪着一脸懵懂的小道士,沈珏觉得,还是先去把自己的名字从沈家族谱上涂掉,然后让沈家这个家族,彻底消失罢。
                            凡人界已经不够他们折腾了,眼看着他们要去道门玩耍,再过几百年,他们约莫是能上天。


                            IP属地:四川来自iPhone客户端15楼2018-10-15 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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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生之年!


                              来自手机贴吧16楼2018-10-15 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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