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
玄霄腾身半空，有如长夜里骤然现出的烈阳，自身的光芒由白炙燃到外围的橘红，秀丽眉目犹如天神初降。
他已然修炼三十载，出剑时自不再拘于招式，何况人剑如一，气随意动，也不与晚辈客气，居高临下就是一炙炎剑阵扑天盖地而来。
紫英于防守一脉剑术已是烂熟于心，于地面上挥左手结法诀护身，右手望舒一横，尽接下了玄霄燃冰焚炎之一击。随即飞身而上，借引月力，出手便是琼华最高剑法，上清破云！
琼华剑道之巅，在于守而不在于攻，是以弟子入琼华，必得先学防守招式，下山除妖即便不能完成任务，也可自保归来。上清破云虽不具千方残光之威力，但此剑一出，进可攻退可守，剑意绵密，无懈可击，是琼华剑修之至高境界。紫英一出手便是此招，也含有对长辈尊敬，请求指点之意。
时正值满月，一轮清清冷冷的光盘因望舒引借而有一瞬的暗淡，随即寒光大盛，源源不绝的月灵之力往望舒直贯而来。剑气化作千道寒光破开暗夜层层黑云，洋洋洒洒，如水般坚韧，满蕴冰寒之力，却又带着无尽柔软之意。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玄霄从未见过这样的望舒剑意，仿佛这把通灵的剑蕴藏着千言万语，无限风流蕴藉，却沉眠了二十年，如今终于在真正的主人手中挥洒出来，尽诉衷情。
昔日望舒在夙玉手中，阴柔有余，寒意虽盛，却总是少些什么。现在一见，玄霄立即明暸，那是因为夙玉少了一份凛冽坚定之意。而这一份至柔至韧如水，至坚至寒如冰，却在紫英手中如此自然的流泻而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一切就象山峦流瀑自往低处流那样理所应当，却又令人叹为观止。
绝世之灵剑望舒，直到今日，方才得遇真正的伯乐。它银色的剑身变得通透如冰，蓝光盛放，欢愉的剑鸣响彻后山。
玄霄纵声而笑，而羲和也似感受到主人的狂喜，炎光大盛，鸣彻九霄，双剑之力在二人驱使下已至鼎盛，日月交辉，映亮了半边昆仑。
二人收剑缓缓落下。这是紫英第一次见玄霄施展道剑。玄霄之功体剑气皆是霸道非常，如曙光万丈不可抵挡，没有一丝拖泥带水，至阳至烈，几臻仙神之境。自宗炼去世后，紫英再无看过人施展如此至纯至深之剑道，自是更增仰慕。
“你可愿与我双修双剑？”收剑后，玄霄笑问。
紫英手抚望舒，爱剑之情溢然于眼中。从一开始在巢湖上空见到此剑的惊艳，直到现在莫名与它相合…彷佛心念一动，它就能随之挥洒冻结天地之力。
这能算得上是人剑合一么？
他忽然便不想考虑太多，抬头望着玄霄，一口答应:“弟子愿意！”
玄霄笑了起来，盯着他片刻，淡淡道:“你可明白双修之意。”
紫英微微一愣。小时候长老授课，对双修之法一笔带过不愿多提。紫英正努力回忆时，但听玄霄道:“双修之法在禁书区有所记载，想是你不曾翻阅。自己去查吧。”
紫英尚未明白过来，玄霄已经转过身去缓缓往下坡曲径行去。紫英一边跟上一边凌乱地想起当年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听长老提及双修模棱两可，好学的小紫英还回去问了宗炼。换来的是宗炼给了紫英一个牌子，说是从此紫英出入云经阁禁书区再无限制。好孩子紫英一听说禁书区，想着不看也罢，因此也没去细查双修之意。及至不久前菱纱摸来了禁书区的藏书，被他没收，当时菱纱还红着脸叫他别看。紫英心下奇怪，随手翻了两页，吓得扔桌上再也不瞧。
双修之法…竟与那…有关！？
不…不可能。他怎么能联想到这上面去。实在太过僭越…紫英内心着实慌乱羞惭，赶紧转移注意力:“师叔今夜于何处休息？是否要弟子安排住房…”
玄霄淡淡一笑，随手一指附近一颗凤凰树:“我就睡这。”
就睡在醉花荫？是了。玄霄身有阳炎不怕夜露寒重。所行到处，那些花仙精怪惧怕他身上阳炎，都纷纷退避，不敢来扰。
“弟子…告退。”紫英低声道。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但见玄霄以手撑头在那株绚丽的凤凰树下浅眠，嘴角带着微微笑意。秀眉凌厉，双目静静阖着。花瓣片片，落在那人发间白袍…此情此景，竟美得让人一时移不开目光。
***

月色如水，夜已过半。琼华派剑舞坪静谧的夜里只有清凉的潺潺水声，但不论是微寒的月光还是清凉泉声都无法使得青年颊上的温度稍退。
紫英又翻了几本菱纱当时摸来的书，都是禁书区的…上面亦有提及双修之法。他自六岁起一意清修，可说几乎完全不通人事，便是年龄渐长，身体有所变化也总是默念清心诀便过去了。他于风月之事从不多想，是以只看得几页就差点没把书给扔了。但为了寻双修心法仍是红着脸硬着头皮给看了下去。从一开始的尴尬，慢慢到惊诧…双修之法，即为采捕之术，采阳补阴，在道门中属诡秘隐晦之事，琼华派自诩名门正派，从未令弟子为之…而别的门派纵行此法，道侣也皆为一男一女…可是玄霄师叔却说要与他行双修之法…
…怎么可能？
不…这是有可能的。否则师叔为何要教导他修炼凝冰诀。这凝冰诀可激发寒气，即便男子之体，修炼凝冰诀日久，身体也能变得比女子阴寒。何况他天生五灵属水，与望舒更隐隐有相通之意。
紫英掩卷，心中有些乱。站起来缓步室内，双颊渐渐变得火热。玄霄师叔不可能是那个意思。慕容紫英，你怎可看这样的书，动这些邪念。他几乎想冲出去跳入剑舞坪水池中，好清醒清醒。
最后他走到了柜子前，轻启抽屉。那里面有几块铸剑用的珍稀矿石。那块在寿阳得的九转圣光石也还静静躺在里面。紫英连带想到了在即墨得到的发带图谱…玄霄师叔自从破冰后，仍是任由一头长发披散，或许会需要一条发带。九转圣光石有僻邪之力，对于曾走火入邪的师叔自然是相当适合。
左右是睡不着，便找了一块白色绸布，挑灯按图谱剪裁绣缝起来。然后携了九转圣光石，去到承天剑台，一边注灵一边想方才醉花荫的种种想得出神，险些没把石头掉入融炉内，手快忙抓了回来。折腾了大半夜，紫英方才细心将注灵好的发带收入衣襟内，回房休息。
可躺在榻上的紫英，头一回失眠了。他翻来覆去，想着这是怎么回事，却怎么也想不透。索性起身来到书柜前。伸手随意取了一本书。待得来到烛台边翻开，才发现那是《诗经》。
他翻开第一页。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关雎》，看到第三句时却教他愣住了。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他如遭电击雷劈似地愣在当场。有什么他自己不甚明白，也不敢面对的真相已然呼之欲出。
他想起玄霄之前对他说过的话:
--深夜独自一人擅闯禁地，你是来偷尝禁果，还是来看宝剑？
--你既说尽心，下回来时，便带着你的心意来给我看，如何？
--望舒剑魄，你是要对我尽责，还是随心而活？
他伸手入怀，摸到了那条发带。他平常也给菱纱与梦璃注灵饰品，并未多想。可此时他明白了—他想起了在即墨遇见过的女子李秀华。她给心仪之人绣制了一条发带，又不好意思亲自拿去送给方正，反而托紫英带去。现在他自己，不也是一样？
可紫英毕竟是男子，不若女子害羞扭捏。他现在多么想亲手替玄霄系上这个发带。他要去醉花荫，找玄霄问个清楚。
他下定了决心，说走便走。来到醉花荫，紫英怔然看着凤凰花树下沉睡的玄霄。月影摇曳，将清辉连同花瓣一同散落在他身上。即便沉静睡去，身周也隐隐有阳炎环绕，也不知是他映亮了一轮明月，还是这月光照亮了他。
紫英手执发带，缓缓走上去。玄霄睁开眼望着他:“你明白了？”
紫英面颊上微微一红:“弟子不解书中之意，故来请教师叔。”
“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天明再问，非得现在扰人清梦？”
紫英一阵尴尬，半跪于地:“…弟子冒昧。”
本该立刻起身离去。可紫英便是带了几分执拗与委屈，半跪不起。玄霄见他如此，也不忍心再逗他，伸手相扶。
“便是字面上的意思，还能是什么？莫非你觉得，尽信书不如无书？”
玄霄还拉着他的手没放开。紫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便摇了摇头。
“哦，敢情我琼华派的典籍尽记载着些废话。所以你全然不信。”
紫英忙道:“并非如此…”
他慌乱地想，玄霄师叔的声音真是很好听。他从来没有在一人面前如此手足无措。
“看来，你今夜不得一个答案，是不会走的了。”玄霄笑望着他。
紫英忽然便觉此时如逃避玄霄的目光，实在太过怯懦。他有胆子前来追根究柢，就该有胆量直视玄霄。他在问玄霄，而天幸玄霄也愿意给他答案。
于是他抬起头，直视着玄霄:“请师叔，教我。”
玄霄凝望了他半晌，不由笑了:“你可知这种事，言传不若身教。”
他说罢便盯着紫英手中发带。紫英双颊发烫。玄霄随之抚上他脸颊。这动作在师徒之间本不算踰矩，可偏偏此时不知是阳炎还是其它什么原因，紫英觉得被玄霄碰触的每一寸肌肤都要烧起来了。
“你—当真要学？”玄霄问。
紫英跳得飞快的心忽然平静下来。他抬手攥住了玄霄手腕，凝视那凌厉无双的凤目。
“师叔，等一等。”
而后他以手指作梳，面对面替玄霄梳理起如瀑长发，最后在他脑后挽成一束，以发带系上。紫英的双手甚是灵巧，然而整个过程他做得极缓。也因此带上了几分缠绵之意。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意思再明白不过。熟读诗书的玄霄焉能不懂。
紫英虽平日刻板无趣得很，此时也着实令他惊讶。原来这傻孩子并非懵懂。相反的，他天资聪颖，一旦想明，立刻通透。玄霄便打趣他:“此时系上这个，是否多余了？何不等天明再系？”
紫英被这么一逗，脸上微红。片刻后，他坚定摇摇头:“弟子…等不到明日。”
“……！”竟是这般难耐？如此言语，无异于搧风点火。玄霄自忖他便是忘了，紫英的铸剑功夫如今在琼华派当得第一，搧风引火于他又有何难。于是他也不再忍耐，抱着这坦率的师侄滚落在满地火红碎花中。
“你这是在玩火。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你若对我起大不敬之心，我要一把火烧了你。”
紫英仰躺着看他，但觉身上躁热难当:“弟子…确实不懂控制火候。恳请师叔…赐教。”
“身为铸剑师，怎能不懂控制火候？”玄霄笑他。
“羲和并非弟子所能铸造。”紫英轻声加了一句:“弟子面对师叔…自是分寸尽失。况至阳之剑，当不怕烈火炙烤…”
“呵，这个时候，还敢激我。你胆子不小。不怕一会儿骨头都不剩么？”这宝贝师侄真是一次又一次令他惊讶。
紫英摇头:“上古之铸剑名匠，尝以身殉剑，投身熔炉，绝世利器方能现世。紫英亦愿以自身血肉，饲祭羲和。”
这简单而又正经的一句话，却包含了无尽的言下之意。此时躺在纷残百花上的慕容紫英，真是有几分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架势。
玄霄不禁想，他这师侄虽然看似迂腐守礼，可又是怎样的有胆有识，才能把现下要做的事情说得这样大胆露骨又一本正经。好像现在他只是站在熔炉边的铸剑师，面对的也不过是一把剑一样。而紫英现在的模样也确实像一位被炙火烘烤着的铸剑师—不知是因为情动，还是被玄霄周身的阳炎烫得双颊通红，额上都冒出了细汗。
“你铸剑的时候，都这样任由火烤？”玄霄于是不满地问。
紫英愣了愣:“弟子会用冰咒…”
“凝冰诀。”玄霄在他耳边低声:“否则一会儿阳炎入体，你承受不住。此刻话说得大胆，等一下可别出声求饶。”
紫英给他说得一阵羞窘。玄霄开始解他衣襟，只不过双手不经意碰触，就使得紫英浑身软成了一滩水。这清冷的水又浇灌到烧得火红的剑刃上，在身上灼烧出惊人的温度，彷佛要冒出腾腾青烟。
这种反复不休，缓慢的锤炼折腾，果然很像铸剑。紫英想。在令人分神的温柔中，他努力收摄心神，让凝冰诀在体内运转了三周天。
唇上传来温软而灼热的触感，害得他差点运岔了气。
紫英睁开眼，只见玄霄望着他笑:“烧不死你。你莫非想这样一直做条死鱼不成？”
紫英愣了片刻，然后伸出双臂抱住玄霄脖颈。
“师叔，我…”
他生性清冷，实在不会说些甜言蜜语，此时便也不知如何表达一腔情炽。即便这时候玄霄身上的阳炎已快让他焚烧起来。
“弟子…心慕师叔…唔！”
玄霄再次吻住他，肆意侵略，唇舌相缠。紫英笨拙得不会回应，只能被对方主导，吸吮翻搅得喘不过气。玄霄见他真要窒息了，方才放开，笑道:“宗炼既然有意把你交托给我，又为何什么也没教你。”
紫英一怔。
原来…是这样？这也…太羞耻了。他难堪地转过头去，最后终于气息不稳地勉强回了一句:“师公…曾允弟子…任意翻阅禁书区典籍，是弟子…疏忽懒怠…”
“哦…”看紫英如此低眉顺目，玄霄不禁笑起来:“疏忽懒怠么…显然宗炼认为你的柔顺可以补足这疏忽懒怠。何况也有些东西，总得留着让我来教，才不至于太过无趣。”
“……”
好学生慕容紫英自来虚心受教。可他现在…到底是在跟师叔学些什么啊…
眼见俊秀漂亮的师侄双颊如火烧一般，玄霄这才决定不逗他了，于是缓和语气:“你害羞什么。这不过是道法的一种，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紫英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按住玄霄正在解他最后一层衣衫的手:“师叔，弟子冒昧…您与夙玉前辈，是否曾做过…我们将要做的事？”
“若我说有，你便如何？”玄霄也停下来，凤目带笑望着他。
紫英当真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窘迫得挣扎起来。玄霄抱紧他，笑着:“现在要逃，未免迟了些。你怎生如此好逗。夙玉的性子与望舒不相合。她空有宿体，无有望舒剑意。得到对方至阴之体来行双修之法，却得不到真正的心意相通与剑意相合，我还不屑干这种事。”
紫英这才放松了身体，在玄霄抚触之下有些迷迷糊糊地想，原来夙玉唱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原是因她恋慕玄霄，却始终没有得到玄霄回应。自己何幸，身有望舒剑魄，得了望舒剑意。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
只听玄霄又慢慢道:“我与夙玉是凤凰长离，但与你却是…”
“是什么？”紫英低问。
“…鸳鸯交颈。”玄霄低笑:“我等你很久了。你知道么？”
“……！”
但听玄霄又在他耳边轻声:“好个师侄…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恋慕于我，悖乱伦常，不知羞耻，不思悔改，该当何罪…”
是了。这个时候就算是恪守礼法的他，情之所至，原来根本不管什么悖乱伦常，有违阴阳。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年行。紫英情动之下，勉强仰起上半身，主动吻了吻玄霄的唇。
“弟子愚钝，劳师叔久候，自是有罪。以后任凭师叔裁处，不离不弃，永无后悔，可好…”
这一下直如天雷勾动地火。玄霄见他如此主动，再也按捺不住，嗤拉一声扯碎紫英最后一件中衣，抱紧他狠命吻了上去，把对方吓得魂不附体。
“师叔--别撕！”
他等一下还要走回去弟子房啊。这衣服扯坏了若让人看见当如何交代？
然而玄霄没理他。他没扯坏紫英的外层剑服已是手下留情。这个好师侄惯会玩火自焚，他周身阳炎压制多年，今日才终于得到温柔冰凉的抚慰交融。他必要把这真正的望舒之魄揉入怀里，与它结合为一。当此时醉花荫中，幕天席地，阴阳和合，如火之焚，如瀑之迅，无可抑止。

三. 焚天变
37。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频遣客心惊
玄霄给他掩上层层衣襟，又一丝不苟地替他系好系带时，紫英还一时喘不过气来。
他看了双修的典籍，知道采补之术是怎么回事，却不知玄霄在他体内一次又一次撞击时，会令他发出连自己听了也脸红心跳的甜腻呻吟，会让向来坚忍的他失态到差点出声求饶。幸好玄霄也怕他承受不住直接灌入体内的阳炎，适时缓下来让他运行凝冰诀。
然后又是一波欲仙欲死的抵死纠缠与不断侵入。双修道侣的身躯紧密相连，功体相通，阴阳交融，反反复覆，直到夜过大半，紫英沉醉迷乱得快要失去意识，最后终于因为不肯讨饶而一时昏过去。玄霄这才停下，等他醒来，便嘲笑他修为不够，甚没出息。
紫英被他揶揄得面红耳赤，便听玄霄问他:“你现在可明白你的心意？”
…是之前在禁地之时，玄霄叫他带给他的心意？
紫英才刚刚缓过一口气，望着自家师叔天神般隽秀的容颜，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出口。为了缓解体内依然炽盛的阳炎，他依然在提气运转凝冰诀，使体温回复正常。他身体极度酸痛疲惫，心内却是前所未有的舒适畅快，彷佛这几个月来或喜或愁的忧悲苦恼，都被玄霄给炼化，成了一泓温柔暖烫的泉水，活泼泼地窜流全身，令他得以完全地、欢喜地绽放。
玄霄便笑着替他说了:“你向来迂腐，将礼法看得极重。而今抛却辈份之别、伦常之理，也不管此事有违阴阳…甘愿以男子之身，承欢身下。为了情，你什么都不顾了。这便是你的心意。”
紫英给说中了心事，双颊晕红，低声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玄霄凝望了他半晌，笑了:“荒诞不羁，人云亦云。在我听来，全如放屁。”
紫英一怔，急道:“师叔莫非不信弟子…”
“并非不信。而是你以凡人之躯，无由见证沧海桑田。除非你能飞升成仙。紫英啊，我知你心意。可大话不要说早了。你自以为君子一诺，却拿什么与我兑现？”玄霄此言一出，紫英愣了愣，低声道:“是，弟子惭愧…弟子当竭力修仙，不负师叔教诲。”
玄霄又叹道:“你身为大燕国皇室后裔，又为琼华派后起之秀，如今与我行此事，必然羞惭不欲人知。但你若知我真实身世，便不会觉我欺侮了你。”
紫英摇头微笑:“修道之人，早抛却世俗地位。紫英不觉委屈。”
玄霄笑着:“谁与你说世俗之事？不过你既然要提世俗，我便告诉你。我出家前本姓赢，名金乌。”
紫英一怔:“师叔姓赢？莫非为秦国皇室…”
玄霄好笑地看着他:“秦皇汉武，世俗之王。何足道哉？《山海经》有云:‘东海之外，甘泉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羲和，为帝俊之妻，生十日。’”
紫英微微点头:“上古之时，十日并出，为祸人间，晒得土地焦热，禾草枯干。因而后羿射日，九日坠落。”
玄霄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经过千年沧海桑田，东海外的羲和之国沉入海底。原处的海面上又浮现了一个岛屿，是为少昊之国，那里居住着黄帝之子少昊的后代。少昊族人崇拜日神与玄鸟图腾，多为赢姓。我自坠落人间，万载千年，总是生在那儿。说来也好笑，我因降生于重阳之日，正午时分，生来不畏寒冷，族人也就给我起了个金乌的小名。却不知，那也原是我在天上的本名。”
紫英大惊，揪紧了玄霄衣襟:“师叔，你…你是上古神祇？你是帝俊与羲和之子？那后羿射日，你…”
玄霄摇头:“自坠凡间，我兄弟九人丧失金乌之躯壳，魂魄几经流转，彼此失散。天上诸神对我等不闻不问。久了，也无人再记得我们了…而我的小弟东君…呵，”玄霄微笑望着东边旭日初生:“他还是尽职地留在天上，光芒万丈，照耀世间。我想，连他也忘了，他曾有九个为他顶罪而流落凡间的哥哥。我不爱在白天看他。但我爱看夜晚天悬星河。你可知道，那每一颗星辰，都是一个太阳，我曾经也与他们一样…”
紫英震惊敬畏之下，亦心痛无已，低声道:“师叔…”
玄霄笑着打断他:“你不必说什么。我只是要告诉你，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这些我都见过。你的誓言我并非不信。只是我怕你等不到那个时候。你自去轮回，忘却前尘，拿什么与看尽沧海桑田的我兑现誓言？”
紫英扣紧玄霄五指，良久，低声道:“弟子说错了。然等弟子成仙之日，必不负与师叔之约。”
“好。”玄霄笑了起来:“这才出息。我虽不知你为何生具月神魂魄，但既让你遇上了我，我便要你与我同天地之规量，齐日月之辉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
两人依偎良久，紫英看一眼月落西山，东方旭日渐明，顾不得玄霄还在吻他，便急忙爬了起来，逃也似地离开。
玄霄便是不明白这双修怎么就搞得跟偷情似的。不过若真跟他一样漠视礼法，大大方方跟他在醉花荫躺到天明，那恐怕也不是慕容紫英了。
紫英回到房中，扶了一下高热的额头，撑不住地倒在榻上，便立刻沉入无意识的睡眠。
这几个月来，紫英夜夜睡得安稳无梦。可这回入睡后，却来到了一个极为真实的梦境。
在即墨的海边，他站在沙滩上，碧海青天，一轮银月。远方是即墨山城万家灯火。偶然有烟花在空中绽放。但是却不见任何即墨的居民，未免使整个情境有些诡异。紫英灵识清明，便晓得这是一梦。远处有一个宽袖的白衣女子脚着高屐，俏立岸边，似在看海。瞧那背影…是…梦璃？
他快速走了过去:“梦璃，怎么站在此处？上回不是吹了海风受凉。快回去。”
“紫英。”梦璃回头，凝望着对方，半晌都没有说话，盈盈目光中带了一丝眷恋之意。紫英不解地看着她。梦璃忽然笑了:“紫英，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胡闹。”
梦璃垂首微笑:“陪我在海边静静呆一会儿，好么？紫英，这是我最眷恋的回忆之地…梦璃只想在这里，与你们，度过最后的时光…”
“好。”紫英点头答应，却又奇道:“什么最后的时光？”
“梦璃是来与紫英道别的。”梦璃低叹了一声:“我舍不得，放不下你们…我还有话想要跟紫英说。那些面对着紫英说不出口的话，现在都能说了。紫英醒后，都全当是一梦，就好了。”
“梦璃，你想说什么？”
梦璃摇摇头:“陪我在海边散散步，好么？”
紫英点了点头。便与梦璃沿着沙滩漫步，二人脚踩在细软的沙上，发出轻微细致的沙沙声。浪涛拍岸，千里月明，正是当日即墨的光景。
“紫英，你还难过么？居巢国的事情…”
“我…只是不解，为何你们会与妖类站在一处。”紫英答道。
“紫英有没有想过，人会为恶，甚至狐仙也可以为祸一方。那么妖类，有没有可能也有善的…”
“妖如何能为善！”
“紫英…”听得挚友如此斩钉截铁，梦璃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悲伤地望着紫英:“如果你的挚友，天河、菱纱或者是我…其中一人，是妖…那你会如何？如果是我们的亲族杀害了你的师长，那么…”
“无稽之谈！你们怎可能是妖。”紫英觉得莫名其妙。
梦璃垂头自嘲地笑了笑:“紫英或许完全不能想象吧。朝夕相处之人，竟是异类。”她沉吟了一会儿，柔声道:“紫英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梦璃只希望，紫英想一想…妖类也是寻常生灵，也有善有恶…”
“梦璃，你最近很是不寻常。”紫英正色道:“你到底出了何事？”
“……”梦璃垂下了头，良久，方才轻声道:“梦璃原来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离人间很是遥远…我不能丢下我的族人，必须回去了。梦醒之后，紫英不妨将梦璃当成一场幻影。以后若是相见，都是梦影雾花。不管发生了何事，紫英都不要当真，就是了。”
“不要当真？”紫英被她越说越糊涂:“我如何能不把你们当真？”
“紫英活得认真，不会很辛苦吗？”梦璃低低道，又轻轻一笑:“说什么历劫成仙。紫英自来真心待人，又哪里能够太上忘情。你到现在都不肯对我们说你心仪的女子到底是何人。她真是三生有幸。”
“……”紫英没想到好好说着又再次被她调笑。梦璃却是轻笑起来:“好了，紫英。我不是答应过要教你入梦之法。紫英这数月来并没荒废修行，现下灵力也足够了。我便同镇魇之术一起教你吧。”
紫英点了点头，正色道:“多谢梦璃。”
“怎么说如此见外的话，紫英不也教了我很多东西。”梦璃微笑，在沙滩上跪坐下来。紫英坐在对面，听她讲解入梦与镇魇之术的心法。他于仙法上也是天赋异禀，学得相当快。梦璃不禁点头赞许。末了紫英方才想起这是梦境，梦璃竟然在梦中教自己入梦之法…？
“梦影雾花，皆是虚幻。因心想念动，方万物化生。”梦璃低声道:“所以我告诉紫英，不要把梦璃当真。”
“梦璃…你…”
“紫英。”梦璃微笑望着挚友:“我要走了。”
“…等等！”
紫英忽然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梦璃从不乱开玩笑，这次是真的在与他诀别。可是她明明有话没说完。他抬手想阻止她，梦璃却转过身去，渐行渐远，身影也逐渐模糊。
“梦璃…！”

***
紫英惊醒了过来。他睁开眼，侧躺在榻上，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方才的梦境都还历历在目。不过几秒，地面竟剧烈摇晃起来。架子上的水盆在摇晃中匡啷一声翻倒在地，溅得满地都是水。整个山都在震动轰鸣，外面传来弟子们此起彼落的惊呼声。紫英立刻翻身坐起，方才站稳，震动便骤然停止。屋外也安静下来。
窗外天已微明，似是五更天。他起身盥洗，略整仪容，也不及去背那剑匣，顺手抓了刺钰便往外走，先去看天河的情况，还要问问梦璃到底是出了何事。
他很快来到天河房中。然而室内空无一人。被子被凌乱地掀起，余温尚存，显然是主人起身后不及折好，就跑了出去。天河向来爱睡懒觉，这个时晨起床已很是罕见，竟然还大清早的跑出去？到底是去往何处？
紫英出了天河房间。剑舞坪上已有几名被摇醒的弟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清晨清新的空气里隐隐有妖风。几名弟子看见他来，都急忙围了过来。
“紫英师叔，紫英师叔…那…那那那…！”怀砚伸手指着卷云台，结巴着说不出话来。紫英顺他手指看去，遥遥望见卷云台上竟然出现了巨大狰狞的妖怪脸孔，妖风便是从那个方向吹来。
妖界…！！
“紫英师叔，那不会就是，就是妖界吧…我们，我们…”
紫英脸色一沉，甩袖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你等亦勿要在此观看，速速回房，听候吩咐！”
“可是，紫英师叔，我看见柳师妹她…还有天河师弟，他们两个跑上卷云台了…”明应小声道。
“什么！？当真胡闹！”紫英一惊，急急往卷云台赶去。
“紫英师叔，师叔--”明应还想喊，怀砚却拉了他一下:“菱纱师妹的事情，等紫英师叔回来再说。先等天河师弟与柳师妹回来吧…哎，他们三人真是不让紫英师叔省心。”
“…菱纱师妹昨晚大半夜没有睡好。又是头晕又是冷得发抖。连累得虚合师伯连夜替她施针诊治。紫英师叔当时竟不在房内…怎么现在忽然出现了？却碰上另外两个跑上卷云台的事…”
***
“天河…！”紫英奔上卷云台时，恰见天河被妖界结界中弹出的光芒击中，痛苦得跪倒在地。紫英飞速上前举剑拦下了接下来的致命一击，而后将灵力与毕生所学道法催动到极致，抗着妖风，左手掐诀凝成光球，用力得额上都冒出了冷汗。他能听见天河在他身后咕咚一声倒下的声音。
“紫英…！”
前方传来梦璃的呼唤。他讶然抬头。紫红色的激流逆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一边专注于咒诀，却见妖界的入口处，梦璃正站在那儿，呆望着他。
“梦璃你也太过胡闹，立刻回去！”紫英喝道。结界内弹出的巨大力量终于为他咒诀所破，发出轰然巨响。紫色雾气散去，四周恢复了清明。梦璃从咒法凝成的栈桥上冲下来，跪倒在天河身边，焦急地摇晃着他，泣道:“云公子，云公子！”
紫英半跪下来查看天河伤势，发觉他只是暂时昏迷，并无大碍。他转而看着梦璃，脸上如罩寒霜:“梦璃你也太过胡闹。立刻随我回去！”
“紫英师叔，”梦璃在确认了天河并没受伤后，便平静地望着紫英:“请恕梦璃不能从命。”
“什么！？”
“紫英，莫要拦我。”梦璃低声道:“快带着云公子回去。今后就当再也不认识梦璃。”
“梦璃，你先告诉我。昨晚的梦境，是不是你？”紫英郑重看着梦璃，她最近实在是太过古怪。此刻竟然还要去妖界。他决心现在一定要问个明白。
“是。”梦璃垂首道:“我当时以为，那会是我见紫英的最后一面。有很多话，我不敢当面对你说…只有在梦里，才说得出口。”
“梦璃，你出了何事，现在便在此说明白。你若是要去妖界，我无论如何也会阻拦。”紫英皱眉道。
梦璃低头咬着嘴唇，最后终于决然一抬头:“紫英，我是从这个妖界来的…我是妖界之主的女儿。现在我要回去了。”
“梦璃？！”
“在我小的时候，时常会做一个梦，梦见一种不属于人间的景象…那里常年有紫色的雾气弥漫…”
“梦璃，不要再胡言乱语，立刻随我回去！”紫英一甩袖。然而梦璃凄然一笑，摇头继续说了下去:“紫英还记得居巢国沐幻长老说的故事么？幻暝护将曲阿将军当年在卷云台上弹奏魂梦魅曲，折损了琼华派多名入室弟子。最后，曲阿将军被长老们连手以五行阵击杀…”
梦璃停了一下，哽咽着继续道:“我娘是妖界之主，没有太多余暇照看于我。倒是曲阿将军自我出生以来，就时常抱我哄我。我对他很是依恋…他出战以后，我因为数日不见他，很是思念，所以自己跑出来找他。但我当时年幼力弱，因而身受重伤，被云叔所救，送来人间…”
“这种种，我在居巢国已隐隐回想起来。在妖界降临时，我就完全想起来了，从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到如今很清晰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曲阿将军的面容，他对我说的话，给我弹奏的每一首曲子，他温暖的怀抱…我都想起来了…他阵亡之时，箜篌崩碎，鲜血喷溅，在五行阵强大的力量下化为灰烬…”
紫英惊骇地看着梦璃一句句述说往事，看她悲痛地双手摀住脸颊，良久才平静下来，继续道:“我在夜晚，还能听见我娘对我述说十九年前的往事。琼华派的修仙道人，自来有着白日飞升的愿望，却苦于灵力不够，无法接近昆仑天光。因此想出了以双剑网缚妖界，夺取幻暝界紫晶石灵力的方法。最后穷三代之人力物力，终成羲和、望舒双剑。琼华派在十九年前成功束缚住运行过昆仑的幻暝界，夺取了大半的紫晶石。可你们不知，我梦獏一族正是以灵力与梦境为食。当幻暝界运行远离人界时，我族无梦境可食，只能吸食紫晶石所散发的灵力…我们怎能容许人类夺走我们赖以维生的粮食？我族守护故土，与琼华派以死相搏，争战达数月之久…”
“梦璃从没有想过骗你们。我在去到居巢国以前，都一直以为自己是人类…在明白了一切后，我又不知如何跟紫英说此事…紫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永远瞒着你，宁可永远不让你知道。我不想紫英恨我，甚至要杀我。紫英…从今以后，我们若再相见，也许就是刀兵相向…”
紫英摇头:“梦璃，你身上并无妖气，莫非是被妖风所迷。”梦璃所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可却又不似编造之言…他努力抓住这最后一点，好似为了向自己证明，梦璃不是妖。她能够穿越结界而毫发无伤，也不过是幸运罢了。他手起咒诀，为梦璃放了一个两仪清心阵。
“被妖风所迷？”梦璃笑起来:“紫英不必白费力气，梦璃现在清醒得很。以紫英灵力，站在此处尚且不为妖风所迷，何况我灵力高于你。紫英师叔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联系前因后果，竟也想不出么？”梦璃苦笑了一下:“我灵力过人，天生懂得入梦之法，能听懂兽类语言，这些都不是偶然的。我是妖…是幻暝界的梦獏。我天生能够辟谷，且不需睡眠，是因为我常在夜中以梦为食。紫英难道不曾听说，自从我与天河三人上了琼华派，派中弟子夜夜安睡，皆不曾作梦…那些梦境，都是被我吞噬的。”
“…你胡说什么！”紫英一甩袖。他确实觉得梦璃是疯了，才会说出这些话。梦璃身上并无一丝妖气。定是中了邪法，才会如此…可若是中了邪法，他又怎能全无所觉。
“看来紫英若不亲眼所见，是不会相信的。”梦璃凄然道。她纤细有力的玉指在颈上一扯，将系着帝女翡翠的红绳生生扯断，递给紫英。
紫英下意识接住帝女翡翠，然后惊骇地看着梦璃眉心一点妆痕渐渐鲜艳起来，化作他们修仙之人可辨认出的妖纹。她身上也开始散发出妖气，浓重得让人绝对无法错认。她是妖界之主的女儿，身上流着梦獏一族最高贵的血脉，即便年轻，也拥有极高的灵力与妖力。
梦璃见紫英神色惊诧，彷徨无措，却是低笑了一笑:“这帝女翡翠，是云叔所赠，为我掩盖妖气之用。如今我再也用不上它了，就赠与紫英吧。”
紫英表情僵硬地看着挚友骤然化为妖类。浓浓的妖气使得他自然而然拔剑在手，完全是出自习惯之举。原来…梦璃灵力虽高，却那样力弱，容易受伤，是因为天生妖力一直为帝女翡翠掩盖之故。如今她已能自如发挥妖力，一击之下就能重创身有修为的琼华派弟子。就算是紫英，也无法把握在百招之内制住她。
可等他脑中反应过来，看着梦璃如往日一般清丽如生的容颜，他连握剑的手都开始颤抖。这…这是梦璃啊！
“紫英…你要杀我？”梦璃神色一黯，凄然苦笑，凝望着相伴近一载的挚友:“死在紫英剑下，我绝不怨恨。梦璃在琼华派这一段日子，得师叔教导，视为知音，真的很开心…只求你杀了我之后，不要再杀我的族人。”
紫英的手在发颤。习剑十余载，他握剑的手从来没有如此不稳过。这是真真切切的梦璃。只有真的梦璃，才能说出这一番话。可她身上的妖气…这…
紫英但觉脑中一片嗡然，梦璃的话语一字一句敲在心上，有如雷鸣。与梦璃晨昏相处的画面一幕幕涌上来。她细心地教导他习箜篌，听他侃侃述说着习剑之道，她含笑望着他，半是温柔半是调笑地说，紫英说起剑来，从来不知疲倦。她有如长姐那样循循诱导，关爱着幼弟。甚至在他受伤时担忧得对他厉声斥责，却又细致温柔地替他疗伤…
他如何能下得了手…他做不到！这是梦璃…这是他的师侄，他的师友，他的知音。不管她是不是妖，他都绝无法对她挥剑！
“紫英，你下不了手？”梦璃微微一笑:“你不必如此纠结。都说妖类魅术惑人，我便让紫英看看我原来的样子吧。”她说着，一挥手间光华闪烁，清丽无双的女子便化作一只四五尺长的，巨大的妖兽。黑色的身体四脚着地，紫红透明的翅膀扑扇，尾翼修长，背上生有灰硬巨角，尖而长的鼻子与脑袋上长着靛紫色的，属于妖类的眼瞳。她的情状丑陋而可怖。而这样一只妖兽，却仍口吐人言，依然是梦璃柔和悲凄的声音:“紫英，这才是我原来的模样。你还不下手么？”
紫英怔然看着眼前的妖兽，回想起自己第一回以刺钰挑断散玉琴弦那一刻。那一剎那，高山流水，在这浩渺仙山，昆仑之巅，已成一世也无法忘怀的回忆。看见梦璃现出梦獏兽形，紫英心中反而平静下来。他凝望着那双兽类的眼睛，若是仔细看去，那依然是梦璃的眼睛。哪里有一丝妖类的凶狠狂戾，满满的只有悲痛温柔的神情，莹莹覆盖着一层水雾。
他收起了手中的刺钰。
梦璃…便是你是妖，又如何。你…依然是梦璃。
他缓缓走上前，凝望着梦獏的眼睛，然后张开双臂，抱住了牠的尖尖长嘴，将头靠在那生着黑色绒毛的兽颊上。漆黑柔软的发丝垂下来，轻轻拂过牠的鼻尖。他以凡人之躯，毫无保留拥抱着她。完全不在意这巨兽只要一张口，满口的尖利獠牙就可以将他撕成两半。
紫英…！
紫英的怀抱是温暖的。拂在面颊上是坚定而轻暖的触觉，鼻中闻的是紫英身上的松露清香。梦璃大大的紫红妖眼中不断的滚下豆大泪珠，一滴滴浸湿紫英白色衣袖。直将他的袖子都湿透了大半。她将头靠在紫英怀中哭得不可抑制，浑身剧烈颤抖，四只利爪用力地抓着地面，深深掐入土中。彷佛这些时日渐渐回忆起自己是妖类的种种彷徨无措，与挚友双亲分离的悲痛不舍，都在此时倾泻而出，在紫英的怀抱里无需有任何顾忌，她从所未有地，失态地纵情悲泣。
而紫英就那样抱着她，直到她慢慢止住颤抖，停了抽泣，才松开双臂，安静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抱起天河离去。
梦璃泪如雨下，转过身冲上了法咒凝成的栈桥，没入结界中，再不回头。

38。年华若到经风雨，便是胡僧话劫灰
紫英一路把天河从卷云台抱回了弟子房。他力气本来甚大，抱着天河原来不成问题，但肩上被鲲鹏利爪所伤之处方才愈合了一点，此时出力，在放下天河时肩上不免隐隐作痛。接着门被推开，璇玑扶着菱纱走进来。紫英看见菱纱一脸惨白，不由吃了一惊。
“菱纱，你…”
“我没事。天河怎么了！”菱纱急忙抢到榻前。紫英摇头:“他没事，只是昏过去了。”
“梦璃呢？”
“她…”紫英微微一顿，平静望着菱纱:“梦璃回去妖界了。”
菱纱目瞪口呆望着紫英，张大了嘴，半晌才道:“紫英你…也知道了？”
原来昨日晚上菱纱半夜因为玄霄破冰，紫英驱使望舒，又在后山醉花荫激发望舒之力，很是不好受，大半夜冷得不能睡。梦璃便扶着她去了龙芽道丹，请虚合诊治。过不久梦璃却也因为妖界临近，想起过往之事，记忆冲击之下昏了过去。两个女孩子着实使得虚合一阵手忙脚乱，急得派人去叫紫英。而紫英当时却不在房中。过后梦璃醒来，对菱纱说出了自己是妖的事，随即入梦见了紫英，最后在清晨去与天河告别，奔上卷云台。天河着急之下追了上去，紫英随后赶到，这才发生了卷云台上的事情。
菱纱因夙瑶催动望舒网缚妖界，在清晨的时候又昏过去一次，她怕紫英担心，却不说出来。她还有些惊魂未定，不料紫英此时如此平静地接受了梦璃是妖的事实，而且看来比她跟天河都要冷静。
“天河怎么没有拦住她…”
“拦不住。”紫英摇头:“梦璃若无帝女翡翠掩盖妖力，便不再是个柔弱女子。她是妖。天河非她对手。”
菱纱吃了一惊。
紫英望着榻上的天河:“菱纱，你与天河好生在此待着。我去去就回。”
菱纱有些紧张:“你要去哪里？你…你别是要去捉梦璃…”
紫英摇头苦笑:“梦獏一族无辜，错在琼华。此刻梦璃与妖界危在旦夕，我要去找玄霄师叔。”
菱纱激动得冲上去抱住紫英，被对方轻轻推开。
“璇玑。”紫英回过头来:“菱纱与天河麻烦你照顾了。”
“好！”璇玑用力点头:“师叔不要担心，还有怀朔师兄在。”
紫英颔首，转身疾步而去。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若真如梦璃所说，以双剑网缚妖界夺取灵力，显然并非正当的升仙之途…且羲和之力想必也能治疗菱纱，总之一定要找师叔说清楚。
白日的剑林一片安静，苍白天光自谷外照落。魁召早已撤去，反倒是禁地门口多了两名看守弟子。走近了才见是掌门入室弟子虚清与静言。想必掌门与师叔是在禁地内驱使双剑了。紫英走近了，虚清便微微蹙眉:“紫英师弟何以来此。掌门正与我派前辈闭关修行，吩咐任何弟子不许前来搅扰。”
紫英抱拳:“紫英有要事求见玄霄师叔。此事实耽误不得，望师兄通融。”
静言摇头:“有何要事能大过妖界降临？师弟且等掌门出关再说吧。静语师姐问你昨夜为何不在房里？妖界来到，菱纱师侄病得不轻，师弟却半夜寻不见人，实实叫人担心。你还是快些回去，令师姐放心为好。”
紫英摇头:“紫英正是为求治菱纱而来。若不得见师叔，紫英便在此不走。”
“师弟你…！”
“门外何事喧哗？”夙瑶的声音传来。紧接着禁地大门开启，白衣华服的女子走了出来，看见紫英，一皱眉:“紫英，何事？”
“掌门…”紫英正欲回答，却见玄霄也随后走出，望着他微微一笑:“你来了。昨日之事，可考虑清楚了？”
静言与虚清面面相觑，玄霄这位传说中在禁地内修行十九年的神秘高人前辈对夙瑶都不假辞色，极是淡漠且盛气凌人，他们一直是敬而畏之。没想到这位前辈高人对紫英师弟和颜悦色，甚显亲近。
紫英深吸了一口气，开头便问:“师叔与掌门，是否正以双剑灵力网缚妖界，令其不得离去？”
玄霄一派淡然:“是。”
紫英心中一沉:“那么…我派与妖界之战，其实并非妖界来犯。而是十九年前，我派为举派飞升，而网缚妖界，夺取其中紫晶石灵力…是也不是？”
“十九年前，你尚未出世。”玄霄一挥袖:“琼华派穷三代之力，终寻得白日飞升之法。你一后辈，有何资格置评？”
“晚辈斗胆！”紫英一抱拳:“师公曾教诲弟子，修道之人，理当心存善心。弃苍生而不顾尚且不可，何况恣意杀害？”
玄霄皱眉:“网缚妖界既可获取灵力，同时可斩妖除魔，有何不妥？你大可不必纠结此事。”
“师叔，幻暝界随天轨运行，既不曾害人，何必定要将其斩尽杀绝？梦獏为守护故土，自然拼死抵抗，才引发战局旷日持久，双方死伤惨重。弟子实不愿再看前事重演。”
静言与虚清对望一眼。这些派中往事，连他们尚且不知。紫英较他们入门晚了多年，是如何得知？
玄霄沉默地望着紫英半晌，冷然道:“你是如何得知这些事？”
“弟子恳请师叔三思！”
玄霄见紫英对自己的问题避而不答，很是不耐烦，冷声道:“你方才去了何处！”
紫英一怔，见玄霄动怒，知道瞒不下去，忙半跪于地:“弟子方才自卷云台上归来。”
“卷云台妖风正盛，你去作甚？既是刚刚归来，何以身上没有沾染半点妖气？”
紫英这才想到，这是因梦璃的帝女翡翠在自己身上，掩盖了妖气之故。玄霄聪明绝顶，早发现这细微之处。寻思此时若让玄霄知晓梦璃是妖，并不妥当。心下正犹豫间，玄霄见紫英垂头迟迟不答，显然有事隐瞒，更是不耐，伸手一把将人拉了起来。
紫英被玄霄一拉，离地站起。玄霄迅疾伸手往他怀中一探。紫英惊骇后退，抬眼只见藏在怀中的帝女翡翠竟已然在玄霄手中。
“呵。”玄霄冷笑声中，琼华派弟子与夙瑶皆盯着那莹莹碧玉。玄霄对此物却也熟悉。昔日下山除妖时云天青偶然得了此宝物，没少向他炫耀。后来不知怎么到了那女弟子柳梦璃身上。现下又在紫英怀中…玄霄皱眉:“这是柳梦璃身上之物，如何在你这里。你身上犹带妖气，显然方才曾与妖类亲近。”
“梦璃她…”紫英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请恕紫英不能相告。”
玄霄心下盛怒已极，表面仍是冷笑:“你这是袒护自己师侄…还是，这是那女孩送你的…定情之物？”
“……”紫英呆滞地看了一下玄霄，等脑子中反应过来师叔所指何意，又被噎了一下，实不知玄霄何以会这样想。静言等人早已是乍舌，看紫英迟迟不答，她不禁替这小师弟着急，忙维护道:“玄霄师叔莫要误会，紫英师弟与梦璃师侄并无私情，这都是门内弟子的流言蜚语…”
“够了！”玄霄怒意上涌，甩袖一股气劲过去。静言惊呼一声，被打倒在地。
“师姐！”
“师妹！”
紫英大为惊骇，抢上与虚清一同扶起静言。幸而玄霄下手不重，静言只受了些轻伤。紫英转头看玄霄时，但见他身周阳炎大盛，眉间火纹散开，隐现狂态。
“慕容紫英！”他沉声喝道:“那女子十有八九便是妖类。你知也不知？”
“…师叔误会，弟子与梦璃并非如此。”紫英坦然道:“弟子与梦璃亦师亦友，深知她为人。也才知…世间妖类并非全是为恶。若妖不来犯，我只为夺取灵力而屠戮之，不是修道之人所为。因一己私欲杀害妖类，如何升仙？”
“私欲？你一意偏袒柳梦璃，难道就不是私欲！”玄霄断喝。一向温柔顺从的紫英竟然为了一个妖女而与自己相抗，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之事。何况紫英是他全心在乎之人，教他如何不恼恨！
“师叔！”紫英看着隐现入邪之兆的玄霄，暗自惊骇。三寒器之力竟压不过他身上炙盛阳炎，仍有走火入魔之忧么…？
“那妖女想必已抛却旧情，返回妖界。我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与我双修双剑？”玄霄盛气迫人，缓缓一步步走上前。强大的阳炎气流迎面扑来，带着灼烧的热度。
紫英半跪于地，姿态虽恭敬，言语却不卑不亢，铿然道:“我派为飞升屠戮幻暝界，已属非道，若要修仙获取灵力，绝非仅有此法…”
玄霄已走到他面前，盛怒下用力捏住紫英下巴，迫他抬起头来。
旁观的夙瑶，静言与虚清见此情景俱是骇然。玄霄如此盛怒，而紫英毫不畏惧，屡次顶撞。静言与虚清心中已是替紫英着急，而夙瑶年龄较长，已是隐隐看出其中不寻常之处。
“…师叔！”紫英被捏得生疼，依然坚定地看住玄霄，但见那双隐隐泛着血红的眸子如要喷出火来，充满戾气。他猛然想起了之前的梭罗树仙楚碧痕，仅仅一念之私，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何况琼华派大举屠杀幻暝界。而玄霄此时情景，亦是入邪之兆。双剑飞升之法…绝对不妥！
”…弟子曾听人言，善心身合成仙，私念难成仙身！恳请师叔放弃双剑网缚，另寻飞升之法，放妖界离去！”
“你再说一遍！”
“弟子恳请师叔放弃双剑网缚，另寻飞升之法，放妖界离去！”紫英掷地有声。
“师弟！你…莫要再顶撞师叔…！”虚清心中焦急，开口道:“妖界之事，非我等后辈所能妄议…”
紫英仍是平静而坚定地望住玄霄。虚清不禁想起以往辩经时紫英屡次得胜的风范…胜而不骄，败而不馁。不单是因为紫英熟读道经之故，也因这位师弟心性纯净，不卑不亢。敢于如此与长辈据理力争，是他们同辈弟子们都做不到的事情。平常最是恭敬和顺的紫英，此时竟毫不惧玄霄威摄。
“若师叔不肯撤去双剑网缚，紫英绝不能答允双修之事。双剑虽为修仙之利器，亦可害人性命。望师叔听弟子一言，放妖界离去，另寻飞升之法。”
“我如今融合冰寒阳炎之力于一身，如何有性命之忧！宗炼之言，你是忘了！”
“弟子不敢或忘！正因如此，弟子不能坐视师叔走火入邪，行于非道！紫英既曾许诺为师叔赴汤蹈火，再所不辞。我愿随师叔行遍天下，另寻成仙之途。”
“双剑飞升之法历经三代，至今乃成，岂容质疑！我邀你一同飞升，你却为一妖女屡次顶撞于我，作此无稽之谈！我几经叛离，早已看透。他人负我，倒也罢了。但是你--”
--只有你，不准，也休想违背我的心意，背叛于我！
玄霄话语骤然顿住。他没有往下说下去。紫英仍然执着地定定看着他。四周一片寂静。
“玄霄，你说紫英如何？”夙瑶敏锐地捕捉到了玄霄未说完的话，追问。
“哼！”玄霄冷哼一声，放开紫英下颔，转而拽住师侄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火红双目以极近的距离看入对方眼中:“赴汤蹈火，再所不辞？你如何证明？”
“师叔…”紫英心知说之以理已然不成，不如动之以情。幸而现在他与玄霄距离极近，他用几乎耳语的声音低声道:“历经昨夜，弟子心意，师叔自当明白。不知师叔何以误会弟子与梦璃有染？”
静言与虚清没有听清紫英说什么。夙瑶修为较深，耳目灵敏，一听之下不由倒抽一口气。
“好，很好。”玄霄微微一笑:“那你便是答应了。”
紫英尚未明白过来，已被玄霄扣住脉门拖着往禁地里走。他不敢反抗，只得任由对方拉着，脚下凌乱，狼狈之极。他看不见后面，却能听见静言惊呼出声，虚清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喊着师叔息怒。夙瑶怔怔看着，一时失言。玄霄关了禁地大门，把紫英拖入冰室。

39．归去定知还向月，梦来何处更为云
“菱纱，紫英到底去了哪里？现在都入夜了！”天河像只小狗一样急得在房里乱窜。他醒来之时已是午后，菱纱、璇玑与怀朔都在身旁。紫英让几人呆在房里不要乱跑。可是几个时辰后也不见人回来。紫英房中更是空无一人，寒月剑匣孤零零斜立床角，显示主人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带上它。
菱纱坐在桌边，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头还是晕得要命…虽说紫英临走前叮嘱过，但是现在这样迟迟不归也让人不由担心起来。她一拍桌子站起:“不等了！我们去找他！”
天河双眼明亮起来，璇玑也一下子来了精神。一时几人分头去找。璇玑怀朔找太一宫与前山。天河菱纱直接往禁地而去。
到了禁地门口，只见一脸紧张的虚清与脸色有些苍白的静言。问起紫英是否来过，那二人对看一眼，踌躇了一下。他们摄于玄霄震怒，实是不敢再让人来打扰禁地。况且夙瑶临走时吩咐过不能让人前来打扰玄霄与紫英。再者紫英进去后禁地内并无发出声响…人应是平安无事。
当下虚清摇头:“紫英师弟并不在此处。”
菱纱狐疑地望着两人:“真的？”
“掌门与我派前辈正在禁地闭关修炼，二位师侄不可前来打扰。还是快快回去吧。”虚清又道。
菱纱拉过天河，到一边唧唧咕咕讨论起来。
“他们说紫英不在这里，可是我看他们神情，却是不像。”
“不会吧，如果紫英真的在里面，他们为什么要瞒我们？”
“哎…真是吊诡。”菱纱偏头思索了一下:“算了，他们什么也不会说的。也许紫英真的去了别地方…对了，”她眼睛亮起来:“我们去清风涧问两位长老！”
“对！搞不好紫英也在那里！”天河点头:“这个门派不准人家去清风涧玩，所以才不告诉我们紫英在那里！”
菱纱笑着瞧了一眼野人，心想你也有聪明的时候。拉着他出了剑林便往后山而去。仗着极快的速度避过醉花荫那些花仙树精，来到月下清泉之前，咚咚咚地跑上栈桥，左右顾盼了一下不见紫英，就开始喊起两位长老来。
青阳重光在一阵灵光中现身，询问原委。菱纱口齿伶俐，将早先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与紫英失踪的事情都说了。青阳听罢抚须不言，眉头微皱，又与重光对望一眼，点了点头。菱纱一脸疑惑，忍不住出声:“长老？”
“天河，我且问你。”重光冷然道:“紫英与柳梦璃，感情如何？你在昏迷之前，可曾看到什么？”
“我…看到紫英来救我。然后好像听到梦璃的哭声…然后就不知道了…紫英跟梦璃感情很好…菱纱说他们是那个…高山流水。梦璃出事情了，紫英会很着急。在居巢国的时候，紫英虽然很生气，要杀槐米他们，可是看到梦璃哭，就急得什么也顾不上了…”
“紫英出事情的时候，梦璃也会很着急。”菱纱补充道。
青阳重光对望一眼。这两位小辈应当都不知道双剑网缚妖界之事。柳梦璃离去之时，又只有紫英一人在场。他既然放柳梦璃回去妖界，定然也知道了十九年前大战的往事。而韩菱纱寒气侵体，只有玄霄能救她。以紫英性情，必是去找玄霄劝说放弃双剑网缚，请求他出手救治韩菱纱。
重光与青阳都是历经百岁的老人，知以玄霄刚烈性情，绝无可能放弃双剑飞升。若是紫英顶撞于他，怕是…重光思及此微微倒抽了一口气，看向青阳:“若玄霄盛怒，而紫英并非望舒宿体，无至寒之功，如何承受阳炎烧灼？”
青阳立刻道:“不必再说！紫英定然是在玄霄处无疑。你二人速回禁地寻人！”
“啊？”天河还没反应过来，菱纱已是急得追问:“长老，你们…在说什么？紫英不会有事吧？”
“难说。”青阳摇头叹气:“快去找人，不必多言！务必把紫英从禁地带出来！”
***
耳边有什么声音在不住的呼唤。好吵…紫英微微清醒了些。睁开双目，冰晶折射的耀眼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身边分明是冰雪世界，他身上也仅仅覆盖着一层玄霄的外袍。可仍是浑身焦灼，如中暑般，几欲晕去。
他听清楚了那声声呼唤，喊的是他的名字。是天河…还有菱纱。还有璇玑跟怀朔的声音。他费劲地撑起身子，双腿酸痛麻木，几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他并没有睡多久，浑身尚且虚弱无力，身体一动，下面那处更是窜起了令人羞耻的疼痛。提醒着他不久以前发生了什么事。
玄霄逼迫他双修…而他坚决不肯。直至阳炎入体，也不愿运行凝冰诀。以致承受不住灼烧之苦，几度昏晕。当时只想便是这样死在玄霄身下，也并不后悔。
可是师叔，你竟真要…杀了弟子？
在紫英失神悲痛的眼神一望之下，玄霄狂态稍息，这才放过了他。
此时玄霄原来背对着他，早就嫌外面吵得人不得安宁。回头又看紫英仍在受阳炎烧灼，全身功体都被压制，一身水属灵力也如要散去。明明只要运行凝冰诀就可以缓解，可愣是硬气得不肯运功。
“呵，”玄霄靠近了他，冷哼一声，将他打横抱起，俯身问:“即便死在我手上，你也不后悔？”
“不悔。”紫英轻声说。
“一身修为就此废去，你也甘心？”
紫英勾唇微微一笑:“我本就是因为师叔，才被师公带上山来，教以剑法道术。如今就当还给师叔，还给琼华吧。”
这般无惧无畏，固执若斯，不愧是宗炼最得意的弟子，琼华派后辈中的翘楚。
紫英但觉被这样抱着活似个女子，拼尽仅剩的几分气力要挣扎下地。他总得走着出去见天河菱纱他们。
仿佛是惩罚怀中那不安顺的人似的，玄霄忽俯下堵住他唇齿。紫英被吻得险些断气，脸上也因羞耻而泛起潮红。
四目相对。紫英终于还是偏过头去，不再搭理对方。
玄霄抱着他一路经过满是火热熔岩的隔间，直到行至禁地门前。天河与菱纱的呼唤，璇玑的哭闹，怀朔的柔声安慰，守门弟子的呼喝，都近在咫尺。怀中人身体有些僵硬，但也不敢再乱动。他忍不住轻笑一声。
玄霄正要举起灵光藻玉，却听怀里人低声道:“师叔…请放弟子下来。”
就连语气也软顺许多。浑然没有了刚才争锋相对的气势。玄霄微微一笑:“我在想，若让他们看见，你便百口莫辩了。”
紫英摇摇头:“还请师叔给弟子…留些体面吧。”
玄霄也知琼华派百年道统，极重师尊威严。紫英此请，他不能不允。便冷然一笑，将人抛到地上。
“好！我倒要看看，你要怎样走回去！”
禁地石门缓缓开启，紫英扶着石墙勉力站起，用力得指节发白。随着石门打开，外面众人的叫喊声也停止了。天河的灵光藻玉早先已同望舒一起交给玄霄，否则早就焦急得破门而入了。菱纱瞪大了眼看着脚步虚浮，穿着玄霄外袍，发丝披散，脸色比自己还苍白几分的紫英慢慢走出，她冲上去扶人，嘴唇颤抖，片刻才发出声音:“紫英你…这是怎么了！”
“紫英！”天河不知紫英伤在何处，只急得抓耳挠腮。
“紫英师叔！”璇玑上前来，急得要哭，却不敢碰触紫英。她含着泪水，咬牙:“紫英师叔，谁把你伤成这样？”
“无妨。略作调息便可。”紫英低声说。怀朔在一旁紧抿着唇，眼神焦急，却没出声。璇玑忽抬起头怒瞪玄霄:“是不是你伤了紫英师叔！”
她虽不识玄霄，小女孩却有着敏锐的直觉。玄霄也不理她，只淡淡注视着几人。天河咬牙道:“大哥，是你伤了紫英？”
“是又如何？”
“你--可恶！”璇玑气极，跳起来拔出佩剑指着玄霄。紫英大惊，立刻抬手夺了剑扔到地上，喝道:“璇玑休得目无尊长！”
他虽身上有伤，可为了救璇玑着急心切，灵力耗尽下还是使上了力，脸色登时更白了几分，额上冷汗直冒。玄霄正冷冷瞧着她。璇玑也怒瞪回去，初生牛犊不怕虎，丝毫不知道只要这位前辈随便一出手就能要了她性命。
紫英回身，半跪在地:“师叔恕罪。璇玑年幼无知，冒犯师叔。紫英愿当全责。”
“紫英！”菱纱急道。她见紫英如此，赶忙上去搀起了人，抬头直视玄霄:“紫英做错了什么，你竟将他打成这样？”
“你何不问他自己？”玄霄微笑。
菱纱转头看紫英。然而紫英只是低声道:“一切罪责在我。紫英甘愿承受。”
“紫英，你不用怕他。”菱纱心下一痛，注视着紫英，一字一句:“你不用因为想维护我们而对他低声下气。我们与两位长老，都会帮你讨回公道。”
“大哥！”天河也忍耐不住，愤然道:“你怎能把紫英打成这样！就算紫英做错了什么，你也不该这样！”
“天河，”玄霄冷然道:“这是我与紫英之事，你不必多管。也无须插手。”
“大哥！”
“天河，你放心。你们若想要那抱琴的女孩子回来，大哥替你去把她带回来就是。”玄霄说着，淡然看向紫英，笑着:“甘愿承受？愿当罪责？你想如何当这罪责？他们都说我弄伤你，是我不对。那我去把那妖女抓来还给你吧？”
紫英墨玉双眼闪过惊惶之色。他知玄霄性情说到做到，如今一口咬定自己与梦璃有私，怕是真要去幻暝界抓了她…紫英不敢想下去，知道玄霄是以梦璃性命相胁。当下只能先行缓兵之计，他低声道:“师叔，请容弟子思过数日，自当给师叔一个交代。”
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紫英回头，见正法长老玄霆由虚宜领着，入了剑林，看到紫英便匆匆快步过来。原来是方才菱纱心细，与天河一路从清风涧赶来时恐怕事情严重，说要请长老出面。便托了怀朔去通知玄霆。玄霆一听也是心下担忧，待得来到紫英面前，看见素来疼爱的师侄苍白憔悴，灵力耗尽，竟是险些就要被废了一身修为。他抓住紫英双臂，越看眉头越是深深皱起，心疼不已。一手搀住了人，转头怒视玄霄:“师兄！紫英这孩子素来规矩守礼，便有天大错处，也该交由我处置！你怎能私刑把他伤成这样？”
“私刑…？哼。他自寻死，非我伤他。师弟，多年不见，你修为莫非没有半点长进？难道看不出你师侄伤在何处？”玄霄饶有兴致地看着多年不见的师弟。一旁的紫英神色一变，咬住了嘴唇。
“玄霄你什么意思！”玄霆怒瞪着他。
“师弟，你我多年未见。一见面便大呼小叫，岂是尊敬师兄之道。”玄霄看着紫英那慌乱的神色，很是满意，便不再说下去，随口道。
“你方才破冰，便对自己师侄如此，又岂是为人师叔之道！”玄霆怒喝回去。
玄霄嗤笑一声:“你心疼了？有时间与我吵架，不妨先看看你宝贝师侄的伤势？”
“你！”玄霆虽是恼怒，但也知玄霄所说有理，立刻回身问紫英:“好孩子，伤在何处？”
紫英摇摇头:“弟子未受外伤，长老勿忧…”
玄霆心中疑惑，握住紫英脉门。一探之下只觉紫英体内阳炎炽盛，难怪本身水灵之体完全被压制。而能让功体如此相通，将自身阳炎灌入对方体内…只有…只有…
只有双修之法能够做到。
此虽为道门不传之秘，但身为长老的玄霆如何不知。当年太清掌门默许玄霄夙玉动用此法，然而玄霄并没有这么做。如今竟与紫英…
玄霆神色复杂地看着紫英，内心惊滔骇浪的。紫英也知瞒不过长老，低声道:“确是弟子无礼，冲撞师叔。紫英伤势无妨，望长老莫要责怪师叔…”
玄霆骇然低声道:“这…玄霄安能将你逼得如此…”
“无人相逼，是弟子…弟子…”紫英说不下去，脸色一阵红，别过头去。玄霆却被彻底噎住了。玄霄容貌，足以使人见之倾心。玄霄之才，又如何能让后辈不仰慕。只是，他万没想到是紫英…
“你这孩子…哎！”玄霆最终只叹了口气。他搀着紫英，感觉到这师侄已是虚弱非常，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却还是顾虑着玄霄，当下低声道:“咱们不跟他说了。现在先带你回去。”说着恨恨回头瞪了玄霄一眼:“紫英如此待你，亏你狠得下心。”
玄霄冷然而立，也不阻止，笑着:“你既然知道，便休再来碍事。也让其它小辈们省省心。”
玄霆愣了一愣，转身对天河、菱纱，怀朔与璇玑四人道:“这是他二人私事。紫英尚可救治，并无大碍。你等不可再质问于玄霄，否则徒让紫英为难。”
“长老你…！”菱纱惊讶地看着玄霆。为什么向来护短的玄霆现在也不管紫英了？天河等人更是一脸迷茫困惑。
菱纱一咬牙，气愤道:“好，你身为正法长老，不替紫英主持公道，是怕了玄霄吧？没关系，我们找青阳长老与重光长老去。”
玄霆黯然道:“你们去找了两位长老也是一样。他们不会管的。”
菱纱哼了一声，转而帮扶着紫英:“紫英你…还能走路么？”紫英持礼甚严，纵是受伤也不敢让长老扶着。天河接过来搀着，发现紫英虚弱得厉害，不禁担忧道:“紫英，我抱你吧…”
“…胡闹。”紫英低斥了一声。神色严厉。现下剑林内这么多人，虚清，静言，长老玄霆，虚宜，怀朔，璇玑，菱纱…还有玄霄。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怎肯让人抱起。天河知道紫英性情，虽然心焦也只得扶着他慢慢往外走去。

40。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入了紫英房中，天河将紫英扶上榻，菱纱点起了灯烛，看紫英憔悴面容心疼不已:“紫英，伤在哪儿，给我瞧瞧。”
紫英却是摇头:“内伤罢了。我自己调息便好。”
“你…我知道你会治疗，可是你现在这个模样…！”菱纱急道。
紫英仍是摇头:“天河，菱纱…谢谢你们。你们先回去歇息吧，也不可去惊动玄霄师叔与诸位长老。”
“紫英你…！”菱纱心中一痛，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们你出了何事？你莫非还为了居巢国的事情生我们的气？”
紫英摇头:“我并非生气。紫英待你们，仍同之前一样。只是…”他不知该如何接下去，神色疲惫，低声道:“菱纱…先回去休息。等我养好伤，有事情告诉你们。”
菱纱看他这样，是丝毫没了办法，便点点头:“好，你安心养伤。有事情随时唤我们。”
她虽心疼，又不明紫英这是何故，可却知道当务之急还是让他赶紧疗伤。她拉了天河，出房后低声道:“我不放心小紫英。他伤得这么重，还是让虚合师伯看一下才好。”
他二人去了龙芽道丹，虚合听说便前来紫英房中。但见紫英已经在榻上端坐运行凝冰诀。他观看片刻，道:“师弟受的乃是火炎之伤，幸而他习过高深水系术法，眼下可以自行疗伤。你们不要太过担心了。”
菱纱这才放下心来。想起这几日他们几人接连出事，都是麻烦虚合，轻声道:“师伯你辛苦了…这两天我们四个人这样…先是我昏倒，然后是梦璃与天河，现在紫英也…连累得师伯都没有好好睡觉…”
“菱纱师侄，不必如此。”虚合带着二人出了紫英房门，叹了口气:“妖界来临，门派内本就不平静…”他顿了顿，望着漆黑夜色:“紫英小时候刚来，也是隔三差五来我这儿。他体质虽差，却是乖巧…后来在玄明长老教养下，他身体渐渐好起来，多年不曾让我诊治。现在他术法修为远在我之上，这等内伤我也帮不了他。”他说着，又摇摇头:“你们也当好好保重。紫英师弟责任感重，忧心的除了门派，也就只有你们三人罢了。若是大战一旦开始…”
“师伯，”菱纱点头:“你别担心。我们会照顾好紫英。”
虚合看着她，微微一笑:“不是想要走？你们若是下山去，紫英也无后顾之忧了。”
“师伯你这是赶我们走么！”菱纱气得一叉腰:“你说的这什么话！你担心小紫英，我们也担心啊！就是因为舍不得他，想要帮他，我们才留在这里的！”
“到头来，只怕是紫英反过来保护你们。”虚合摇了摇头。
菱纱张了张嘴，却是哑口无言。但听虚合又叹气:“你们有如此情谊，实在令人羡慕。愿玄女保佑…这次大战…我派中弟子，皆能平安无事。”
紫英为了保命，封闭了五感，全力运行凝冰诀以炼化体内阳炎，以至于连菱纱虚合来看过他都不知晓。到了中夜，周身烧灼之感已大为缓解。紫英不但睡着了，还来到了一个宁静美好的梦境中。阳光灿然，光影朦胧，落英缤纷，微风吹拂。这是…醉花荫？
他缓缓向前行去，顺着那夜玄霄带着他走的路，来到顶端的高坡。一个白衣秀拔的身影背对着他，立于树下。清风吹过，拂动那人自然披散的暗红长发，宽袍广袖。
“师叔…”紫英低唤。
那人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秀丽凌厉眉目一如往昔，教人见之生畏，又不由自主倾倒。紫英走上前去，半跪在地。他想他是应该请罪的。
玄霄缓缓走近，拉他入怀，俯身吻下。
“……！”
缠绵而带着略夺意味的吻，令人身心俱醉。他们交换着彼此口舌之间气息，良久方才分开。紫英微喘着气:“师叔，我…”
“可是有话要说？”玄霄笑问。
紫英用力点了点头，又随即摇摇头。
他能说什么？只要一提及修仙，提及飞升，他们便要产生分歧。他在那些禁书上看过，古之双修道侣，白日持子之手悠悠我心，夜晚佳人在怀天若星河。为何他们不能如此？为何玄女娘娘许他二人金风玉露，却不许他们朝朝暮暮？思及此，紫英便是难得脆弱了一回。他紧紧攀住玄霄衣襟，几乎是哀求地:“师叔，你便随弟子而去，好不好？”
“你一意寻死，没人拦你。却要我随你共赴黄泉？”玄霄冷笑:“好吧，道不同不相为谋。待我飞升之后，再去寻你的转世便罢。”
紫英心中一痛，低声道:“师叔，我真会死？”
“你即将渡劫。此时若不随我飞升，莫非等着天劫到来，白白送死？”
紫英恍然。原来玄霄早看出他将渡天劫，是怕他死，才一意逼他双修？
“如何？”玄霄笑问:“你可有回心转意？”
“弟子，不能答允。”紫英依旧坚定:“师叔所行非道，紫英不能苟同。”
玄霄冷笑一声:“好，很好。你还要不要柳梦璃的命了？”
“师叔！”紫英惊呼一声。光影瞬间变换。他们站在卷云台上，天空阴云密布，凄愁惨淡，遍地竟都是染血的同门与妖物尸体。不远处玄霄以羲和指住梦璃。妖界少主美丽的脸庞却没有一丝惧意，傲然抬头。
“师叔，住手--！”
他惊醒过来。额上已是出了一层细汗。屋内的莲花小灯还有着些许微光。他运行凝冰诀小半夜，已将阳炎大半炼化。睡一觉后体力也已恢复。他再也躺不下去，起身穿衣，便匆匆赶往天河房间。屋外还是一片暗黑，只有天边稍稍泛起微光。时辰尚早，紫英难得冒失地直接推门进了房。
“天河！”
“紫英？”天河醒过来，揉揉眼睛:“我又睡过头了…？”恍惚间还以为是昔日早课时间，自己睡迟了。他爬起来，才发现周围一片黑暗，而紫英站在那里一团人影，并看不清楚面目。野人这下子真被惊醒过来，跳了起来:“紫英你，你怎么没在房里躺着？”
“梦璃有危险。”紫英语声焦急。天河被弄得脑中一片迷糊:“什么？梦璃有危险？”
“我恐师叔加害于她…”
“大哥？”天河搔搔头:“大哥他不会这样…紫英你现在身上不痛了？虚合师伯说你要好好躺着休息…”
“没有时间了。我无妨。”紫英甩了一下袖子:“我们必须现在就去通知梦璃！”
“可是你…”
“天河，快点！”紫英一急之下，挥手朝桌上烛台挥了一个火咒。本只是想照明室内让天河穿衣。不料室内炎光大盛，轰地一响，险些连木桌也给点着。天河被吓了一跳。
“紫英你，你生气了？”
紫英自己也是一惊，平日使火咒并无此等威力，他五灵属水，何来如此强大的火灵真气。他深吸一口气，闭眼感应体内真气，果然发现灵力倍增，且隐隐有一股火炎之息流转不断。这…
双修之法…玄霄师叔…这幸好是在天河面前。若被菱纱瞧见，搞不好早被猜出了。
天河看紫英神色恍惚，不由更是焦急:“紫英你怎么了！你等一下。我去找菱纱！”
天河胡乱套上衣服。这之间他偶然一瞥紫英，却见对方脸色惨淡，心内更是慌了。一向平静淡定的紫英现在这样也太不寻常…
“紫英你不要乱跑！在我房里休息一下。我马上叫菱纱来！”天河说着就跑了出去。紫英紧紧跟在他身后。到了菱纱房外，喊了两声。菱纱披着外衣就跑出来:“紫英你…快回房去休息！你这都没休息几个时辰，不是胡闹么…”她说着就要搀人。不料紫英却避了开去:“梦璃有危险。我们要赶紧去通知她。”
“什么？”菱纱瞪大眼睛。
“玄霄师叔恐对她不利。时间紧迫。我们必须赶在妖界结界被破之前去通知梦璃…”
“紫英，”菱纱打断他:“你伤势未愈，想要走到哪去？玄霄在禁地门口说的只是把梦璃带回来，为何会对她不利？”
“……”紫英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更急切地:“请恕我不能明说，可是…”
“小紫英，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不能对我们明说？”菱纱看着紫英的样子，也是担忧起来。紫英现在的情况确实太过不寻常。先是不好好休息去叫了天河起来，而天河显然也被弄得慌乱无措，这才来找她。而她现在只穿睡衣，以紫英平常情况肯定是甩袖子转身命她穿好衣服再出来。可现在，他们说了这一大段话，紫英却只是着急重复着梦璃有危险的事情…她心中也是没了底。到底是紫英病糊涂了，还是梦璃当真有危险，其中原因他们并不知晓。可是紫英为何又不说…
“天河，快带紫英去龙芽道丹找虚合师伯，我马上就来。”菱纱说着，回身去房中穿衣。出来时看紫英依然杵在原地，一脸担忧的样子。而天河在旁也是慌了，拼命抓着头:“紫英不肯去，他说要去清风涧找两位长老…”
”好！”菱纱点头:“小紫英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走。”给这么一闹，她心中也是砰砰直跳。紫英这样子太异常了，向来老成持重的小紫英，现在真执拗得像个孩子，教他们也是慌了手脚。也只能先顺着紫英，况且两位长老一定有办法。
以往都是他们胡闹，紫英给他们收拾。而现在…
凌晨的醉花荫，三人穿行其中，紫英身上带伤，还一个劲儿快步往前。菱纱在他身后，看得焦急，一面施展烟雨夺魂助他避过那些花仙树精的骚扰，一面用仙风云体给三人加速。
紫英，你到底…怎么了…

入夜的浮生小筑客房内，三人都聚集在菱纱房内。这酆都号为鬼城，入夜后阴气更重，住在客站内隐隐可闻窗外鬼哭之声，还不时有些奇怪声响。三人自然不怕这些，然而鬼界一行，却使得菱纱本来就虚寒的身体累积了更多阴气，加上回来的路上遇见韩北旷，又是顷刻分别，她心中难过，在码头上哭了一阵，脸蛋儿更苍白了。且天色又已晚，几人遂决定先在酆都歇息一晚，明日再回琼华派。
此刻，三人围坐桌前，天河与紫英都是担忧地看着菱纱。天河又以神龙之息助她稍微暖和起来。但只不过一个时辰，菱纱脸色又恢复了之前苍白的模样。她眼底有阴影，显然已经很累了，但仍撑着不肯睡。紫英略通医理，知她体内寒气太重，就算躺下歇息必然也睡不好，所以才声称不累，拉着两人说话。没想说着说着，天河表示要陪着菱纱睡，好随时以神龙之息给她取暖。紫英这边微怔了一下，菱纱脸一红，一拍天河脑袋:“谁要你陪着睡！”
紫英看着两人，不禁微微笑起来。以指捏诀，微一挥袖，只见菱纱抱着的暖炉中火炎忽盛，暖红灵光点点，环绕着炭火跳跃。菱纱顿时觉得温暖了许多，把暖炉抱得更紧了些，看看紫英，笑道:“长老说得没错，紫英你修为大有进展，火系法术都忽然变得这么强了。”
“菱纱，你若信我…由我替你治疗吧。”紫英道。
“什么，不行！”菱纱双手乱摇:“虚合师伯叮嘱过，这种寒气是天生带来，要是由别人强行引出，寒气也会累积在施术者体内，这可要不得的。天河的娘也是这样…所以云前辈才会这么年轻就…就…”
紫英摇摇头:“我会凝冰诀，可以炼化寒气。无妨的。”
菱纱愣了愣，随即狐疑道:“你说这凝冰诀，是玄霄教你的。他既然将你当弟子看待，又为什么把你伤成那样？适才在鬼界，云前辈为什么也不替你打抱不平，反而取笑你？”
“……”紫英沉默半晌，才低声道:“是我言语无状，冒犯师叔。我不懂事，合该被云前辈取笑。”
菱纱仍旧不信，隐隐觉得紫英对他们有所隐瞒，可她却又不知该当如何追问下去。紫英已上前抵住她背心，吸取寒气。片刻之后她觉得体内郁积的寒冷如玄冰消融，顿觉全身放松了不少，然而这种冰消雪融的速度实在惊人，她愣了片刻，立刻焦急回身:“紫英，我不能害你！”
紫英收了掌，问道:“菱纱，感觉如何？”
“紫英你…”菱纱怔怔看着紫英。她现在已觉得身上完全暖和起来，好像置身温泉中那样舒服。就像没有生病前那样。那样重的寒气，紫英却在片刻内都吸化了去，且神色如常，一点也不见寒气侵体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菱纱抓住紫英双手，只觉那双手热得发烫。她吓了一跳，又摸紫英额头，随即被烫得一缩手:“紫英你，你在发烧！怎么不早对我们说--”
“不过调动火炎之气罢了。无妨。”紫英摇头:“菱纱，我能感觉到你体内寒气甚重，我方才吸取的寒气，尚不到十分之一。”
“我已经觉得好很多了。今晚一定能好好睡一觉…可是紫英你一点都不觉得冷么…”菱纱惊骇地望着紫英:“小紫英，你五灵属水，不可能有这么强的火炎之力…这好像，好像是…”
“是…什么？”紫英微微苦笑了一下。
“…玄霄太师叔…还有羲和…那样…”菱纱说。
“……”
天河愣愣看着紫英，哑口无言。菱纱站了起来:“不对！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可恶，我怎么就是想不透。”
“……”紫英微微甩袖，别过身去。心中着实害怕菱纱猜出些什么。菱纱却追问:“紫英，究竟是什么事，很危险吗？危险到你连我们也不肯透露半点？”
“菱纱，我…”紫英望着两位挚友，一位是纯真少女，一个是懵懂少年，他终是叹了口气:“非要说的话，这事并不如何危险。不愿说、不想说、不敢说…才是我始终犹豫的原因。”
菱纱满腹疑惑，还想要问些什么，看紫英脸色不好，终是欲言又止。但听紫英低声道:“菱纱，既然已觉得暖和，就早早休息。明日一早还要前往幻暝界。”
“…嗯。”菱纱应了一声。
天河站了起来:“紫英，你有什么事情，不要瞒着我们。”他上前握住紫英手:“我也会担心的。”
“天河…”紫英看着他，神色和缓下来，温声道:“你们看我，可像是有事？我的伤已完全好了，勿要忧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紫英有心事，只是不说出来。”菱纱回头道:“野人，我们都先睡吧。要逼小紫英说他不愿意说的事情，太难了。只能等他自己愿意说…但是紫英，你记住，不可以有了危险，却不告诉我们。我们四人要同甘共苦，生死与共…这是你自己说过的，不要忘记了。”
紫英点了点头，认真道:“承君一诺，必守一生。我绝不会食言。”
菱纱笑起来，脸上也已恢复了血色，直如玫瑰一样灿烂:“那就说定了呀。等见到梦璃，让她再问你。看你还敢不说！”
天河也笑起来，用力抱了紫英一下。紫英亦是微微一笑，拉着他出了房门。为了让紫英好好休息，几人也不省住店银两了，天河与紫英并不像以往外出那样同睡一房，而是各住一间。
时值霜降，空旷的房间内并无生起炭火，紫英却也不觉得冷。但桌前明灭的烛光却映得室内一片温暖。窗外雨疏风骤，面前灯火时明时灭。他坐在桌前，却无睡意，只是望着那火光出神。回想着鬼界时云天青说的那番话，心下隐隐担忧。云天青似有未尽之言，相当重要。且一旦琼华与幻暝开战…只怕他与玄霄，各执一方，皆没有回旋的余地。
心内百转千回，竟是被这样的思绪绕住了，温情如最暖的火光，可残酷的现实却又尖利似冰，直刺得人隐隐作痛。一瞬如置身温泉，一瞬如堕冰窖。恰似那个人…
玄霄到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桌前人静静看着烛火，垂下的乌发半掩了侧脸，然而烛光掩映下仍可见眉目如画，眉峰间彷佛寒山远黛凝成的一缕写意魂魄，融进了这个人的血脉。既是风骨铮铮，偏又有无限温柔。
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紫英为这笑声所惊。何以来人已在面前，他竟全无所觉。待得抬头见到玄霄秀丽容颜，眉间朱砂，他连忙站起，退了一步，几乎靠在了榻边。
“师叔…”
玄霄一步步逼近:“你怕什么？”优美的唇线微微勾起，那是一种极为魅惑的笑。紫英心跳漏了一拍，低下头去。在瞧了第二眼后，他已确定此时面前的玄霄只是元神，便不再那么害怕。照理说飞升的紧要关头，玄霄当在禁地修炼，不可能抽身来此。却没想到…双剑剑意相通，他既是望舒剑魄，那么即便天涯海角，玄霄也能找到他。
忽然刮来的一阵夜风将烛火吹得摇晃起来。玄霄虚幻的元神彷佛也晃了一晃，却又靠近了一步。即便是元神，紫英也能感到玄霄身上炙炎之息扑面而来。何等熟悉…
“师叔…吓到弟子了。”静默了半晌，紫英终于低声道。
“嗯？”玄霄冷哼一声，却是挑起眉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这话一语双关，不知是说日前禁地中受他强迫之事，还是此刻他的突然出现。紫英愿意说出这样露骨的话，已是极不容易。他心下一笑。便继续看着眼前低眉顺目，略显羞赧的师侄。
“师叔正当修炼紧要关头，如何有空前来…”紫英再度开口，声音发涩。
“我想看看，你要逃到哪里去。”玄霄笑道，又逼近一步，伸出纤长有力的手指，挑起紫英额前发丝。
紫英双颊发烫，心跳得几乎自己都听得见:“师叔，这是在客栈里…天河菱纱就在隔壁…”
“我知道。”玄霄收了手，淡淡道:“若此时行双修之法，未免强人所难。”
“……”紫英别过了头去。
“怕我跟怕鬼似的。或者…我比鬼还要可怕？”玄霄见他如此，有些生气:“宗炼教出的弟子，竟尔如此，软弱无用之极！我是不是该立刻叫隔壁两人过来，好让你不要瞒得这么辛苦？”
“师叔恕罪！弟子并非惧怕师叔，只是…”紫英背上冷汗直下，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忙转移话题:“不知师叔此来，所为何事…”
玄霄很是不耐:“来看你伤得如何，不行么？”
“弟子无妨。师叔若无他事，弟子便要就寝。也请师叔尽快回山。”紫英低声道。
“我是来看你伤得如何的。”玄霄冷然重复了一遍。
“……”
玄霄眼中清光凛冽，凌厉秀美容颜恍若天神，毫无退让之意。紫英犹豫半晌，终于转身缓缓走向床边。盯着枕榻却是愣住了。玄霄行那事时向来霸道恣意，难保他二人不会发出什么声响，教隔壁两位挚友听见。
然而，良久不闻玄霄动静。他不由回过身来。只见玄霄还站在原地，笑看着他:“你这是要—自荐枕席？”
紫英双颊发烫。不料玄霄于这时调笑于他。却只见玄霄笑着摇头:“刚才不是说强人所难么？我灵体离山遥远，此时能出现在你面前已是极限。你还想怎么？”
原来他彻底会错意了…好吧。紫英别过头去，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弟子伤势无妨。”
“呵，你若肯运行凝冰诀，也不至于伤得这么重。我便问你一句…当日为何一意寻死？莫非那小妖女自回妖界，弃你不顾，你也心灰意冷？”
紫英不由心头火起，转过身去淡淡道:“弟子对梦璃从来无此心思。却不知为何有人见风就是雨。师叔宁可信无稽传言，也不肯信弟子一片真心。如此，紫英也无话可说。”
玄霄笑了起来:“话虽说得放肆，但总算不那么令人不耐。这话我爱听。”
紫英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恼怒之下说话造次了。等等…什么叫“这话我爱听”？他不由又是一阵尴尬，却见玄霄又靠近了些，笑道:“下回你可以再放肆一些。让我看看，宗炼是怎么教你这般顶撞于我。”
“师公对师叔抱憾在心，因而命弟子稍事补偿。然弟子内心自有主张，并非师公所能教。”
“哦…你有何主张？”玄霄追问:“不是他能教，那是谁教你的？”
紫英抬头望着玄霄，一字一句:“紫英今日自荐枕席，绝非同意师叔双剑双修，网缚妖界之举。”
玄霄冷然一笑:“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想从我身上获取火炎之力，好去救治韩菱纱吧？”
紫英半跪在地，冷然道:“师叔恕罪。不论是梦璃还是菱纱，都是我的弟子。弟子定然会回护她们到底。”
“好，好。有胆识。”玄霄气极反笑，转身欲离去:“等你回山，自见分晓。”
“…等等！”紫英连忙叫住他:“请师叔留步…”
“哦？如此舍不得…？”玄霄顿步。紫英脸上一热，摇头道:“请师叔放弃双剑飞升之法。弟子愿天涯海角，随师叔寻访求仙之道。”
“举派飞升在即，你却让我放弃，这便是你的求仙之道？”玄霄冷冷道:“我该说你迂腐…怯懦…还是…愚蠢？修仙问道，难道不是你一生所求？”
紫英坚定道:“弟子修仙，只求证道，不求飞升。”
“那便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不愿执起望舒，也有人代替你。”玄霄冷笑。
“弟子…恭送师叔…”
元神凝聚成的身体迅速往门口走去。紫英上前一步，唤道:“师叔！”
玄霄停了脚步。
“请师叔…勿伤梦璃。”
“……”
“这是弟子，唯一的请求。”紫英低声道。
玄霄并没回答他，只是缓步穿过关上的木门，不再回头。

42。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
“紫英…”幻暝界入口前，卷云台上。菱纱看见紫英一点没有犹疑地走向符咒凝成的栈桥，她终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唤住好友。
“……？”紫英回头看着她。
“紫英，你怎么…没有半点犹豫。你难道不怕，这一走进去，琼华派众人会将你视为叛徒。一旦两方打起来，你要帮哪一边…”菱纱低声问。
“……”紫英的神色有一瞬间黯然，随即道:“势在必行，不容犹疑…紫英只做当做之事，问心无愧。”
“紫英…”
“我十几年来在此修行…我的师弟、师妹、师侄，还有所有的长辈，都在这里…若是琼华派和妖界兵刃相向，我绝不会坐看本派弟子死伤。但，我更不能看到你们任何一人死于此战。”
“……”菱纱垂下了头:“紫英，难为你了…”
“我只望…见到梦璃后，能有一个办法…让妖界离去。使双方不动干戈。虽说羲和、望舒双剑此刻正在掌门和玄霄师叔手中，要让他们罢手，谈何容易…但只要有一点渺茫的希望，仍值得我们去一试。”
他当先走入幻暝界。三人才一进去便遭到了两名守卫的攻击。紫英带领着他们二人连败瞳幽瞳寂，又与归邪战得不分高下。紫英手起剑落，剑势凌厉，以至于天河菱纱二人只能从旁以仙术相辅。菱纱暗暗心惊，心道紫英不过短短数日，进境为何一日千里？幸而他顾念着归邪是梦璃族人，下的都不是杀着，否则归邪早已命丧紫英剑下。
铿--
归邪的长枪挥出，堪堪是致命的一击。紫英横剑架住，五灵剑光照亮了两人皆是俊秀无匹的容颜:“将军且住！请听我一言--！”
“哼！”归邪冷笑一声，横枪又刺来。
“你住手！怎么不听人把话说完就打！如果不是顾念着你是梦璃的族人，紫英早就把你打趴下了！”天河在旁焦急地喊:“不要打了！你听我们把话说完啊--”
“住手，住手！”菱纱在旁跳脚:“你要是伤了紫英，梦璃就会跟你没完！”
“你是何人！如何知道我少主之名！”
“梦璃跟我们是好朋友，而且梦璃是紫英的红颜知己。我可告诉你啊，梦璃是幻暝界少主，紫英是大燕国皇子，他们二人门当户对，情投意合，柳家夫妇早把梦璃许配给紫英了。你还不见过你们少主的未-婚-夫-婿！”菱纱一叉腰:“你再打他试试！”
归邪一愣，往后退了三丈，横枪在前:“你休要信口雌黄，污蔑我少主。我梦獏一族，绝不可能与人为伍。”
“胡闹！”紫英一甩袖子。菱纱吐了吐舌头，又见归邪神态半信半疑，心下窃笑:“好啦，好啦，你去叫梦璃出来亲自问问，不就都知道了~”
归邪冷笑一声，又持枪攻上来，却听远处传来一声清斥:“归邪将军，请住手！”
“梦璃！”菱纱奔上前去抓住她双手:“梦璃！总算见到你了--”
“少主。”归邪回头，抱枪行礼。心下惊疑不定。
“你们是如何穿过结界？”梦璃焦急道:“紫英，你受过伤？菱纱，你脸色怎如此苍白？”
“我们去了鬼界，取了翳影枝…”
梦璃一愣，抓着菱纱的手猛然握紧了。
“少主…此人，莫非真是…”归邪看着紫英，清秀眉头皱得越发深。
菱纱笑了起来:“梦璃，紫英为了找你，可是急坏了。我们辛辛苦苦取了翳影枝来，就是为了帮紫英找到你。可这个归邪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紫英。梦璃你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紫英，快让我看看，伤在哪了…”梦璃走到紫英面前，关切道。
“我无事。一点小伤，早已痊愈。不是归邪将军所为。”紫英摇头。
“……”归邪神色很是纠结了半晌，终是半跪于地:“少主恕罪，此人乃是琼华派之人…您…”
“什么？”梦璃疑惑道，一面扶起归邪:“将军为何如此？快快起来。”
归邪低头抱拳:“尊上已有将少主下降奚仲将军之意，怕是不会同意此事…”
菱纱捂住肚子，弯下腰憋笑得辛苦。那边紫英脸色都黑了，一甩袖子转过身去。天河搔了搔头:“梦璃，其实我觉得你嫁给紫英也不错的…你跟紫英感情那么好…”
菱纱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归邪:“梦璃除了紫英谁也不嫁！快回去跟你们尊上请个误伤驸马之罪。也许能饶你不死。”
梦璃这才明白过来，脸上微微一红:“归邪将军误会了。紫英是梦璃好友，并无婚姻之约。休听菱纱胡言。”说罢白了菱纱一眼。
菱纱吐了吐舌头:“我若不这样说，他就要跟紫英打个没完。真是不知道轻重，不晓得紫英是让着他吗…”她说着，叹了口气:“梦璃，自从你走后，发生了好多事。紫英去劝玄霄放弃双剑网缚，反而被玄霄打伤了…这之后，他又说你有危险，怕玄霄会对你不利…所以我们想尽办法，也要来通知你。”
“紫英，谢谢你…”梦璃低声道，凝望着紫英:“但，玄霄对你向来很好。怎会突然将你打伤，又扬言要对我不利？他一直想的，难道不是与我娘一较高下？”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菱纱道:“问起紫英，他也总不肯说。”
“梦璃，此事说来话长。”紫英道:“但师叔与掌门合修双剑，不过数日将会破开结界。是否能有办法，使幻暝界脱离网缚？”
梦璃点了点头:“你们先随我一同去见我娘吧…她是我族族长，也是幻暝界之主。”
***

偌大的幻暝宫由紫晶筑成，彷佛海底龙宫般富丽堂皇。然而殿外仍可看出曾遭破坏的痕迹，可想而见当年琼华派曾攻到此处。那一场战争又是如何惨烈…紫英亦曾以紫晶石铸剑，知道要造就这样的宫殿，必然要拥有极高的铸冶技艺。回想起归邪身上铠甲金锁作工精致，刀剑难催。此刻见了广袖华服，手执折扇的奚仲，那文雅气质，俊美容貌宛如人间国相。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居中而坐的那女子…容貌清秀，与梦璃六分相似，白发过腰，眉间一点湛蓝印记，是灵力极高之象征，眉目凌厉，不怒自威，俨然王者之气。
此景彷佛重回商周古国，令人油然而生敬畏赞叹之意。紫英心中从没有想过，妖界，可以是这个样子的。这些梦獏…不但化人形，通人语，甚至文明技艺都不逊于人间…
他彷佛可见当年曲阿手拂箜篌，弹奏魂梦魅曲的情景。六大幻暝护将齐聚，文武各擅胜场。这辉煌美丽的国度，如今却因战乱凋零冷清至此…
梦璃来到婵幽身边，介绍了三人。婵幽冷冷地听着，冷厉目光不时扫过紫英身上。最后是一阵几乎可说是漫长的沉默。梦璃有些紧张地望着她:“娘…？”
婵幽站了起来，定定注视着紫英，而后微微一笑:“蓝白剑服…你是琼华派的后起之秀吧。若是你全力一搏，归邪将军未必是你对手。但我若此刻下令拿下你，你绝无生还可能。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害怕？莫非以为梦璃是妖界少主，你便可以仰仗她的庇佑？”
紫英一怔，尚未答话，菱纱已是怒了:“梦璃的娘，紫英是我们与梦璃的师叔。他把我们当弟子看待，一直以来，都是紫英在庇佑我们。今日若非梦璃有危险，紫英想庇护她，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千辛万苦，也要往幻暝界一闯？”
婵幽冷笑，转头对梦璃道:“你要与人为伍，也要先想清楚，他们是真的接纳你，还是将你当作异类来看？云天河是云天青之子，这红衣女孩身体虚弱，都罢了。慕容紫英本是琼华弟子，生得一副好皮相，焉知不是引诱于你，妄图覆灭我族。”
“娘！”梦璃连忙道:“璃儿与紫英师叔并无私情！”
“你如何证明？”婵幽冷厉道。
“这…”梦璃犹豫地望了紫英一眼，忽然一笑:“紫英有喜欢的人了。”
“……”紫英甩了一下袖子。
婵幽内心也同时吐槽了女儿一句胡闹。她笑望了一下紫英，缓缓走下来，直来到了紫英面前。强大的妖气直扑而来，紫英忍耐着反抗的本能，望住她一动不动。任凭婵幽有力的纤指扣住他手腕脉门。
“紫英！！”
“娘--！”-
菱纱、天河与梦璃同时惊呼。
“虽然你是梦璃的娘，我们也不会允许你伤害紫英！”天河拔剑在手，怒视婵幽:“放开紫英！”
婵幽冷冷瞧着天河:“只怕你刀剑未动，他便已立毙当场。”
“天河，不要乱动！”菱纱急得快哭了出来，抓住天河:“梦璃的娘现下就可以要了紫英的命。你来不及救的！把剑放下！”
梦璃缓缓走上来，面带薄怒拦在紫英身前，低声道:“不管谁要杀紫英，梦璃无论如何也会救他。娘要动紫英，先过女儿这一关。”
“梦璃！”菱纱大惊。归邪奚仲亦皆动容。婵幽直视着女儿片刻，笑了起来:“好，好。不愧是我的女儿。如此气魄，才堪为妖界少主。”
“紫英，你还不辩解么！”菱纱急道。
紫英直视着婵幽，朗声道:“仅仅为捉我一人，便要劳动前辈亲自动手。紫英只是琼华派后辈弟子，修为浅薄。却不知待得琼华举派来攻，前辈与您的族人，又将如何抵抗。紫英为双方息战前来相助，前辈因何不信。今日杀了我容易，却再也不要想幻暝界能逃过此劫，存活下去。”
菱纱捂住了嘴，瞪大眼看着紫英:“小紫英！你胡说什么！不要命了么！”
“大胆！”婵幽怒喝:“休得巧言强辩！你身上有阳炎之息，又修炼有冰寒之气。说！你与羲和、望舒剑主是什么关系？”
天河此时站了出来，一字一句:“梦璃的娘，紫英菱纱他们说话，你多半不信。但我的话，你总会相信吧？紫英有冰寒之气，那是因为玄霄教了他凝冰诀。他身上有阳炎，那是前几日被玄霄打了。紫英为了幻暝界的事情、为了保护梦璃才跟玄霄吵起来，玄霄就打了他。紫英当时伤得很重，差点被废了一身修为。”
婵幽淡淡一笑:“他若真是受伤，哪能痊愈得如此之快。你确定他们二人不是狼狈为奸，互通功体？”
紫英全身一震，脸色苍白。婵幽明了在心，冷笑瞧着他:“怎么？被我说中了？”
“互通…功体？”菱纱歪头沉思了一下，摇头笑道:“梦璃的娘，你胡说什么呀？修道之人是有那种修炼方法。可小紫英与玄霄都是男子。就算他们师徒情深，也修不来那…那啥。你想多啦！”
婵幽笑道:“天下你想不到的事情，只怕多得很。”她又冷然望着紫英:“你怎么说？”
紫英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前辈洞察幽微，晚辈岂敢有半分隐瞒。晚辈私事，不足为外人道。可这私情公理，晚辈还是分得清的。玄霄师叔虽待我恩重，我却也不能坐视师叔行于非道。”
婵幽点头微笑:“哼。你莫要以为你那些思绪，在我幻暝界能有所隐瞒。”
紫英摇头:“且不言掌门十九年来未曾荒废修行，只为今日。我派玄霄长老如今功力比起十九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可同时驱使阴阳双剑，比当年太清掌门有过之而无不及。您重伤在身，不可再全力一战。族人中也是老弱病残居多。琼华若想要覆灭幻暝界，又何必让我前来。早晚破了结界，打进来也就是了。引诱人儿女之事，前辈猜想得出，只怕我琼华派弟子还不屑为之。”
天河与菱纱在旁，从不曾见素来沉默寡言的紫英如此慷慨陈词，都是惊呆了。
婵幽笑道:“小子还算有些胆识…既然你说我们打不过琼华派，玄霄又那般看重你，那么以你为人质，总还是可以的。只怪你不自量力，自己送上门来。”她说罢，举起手来，正要施展昏昧术，却见紫英摇了摇头。
“前辈，我知晓玄霄师叔心性。您若如此，只怕师叔一怒之下，屠尽幻暝界。”
婵幽微微一怔，冷笑: “说下去。”
紫英苦笑了一下:“玄霄师叔待我有如亲传弟子，却不会只为紫英一人，担误举派飞升大业。前辈不信，尽可以试试看。不过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罢了。”
“哼，好大的口气。”婵幽放开他，拂袖回身:“身在我幻暝界还敢如此恫吓于我，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了。”
紫英默然不言。婵幽走回了王座上，淡淡道:“还有什么要说？”
紫英得了自由，才晓得害怕，却知自己不能在此时有分毫示弱，便一抱拳:“前辈，请相信紫英此来并无恶意，只想以微薄之能，相助幻暝，力劝师叔。”
“你是琼华派的人，如何肯站在我们这边？”婵幽问道。
“十九年前大战，是我琼华理亏。紫英不敢奢望能弥补一二。只愿尽力阻止干戈再起。”
“我们是妖。可你是人。”
紫英摇头:“紫英与梦璃相交，深知她心性。前辈一族本也无意为恶，不是么？”
婵幽静静看着紫英半晌，目光中终于流露出几许赞许之意:“不卑不亢，有勇有谋…我女儿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璃儿，”婵幽叹了口气:“好生招待你这几位朋友。他们的住处也由你安排。”
梦璃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娘。”
她正要带着三人出去，却听婵幽在后唤道:“小子且住。”
紫英回头望着她。
“依你看，玄霄与夙瑶何时能破我结界？”婵幽问道。
“恐怕只是数日之内。”紫英答道。
婵幽微微叹了口气，秀眉深深蹙起:“你们去吧，先在四处逛逛。璃儿留下。”
梦璃目送三位友人离去，这才回身一礼:“娘有何吩咐？”
婵幽缓慢却严厉道:“璃儿，紫英为人虽正，却对你三人有所隐瞒，你也应当知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娘只希望你亲眼看看，也好去了娘心头疑惑。这几夜你需得施术窥探紫英梦境，如实回报。能做到么？”
梦璃一怔，点了点头。又低声道:“娘，女儿方才造次了。”
婵幽笑道:“好孩子，过来。”
梦璃的眼睛亮了起来，跑过去撒娇地蹭在婵幽膝边。婵幽摸摸她的头发，笑叹:“若非他已有了意中人，只怕你真要喜欢他吧？”
梦璃脸上一红:“娘说什么呢？人妖殊途。紫英他是修道之人，情念淡薄…不可能的。梦璃也不敢对紫英师叔有非分之想。”
婵幽笑了:“情念淡薄？呵。璃儿，人心何等复杂。紫英也尚未上窥天道。罢了，你记住我的话。以我族秘术，亲眼看看吧。”

43。百劳不识对月郎，湘竹千条为一束
旋梦坚硬的灰色石质路上，也有细碎紫晶石镶嵌，看来就像走在点点星光之上。三个人好一阵都默默不语。菱纱轻声道:“小紫英，你刚才…好厉害。彷佛变成了我们不认识的紫英…梦璃的娘这么凶神恶煞，你竟然…”
紫英摇头道:“十九年前幻暝界曾遭屠戮破坏，婵幽前辈会厌恶琼华派的人，理所应当。我进来之时，已经有所准备。”
菱纱歪了一下头，似在沉思什么，最后终于正色道:“紫英，你老实跟我们说，你是不是喜欢梦璃？”
紫英皱眉甩了一下袖子:“胡闹。”
“谁跟你胡闹。”菱纱一叉腰:“为了梦璃，你连死都不怕。”
紫英摇头:“若你们任何一人出事，我都会全力相护，不惜身命。”
“哦…因为我们也算是你的徒弟，是不是？这又是琼华派的传统，师父一定要庇佑徒儿，是吧？”菱纱问。
紫英点了点头。
“***！”菱纱却是无视于紫英的一本正经，指着他鼻子骂:“那玄霄是怎么打你的，是怎么差点要了你的命？他不算是琼华派弟子吗？我说你喜欢梦璃，你死不承认。我就不明白，你对我们有什么好隐瞒的？你还把我们当朋友么？”
“……”面对菱纱的责问，紫英无言以对，只是默然转过身去。他一个字也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言语也无法出口。
“你又是这样。”菱纱低声道:“你心底难过，就是不肯说。人妖殊途怎么了？梦璃是妖怎么了？你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你如果帮助了幻暝界逃过此劫，梦璃的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你们的事？”
“菱纱，”紫英微微摇头:“就因为所有人都误认为我与梦璃有私情，事情才会如此复杂难解。你莫要多心。我与梦璃的事情，没有必要对你们隐瞒。”
“那你到底--”
“菱纱，紫英，你们在说我？”菱纱还待追问，后方便传来了梦璃的声音。
“对，就是说你。”菱纱转身:“你跟紫英到底是不是日久生情，现在就当我们的面说清楚。”
梦璃脸上微微一红，看了看紫英，摇摇头:“紫英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
“他能想什么？”菱纱怒道:“他喜欢你，可是又不能接受你是妖。所以他心底难过。这几天他难过得要死，动不动就出神发呆，我们看着都心疼。梦璃你是没看见…”
“菱纱，不要胡乱猜测。”紫英一甩袖。
“紫英怎么会不接受我是妖？”梦璃摇头:“我现出妖形的时候，那样丑陋可怖的样子，他都没有嫌弃我。”
“对。紫英抱了梦璃。”天河点头:“我看见了。”
菱纱与紫英同时震惊地看着天河。紫英皱眉:“原来那时你醒着。”
“只是睁开眼，稍微看见了一下…”野人一脸无辜。
“好，人证在此，你还不承认！”菱纱指着紫英。
紫英深深蹙眉:“菱纱，不要胡闹。我身为师长，若对梦璃动情，那是何等荒谬不堪的事情。你教我如何对得住梦璃，又教梦璃与我如何立身自处？”
他方才说完这句话，却又愣住了。玄霄也是他的师长，可是…他不但对玄霄动情，还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又算是什么？
梦璃温言道:“菱纱，现在不是讨论个人私情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想办法令幻暝界脱离双剑网缚么？”
“梦璃你…”菱纱定定地望着梦璃，而后叹了口气:“唉，是啊。你现在是妖界少主，事事要以族人为先。也难怪你要把紫英的事情往后放。”
梦璃难过地别过了头:“身为妖界少主，我确实有许多不得已之事。可梦璃待你们之心，从来没有变。刚才我那样说，也只是想令紫英不要那么尴尬。”
“……”菱纱抱头。她觉得自己完全无法理解梦璃与紫英的世界。
梦璃哽咽着，继续说了下去:“亲眼看见你们出现在幻瞑界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们冒这样大的危险闯进来，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你们为了能进幻瞑界，四方奔走，甚至还去了鬼界…每个人都瘦了，脸上都是风尘仆仆的…”
菱纱拉住梦璃的手，笑道:“那不算什么的。我们早就习惯到处奔波啦。何况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开心了。你走的时候，我还很担心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梦璃，你别生气。是我刚才把话说重了。我只是…一时不能接受你跟紫英都神秘兮兮，好像对我们隐瞒着什么。”
梦璃抬头看着三人，最后目光定在紫英身上，她想起自己奔回幻暝界时，最后见到的便是紫英。她化作梦獏兽形，而紫英却拥抱了她。现在又为了止息双方战争而如此冒险。仅仅只是数日之间，紫英为了她而改变了对妖的成见，不惜全力帮助幻暝界。她已不知如何感谢他。她垂头片刻，最后盈盈拜倒在地。
紫英惊得立刻上前扶起她:“梦璃，你这是做甚？”
梦璃低声道:“其一，紫英，你于我有授业之恩，身为弟子，理应跪师父。其二，你为了我的安危，甘冒大险进入妖界，梦璃无以为报。其三，我娘差点伤了你，我要代她向你赔罪。其四，我以妖界少主的身分，代我的族人们向你致谢，感谢你愿意替我回护我的族人…”
“……”紫英想起来日或许要与玄霄刀剑相向，心中一阵难过。但势在必行，却也不能犹豫。他正色道:“梦璃，现在可有办法，让幻暝界脱离双剑网缚，就此离去？”
梦璃摇头:“幻暝界在十九年前灵力鼎盛时，便已抵不过双剑网缚之力。现在紫晶石被抢了大半去，更加不可能。除非驱使双剑之人自愿罢手。”
“驱使双剑之人…自愿罢手…”紫英喃喃重复了一遍:“掌门与玄霄师叔是不可能罢手了。但我…”
菱纱与梦璃对望了一眼，都想起了数月前即墨海边，梦璃教了紫英引用月力之法，而紫英以望舒借引月力，使得海潮上涌，力量惊人。紫英…可以驱使望舒！
天河显然也想到了，叫道:“紫英曾经用望舒改变潮汐循环，那若他能拿到望舒，说不定就可以放妖界离去！”
“紫英你想做什么？！”菱纱瞪大眼:“不要告诉我你要去从玄霄手中弄来望舒。你仅仅只是去劝他放弃双剑网缚，他就把你打成那样。你要是做了这件事，我不敢想象玄霄会震怒成什么样！”
紫英沉默片刻，低声道:“这是个可行的办法，也可以不动干戈化解这场劫难。师叔再如何震怒，也不会杀了我。但…我并不知如何使用望舒解开双剑网缚。师叔绝顶聪明之人，也不可能将此法告知于我。”
“你怎么就肯定玄霄不会气得杀了你！”菱纱跺脚道:“你之前被他伤成那样！吓死我们了…！”
梦璃也摇头:“紫英，你不可再去涉险。”
“那现在该怎么办…”菱纱抱臂沉思:“难道真要等掌门跟玄霄破了结界，攻打进来吗…？”
几人边讨论边走着，经过月神殿时，紫英好奇地停下来看着这座散发着月晕的漂亮殿宇。梦璃给几人讲解，梦獏们以梦为食，以月为灵。祭拜的正是月神望舒。
“可是…琼华派正以羲和望舒之力，网缚妖界…”菱纱轻声道。
“望舒…”紫英低声重复道，他回想起那柄蕴满无限冰寒之气的灵剑在他手中时，是如何与他心意相通，雀跃欲试。若真能如方才所说，他可以拿起望舒，解开双剑网缚…
紫英走到月神殿中央，对着望舒神像深深叩首。
“紫英…你…”梦璃眼眶一红:“你是信奉九天玄女的啊。怎可以祭拜我们妖界的神明？”
紫英郑重道:“望舒即月神，也是人间的太阴星君。同为道门仙神，有何不能祭拜？”
“……”
紫英祭拜月神后，走到一旁，开始翻看月神殿存放着的，纪载着引用月力术法的典籍，入神得旁若无人，遇到不懂的术法，还不时向旁边的月神殿祭司请教。菱纱与天河在旁看了良久，都是怔了。梦璃别过头去，险些又落下泪来。她一拉天河与菱纱，示意两人别打扰紫英，让他继续留在这儿慢慢看书，三人便出去别地方走走。
***

入夜后，三人便在里旋梦歇息。只是睡到中夜紫英便醒了过来。卧房内一片昏暗，只有紫晶雕成的桌椅散发着朦胧月晕。映得整个室内一片迷幻般的紫。一个婀娜的紫衣背影悄立窗前，不知已站了多久。
“梦璃？”紫英吃了一惊，掀被站起。连忙取壁上挂着的衣物穿了起来。琼华剑服尽管繁杂，但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已习惯，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中也能穿戴整齐。他暗暗奇怪梦璃何以不呼唤一声，亦不敲门就直接走了进来。
“已是早晨了么？梦璃既来，怎地不叫醒我…”他一边穿衣一边问。
梦璃依旧背对着他，望着窗外，不知看着什么。良久才道:“现在只是三更。”
紫英微微一怔，随即整理好衣衫，转回身来。他知梦璃有话要说，便静静等她开口。果然过不久，梦璃幽幽道:“想凡间的梦境，千奇百怪，我什么没有见过？大多数人在尘世纷扰之中，浸淫久了，思绪纷杂，梦境都是些虚幻不实的妄想。可有少数心如明镜之人，平日无梦，一旦作了梦，那梦境多半真实。如非预见未来，便是梦到过去。你跟天河，都是这样的人。一个心如赤子，自自然然。一个君子如玉，坦坦荡荡。你们与我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令梦璃无比敬重。”
“……？”
梦璃回过身来，注视着他，美丽的眼眸深不见底:“天河与菱纱，都不知道？”
“都不知道…何事？”紫英心中咯登一下，仍装作平静。
梦璃神色一黯:“紫英，你作梦了。”
紫英后退了一步，手扶住了床柱，才堪堪稳住。夜里，他的确隐隐约约做了一场绮梦，现在已经模糊得几乎想不起来任何清晰的画面。只是那梦里确有玄霄…这个梦境，被梦璃吞噬了？！
他尴尬地转过身去，咬牙道:“一夜乱梦罢了。梦璃何以当真？”
面对这样死不认帐的紫英，梦璃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末了她摇头道:“紫英，你何苦对我说谎？你最是思无邪的一个人，若非真发生了什么事，怎会作这样的梦？”
…梦璃到底在梦中都看到了些什么！却听梦璃又柔声道:“这个梦…甜美缠绵，却又苦涩无奈，真真切切。梦里的事，必定已成事实。这中间好一段隐晦私事，若非亲眼目睹，断难猜出。紫英…梦璃替你开心，却也为你心疼。”
“……”紫英给她说得羞愤欲死。
“这是紫英私事，我本不应过问。可是，若事关我族存亡，事关紫英安危，我便不能不来找你问个明白。”
“梦璃，我…”
“所以，你去阻止双剑网缚，便惹玄霄震怒，以为你与我有私情，要来抓我，这无非醋海生波。所以，你说如果我娘杀了你，玄霄会为你冲冠一怒，屠尽幻暝界。所以，你想行美人计，骗来望舒，还赌定玄霄再如何震怒都不会杀你。紫英，你瞒得我们好啊。”梦璃走近过来，凄然一笑:“若非今晚你恰好做梦…而梦境又被我吞噬。你想瞒我们三人，到什么时候？”
紫英转过身去，羞愧得说不出话来。梦璃聪明绝顶，把前因后果推测起来，分毫不差。眼下如何瞒她？紫英沉默片刻，方道:“梦璃…原谅我。紫英并非有心欺瞒，可此事…我…实在难以启齿。”他紧握着床沿，那上面几乎要被他捏出指印来:“紫英对师叔，确有私情。但我绝不会为此耽误大义。”
“我岂是疑你这个！你若只一心顾他，现在早就去与他合修双剑，又何必自伤至此！”梦璃声音颤抖起来:“可是你现在…自己心里苦着，外表却装得没事人一样。你这样，教我终有一天要负了你的情义！”
“天河与师叔兄弟相称，若我与他合力相劝，未必没有回旋余地…”
“玄霄的心性，没有人比你更懂！连我都看出来的事情，你会不知！”梦璃不等他说完，便厉声道:“他不会听任何人相劝！你以为你可以承担一切，为了我族而跟他以命相拼…你真能杀了玄霄？你下得了手？当此两难的时候，你要怎么办？合我等之力杀死玄霄，然后你虽生犹死…是不是？”
“…梦璃！”
“紫英，你走。”半晌，梦璃深吸一口气，果断道。
“……！”
梦璃定定看着紫英:“你立刻回去琼华派。我族虽是强弩之末，却也不能因族内私事，使人至爱相残，更负了友人情义。梦璃感你拂照之恩，得与你交心一场，已然知足。只是世事难料，致使你我今后形同陌路，我…不会有憾。”
她说完，便疾步往外走去。
紫英心下一急，恐她现下就去与天河菱纱说了此事，高声道:“梦璃！你或许不知，若要我跟随师叔，却背弃道义与我曾对你们许下的诺言，紫英虽生犹死。”
“……”梦璃听着挚友的声音一字一句，如敲在心上。她含泪回头:“可是…现在不管如何选择，你都是最苦的那一个！身为你的挚友，却要看你如此，你以为我跟天河，还有菱纱就能做得到？”
紫英摇头:“梦璃，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告诉天河与菱纱。只要不到最后一刻，事情犹有转机。我今日做的选择，日后绝不后悔。”
梦璃抬袖拭去泪水，盯着泛着月晕的紫晶灯，半晌，她勉强一笑:“十九年来，我幻暝界流传着一个传说…若琼华派再次网缚妖界，月神将会派遣她的使者，前来解救我们。这位使者以紫晶石为名，以月为魄，他禀承月神的意志，决不会让我梦獏一族亡国灭种。我没有想到，这个使者是你…紫英，我代妖界上下数千子民，谢过你了…”
“月神殿的祭司告诉我，你的身上，有月神遗留的魂魄之力。你极有可能会为月神所渡，成为仙身。”她含泪道:“可是，看着紫英与门派师长以及所爱之人反目。夏元辰所说的天劫，在你身上一一应验，而这多少是因我而起…我内心过意不去。梦璃实是…对你不住。紫英你一定要…多加保重。”
她说完，便含泪掩面转身奔出。

44。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紫英~”
月神殿中，紫英正低头专心看着典籍，一边在脑海中演练各种借引月力之法。其间不时能看见幻暝界子民—大多是不能化为人形的梦獏妖兽，前来祈求月神护佑此次战争，族人能平安，幻暝界能长存。他们看见紫英一身琼华派的蓝白衣衫，虽知他是少主的朋友，却也都难免陌生与敌意。并不靠近他。这样一上午过去，直到天河前来叫他，紫英才从书卷中抬起头来。
“天河。”他站了起来，将书卷放下。坐了这许久，确实该起来活动一下。现在应该正是午时，可梦獏们都是以梦为食，幻暝界并没有人可以吃的东西。紫英微笑望着天河:“饿不饿？”
“饿…”天河搔搔头:“虽然有带着干粮，可是菱纱不许我吃饱…不然过两天就没东西吃了…我不像紫英你会辟谷，梦璃也不用吃东西…”他抬头，一双无辜天然的眼睛望着他:“紫英你还有吃的吗…”
“只有一些晗灵果。”紫英道。天河耷拉下了脑袋:“不行不行，那个太贵了，是疗伤用的…不能当饭吃。对了，梦璃叫我们一起去里幻暝宫，说有东西要给我们看。”
“好。”紫英与天河方走了几步，就见菱纱携着梦璃走了进来。菱纱看见天河就一扁嘴:“刚才看你跑得不见人影，一定是去跟紫英要东西吃。小紫英你别心软，什么晗灵果、天仙玉露都拿出来给他吃，到时要救人可就没得用了…”她说着转向天河:“梦璃说里幻暝宫有好多吃的。而且都是最好吃的。我们快去吧。”
天河欢呼一声，当先往外跑去。菱纱看着野人雀跃的背影，忍不住靠在梦璃肩上笑得止不住。
“里幻暝宫…莫非是收藏梦境的地方…？”几人边走，紫英边问道。
“嗯。”梦璃含笑点头:“那里存放着许多重要的梦，是我族重地。只是我吃得，你们却不能把梦当饭吃…云公子怕是误会了…”
里幻暝宫中，有十几坐紫晶桌台，上面有许多晶亮的，透着各种虚幻光彩的迷雾。彷佛以手轻轻一拨就能散去。多亏以法阵灵光环绕保护着，才不至于四散消殒。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紫英低叹道:“原来梦境…是这般如雾似幻。”
梦璃凄然道:“紫英…你…”
你，莫不是感伤玄霄之事…因而有此一叹。是感叹风花雪月一遇战事，就当散去不复存。是伤悲你与那人，欢聚苦短，便要兵戈相向，不复顾惜么…？
紫英抬头看着她，猛然惊觉自己的失言…而梦璃心思细腻，如何看不出来？他怎会忽然失态至此…
梦璃怔怔看着一向有着坚定意志的紫英眼底一闪即逝的脆弱，看他为了掩饰这一点脆弱而闪躲她的眼神，良久方才低声道:“不过偶然感叹罢了。梦璃何须多心。”
梦璃低头，轻轻咬着唇:“紫英该知道，自古情义难以两全。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紫英摇首道:“紫英早说过，永不言悔。”
天河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而菱纱也忍不住:“你们…这是说什么啊？两个饱读诗书的家伙，一下子吟诗，然后开始打起哑谜…什么紫英后悔不后悔的？欸，有什么事情说明白大家讨论嘛，也许还能想出个办法来…”
梦璃微微一笑:“紫英是担心自己将要与师门为敌…所以感叹。”
菱纱闻此，也是叹了一口气。
“梦璃，这些，都是不同人们的梦境么…”菱纱看着无数亮晶晶的迷雾，问道。
“嗯。只是这些梦的主人大多比较特别。是人间特别有名的帝王将相，能工巧匠，诗人琴家。”梦璃答道:“月神带来宁静的夜晚，夜晚带来美丽的幻梦。幻暝一族以梦为食，以月为灵，与世无争。自从千年前我族偶然发现此界，紫晶石的力量使族人灵力大增，创出了保存梦境之法，因此可以从人们的梦境中，学习人的文明与技艺。你们看见的幻暝界，才是今天这个样子…”
“真是不可思议…”菱纱低叹:“梦璃也是会吃人的梦。所以，你在我们身边的那一段日子，我都没有做过梦。原来是被你吃掉了呀。”
“嗯，是呀，菱纱的梦境被我吞噬…所以你便想不起来了。”梦璃笑道:“但除此之外，獏并不会伤害到人，也不会轻易窥视别人的梦境，若遭吞噬的是恶梦，反而于人有益。我带你们来此，是想让你们看看玄霄的梦。看过这些梦境以后，当年之事，你们会更加清楚。”
“啊，玄霄的梦境也在这里…”菱纱讶然道:“那么，是不是还有天河的娘，太清掌门，还有紫英的师公…他们的梦？”
梦璃点头:“是的。来吧，我带你们进到几个梦里，把自己当成旁观者，心念放松即可。”
天河，菱纱与紫英放心地闭上眼，让梦璃对他们施展入梦之法。
在梦中，他们看见了当年还是少年的玄霄与云天青，看到玄霄的丰姿卓绝，骄傲勤勉。看到云天青的疏懒狂放，嬉笑不羁。
他们看见了当年接收望舒时的夙玉，容貌絶俗，气质清雅，但难掩眉间忧虑犹豫之色。相对的，玄霄在碰触到羲和时目光却是果断絶然的狂喜。初试剑锋，那灼灼阳炎，迫人灵气充盈鼓荡于琼华宫内，太清与宗炼的面容上都是极尽喜悦之色。
他们看见了夙玉于醉花荫吟诵那首凤凰长离，她望向师兄的目光中流露出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倾慕。玄霄视她如妹，也始终止于此。那时候，玄霄，天青，夙玉三人兄妹相称，共研仙法，欢声笑语，共渡数载风华之年…
却不料一切止于十九年前的大战。夙玉不忍见妖界与己方师兄妹伤亡惨重，叩求太清掌门休战，放妖界离去。数次不成后，便相商于玄霄，放弃双剑网缚。不料遭玄霄厉声喝斥妇人之仁。夙玉伤心欲绝，后云天青与夙玉携望舒剑出逃，玄霄独力难以支撑网缚，运功过度，走火入魔，以至于落得被冰封禁地的下场…
梦境止于此，一阵耀眼白光过后，三人清醒过来。睁开眼时，恍然还处于里幻暝宫内。而由灵光保存着的玄霄梦境，依然闪耀着迷眩的流光。
“大哥…”天河以手支额，喃喃道。
“这，便是玄霄的梦，是他十九年来反复回忆起的往事…”梦璃道。
菱纱叹道:“天啊，琼华派和妖界的大战，引发了这么多惨事…要是这一回再打起来，我真不敢想象…”
梦璃看向一言不发的紫英。只见他垂着头，侧身掩去了面上神情。天河与菱纱不曾觉察，可殊不知他们四人中，内心最沉痛的只怕便是紫英了。但紫英总是少言寡语，何况此时他与玄霄那样非同寻常的关系…他更加不会说什么，便是一点伤心的神态也不肯教人瞧去。
梦璃低声道:“其实…妖界已经很衰弱了，六位幻瞑护将，如今只剩两位，其余的早已战死。”
天河摇头大声道:“但我听大哥说你娘很厉害，十九年前一战，连太清真人也打不过她。”
梦璃摇头:“娘当年为与太清真人斗法，强行催动妖力，只是险胜，自己却也深受重创，现在不过强撑罢了。紫英，你早看出来了吧…”
紫英微微点了点头。方要说些话安慰梦璃，却听得菱纱一声低呼，跌坐在地，撑着头不胜痛苦的模样。
“--菱纱！”
“…又、又是那种感觉，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好冷……”菱纱颤抖着，脸色雪白，令人看得心惊。三人都是慌了，梦璃连忙用香，天河催动神龙之息。只有紫英静静站在一边，看着两位友人各施本领，却徒劳无功。
“…没关系…总是这样，歇息一下就没事了…”菱纱拼着微弱气息，只说完这几个字，便好似耗尽了她全身力气。
梦璃此时才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她抬头看时，只见紫英还站在那儿，神色冷静。只是身周竟开始隐隐有阳炎气流环绕…
她惊讶得望着他，只见紫英对她微微笑了一下，走上前以掌抵着菱纱后背，只消一盏茶时间，菱纱脸色便恢复了红润，气息如常。紫英伸手一托，她便站了起来。菱纱看着紫英，惊讶得不能言语。
“紫英，你…一点都不觉得冷吗？你哪来这么强的阳炎…”
紫英摇摇头，半晌才道:“菱纱…你体内的寒气越来越深重…此次发作更是非同小可。我便是得师叔所授，有些许阳炎之力，也堪堪耗尽…但你别担心，我定会相求师叔，寻法医治你…”
“原来你是得了太师叔传授秘法啊。怎么不早说，总瞒着我们。”菱纱摇头:“这有什么好瞒的嘛…但是，玄霄才刚刚生了你的气，把你打得重伤…你再去求他，他会同意吗？”
梦璃看着紫英，微微咬了牙。她是快要听不下去了。为了免得这事情再说下去会使紫英难堪，她摇摇头:“菱纱，莫再问了…让天河陪你去绮梦幽实，服一些养神的药。”
天河搀着菱纱走后，梦璃方才转向紫英。只见紫英在她的注视下双颊微微泛红，也要跟着走出里幻暝宫。却听梦璃在身后道:“紫英别急着走。方才的梦境…”她顿了顿，看紫英停下了脚步，才续道:“玄霄的梦境还没有结束。紫英要看么？”
紫英回过头来，看着梦璃。二人心照不宣。玄霄的梦境，梦璃并没有让三人看全。这自然是因为涉及了玄霄与紫英的私事，不方便让天河与菱纱二人观看。紫英摇了摇头:“师叔所思所想，我都明白，不必再看。但…此刻已经入夜，玄霄师叔或许已经就寝。我可否借助此地灵力，入他梦中？”
“看来，紫英真要施那美人计啊。”梦璃微笑道:“那么，紫英…你不妨试着施展入梦之法，自行进入玄霄梦中。我会在这儿守着你。”
“……”面对梦璃的玩笑，紫英无语凝咽，只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自从妖界降临前夜，梦璃入梦来与他诀别，传授入梦之法后，他还没真正使用过。然而他天资聪颖，此时以剑为引，借助了里幻暝宫强大的灵力，默念心法，便一举成功，元神离体，入于灵光环绕着的玄霄梦中。梦璃在旁静静看着，守护友人。
当紫英再次看清眼前景象时，但见夕阳残照，花丛树影，柔和似水。天上偶然几片花瓣飘落，脚边落花满地…这是醉花荫。想来玄霄夜中依然是歇息在醉花荫。只是玄霄梦中的此地，竟比自己平日所见的醉花荫还要恢弘，也更柔美。紫英迈开脚步，沿着玄霄曾带他走过的路径一路奔跑，直到醉花荫的最高处。
满谷的莺啼虫鸣，落花无声委地，清风拂动，吹起阵阵幽香…唯独不见要找的那人。紫英寻遍了整个醉花荫，直到筋疲力尽，他失落地在山道上走着，漫无目的。为什么他会找不到玄霄？
“紫英，你在找我？”身后一声呼唤，使得他惊喜回头。那不是玄霄却是谁？
“师叔…！”紫英惊喜之下，跑了过去，到玄霄面前却是手足无措起来。而玄霄只是站在那儿微笑看他。
“你来干什么？”玄霄笑问。
“弟子…”紫英低了头，忽觉羞愧，偏过身去。玄霄笑道:“好了，我替你说吧。青青子佩, 悠悠我思。纵我不往, 子宁不来？你终于是忍不住思念，自己来找我了，是不是？”
紫英红着脸点点头。玄霄抓住了他手腕，借力一推。紫英心神本就慌乱，加上毫无设防，向后便倒。却在要接触地面时被揽住了，两人就地滚了几圈。最后玄霄将他压在地上，以极近的距离看着他。两人身上沾了片片凤凰花瓣。
“玄霄此生之愿，”但听得他一字一句，坚定道:“便是携你一同飞升，共渡千年万载，看世间大好河山。你为什么就是执迷不悟？”
“师叔…”紫英低声:“是弟子错了。弟子…随师叔双修便是。”
玄霄微微一笑，不由分说便要吻下，紫英一急，忙以手隔挡在两人中间:“且慢…！师叔，这是白日…”
“嗯？”玄霄有些不满，拿开他手:“夕阳西下，正是良辰美景…况此是梦境，你担心有人前来么？”
紫英一闻，不由放松了身心。扑面皆是玄霄柔软的发，鼻中闻的也皆是玄霄的气息。他神思迷乱起来。玄霄俯身吻着他额头鬓角，气息相接之际，紫英心神俱醉，沉迷流连不已，肌肤斯磨间体温迅速攀升，早是克制不住，已然忘了自己身在梦境。
玄霄一面解他衣襟，一面揶揄地笑:“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纵我不往, 子宁不嗣音？你最是无情无义，怎么现在忽然又愿意投怀送抱了？”
紫英抬手抱住了玄霄脖颈，含泪低吟:“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 如三月兮。”
“你啊，矫情之至。外表犟得可以，内心竟想我想成这样…也罢，此刻就如你所愿。”玄霄吻了吻他。
***

而此时的幻暝界已是天翻地覆的剧变。一阵强烈的震荡之后，是死寂般的宁静。梦璃给震得跌坐在地，看着依然毫无反应的紫英。她勉力爬起，抓住紫英双肩用力摇晃，却是徒劳。她一连施了几种醒神香，又施法试图使紫英出离梦境，可人依然还是闭着眼毫无反应。
梦璃勉强宁定心神，感应幻暝界外围的结界力量…已经很薄弱了。只是尚未完全遭破。可刚才那震动整个妖界的一击，却是摧毁了结界的大部分力量。为什么…玄霄在将紫英困在梦境的同时，还能对妖界发动攻击？
“紫英，紫英！你快醒来啊！”梦璃急得几乎失去理智，无助而徒劳地用力摇晃着紫英。
“梦璃，怎么了！”菱纱拉着天河，急忙往这里跑来。看了两人的样子也是大吃一惊:“小紫英他…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让紫英自己入玄霄的梦境…可是紫英现在醒不过来了！”梦璃无助地摀住脸:“都是我不好…现在入口结界随时可能遭破，可是紫英…”
“怎么会这样？梦璃你教了紫英入梦之法，没有教他出梦之法？你难道不能像把我们带离梦境一样把他带出来么？”菱纱急问。
“我都教他了，紫英很聪颖，绝对知道如何出梦。可是现在我…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梦璃不停摇头:“紫英他不是沉迷于梦境之人。怎么，怎么会这样…我如果也入梦去强行把他带出来…我怕他会…”
“会怎样？”天河忽然开口问，脸色沉得可怕。梦璃怔怔看着他，额上冒出了冷汗。
“欧阳明珠。”菱纱也是想起了同一件事，脸色刷地惨白:“梦璃…紫英是被困在梦中。如果你强行将紫英拉出梦境，会不会令他魂魄离体…”
梦璃咬了咬牙，站起身来:“大战在即，我…我…”
“梦璃，你不能伤了小紫英！”菱纱握拳:“就算是为了整个幻暝界也不能！”
梦璃苦笑:“我自有分寸。如果紫英死了，对我幻暝又有什么好处？”
“梦璃，对不起…”菱纱轻声道:“你去吧。”
天河与菱纱紧张地看着梦璃施法入梦，片刻后梦璃元神归位，睁开双眼。而紫英却仍紧闭双目，片刻后微微一晃，往旁倒下。
“紫英！！”菱纱惊呼。梦璃适时接住了人，轻轻放到地上，但见紫英额上满是细汗，鬓发都浸得湿透，神情痛苦，双目紧闭。片刻后方才睁眼，秋水明眸中一片迷茫。
“我…这是在何处？”
“这里是里幻暝宫，你忘了么…方才只是一场梦，你入梦太深…我唤你出来之时，你不愿意…我，我只能强行将你带出…”梦璃低声道。
“……！”紫英一惊，勉强要撑着坐起，却发现身躯几乎不听使唤。梦璃哽咽道:“你元神震荡受损，再休息一会儿，别急着起来。结界有所动摇，却还未遭破，不要担心。”
紫英神色黯淡下来，这才开始回想方才梦境，他与玄霄正当缠绵时…衣衫已是半解，却听见梦璃呼唤，使他心神震动，接下来便是从未经历过的，彷佛魂魄离体般的剧痛。便回到了里幻暝宫。
梦境…梦中的一切虽是虚幻，又何尝不是真实。在梦中，他只想与玄霄安然相守，温柔相伴，极尽缠绵之意…那样深而醉人的沉沦，使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梦中。可转眼出梦，竟是身在妖界，且结界即将遭破，立即便要与师叔兵刃相向。
梦璃看着紫英眼中苦痛神色，随即被主人闭目掩盖了。她心疼得险些落泪，一时愧疚不已，却听得紫英低声道:“是我不好，耽误了大事…紫英惭愧。梦璃，请代我向婵幽前辈致歉，并请你助我，在结界遭破以前，我必须走出里幻暝宫…”
“好，好。我都明白。”梦璃流泪道:“你别说话。我去找我娘…”
梦璃转身急步走出。菱纱与天河忙上来照料紫英。
***
此时的幻暝宫内，婵幽跪坐在地，手捂心口，勉强压抑着灵力反噬的痛苦。奚仲在一旁相扶，却不料玄霄元神忽然出现在一丈开外。
“你…！”奚仲喝道。转头:“尊上！你快走！去里幻瞑宫！”
“…无妨。”婵幽淡然一笑，拭去嘴角血丝:“只怕他方才就是从里幻暝宫出来的。他再如何神通，让灵体之像出现在此，也已是极限，不能再伤及你我分毫。”
“你，便是妖界之主？”玄霄冷然开口。
“婵幽不必理会登堂入室、屠戮我族的无耻之人！”
“以你自身为凭的结界遭破，灵力反噬，你必已身受巨创。”
“……”
玄霄望着婵幽，眼神中满是不屑:“妖界之主，我曾渴望与你一战！当年在我看来遥不可追的太清，都被你轻取性命！妖界之主是何等的强大风光！”他说着，感叹道:“如今一见，却令人失望，你不过是个废人罢了。原来当年是两败俱伤之局，你这个妖界之主装假逞强倒是有模有样，把琼华派上下全部蒙骗！”
“…万灵盛衰，乃是常理，无恒强、无恒弱。”婵幽看着玄霄，缓缓道:“你今日体内烈阳与冰寒之气纵横交织，相距甚远都可感到凶煞之气，人非人、怪非怪，在我看来，异日必遭天谴！”
“……”玄霄注视着婵幽，良久方一挥衣袖:“我此一生，已无回头之路！”
“无回头之路？”婵幽重复着，忽然轻笑:“你年过四旬，方遇真心相爱之人。你不思珍惜，还要为此拼上一切，不怕他真的跟你玉石俱焚，到时你便是后悔莫及了。”
闻此，玄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我玄霄之事，不需你来过问！我自会让他成为真正的望舒宿主。你们想以他为依靠，不敢杀他，算你们识相…但我也不会让他寻死。”他顿了顿，大笑:“我的人，我自会驯服，不劳你多心！妖界之主，我厌烦了这一切，劝你不必躲藏，出来受死！让我快快结束这场空虚……”
玄霄的幻影渐渐隐去。梦璃恰于此时跑了进来。
婵幽撑着身子，缓缓站起。梦璃忙上前相扶，却被她轻轻一推，退了一步。梦璃见母亲如此逞强，心中一痛，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璃儿，”婵幽微微叹了口气:“不必如此。身为幻暝之主，若无铁一般的心志，如何撑到今日…我虽重伤，但在最后一刻，犹可拼尽余力，争取让族人逃生的时间…你要记住，在我身故之后，好好带领族人。”
梦璃忍住泪水:“娘，璃儿有事禀报。”
“说吧。”
梦璃垂头:“璃儿方才带着云公子几人看了玄霄梦境…紫英愿入玄霄之梦，施美人计骗取望舒，可没想到…他竟沉迷于梦中。方才入口结界震荡，女儿不得不强行将他从梦中唤醒，致使紫英元神受损…”
“嗯。”婵幽点头，微微一叹:“他毕竟是年轻。”
梦璃续道:“女儿方才于紫英梦中，见到了玄霄元神。我怀疑，正是因为他感知紫英元神离体，入他梦中。所以…他也在不久前以元神入我幻暝，迷惑紫英，才使得紫英耽于良宵，以幻为真，无法自出梦境。”
“很好啊，将计就计。”婵幽微微叹道:“玄霄自是聪明无比…只怕他元神早已出现在我幻暝，却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阻止紫英与他正面冲突。当你让紫英入梦时，他便寻着了最好的机会，先困紫英于梦中，再全力一击打破结界攻进来…可惜被你坏了他的计画。在你将紫英唤醒后，他便到我这儿来了。可如此一来…也证明了紫英是真的心向我族。否则玄霄何必对他用计。”
“娘，您不怀疑紫英了…？”梦璃低声问。
“此一节，我岂能看不出。”婵幽道:“他情义两番煎熬，年纪又轻，无怪乎承受不住被强行扯出梦境所带来的冲撞。但是璃儿，此人有着极强的心志，如若他能再次站起来，定会倾力执剑相助我族。”
梦璃点头，想起方才紫英的模样，又是心疼，思及紫英之义，不免落下泪来。
“这孩子心地光明坦荡…为朋友道义，可以做到如此。实在难得…”婵幽感叹，回身命道:“奚仲，去取来紫月魂晶，以我族秘法，合以四合寒香，全力替慕容紫英医治。必定要在结界被破之前，让他恢复如常。”
奚仲一怔:“紫月魂晶乃我族镇国重宝，岂可…”
“国若不存，重宝又有何用？我族不比当年，现已不能与琼华相抗，若是硬拼，你与归邪只会白白牺牲。紫英有国士之风，临危不乱，且心向我族。便是他出身琼华，我们也必须排除异己之心，倚重于他。”婵幽挥手，顿了一下，又道:“从即刻起，你与归邪待他，须以上将之礼。”
“…是！属下领命！”奚仲一凛，领命退下。
“谢谢娘！”梦璃几乎喜极而泣。
“璃儿，”婵幽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抚摸她头发，凌厉美目中流露出少有的慈柔:“娘误会了你与紫英了…好璃儿，你有至交如此，于危难之中，能救我全族性命…若得退大敌，你当居首功。当我传位于你时，你也已具备了服众的威望，足以担当大任，统领族人…”
“是…！”梦璃流泪道:“璃儿定不负所托…”

45。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麟狂舞拨湘弦
里幻暝宫内，紫英自行打坐调息。他必须背靠着墙才得以维持端坐的姿势，额上也因为苦苦支撑而不断冒出冷汗。
“紫英，你…你躺下来吧。”菱纱在旁，看得心急如焚。
紫英苦笑摇了摇头:“我现在元神只是强行附体，若躺下，便容易睡过去，元神再入梦中，也许再出不来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菱纱急得哽咽:“梦璃她怎么可以…”
“梦璃没有做错。菱纱休怪她。”紫英低声道。
菱纱轻声道:“是啊…为了保全族人，她已经不再是自己。她必须狠心将你往那浪尖刀口上推。我何尝不能理解，只是…无法接受。”
紫英摇摇头:“我自己耽于梦境，怎么是她的错？”
“紫英你…！”菱纱有些怒了:“你这家伙，到底是脑子哪里有问题？玄霄把你打成重伤，你说是你的错。现在梦璃害你元神受损，你也说是你的错。如果你一直是这样把天下过错都一个人默默承担，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你答应过我们，要好好保护自己，渡过天劫，成为剑仙，你忘了吗？”
“……”
法阵光芒闪过，梦璃与奚仲急步走了过来。梦璃双手捧着一雕刻着繁复咒纹的木盒，奚仲走到紫英面前，半跪于地，行礼恭敬道:“贵客为助我幻暝，受此重伤。我主与众将，并幻暝众子民，感君大义，无以为报。请待以上将之礼。先前冒犯之处，望足下见谅。此时结界遭破，我主受灵力反噬，身受重创，否则必当亲自前来，向足下请罪。”
天河与菱纱望着奚仲，目瞪口呆。
“奚仲将军，莫要如此…！”紫英勉强撑着向前倾，要扶奚仲。天河忙扶住紫英:“紫英你不要乱动。”
奚仲也扶着紫英靠墙坐好，道:“公子勿忧。世人只知噩梦足以伤人心神。不知绮梦骤断，于元神耗损更巨。但以我族重宝紫月魂晶救治，一个时辰后即可恢复如常。”
紫英听得“绮梦骤断”四字，脸上微微一红:“紫英糊涂，耽于梦境，险些误了与婵幽前辈之约，更累前辈耗损重宝救治。”
“为救国士，我族何惜身外之物。”奚仲道。
梦璃打开盒盖，紫英看时，不禁讶然。他采矿多年，不曾见过如此纯净无暇的紫晶柱石，更难得的是这紫晶饱浴月华之灵，历千万年洗炼方成。价值之珍稀，可比和氏之璧。
奚仲取出紫月魂晶，正要施法，梦璃却道:“奚仲将军，我们一起。”
奚仲微微摇头:“施展此治疗术极耗元神。当此大战之际，少主宜善自珍重。”
“不。”梦璃低声道:“是我不好。我不料玄霄元神已到此处，妄自让紫英入梦，害他至此。若我不作补偿，心下难安。”
紫英皱眉道:“梦璃，这如何能怪你？你切莫…”
“不必说了。”梦璃果断道:“奚仲将军，施法！”
“嘻嘻，对。梦璃你不要管他。对小紫英就该这样。”菱纱笑道。
奚仲亦颔首，与梦璃同时念动咒诀，导出紫月魂晶灵力，助紫英修复元神。然而，治疗法阵初初发动，奚仲与梦璃也尚未耗费灵力，紫月魂晶便光芒大盛，缓缓上升，飘浮至紫英手中，将自身灵光源源不断导入紫英身上。奚仲惊讶之下停止了施法。梦璃也怔怔停了手。转瞬之间，紫月魂晶灵力便已耗尽。紫英一撑地便站了起来，元神恢复如常，魂体相离的痛苦也完全消失。他怔怔看着手中那块已经失去力量的紫晶，神色歉疚。
“这…这…”奚仲怔然半晌，对着紫英再次行礼:“原来公子是月神派来的使者，身有月神魂魄之力。奚仲失敬。”
“此是何意？”紫英奇道。
梦璃温声道:“紫英，在我族典籍的记载中，以紫月魂晶修复受损的元神，至少需要一个时辰的时间。这还必须是受术者灵力极高的情况下。若用它救治常人，则消耗四五个时辰都有可能。但如果紫月魂晶自动认主，转瞬间修复受术者灵力，那么此人必定身份极为尊贵。如非是月神，就是身有月神魂魄，才会与紫月魂晶如此感通。因为紫月魂晶本来就是月神赐予我们的宝物。”
“原来…如此。”紫英手抚心口，恍然低吟:“师公常云，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他是东君的兄长，帝俊的王子。而月神的魂魄，也选择了我这个大燕国皇室后裔。这一切，都不是没有原因的…”
梦璃担忧地望着紫英。她知道紫英说的“他”是指玄霄。东君即是古楚国太阳神的代称。她轻声道:“当年后羿射日，九日坠落。莫非那人，竟是坠落的金乌转世？”
紫英点了点头。那夜在醉花荫一夜良宵，玄霄在他耳边低声告诉了他这个秘密。
梦璃深深蹙眉。原来玄霄是神族后裔。而紫英身上，有着月神遗留的力量。因此紫英的天劫注定会是玄霄。这紫英自己又如何不明白。紫月魂晶的反应，只是更加证实了这个劫数。
“紫英，梦璃…你们在说什么？”菱纱奇道。
便在此时，地面又是一阵剧烈的震荡。几人深处里幻暝宫，也能感觉到远处传来的灵力波动，向四方扩散而去。灵力高的奚仲、梦璃与紫英都能感应到，这是强大的结界遭破之象。
梦璃攥紧了双手，指甲深深掐入掌中。她的面色因紧张与恐惧而有一瞬的苍白。然而在看向紫英时，对方的微笑却令她安下心来。紫英温声而坚定道:“梦璃，别害怕。有我在此。”
梦璃含泪点点头，挥手掀起法阵后，几人便来到了幻暝宫。婵幽强忍着灵力反噬的痛苦，由奚仲扶着，起身缓缓走到几人面前。紫英忙上前相扶。婵幽抬头看着俊秀的青年，而后笑了。
“交给你了…”简短的四字，仅管重伤而显微弱，却饱含王者深切的信任与重托。
紫英点了点头。婵幽又在梦璃耳边低声嘱咐几句，四人便由法阵传送到了旋梦入口处。此地离幻暝界入口尚有几里地，却已可听见喊杀声阵阵传来，兵刃相击的金铁交鸣声不绝。琼华弟子已然攻进来。早已守在入口的青壮梦獏们，正由归邪带领着，拼死抵抗。
战争，终于还是开始了。
* * *
他们不停往前奔跑，却见迎面冲过来一只年纪尚幼的獏，牠满身血迹，到了梦璃面前，咕咚一声匍匐在地:“少…少主！归邪将军命我来报，他守不住前线，敌人已经攻进来了。”
“知道了。快回去包扎伤口。”梦璃道。年轻的獏应声而去。
“归邪将军恐有危险。”梦璃一面奔跑，一面担忧地道。
几人再往前，已可见四五名琼华派的蓝白道袍，与梦獏们混战一处的身影。
紫英疾步奔去。隐约可见一名琼华弟子已然负伤。而他身边的同门搀扶着他，另一手举剑，拼力架住瞳幽的雷霆一击，剑上火光并溅，那名弟子退了三步，已然势弱。瞳幽再次召出雷电，眼看要将他劈于掌下！
“住手--！”紫英刺钰出鞘。然而雷电之速更快。眼看就要来不及--
“虚宜师伯！”
“怀朔！不要分神！！”
千钧一发间，紫英看清了那名持剑与瞳幽激战的正是正法长老执事弟子虚宜。他一手搀着因受伤失血而脸色惨白的虚合，一手执剑抵挡瞳幽。怀朔正与另一只梦獏缠斗，眼看虚宜即将丧命雷电之下，温文平稳的怀朔为了保护同门，剑意也忽现狠辣。但听一声妖类的尖厉痛呼，与他缠斗的梦獏背上被割出一道深深血痕。怀朔得了空，马上奔向虚宜，欲与他双剑合力抵挡住瞳幽那致命一击。可那獏虽负伤，却一跃上前张嘴咬住怀朔小腿。怀朔一声痛呼，半跪于地，眼见救不得虚宜，他长剑脱手，奋力往瞳幽掷去。瞳幽冷笑一声，打飞来剑，手中雷电仍然朝虚宜劈落。
然而只这一缓，紫英已飞身而到，挡在虚宜身前。他人剑如一，众人只见耀目剑光夹裹着迅影，挑劈斜刺如行云流水，迅疾微妙无伦，倾刻将瞳幽逼得连连后退。
“瞳幽且住！”梦璃随后赶到，一声清叱。
“众位师兄弟，请住手！”紫英也喊道。
瞳幽往后一跃，退出了战圈，仍保持防御的动作。紫英也收剑而立。虚宜与其它琼华弟子乍见紫英几人，也是怔了。怀朔半跪于地，小腿还被梦獏死咬着，痛得额上冒汗。
“琢韵，松口！”梦璃对那獏喝道。
琢韵不甘地放开了怀朔，双瞳中依然闪着三分狠戾光芒。梦璃心疼地上前，治疗牠背上的剑伤。紫英也扶着虚合施展雨润。菱纱连忙帮怀朔包扎伤口。方才的厮杀惊心动魄，毫无容情。双方都是差一点便要有人死去。
虚宜因久战而额生冷汗，疲惫不堪，此时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放开一直搀着的虚合，低声道:“紫英，你为何在此？”
“师兄…”紫英险些落泪。就在方才，虚宜与虚合都差点丧命瞳幽雷电之下。虚宜与夙莘一般，自小疼他。而虚合更是一直照料着年幼体弱的自己，即便后来紫英身体日渐康健，虚合仍是默默关爱着这个最小的师弟。
紫英努力平复心绪，方才开口:“两位师兄，可知门派行事不妥。”
虚合微微一怔，摇头叹道:“我们岂能不知…玄霆长老多次反对掌门与玄霄师叔进攻妖界，但终不被采纳。长老心系门派，亦不愿就此下山，却是劝虚宜下山去，但虚宜不肯离开师父，又不得不听命于玄霄师叔…”他说着，低声道:“我不放心虚宜，便跟随他前来。若他受伤，我也帮得上忙，没想到我剑术不精，反而拖累了他…”
紫英暗叹。虚合精于医道，剑法却是平常。只因放不下虚宜，这才跟来，险些两人一起丧命。而怀朔…紫英回头，见怀朔腿伤已由菱纱包扎好，拾起剑走过来。虚宜用力抱住怀朔，两人方才同袍奋战，死里逃生，虽有师叔侄辈分之隔，但此刻相拥，皆是无声落泪。
“两位师兄，怀朔，”紫英道:“事不宜迟，且回里旋梦养伤。”
虚合讶然望着紫英:“这…我们如何能进入里旋梦…？”
梦璃摇头:“你们已经负伤，不能再往外走。否则必然遭受攻击。收好兵器，我吩咐琢韵送你们进去。没有妖会伤害你们。”
“柳师侄，你…”虚合早已查觉梦璃身上妖气，此时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是此界少主。”梦璃简短答道:“虚合师伯对我恩重，幻暝上下断然不敢相害。”
虚合点了点头。虚宜扶着他，由琢韵带着往里缓缓走去。紫英微松了一口气。只见怀朔仍站在原地不动。紫英沉了脸，问道:“怀朔，还站着做什么？”
“师叔，我的伤不妨事。”怀朔抱剑一揖:“我跟你们一起。”
“……”
“紫英…”虚合走不多远，回头唤了一声。
紫英奔过去扶住他:“师兄。”
但听虚合低声道:“你可是要去劝玄霄师叔？”
紫英点了点头。
虚合摇头叹息:“只怕时至今日，师弟未必劝得住他。你…”虚合的声音低了下去:“自己珍重，语气放柔软些，不可再顶撞师叔。”
“紫英明白。”紫英心下感动。虚合是少数知道他与玄霄隐事之人，又心思慎密，忧心于他。故而虽自己负伤，也仍是谆谆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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