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逐
匪徒已经交给当地的地方官,张立宪等人忙着准备花名册清点鲁大峰治下的人数和物资。在他们忙碌这一切的时候,我就默默跟在他们的队伍后面。在我当时幼稚的心灵中认定,跟着他,跟着他的队伍,准能报仇。
傍晚时候,他终于注意到了我。因为我看到张立宪远远跑过来:“小兄弟,你老跟着我们干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加入你们?”张立宪笑了:“参军?你还太小那,回家去吧。”我摇摇头:“我没有家了。”张立宪脸色暗沉了下来。不必问为什么,这个年头因为各种原因失去家的人太多。
他踌躇半天,终于说:“这个我可做不了主,带你去见营座吧。”
虞啸卿办公的地方原来是县长办公室,早已经长期被鲁大峰霸占。他正在全神贯注看一份军用地图,笔直瘦削的影子映在墙上。张立宪摆摆手,我们两个就默不作声地站在窗下。大概有半个时辰过去,我的腿都有些麻,虞啸卿看完地图又拿起一叠公文,边看边来回踱步。他始终没有坐下。
我很好奇地捅捅张立宪,小声问:“营长为什么不坐着看?”张立宪急忙摇手,生怕我吵到虞啸卿。果然他察觉了外面的动静,放下公文道:“进来。”张立宪领着我走进房门,“啪”地敬了个标准军礼:“营座,有位小兄弟想加入我们。”“哦?”他回过身来。
这次见到他又比白天不同,仍然那么刚挺,然而灯光透过睫毛在他眼睑下形成蝶状阴影,略略有些落寞。
虞啸卿打量我,道:“年纪太小。”
“十六岁!”我尽量挺直身板,故意粗声粗气地回答。可是我也知道,我看起来顶多像个十四岁的男孩子。
旁边的张立宪身子一震,替我说话:“营座,我也是……也是十六岁跟得您。”虞啸卿看了张立宪一眼,目光中有种种复杂难解的含义,至少当时的我完全读不懂。但他并未因张立宪的话就对我网开一面。我着急起来,我想我再也不可能见到这么好的军队,见到这么好的长官,能让我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为我的父亲报仇。
“长官,我什么都能做!我可以给您喂马、做饭、跟大伙儿一块儿打仗、急行军……我什么都行,真的。我就是自己一路走到湖北,从山海关,我……”越着急越语无伦次。
虞啸卿的目光茫然起来,似乎穿越到遥远无边的过去,也许想到了自己十六岁的时候。然后他伸出手,摸摸我的头发:“先回家,以后有仗可打。大好的河山,等着我辈一点一点去光(he)复呢。”这个坚硬如钢的人,做起这个动作来竟然那么轻柔。
在他的手抚上来的一刹那,我突然觉得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泪珠刹那间涌满眼眶,怎么绷也绷不住,稀里哗啦地落下来。虞啸卿一愣,但他什么也没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从父亲死的那一天起,我孤身行走了数月,中间无论什么艰难困苦,都未能引落一滴眼泪。此刻奔泻而出,怎么也忍不住,终于从压抑的抽泣变为号啕大哭。
“家没了……父亲被日本人的狼狗……还有从小看我长大的管家……”我祈求地看着他:“求求你,营座,让我跟着你。我要为父亲报仇,为甄叔报仇!”说着说着,我觉得支撑已久的经历随着诉说一点点流出体外,两膝一软,就跪在地上。
虞啸卿提着我后领一把拎起来:“爷娘给了膝盖骨,不是让你说弯就弯。”看着我惊恐的眼神,他稍稍缓和了口气:“打仗、报仇,是那么简单的?永远有想不到等着你。张立宪,去拿点钱,让他……”他顿了一顿:“该上哪去上哪去。”
“我就知道我该跟着您!”我索性又跪在地上不起来,两个腮帮子鼓着。后来,听张立宪说,我这个时候死皮赖脸非要跟虞啸卿走的倔样儿,像极了当年的他。
虞啸卿又好气又好笑,轻轻踢我一脚,又瞟一眼张立宪:“怎么碰上的全是胡搅蛮缠的小(he)王(he)八(he)蛋?”
张立宪也满眼都是笑意,他知道,营座这个样子,应该是不生气了。
虞啸卿道:“那就和张立宪一样,先到军校上学,读两年回来跟我。明天安排人送他去。”
这应该是天大的恩情。进入军校就意味着从此成为精英,而不用在大兵群里打滚。也许是我实在让他想起了那第一个赖死赖活要跟着他的十六岁少年,现在站在他身边的精英。
可是这对于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我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进了军校,规矩严格,必须到公共浴室洗澡,按时间脱军装睡觉,更何况进去的时候还要体检……我的身份在那种地方绝对瞒不了一个小时。
顶着虞啸卿温和的目光,我咬着牙说出了不要命的四个字:“不去军校。”
虞啸卿脸一下沉的如风雨欲来:“那你想去哪?”
我说:“跟着你的部队。”
张立宪忍不住插嘴:“脑壳坏掉了?让你去军校就是为了回来跟我们。”他一着急,四川味带出来。
虞啸卿一字一句道:“要跟着我,就先乖乖去读书。”这回真怒了,张立宪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强大威势,硬着头皮重复:“我跟着你,可我……不去军校。”
虞啸卿什么话也没再说,一把抓起我衣服领子,瞪视了一会儿,直接扔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