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与我“相依为命”》

1

每次我出差，阿离都来送我，哪怕是去车程一个小时的邻市。
阿离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个煮鸡蛋、一包榨菜、一瓶矿泉水、一袋白面包。外面的东西谁知道干不干净，万一吃坏肚子，你一个人在外怎么办？阿离忧心忡忡的样子，仿佛已看到我捂着肚子，脸色苍白的倒在异乡街头的画面。我接过塑料袋，向她保证我绝不会那样，她笑了，问我什么时候回来。阿离会一直陪我到检票上车，直到接到我发来的“我已出发”的短信，她才会离开。
有时候，我和同事一道出差。上车后，同事问我和阿离是什么关系？我说是同乡。同事讶然道，你这同乡对你真好。我淡淡一笑，其实我更想用“相依为命”来形容我和阿离。
阿离不是阿离的本名，她叫山梨，她有个妹妹叫山柳。阿离悄悄对我说，不是一个妹妹，是四个，其他三个卖了，一个二万块。小三我给取了名，叫山杏。山杏长得很漂亮，身上连颗痣都找不着，我怕以后见了面认不出来，我在她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都出血了。阿离眼里闪烁着泪光，你不知道她力气有多大，我妈把她抱走的时候，她紧紧拽着我的衣领不松，最后还是我妈硬掰开的。明明才两个月的娃，她怎么就知道、就知道······阿离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对阿离此前的记忆停留在14岁那年的夏天，我的父亲突然发现邻村一个漂亮的少妇是他今生的真爱，他成了一个诗人，一个歌者，我的母亲不堪承受这样的变化，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正午，用一把割稻子的镰刀杀了他，然后再杀了自己。我站在篱笆筑成的围墙外，冷得像置身于数九寒天的深夜。阿离抱着我，想温暖我。我把她推开了。后来，我去了大姨家，半年后，换到大舅家，过了一年，我去了一个离家很远很远的福利院。然后，我就成了一个人。一个人走路，一个人洗衣，一个人上学，一个人生病，一个人发呆，一个人看雨，一个人数着时光，现在，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工作，直到与阿离重逢。
我没有问阿离是怎么来到这座离家千里的城市，她也没有问我这些年过得好好不好。
阿离平时和我联系不多，只在节假日打电话来，问我有什么想吃的。我们已一起过了两个端午、两个中秋、两个春节。
春节时，这个城市里的人会走掉一半，平时拥挤的街道显得格外宽敞，只是菜市场里的菜可选择的范围不广，但阿离总能烧出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我租的公寓很窄小，餐桌只能是折叠式的。只有阿离来，我才会打开。阿离先端上来一个大拼盘，我想捏一块香肠尝尝。阿离拍开我的手，很严肃道，等敬了香再动筷。
城市早已禁放烟花爆竹，阿离只得买了几把香。她洗净手，点上香放在楼梯口，双眼微闭、双手合十，嘴里不知喃喃念叨着什么，然后朝我招招手：你也来敬个香，让神明保佑你明年比今年好，后年比明年好。

2

要检票了，我让阿离先走。阿离不错眼地看着我，说你有心事。
不是心事，是苦闷。我只是公司业务部门不起眼的一个小职员，从来没去想过能独立谈成合同，然后提成一大笔奖金。我没有这样的能力，也没这样的机会。突然，机会就这么来了，没有人觊觎，不需要我特别表现，仿佛这是个除了我别人都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经理秘书看我无头苍蝇似的，把我拽到洗手间，提点我，这个合同之前是经理亲自负责的，因为过年的缘故，没及时配合对方的要求，对方火了，年后拒绝与公司再接洽。可是上面很重视这个合同，经理又没脸出面，于是这事就摊到我头上了。
阿离不解，那你就跑一趟好了，能不能谈成都和你无关。
我叹气，这个合同肯定是谈不成的，但经理需要给上面一个说法，我的无能就是那个说法。等我出差回来，等着我的大概就是卷铺盖走人吧！
阿离安慰道，走人就走人，你外面又不欠债，又没亲人躺在医院里需要你付医药费，又没孩子等着你缴学费，没房贷、车贷，你还怕养不活自己吗？
好像是真没什么可忧愁的。公司虽然福利不错，给的薪资也算公道，进来时我过五关斩六将，但也不见得就是最好的选择，说不定以后我能找到更合适的工作。不是说每一次命运的转折口，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么！
我愉快地和阿离告别，如同我当初和阿离欢喜地重逢。

那时我刚就职不久，和一个同事去吃煲仔饭。那是一家伪咖啡馆，咖啡一般，煲仔饭和海鲜粥却做得非常好。我点了香菇滑鸡煲仔，同事点了青椒牛柳。服务小妹给我们送了两杯柠檬茶，她穿着咖啡色的工作服，戴着棒球帽，帽沿压得很低。
同事刚生孩子不久，开口闭口都是妈妈经，我微笑着听她说话。她和我同一部门，在很多方面都挺照顾我。
吃完饭，同事忍耐不住，让我替她打掩护，她回家看一看孩子。我去吧台结账，负责我那桌的服务小妹送我出门。咖啡馆的门上挂了一串铜制的风铃，每一次开与关，都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抬了抬帽沿，朝我笑。我莫名地觉得一丝熟悉感，于是我又多看了她一眼。蓦地，我瞪大了眼。
阿离除了长高了，脸白皙了些，其他变化都不大。她说，我刚刚就认出你了，但是工作时间，不能随便和客人寒暄。我现在叫阿离，离别的离。

我叫静好，岁月静好的那个静好。这是我到了福利院后，我给自己起的名字。
我俩就站在咖啡馆的门口，在风铃声里，像突然患了健忘症一样，我们忘了乡音，忘了从前的点点滴滴，我们像已经彻底融入这座城市的两个异乡人，用普通话谈论着这座城市的天气、景点、小吃。
阿离告诉我这是她的第二份工作，第一份工作是快递员。知道吗，你想快速地认识一座城并熟悉她喜欢她，就做个快递员！
我打趣她，那你怎么舍得换的？
阿离朝后看了看，羞涩道，我谈了个男朋友。

3

阿离的男朋友是个厨师，做得一手地道的川菜，其实他是北方人。他原先在一家川菜馆，后来咖啡馆老板把他挖过来了，有点大材小用，不过咖啡馆老板在底薪外，又给他一成股份分红。于是，阿离也跟着他过来了。他太帅，让人没办法拒绝。
大概是耳濡目染，阿离的川菜也做得不错，可惜我吃不了辣，没给她发挥的机会。阿离问我喜欢吃什么，她可以学。
我对吃不讲究，以前是没条件，现在是没心情。阿离转过身去，我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离带我去过一次她的租处，我以为她和男友在同居中。她摇头，这种事怎么能随意，又没决定结婚呢，万一分手了，是他搬走还是我搬走？我问，你们没想过结婚吗？阿离幽幽道，我想过，他没想过。
阿离和三个打工妹合租了一套公寓，她住的那间是个储藏室，连窗户也没有，白天进屋就要开灯。屋里就一张床，一只行李箱。阿离低声道，没必要把钱浪费在租的地方，就睡觉回来一下，其他时间我都在咖啡馆呢！
我让阿离搬去和我同住，阿离笑了，别，你受的是高等教育，我是义务教育，我们有多少话可讲？

我想阿离是担心地久天长，有一天，我们会不自觉地把对方拽进过去，已经走了这么远，还是不要回头了。
阿离有时来我公寓洗头，她有一头又密又长的头发，很难打理。我劝她剪掉，她的脸上浮现出如月光般的温柔，他喜欢我留长发。
可惜在阿离长发及腰时，厨师和阿离分手了。
厨师要去遥远的法兰西一家著名的餐饮学校深造，学做正宗而又严谨的法式大餐。回国后的工作已经谈妥，一家西餐厅的主厨，那是咖啡馆老板妹妹的产业。妹妹是一个性情豪爽的女子，寸头，穿皮裤，爱骑机车，背后纹一只脱茧而出的蝴蝶，喜欢爵士鼓。她第一眼看见厨师，便说我要倒追你。厨师说我有女朋友。她说你有老婆我也要倒追。
她并不让人讨厌，甚至从没为难过阿离。她只是给厨师打开了一道门，门里亭台楼阁，流水潺潺，鲜花簇簇，阳光灿烂，绮丽的景致让厨师的目光不由自主就被黏住。
厨师对阿离说，我们太穷，机会太少，不是随时都能如此幸运，换做你是我，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不是？

阿离点头，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缓慢地滑落下来。
这滴泪不是哀悼她失恋，而是她觉得自己原来连留住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
厨师很快和妹妹领证，然后出国。走前，他给阿离打了个电话，真挚地祝愿她有一天也能像他这般幸运、幸福。
老板没有和阿离说什么，但阿离还是决定辞职了。我问阿离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书城找份工作，那儿书多，我可以边卖书边看书，这也算一种深造。阿离的嘴角挂着一丝凄怆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