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火车在凌晨时分徐徐进站，十个小时的车程，我坐得双腿都麻木了。等人走了差不多，我才下车。
这是Ｓ城，不过相距一千多公里，季节却像向前迈了一大步。路边景观处的桃花一树一树妖娆地开着，海棠花一串串地垂下枝头，像个羞涩的女孩，吹在脸上的风暖如羽毛在心间轻拂。
我不太适应这种突然而至的春意，也不适应Ｓ城咄然的繁华。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街景，和对方公司业务部联系时，连呼吸都斟酌了又斟酌。
冷淡是意料中的，幸好话没有说死，不过也差不多了。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你还是和总经理办公室联系一下，预约个时间，当面问总经理好。说完，他仁慈地给了我一个总经理办公室的座机号。
我硬着头皮拨了这个号，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声，应该有一定的阅历，很礼貌，也很果断。抱歉，总经理今天的日程已经满了，明天再看吧！
隔天我再打电话来，还是她接的电话。抱歉，总经理一早就出差了，什么时候回来不清楚。
第三天，我掐着时点来公司等人。在前台就被拦住了，没有预约不能上楼。我只得又拨了那个号，她这次没有说抱歉，而是建议我好好地逛逛Ｓ城，难得来一趟，多少买点土特产，看看街景。她给我介绍了几个土产店，说东西很正宗，价格靠谱，Ｓ城本地人都爱去那逛。

我知道该订回程的车票了，我向她道谢，有件礼物我放在前台，请她转交给总经理。
她很讶异，礼物？
我不好意思道，听说总经理年前刚生了位小公主，我给她织了一套小毛衣。
她可能被我吓住了，许久都没说话。是呀，在公司的往来里，哪有人送小孩子的衣服做礼物，这太突兀，太冒昧。可是我真的想破头了，公司没有给我这方面的资金，也没人指点我，总经理那样的人，什么东西没见过，想来想去，就织了一套毛衣。我没有指望这套毛衣能起什么作用，我只是想表达下我的诚意。
她终于回过神来，让我等一下。过了一会，接电话的人换了个男人，他自我介绍说是总经理特助，姓贺，他现在就下来见我。
五分钟后，从电梯里出来一个高大的男子，他先看了看我手中的纸袋，又看了看我。不知为何，他看我的眼神有点意外，可能觉得怎么只来了我这么一个份量轻的人。
他说时间不早了，一起吃午餐吧！
典型的大都市商业套餐餐厅，量不大，口味也不见得有多好，可是品相不错，而且营养全面。
他没有提合同的事，而是问他可不可以看看那套毛衣。
毛衣是用白色的纱和粉蓝的羊绒线合着一起织的，摸起来很柔软。在胸前和膝盖，我又各绣了一只黄色的小鸭子。他说真可爱，然后便把毛衣放回了纸袋。
我犹豫了下，还是问起了合同。

他坐正了身子，严肃道，这个项目，有多家公司和我们接洽，起初，我们青睐你们公司，是觉得你们这几年在业内的口碑不错，而且技术过硬。没想到，接触后，才发觉你们各部门之间协调性太差，我们没有义务等你们纠正，所以我们决定和其他公司合作。
我没有多作解释，他说的是事实，但我来之前，还是奢望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的。事实证明，我又做梦了。
我向他告辞，他笑了，你真干脆。我不解，不然我还能干吗？他说道，目前我们还没确定和哪家公司合作，明天总经理有一个小时的空闲，我给你预约了。如果你能说动他再次派人去你们公司实地考察并商谈，你们真的有胜人一筹的底气，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我激动道，我们有，肯定有。
好好准备，总经理那关可不好过。他拿起纸袋，不过，这个礼物总经理一定会很喜欢的。
我羞愧，实在太微不足道。
他摇头，不，很贵重，曾经我父亲也收到过一件这样的礼物，是个16岁的女孩给他织的围巾，很粗陋的线，洗两次就发硬了。我父亲怕洗坏了，不敢再围，但每年冬天都要翻出来看一看。他和那个女孩的合照至今还挂在他的书房里。
我默默地低下头去，不然，我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5

我不爱拍照片，但我的照片却上过一家大报的头版头条。发育不良的身体，枯黄的头发，满是冻疮的手指，木然的表情，背后是倒塌的房屋。
上帝说，每一粒种子都有适合它生长的土壤。我应该也是一粒种子，但是一粒迷路的种子，总找不到生长的土壤。
来到福利院的第二个月，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夜，我们睡觉的那间屋子突然塌了。有两个孩子没有跑得出来，一个六岁，一个十岁。天亮之后，院外来了很多人很多车。从院长的面部表情看，事态似乎很严重。给我们做饭的阿姨叮嘱我们不要乱跑，不要乱说话。
我在一群孩子里，属于很大的了。我记得那天有太阳的，只是光线有点惨白，霜很大，像下了场细雪。我坐在角落里织一条围巾，线是我的一件旧毛衣拆下来的，已经快完成了。
有人进来了，穿一件看上去就很暖和的羽绒服，脖子上挂着一个相机。他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我警惕地瞪着他，他朝我笑笑，问我读几年级？虽然颠簸流离，但我学却一直上的。如果继续读下去，我该读初三了。但福利院太偏，学校太远，天气太冷，福利院还没给我办好入学手续。
想不想上高中、大学？想不想吃饱饭、穿暖衣？想不想睡在一间宽敞明亮结实的屋子里？想不想日后走得远远的，坐火车，坐飞机，去大都市，出国？
我说想又怎么样？他说让我帮你拍几张照片，你的想就有可能实现。
有可能和肯定之间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是我动心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上我，是觉得我够大，还是觉得我的表现力强。他帮我拍了很多张照片，最后只留下一张，其他全删了。

我连夜赶工把围巾织完了，然后送给他。这是我能拿出的最贵重的礼物，我不知道他说的那个“有可能”会不会实现，但我喜欢他描绘的那个未来，好像一个人在黑夜里走了很久，突然看到东方发白，太阳要出来了。我想感谢他。他摸索着围巾上的纹路，说我们合个影吧，以后说不定没机会再见面了。
他走后不久，给我寄了封信，里面有张报纸，一展开，我就看到了自己。
春暖花开时，福利院搬迁到县城的郊外，那里有整齐的房屋，有一个篮球场，还有小花园。不远处是一所中学，我在那里读完初中、高中，然后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去一个陌生的城市读大学，再然后我在这座城找了份工作，租了套公寓，遇见了阿离。
我没有再回过福利院，梦里也没回去过。不是刻意回避，也不是无法正视，而是那几年留给我的记忆太浅，好像我一直在着急赶路，从而疏忽了沿途的风景。
那个拍照片的人，自然也是风景中的一格。时光突然的陡转，我才想起，哦，我经过过那里。
我没有和贺特助深入这个话题，现在想起来，那个冬夜太冷了，我不想描述，不想重温。
第二天，我顺利地见到了总经理。我不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来之前，我做了准备工作，他问什么，我都能答上。公司目前的状况和技术水平，我一一直言相告。上次的失误，我主动检讨。

总经理问我能不能保证这样低级的错误下次不再犯，还有下次接洽时，我能不能全权代表业务部？我说错误肯定不会犯，全权代表业务部我做不到。总经理皱着眉打量我，半晌，说道，那你这次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沉默。
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贺特助送我下楼。我问他总经理会给我们机会么？贺特助笑了，说你这次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回去后，把这次见面的事，一字不拉说给你们经理听，他知道该怎么做。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很快就能再见了。听说你们那儿的羊肉火锅很出名，不知道真假。

6

因为比计划晚了一天回去，阿离急得不行，路上打了好几通电话。我回到公寓时，她已经做好饭。她很欢喜地告诉我，她去书城的事有着落了，不过不是卖书，继续卖咖啡。
现在的书城已经不是那种纯粹卖书的地方，各个楼层都有供应饮品和点心，这种地方一般都是视野非常好的角落，不占多少空间。几张桌子，几把椅子，两三盆绿色盆栽，一个小小的吧台。生意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坏。
阿离说，我到那儿一看就喜欢上了，旁边是卖杂志的，再过去是各种小说，还有绘本。很多人都在那看书，每周六还会在一楼大厅办读书会。我觉得那儿的空气流动起来都比外面斯文。
我替阿离高兴。阿离读书不多，很难找到好一点的工作。书城那样的工作环境，对于阿离来讲，已经是很好了。我问，这工作你是怎么找到的？
是咖啡馆的一个客人帮我介绍的，他是一个培训机构的老师。他每次去咖啡馆，总会和我聊几句。我辞职那天，恰巧又遇见他了。于是，我就和他道了声别，还说了想去书城找工作的事。他没喝咖啡，就把我带去了书城，问我是不是这样的书城，我说对呀！他说那就留下来吧！你看，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阿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厨师走后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说我也有个好消息和你分享，阿离，我预感我要升职了。
当我回公司后向经理叙述完我出差的经过，他脸上表情丰富得像块调色板，我的预感更强烈了。
公司的动作很快，特地为这个项目成立了一个团队，成员从各个部门抽调，我是业务部唯一过去的成员。因为级别不够，公司给我升了一级。

隔了几天，贺特助给我打来电话，说下个月，他率公司一行过来实地考察。这次和上次不同，要来真格的，可不准和我讲交情。
我愣愣地问，上次有交情么？
要不是看在你那张我看了10年的脸上，我才不会硬在总经理忙碌的日程上挤出一小时给你。这不是交情又是什么？
好像是，那我岂不是欠了你情份？
是很大的情份，等我过去，你可得好好地还。
我不知道什么样算好好地还，我跑去书城找阿离请教。阿离现在的工作服像童话里采蘑菇的小姑娘，粉色的头巾，粉色的围裙。她正在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泡咖啡，男人不知说了什么，阿离频频带头，眼里是无比的信任和崇拜。
等男人走后我才走过去，阿离说男人就是那个老师，他今天特地过来告诉她上班怎么坐车最方便。
哦，他真细心。
不止细心，还很温柔。每天起床，会向我说早安，上课、下课都会说一声，晚上会问我今天看了什么书，工作累不累。
我纠结了一会，问，他是不是喜欢上你了？
阿离坦白道，我觉得是同情，像我这么大，只有小学学历的人很少的。他虽然没问过我，但随便想想，也差不多知道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我有什么地方让他喜欢上我呢？静好，你谈过恋爱么？
我摇头，我不敢，我怕一旦爱了，他问我是哪里人，父母做什么工作，我无法回答。不爱，我就和大街上其他人没有区别。爱了，我就成了别人眼中的特别。我不想被别人谈论、指指点点，不想被别人可怜、同情。那样的日子，我受够了。现在这样是我好不容易才有的，我要牢牢地守住。

阿离忧伤地看着我，你离开不久，我就被爸妈送到一家镇办厂打工。18岁那年，他们给我订了亲，是镇上一个****的男人，38岁，彩礼20万。订婚的那天夜里，我逃了出来。我编了一个又一个谎言，吃了许多许多的苦，才来到这儿，因为这儿离家很远，不会遇到同乡人，我爸妈找不来。我想活得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样子，哪怕只是一个打工妹。我想好好地爱别人，也被别人好好地爱。很难，是不是？可是再难，我还是忍不住想。
我握住她的手，四月要过去了，天气还没真正暖起来，阿离的手很凉。

7

贺特助一行是在五一小长假后过来的，公司前面的绿色终于开始浓郁起来。考察一周之后，两家公司坐下来开始洽谈合同的细节。谈判时的贺特助，尖锐、狠厉如一把利剑，公司几乎是节节败退。幸好他并不过分，该让步的地方表现得很大气。
这种场合，我发言的机会不多，却也跟着拭了把冷汗。自我安慰，他们这般寸土必争，证明是想好好合作了。
三轮谈判结束，双方都守住了彼此的底线，签订了合作的意向书，后面一切事项交由法务部负责。
贺特助谢绝了庆功宴，看了看我，说他晚上有约。
晚上，我带他去吃他念叨的羊肉火锅。他吃得大汗淋漓，说爽快，又说吃撑了。我只得陪他走了半个城，看夜景，看喷泉，看流浪艺人一首接一首的唱歌。我实在走不动了，说太晚了回去吧。
他挑着眉看我，有多晚？
我掏出手机看时间，手机就在这时响了，我的手一抖，手机摔在了地上。他替我捡起，手机还在响。
是阿离，她的声音听着就很痛。她说她在医院，让我过去。
阿离被许多的人围着，我哭着喊着才挤到她的面前。她满身的血，嘴唇哆嗦个不停，眼里的光在一点点的熄灭。我抓住她，问是谁，是谁？她的声音已经不能连贯。是山杏，她的胳膊上······
你认错人了，不可能是她。八百年前的一个疤，早长平了。
阿离笑不动了，是长平了，可是她和妈妈像一个模子出来的。真是孽缘，她······是他的学生，很喜欢他，他告诉她，他喜欢的人是······我，她咽不下这口气，就冲动了。不要追究，告诉他们这是个意外，山杏也很可怜。静好，我终于有人喜欢了，我很幸福，以后，你一个人······要勇敢······
阿离眼睛里的光没了，我的世界黑了。
贺特助把我送回了公寓，帮我请了一周的假。他陪了我一周。
一个月之后，阿离火化，我去给她送行，那个老师也在。我没有和他说话，我感谢他爱阿离，但我也恨他没有好好地守护这份爱。爱和恨就这么抵消吧！

他问我可不可以让他把阿离的骨灰带回老家去，那是一个好地方，山青水秀，气候宜人。我想阿离应该喜欢这样的安排，我点了点头。好好待她！
我没有问他山杏怎样，我的心太小，分不出空隙去关心一个陌生人的命运。
我又成了一个人，一个人上班，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旅行，一个人过节，一个人从初夏走进了盛夏。
公寓楼外站着一个人，他朝我温和地微笑。这是我们认识以来，他第四次来这座城。第一次是公事，其他几次，他说是访友。
他穿墨绿的Ｔ恤，亚麻长裤，看我的时候，眸光专注。这个人知道我的过去，清楚我的现在，我的将来，应该不会很复杂，那么······
我看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向他靠近，不一会，就叠在了一起。我深呼吸，阿离，我真的可以勇敢么？
还是去吃羊肉火锅？我轻声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