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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推理】逃亡者 作者 折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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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1
  她感到行人投来锐利的目光,不禁用右手摸了摸脖子。那里热乎乎的,肿得很高,好像化了脓一样。
  还有十三年?
  嗯,还有十三年。每过一天,她就在笔记本的日历上画一个红叉,但无论怎样画,横亘在眼前的时间,依旧绵延无尽。不仅如此,她甚至觉得,时间反而越来越长了。
  令人绝望的、漫长的十五年啊……


1楼2017-05-10 19:00回复
     儿个星期前,她在路上,遇到了两个相谈甚欢的、四十岁出头的女人。她们一边聊着,一边放声大笑,不经意间,谈话的内容飘进她的耳朵。
      “十五年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啊。”
      她还以为较胖的女人是在说她,但其实不然,只是她自己对”十五年”这个词太敏感了。
      较瘦的女人笑道:“孩子上中学后,时间就过得飞快啊。”
      “是啊,高中三年眨眼就过去了。刚进大学没多久呢,就要找工作了。”
      “可不?咱们都老了哟。”两个女人同时叹息起来。
      十五年弹指一挥间?开什么玩笑?你们知道,每天如坐针毡,究竟是什么滋味吗?担心自己被认出来,害怕警察会突然拍自己的肩,然后,一副手铐就落在手腕上——如此惶惶不可终日,心灵备受煎熬,总是处在高度戒备状态。
      我明明比你们年轻许多,却不得不微微弓着背,掩面而行,宛如一名老妇。不知从何时起,这竟成了我最自然的走路姿态。
      虽然刚出逃两年,但遇险已不止一、两次,而且,还有十三年要熬。
      啊,十五年实在太漫长了
      在这十五年中,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惕,不允许有半点松弛。一旦行差踏错,之前所有的忍辱负重,便将化为乌有。
      她又觉察到背后的目光,伸手摸了摸脖子,装作要拾起落地的东两,俯下身子,若无其事地朝背后望去。
      昏暗的道路上黑影幢幢,似乎骤然从现实进入幻境。
      “我是不会被抓住的。”
      她强装镇定,迈开步子,绕过拐角后,立刻拔腿狂奔。她钻进了下一条小巷,左突右冲,就像在迷宫中穿行。逃亡生活让她熟悉了这种感觉。
      这样的生活还要过很久。
      离时效到期还有四千七百天。
      ……


    2楼2017-05-10 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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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他撕下一张日历。
        “可恶!”他咒骂道,右脚传来一阵疼痛。
        因为自己的疏失,那个案子成了他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污点。只要还没有抓到那个家伙,他就不会结束追捕。
        他脑子里反复思考的,只有那件事,早上睁开眼,就着速溶咖啡,吞下一片面包,就开始浏览报纸上的社会版,寻找值得留意的报道。
        白天前往附近的便利店买便当,用微波炉加热,在家里边看电视边吃。他真的很想摆脱,如今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去把那家伙抓出来。但他对那家伙的行踪,一无所知,贸然行动,只会浪费时间和金钱。
        不过,他坚信那家伙一定藏在日本的某个地方。那家伙还没有死,肯定在一边嘲笑他,一边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只要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就必然会梦到那家伙。
        他走在昏暗的道路上。路边没有街灯,伸手不见五指。前方传来脚步声,鞋跟梆梆梆地敲打着地面,显然是个女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醉了,女人的脚步声间隔时间并不一致,时不时地就会停下来。
        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就是那家伙。必须抓住她。一定要将她绳之以法。
        他蹑手蹑脚地接近猎物,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低语道:“友竹智惠子,你放弃吧。”然后抢在她发出尖叫声之前,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拽进阴影里。
        可是,一看清猎物的脸,便发现不是那家伙。抓错人了。
        “怎么回事?不是你呀!”他高叫着醒过来。
        每天早晨,他都在自家的院子里打太极,锻炼身体。虽然上了年纪,但体力还维持在四十岁上下,对此,他颇为自豪。
        但是,每逢空气潮湿,或者冬天寒冷的时候,他头上的旧伤,就会隐隐作痛。正因为这种伤痛,他才忘不了那件事。
        黄昏时分,他走进车站前的酒馆,坐在柜台旁喝酒。喝到半醉,肚子填饱后才起身离开。带着微醺返家。
        半路上,他突然注意到一个女人走在前头。他渐渐接近她,恍若置身在白日梦之中。
        我是刑警,退休刑警。既不是色魔,也不是歹徒。我只是想警告她,身为女人,孤身走夜路是很危险的,千万要小心。当然,我也想确认那个女人,是不是那家伙。
        于是,那天他又靠近了走在前面的女人……
        03
        灯光照在女人的脸上。
        拿手术刀的手颤抖起来。
        “医生,您没事吧?”护士忧心忡忡地问,用毛巾帮他檫掉额头上的汗水。
        “嗯,没事。”
        只是喝了点酒而已。昨天遇到大学时代的好友,一直聊到深夜。兴之所至,不知不觉间,一整瓶威士忌就灌下了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没问题。这事儿当然不能对护士说。睡眠不足之类的,也没必要提起。
        躺在手术台上的女人三十五岁,名叫饭冢良子,住在彦根市。虽然病例上是这么写的,但她看起来要年轻得多。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女病人,只要瞅瞅肌肤的光泽、弹性、颜色等,就能大致推断出年龄。
        “您想做什么呢?”
        女人第一次来诊疗室的时候,显得有点惴惴不安,试探性地打量着室内。
        “我想整形。”女人低头答道。
        虽然算不上美女,但她的风韵,足以让男人心旌荡漾。保持这个样子就不错啊。
        “具体要整哪里?”
        “眼睛和鼻子。”
        “眼睛?”
        “请给我割个双眼皮。”
        “但对您来说,单眼皮不是更有日本味儿吗?太可惜了呀,您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和风美人。”
        “可我不喜欢。我讨厌自己这张脸。”
        “唔。”
        “我还想把鼻子弄得更挺些。”
        “您的鼻梁已经很高了啊。”
        “可我不喜欢。”女人几乎就要哭出来了,“我离了婚,希望能开始全新的人生……”
        “原来如此。”世上有这种人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
        “我有钱付手术费,这点您不用担心。”
        女人打开黑色手提包,取出钱包,拿出一叠对折起来的万元钞票展开,粗略估计,大概有三、四十张吧。
        “您知道保险无法使用吧?因为是美容整形手术。”
        “对,我知道。无论如何,拜托您了。”女人深鞠一躬。
        “要是住院的话,费用就会……”
        女人将只光投向墙上的挂钟,就快到下午五点了。女人的眼睛微微发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那就做吧。”这句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女人抬起头,感激地看着他:“拜托了。”
        手在颤抖。脑袋像灌了铅一样重。唉,都怪自己贪杯了。
        手术台上的女人双眼紧闭,仿佛睡着了一样。把单眼皮割成双眼皮,让鼻梁更挺……
        手术的结果和担心的一样。住院一周后,女人出院了。
        他知道,女人早晚会发现手术失败的事情,他想象着女人在眼睛消肿后,跑来大吵大闹的情形,闷闷不乐。
        04
        上午十点三十分,在严肃的气氛中,专供被告通行的门打开了,两名身穿制服的看守,领着被告上庭。被告就像被埋没在这两名魁梧壮硕的男子之间似的。
        变幻无常,把警察耍得团团转……
        受媒体委托,几名插图画家摊开素描本,用铅笔勾勒着被告的模样。被告被带到庭上,背对着旁听席坐下。台下发出一阵骚动。
        “被告上前答话。”法官说。两名看守搀着被告,站到被告席上。
        姓名?
        出生日期?
        职业?
        住所?
        籍贯?
        被告的声音虽小,回答却十分流畅。
        然后,身材高大的检察官,从检察官席上站起来。
        如此这般从形式上确认了,席上系被告本人无误之后,一名身材髙大的男子,从检察官席上站起来。
        检察官目光凌厉地看了看被告,轻咳一声,视线落在手中的资料上。检查官开始朗读起诉书。
        “长久以来,被告人……”
        略有点高亢且变调的嗓音,在法庭内回荡。一开始的骚动平息下去,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
        ……


      3楼2017-05-10 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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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啊,真累。”友竹智惠子长叹一声,转了转脑袋。
          “我已经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我这个人之前是话痨,不让我说话,会把我憋疯的。逃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习惯了管住自己的嘴巴。现在,沉默是我保护自己的武器。”
          友竹智惠子想着,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你没有考虑过,继续读书吗?没钱的话,可以申请奖学金啊,解决的办法有很多。”
          “我没想过。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就拿定主意,要去工作了。班主任老师知道后,连连叹息‘太可惜了啊,你去工作太可惜了。’”
          “你学习成绩不错吧?”
          “在班上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这样的学生,说自己不想上高中了,班主任老师听了,一定很痛心。”
          “当时的高中升学率如何?”
          “大概百分之九十五吧。比现在低,但绝大部分人都能升学。我向老师说明了,我家中的困难情况——家中只有我和外婆两人,靠外婆的退休金勉强度日。”
          “你外婆在你升学的问题上,究竟有什么看法?”
          “外婆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着说‘对不起我’。还说,我母亲当年学习成绩也很好,但当时没让她继续升学。本来打算供我把书读完,结果却无能为力,实在太可怜了。”
          “你最后还是升学了吧?”
          “我本想去读实用性更强的商业高中,但高昂的学费,让我望而却步。我也可以一边打工,一边读普通高中的夜间部,但夜间部要四年才能毕业。正当我忧烦不已的时候,班主任老师亲自上我家问外婆:‘如果不用交学费的话,智惠子是不是就可以继续读书了?’”
          “你们没有想到,还有‘私立高中’这条路可以走吧?”
          “是的。我听了也大吃一惊。”
          “桐生悠学馆高中。现在是相当有名的学校吧?”
          “我读书那会儿,它可以说是差等生收容所。不过,新上任的理事长,为了提髙升学成绩,引进了免费生制度——就是将优秀的学生选拔出来,组成一个特殊班。因为聪明的孩子,都会去公立名校,为了争夺生源,学校不仅免除了优等生的学费,还每个月向他们发放一定的奖学金。听说这个消息后,老师把我推荐了上去。”
          “你的外婆有何反应?”
          “外婆喜极而泣。我也很高兴。”
          “但是,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吧?”
          “嗯。不错。”友竹智惠子长叹一声,伸手拿杯子时,手在微微颤抖。
          03
          友竹智惠子是桐生悠学馆髙中特快八班的第一期学生。学校不仅免除了她的学费,每个月还给她两万日元奖学金。虽然招生宣传中说,这个班由三十名尖子生组成,但因为学校的声誉实在太差,很少有学生自愿入读。
          智惠子很高兴自己能够升入高中。她打算继续学习,努力考入大学。国立群马大学的工学部,就在桐生市内,她小时候经常骑自行车,去大学校园里玩耍。大政时代到昭和初期修建的同窗会纪念馆,风雅别致,她憧憬着能在这样的地方读书学习。
          她刚好念的是理科,如果能考进这里,每天从家里步行来上学就可以了。如果在大学里,也可能拿到奖学金,再找个地方打工,就可以减轻外婆的负担了。
          可是,高中那个班问题多多。学校是首次设置特快班,还没有经验。优秀教师稀缺,课程安排拙劣,学生的水平也不高。智惠子的两个成绩中下的扨中校友,很不幸地也在这个班上。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从一开始就很轻松。当然,她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特快班成败与否,只有通过首批毕业生的髙考成绩来检验。只要有一人考上知名的国立大学,学校就可以在招生时大肆宣扬,吸引更多的优秀生源,从而实现良性循环,逐步提升学校的档次。
          不过,万事开头难。成功总是在不断失败、改良之后才能获得。
          校园生活十分乏味,可以说是无聊透顶。学校不许特快班的学生,参加俱乐部的活动,严令他们不能同别班同学接触,交流仅限于班级内部。特快班仿佛从高中一年级隔离出来了似的。
          智惠子算不上漂亮,但身体发育得比同年级的学生早,所以,吸引了不少男生的目光。用她自己的话说,自从走进校门起,靠动物本能生存的低素质人群,就不停地骚扰她,让她在学校里一刻也不得安生。班上男女比例是二比―,女生较少,她自然遭到别的女生嫉妒,孤立无援。但她心中一直抱有一个坚定的目标,尽量不去理会外部的干扰。
          忍耐三年就能上大学了——这样的信念支撑着她。
          高二暑假的时候,外婆松过世了,智惠子的人生计划,被彻底打乱,命运也迎来了重大的转折。


        5楼2017-05-10 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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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你外婆还不老吧?”
            “已经七十二岁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我正在房间里学习。当时我的成绩还说得过去,但已经下降到班上的第三名了。因为放学后,我得去外公以前上班的酒厂打工——我想尽量补贴点家用。外婆劝我不必这样做,可我没听她的话。我不想当个吃闲饭的。”
            “你是去酒厂干体力活儿?”
            “不是搬运之类的工作,而是在酒厂的门事店卖酒。要干到晚上八点。尽管工钱不多,但提供晚餐,我觉得还算挺值。但一天忙下来,确实太累了。我一到家,倒头便睡,没有时间学习,但我的成绩,依然保持在前三名。我是不是很勤奋呢?”
            “暑假期间外婆过世了?”
            “那天,我刚好不用去打工,留在家里学习。我发现厨房里的煤气一直燃着,觉得很奇怪,叫外婆也没有回应。于是,我立刻关掉火,走到后院。那里有一小片菜地,种着茄子、西红柿、黄瓜等,足够我俩吃了。”
            “你外婆怎么了?”
            “外婆趴在种黄瓜的那片地上。她平常从不生病,身体健康得很,但我一看就知道,她已经死了。我无法相信。我以为外婆只是在故意吓我,因为她最喜欢开玩笑了,所以,我告诉自己,事情绝对是这样的……”智惠子用指尖抹去眼泪。
            “你当时肯定不知所措吧?”
            “我没有时间不知所措。我忽然感觉空落落的,明明只是外婆的人生走到了尽头。但似乎我的人生,就此也要终结了,我拿起外婆的手,确认是否还有脉搏。我想将外婆的遗体运走,但太重了,我搬不动。我那时身高不足一米五,体重只有四十公斤上下。我发现,人死之后,会突然沉重很多,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那个时候?……”
            “你傻啊?就是那个时候啊——我犯案的时候。”智惠子不耐烦地笑了。〉
            “不好意思,请继续说。”
            “我将外婆拖进了屋里。我是下意识地,得出‘尸体很重’的结论的吧。我好不容易,才把外婆放在厨房的地板上,累得筋疲力尽,然后,突然发起疯来——最初是歇斯底里地大笑,继而放声痛哭,最后嘿嘿傻笑。邻居觉察到了异样,来我家查看,外婆去世的消息,便在街坊邻里迅速传开了。”
            “葬礼的情况如何?”
            “办得同外公去世时一样匆忙,我想不起来太多的情况,只记得两个姨妈,都来筹备葬礼了。”
            “外婆去世后,亲人们是否召开过家庭会议,商讨你今后的生活和出路?”
            “喂,当然。两个姨妈都是外婆的亲女儿,我是她们的外甥女,她们似乎讨论过,由谁来领养我的问题。”
            “你母亲那边还是消息全无?……”
            “因为没有联系方式啊。电话、具体住所都不清楚。”
            “两个姨妈最终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们也有自己的家庭。大姨妈住在前桥,有两个分别读高中一宇级和二年级的儿子。我不喜欢那两个兄弟,跟他们住的话,不知道这两个小阿飞会怎样欺负我。小姨妈住在琦玉的熊谷,有一个即将面临中考的女儿,她希望我能当她女儿的家庭教师。我也不喜欢那个表妹。我对两个姨妈说,我谁家都不想去,就想留在这里,一个人生活。我不能转学,毕竟费尽周折,才读上了特快班……然而,问题是我还没有成年。无论我有多么坚强,姨妈们都不同意,让我一个高二女生,独自住一座房子,因为太危险了……”
            “奇迹出现了吗?”
            “不知道能不能叫奇迹。从某种意义上,更像是地狱之门朝我打开了……”智惠子淡淡一笑。
            “葬礼那天,两个姨妈暂且留宿我家,打算第二天再同我谈一次。就在这时,我的母亲回来了。”
            05
            “我回来了。”随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玄关玻璃门被嘎吱嘎吱地拉开了。
            客厅里总共坐着四个人:智惠子,智惠子的两个姨妈,还有表妹。四个人面面相觑,但两个姨妈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视线。
            客厅的拉门被打开,进屋的女人,正是智惠子的母亲清子。
            “哎呀,你们也来啦?”
            清子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身体曲线凸显。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香水味,与葬礼刚结束的氛围极不相称。
            清子的目光捕捉到了智惠子,然后,投向临时搭起的供桌。当看见黑相框中母亲的遗像时,清子不由得发出一阵呻吟。
            “哦,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清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遗像前,瘫坐下去。
            “清子,我老早就想找你了,但苦于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对不起,姐姐。我前两天梦到母亲,预感发生了什么事,就想回来看看……”清子用手绢蒙住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清子姐姐,你把自己的孩子硬塞给母亲,这可是不孝哦!……”小姨妈没能忍住,怒斥清子道。
            “哎呀,肝火别这么旺嘛,一定是母亲的灵魂,把清子叫回来的——只能这么解释。”大姨妈对着母亲的遗像,双手合十道。她可能是在感谢佛祖,一个问题终于解决了。
            这当然是指智惠子如何处理的问题,既然智惠子的母亲回来了,那照顾外甥女的义务,自然就不用落在自己身上了——大姨妈一定是如此盘算的。
            “清子,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做事?过得还好吧?”大姨妈轻声问抽抽搭搭的清子。
            “对不起,我尽给大家添麻烦。”清子就地转身,对在场的四人鞠躬道。
            “清子姐,你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智惠子哦!”小姨妈还是压不住怒火,”你知道智惠子上高中了吧?她凭自己的能力,获得了奖学金。”
            “嗯,我从姐姐那里听说了。”说着,清子才将目光投向智惠子,”对不起。”她说着低下了头,“妈妈这次回来,可能是应了外婆冥冥之中的召唤吧。我现在生活宽裕了很多,原本就打算跟外婆谈谈,把你接走。我不会再让你吃苦了。”清子凑到智惠子身边,紧握住她的双手,”智惠子,对不起。离开这儿,跟妈妈一起过吧。”
            母亲清子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智惠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一刻也没忘记母亲,但眼前的女人,跟她想象中的母亲相差太远。就算岁月在母亲的脸上刻下了皱纹,但这个女人,也同她朝思暮想的母亲判若两人。
            “你还在夜店做事?”大姨妈质问道。
            “我早就不在那儿干了。我现在是美容师。”
            “你住在什么地方?”智惠子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板桥区一个叫大山的地方。我在那儿开了一家小店。”
            “清子,你真的有能力照顾智惠子?”大姨妈问道。
            “嗯,不错。”
            “你让智惠子住哪儿?”
            “二楼有个房间,尽管很小,但智惠子可以在那儿学习。”
            “但有一个现实问题:智惠子还在这里的学校上课,不可能从东京那么远跑过来。”
            “转校就行了。”
            “说什么呢!好不容易才赢得奖学金,丢了太可惜了。”
            大姨妈又改变了主意:“智惠子跟我住前桥的话,就可以到桐生悠学馆髙中上课了。我可以照顾她到毕业。”
            智惠子只有两个选择:去有两个表兄弟的大姨妈家,或是转学去母亲小店的二楼。
            两个地方她都不想去,但如果非要选择的话,当然是跟母亲住。虽然眼前的母亲,已经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但到底是她有生以来,最思念的人啊。可是,她又非常想留在现在的学校,寄宿到大姨妈家的念头,始终未能打消。
            这时,小姨妈插话道:“智惠子的想法最重要,就让她自己决定吧。”
            因为智惠子不可能由自己领养了,小姨妈看上去松了口气,她的意见简洁明了。
            “说到底,就是看智惠子选学校,还是选妈妈。”
            小姨妈说得很直白,但智惠子的确必须在这两者间做出选择。母亲和两个姨妈,都注视着智惠子的反应。
            智惠子必须当场做出,人生中最重大的选择。当然,在以后的人生中,她还会被迫做很多艰难的选择。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智惠子下意识地揉搓着制服的下摆,紧咬着嘴唇,抬头说:“我想继续读书。”
            她想上大学。
            “这么说,智惠子是选择去大姨妈家了?”熊谷的小姨妈问。智惠子摇头。
            “那是跟妈妈走?”母亲重新打起精神。智惠子同样摇头。


          6楼2017-05-10 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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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
              唉,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
              “当时看是这样。后来,我又做了很多次‘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问题一次比一次严重,一次比一次复杂,一次比一次难以解决。我可能还要经受严峻的考验一一不,是一定会经受。你懂我在说什么吧?”
              “那你最后选择了母亲?……”
              “我只能如此。现实是,一个高二女生,不可能独自住在一座房子里,我需要监护人。”
              “你转校到东京去了?”
              “刚好碰到放暑假,很顺利就办好了手续。母亲在家里住了一周,同学校方面交涉。班主任老师查到东京的私立髙中,9月份举行插班考试,给我写了推荐信。”
              “你适应转学去的学校的校风吗?”
              “原来学校的校风就不好。我所在的班,就像被隔绝出的‘圣域’一样,我们就是一群受保护的动物。我转学去的是所女子高中,名义上,为升入国立大学的文科院系,设置了课程;但实际上,从没有人考上过国立大学,水平也非常低。我在家里自习的话,效率更高,但旷课就拿不到毕业证,而且没资格参加高考。”
              “你同母亲的生活如何?”
              “很快乐。虽然她把我扔给了外婆,自己跑掉了,但毕竟血浓于水,我怎么也恨不起来。”
              “她开了一家小店?”
              “是的。母亲起早贪黑地经营着那家美容院。我早上七点起床,五点放学,十二点睡觉。我同母亲只有晚上,才能见面。母亲开美容院的钱是借来的,为了还债,她拼了命地工作。但是,只要想到母亲,能够同我在一起,我就很安心。”
              “和你在‘桐生学园’的生活有什么不一样?”
              “我有零用钱了。只要说想买参考书,母亲就会给我钱。我经常去池袋①,因为学校就在池袋边上。上课相当无趣。我成绩好,老师都重视我,但那些家伙也没什么意思。我没有参加俱乐部,一放学就直接回家。都市生活充满了刺激,乡下长大的孩子进城后,自然会被染上都市的颜色,眼里尽是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①东京主要的商业及娱乐区.
              智惠子说着,抹了抹眼泪。
              “啊……你没事吧?”
              “我说得有点累了。你就这么想听,我这无聊的人生吗?”智惠子说着,就趴在了桌子上。
              07
              安冈留吉听友竹智惠子本人,讲述了她髙中时代的情况。即使在警察的审讯室,问及那个案子,智惠子也一如既往地保持缄默。安冈必须在拘留期限内让她认罪,以便提起诉讼,所以面对现状,不由得开始感到有点不安。
              “智惠子不想谈论那个案子,我只好通过与她闲聊,来促使她放松警惕。只要她习惯了交谈,就会自然而然地讲出来。据我多年的经验,保持缄默的嫌疑人,也不会排斥闲聊。对那些因为想不开,而走上犯罪道路的人,聊聊他们小时候的事情,问问他们母亲是什么样子,就会勾起他们美好的回忆。心情放松下来,嘴也就没那么硬了。我这种老刑警,经常用这一招。当然,也有嫌疑人一说到案子,就立刻又闭上嘴的,这些家伙相当难对付。”
              “智惠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基本上是个爱说话的女人。她十分擅长撒谎,乃至自己有时都区分不了真假。我努力寻找她话中的破绽,但她始终没有给我机会。一谈到案发前后的事,她就会谨慎地闭口不言。但撬开她的嘴,是我的工作,我只好从别处入手,于是,我把话题转移到她的童年时光上。说到动情之处,她就会数次流泪。我很理解她在‘桐生学园’,与外婆相伴的那段日子。她的经历中,的确有特别令人伤心的部分,我自然产生了同情,甚至有时也陪她垂泪。”
              “智惠子在东京的高中生活如何?”
              “她在班上交了朋友。她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但并非无药可救。对方也是个孤僻的孩子,两人志趣相投,立刻就成了好朋友,还在放学后,一同去池袋的游戏厅玩。她母亲对她放任自流,不管她什么时候回家,母亲都不会生气。但她自制力超强,六点就会回家,一个人做饭吃,然后开始学习。池袋之行刚好相当于放松休息。”
              “智惠子的母亲清子,将女儿扔给了自己母亲后,她在大东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同人私奔后,又被对方抛弃了。迫于生计,她又重操旧业,在池袋的俱乐部里做女招待,不久就又勾搭上一个男人,男人替她买了一套高级公寓。尽管这段关系,最后也无果而终,但作为分手费,清子得到了那套公寓。当时正值泡沫经济时代,清子将房子转手卖掉,然后又如法炮制,到别的俱乐部上班,找到另一个为她掏腰包的男人。如此循环往复,不停地积攒财富。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想去当美容师,于是,她一边去美容学校念书,一边在晚上继续做女招待。她脑子特别好使,可以说天生具备商业才能。她是男人喜欢的那种肉嘟嘟的女人……智惠子也继承了她的才能,或者说才智。这或许是清子吸引男人的魅力所在吧。”
              “她后来就有了自己的店?”
              “中间还经历了不少周折,但总之,店是到手了,她的心思也不再一味扑在赚钱上了。这时候,她想起了老家的父母和孩子,刚好又梦到了母亲,于是就突然想回去看看。清子觉得非常对不起母亲,后悔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她决定将女儿领走。当着姐姐妹妹的面,她也只能这么做。这里面,当然还有向女儿赎罪的意思。”
              “清子是否知道智惠子的成绩很好?”
              “当然。清子希望女儿能进一所好大学。如果是私立大学的话,只要去上辅导班,稍微用一下功,智惠子就能轻松地考取。但私立大学学费高昂,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智惠子决定去考国立大学。她的目标是当学校的老师,起码也要上茶水女子大学。那里离家也近。”
              “打乱这一人生规划的,是一场停学风波吧?”
              “不错。智惠子是无辜的。那个总跟她一起活动的孩子,在饰品店偷了东西,智惠子没有看到。当两人走出店门时,店员栏住她们。尽管智惠子什么也没有干,但看到同伴畏缩惊惧的样子,她决定与同伴共担责任。毕竟她只有这一个朋友。饰品店将这件事情通报了学校,学校下达了停学一周的处分。后来,智惠子的朋友承认,都是她一个人的错,与智惠子无关。”
              “清子是否相信女儿的清白?”
              “我认为清子是信任智惠子的。她在母亲面前说了实话,但如实告诉学校的话,反倒会被责备为什么撒谎,停学处分也不会取消。虽然清子负上连带责任,无可厚非,但这件事之后,智惠子学习的热情就降低了。”
              “她退学了?”
              “她不顾母亲的反对,向学校提出了退学申请。学校这下慌了,智惠子是有能力考上有名高校的尖子生,有她在,学校提高升学成绩才有指望……于是,学校转而好言挽留,但是,智惠子已无心上学。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智惠子哭了,一定是忧愤已久了吧。”
              “智惠子接下来怎么办?”
              “她从高中退学以后,开始准备大学入学资格考试。可是,一旦放松的弦,很难再次绷紧,她通过了资格考试,但也止步于此,她最终未能考上大学。用她自己的话说,她那时候的状态,接近于现在所说的‘枯竭综合征’。我发自内心地同情她,她苦笑着感谢了我。”
              “趁此机会,你有没有尝试,把话题往凶杀案的方向引?”
              “没有,还不到时候。我不能在这个地方顺水推舟,必须首先夯实彼此间的信任基础。只要我们能有内心的沟通,就不愁她不松口。”
              安冈留吉叹息一声。
              “可是,她看穿了我的图谋。我知道,那家伙最擅长察言观色。所以,很遗憾……”
              08
              “我觉得自己对不起安冈刑警。勤勤恳恳干了三十多年,最后却因为那个案子,而名誉扫地。我完全理解他有多么仇恨我友竹智惠子。
              “我的青春时代乏善可陈,但在审讯过程中,他却表现得感同身受。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很感激他,尽管他的真实目的,是诱我招供。”
              “他是真的同情我,即使只是出于工作的需要。”
              “如果你去了大姨妈家,那会怎么样呢?”
              “我人生的第一个选择,就是错误的,运气不好。倘若我去了前桥,或许就能进入群马大学教育系,现在应该已经走上教书育人的正道了吧。不过,我这个人很难说,或许即使去了前桥,最后照样也被证明是个错误。”
              “为什么?”
              “因为大姨妈家有两个臭名昭著的坏蛋。在我看来,我那两个表兄弟,都没安什么好心。大姨妈不在家的时候,不知道他们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来。也许我会被整得很惨,最后不得不从高中退学。其实,当时大表哥就已经退学了,整日游手好闲,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做什么。”
              智惠子伸手去拿水杯。
              “总之,我就是不走运。无论我选择哪条路,都没有好结果。在前进的道路上,我一次次地面临这种二选一的选择。向右还是向左?我犹疑不定。这就像是一场游戏,一场赌博,只是无论我做何选择,结果都不正确。我去前桥的话,结果可能比选择跟母亲走更糟。”
              “但你选择母亲,最后却不得不亡命天涯。这是事实吧?”
              ”唔,确实是这回事。可是,就算我去了前桥,最后可能也得逃命。我这种窝囊废,只能走上这条路。”
              智惠子自嘲似的笑了笑,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唔,我该从哪儿说起呢?首先谈哪一个选择呢?”
              “不如从重要的杀人场面开始谈吧。能不能说说,导致你逃亡十五年的那起案子呢?”
              “晤,关于那件事啊……”智惠子双臂抱胸,仰望着天花板,“我不愿去想。如果非逼着你说,你干过的事,你也不情愿吧?”
              “现在不是讨论我的时候。”
              智惠子沉默了……
              


            7楼2017-05-10 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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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
                友竹智惠子缓缓地睁开紧闭的眼睛,注视着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她的眼前飘着一层雾——不,那是男人抽烟吐出的烟幕。
                男人屡次请她抽烟,她都拒绝了……
                “怎么样?想说吗?……”安冈留吉问,智惠子漫不经心地琢磨,这是他的第几次提问。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今天是友竹智惠子被捕后的第七天。
                已经一周时间了啊……
                一开始她招了供,但很快又翻供,随后保持缄默,出乎意料地顽固。
                距离拘留期限还有差不多两周,时间绰绰有余。
                再过些时候,她就会焦躁,无法像现在这样对待嫌疑人。这是他基于以往的经验,做出的判断。他同难对付的嫌疑人打过交道,有九成都招供并遭到起诉的。
                剩下的只有一成——不,没有那么多,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在狡猾的嫌疑人当中,甚至有人会说是刑警逼供、强迫画押的。在律师的唆使下,他们坚称自己什么也没干。这些家伙会捏造事实,妄图脱罪,最后连自己都相信,那些谎言是真的。如果遇到串供,就更麻烦了。
                那么,眼前的这个嫌疑人呢?
                友竹智惠子,二十八岁。她杀死了跟自己毫不相干的男人。她跟被害人素不认识,没有杀人动机。证据有留在现场的驾驶证,和一根毛发,以及空威士忌酒杯、高尔夫比赛奖杯、玄关门把上的指纹。而且,她也没有凶案发生时间不在现场的证明。
                看到驾驶证后,安冈刑警和另一名年轻刑警——坂田良一,一齐迅速地赶到了友竹智惠子的公寓,在房间外,他们发现了一个筋疲力尽的女人。她就是友竹智惠子,穿着破旧的灰色女装,呼吸急促。
                当时他们还不知道,她只有二十八岁,从外表上看,她特别苍老。
                在安冈的警察生涯中,他特别看重给对手一个出其不意,趁对手未加防备时,突然发动袭击,对方就会动摇,从而将真实的感情全部暴露出来。
                安冈静静地靠近智惠子,从她背后冷不防地说道:“友竹智惠子吗?我们是警察。”
                智惠子全身剧烈颤抖起来,手中的超市购物袋,倏地落到了脚边,在水泥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打碎了。
                安冈觉得她已经动摇了。这家伙很古怪,就像刚杀完人回来一样。
                “刚才手忙脚乱的。”智惠子瑟瑟地说,将购物袋拾起来,“啊,蛋都打烂了!”那听上去就像在惨叫,声音中透露出情绪的波动,“怎么办呀?刚买来的。到底该怎么办呀?”她向安冈投来求助的目光,眼里噙着泪水,“都怪你突然跟我讲话!”
                “对不起。我没想到把你吓了一跳。”安冈刑警瞟了一眼坂田刑警,苦笑道。那些蛋似乎是抢购来的特价品。
                女人捡起装鸡蛋的塑料盒,拿到过道的灯下查看。盒子里的十个蛋,至少有六个壳破了,蛋黄都流了出来。
                “怎么办呀?你得赔我!”智惠子失去了理智,泪水涟涟地望着安冈刑警。她突如其来的愤怒,让安冈有些措手不及。
                “是你自己失手打烂的。”安冈争辩着说,尽管没有明说是对方的责任,却暗示了自己不会赔偿。
                “有人要杀我。”智惠子悲痛地说,当场蹲了下去。
                安冈在漫长的刑警生涯中,已经渐渐掌握了凶手的心理。在犯下杀人这样的重罪之后,难免会有短暂的精神失常,导致反应过激。提出完全不相干的话题,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
                “有人要杀你?……怪不得你会这么激动。”安冈说。
              “真的有人要杀我。”
                “唔,是谁呢?”
                “就是那个人。所以我……”
                智惠子将衬衫下摆撩起来,掀开内衣,露出背上一个乌青的痣一样的痕迹。类似的痕迹,身体别处也有,而那些红黑色的小圆点,似乎是烟头杵在身上形成的。此时此地,她的这一举动太反常了。
                “我丈夫经常虐待我。所以我……”
                “你丈夫?”
                “嗯?”智惠子猛然回过神,眨巴着眼睛问,“您刚才说什么?”
                “要杀你的人是你丈夫?”
                安冈刑警话音刚落,室内就传出了电话声。
                “是……是那个人打来的。”智惠子怯生生地低声喃喃说道,并对安冈说了句“稍等”,然后进了屋。
                坂田刑警连忙一脚伸进门缝里,让她无法关门。但她原本就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径直就朝电话走去。
                “是老公啊?……啊,对不起,刚才有人来找我。”安冈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声音,“一个小时后回来……不麻烦……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智惠子战战兢兢地答道。放下听筒,她瘫坐在地,双手盖在脸上。
                “友竹小姐,你没事吧?”安冈刑警问她,智惠子抬起泪眼婆娑、痛苦扭曲的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这就去警察署,什么都说出来。”
                安冈还没提出,要将她带回警察署协助调查,情况却起了出乎意料的变化。
                不管原因如何,友竹智惠子主动提出,要去警察署接受调查,这让安冈放下心来,他以为这个案子,很快就会解决。
                凶杀案发生在狭山市的一座公寓楼内。9月15日下午六点半刚过,狭山东警察署接到报案,称距离西武新宿线狭山市站,步行不过数分钟的公寓楼的一个房间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报案人声音低沉,听不出是男是女。
                现场是狭山GRANA MAISON公寓楼的605室,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区中,这座已经落成十年的六层建筑,显得还是那样的整洁雅致。
                安冈刑警同其他警员一起赶到现场,发现605室大门紧闭,名牌上写着“林田”二字。按下门铃,无人应答。为谨慎起见,安冈又敲了敲门,转动门把,门没有上锁。
                “林田先生在家吗?”他又询问了一句,然后才推开门。
                厨房里亮着灯,一个男人趴在地板上,明显已经死了。当时即将七点。
                报案人据说是同一层的住户,但向各家确认后,发现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莫非报案人就是凶手本人?……这种贼喊捉贼的例子屡见不鲜,很可能这次也不例外。
                被害人是金融业者林田浩之,四十三岁,模样与衬衫口袋里驾驶证上的照片一致。林田的妻子亮子,二十八岁,是西武线所泽站附近,一家小酒吧的老板娘,除周日外,每天上班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到凌晨零点。亮子接到消息后,乘出租车赶回家,一看到面目全非的丈夫,顿时放声痛哭。
                负责验尸的医生推断,林田的死因,是后脑勺遭到击打,而造成的脑挫伤。尸体被运去解剖后,鉴定班对房间进行了彻底搜査。
                在客厅的地毯上,发现了一个打开的红黑色皮夹,里面的驾驶证上,贴着一个二十八岁女人的照片,典型的日本人的脸,单眼皮,算不上美女,但很有肉感,是男人喜欢的类型。女人名叫友竹智惠子。
                审讯室里,安冈刑警坐在友竹智惠子的对面。
                当时她在公寓楼里六神无主,主动提出去警察署接受调查,现在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不过,她仍然在挂念丈夫,数次问安冈刑警“有没有同那个人联系上”。
                安冈向友竹智惠子出示了在现场发现的驾驶证,她露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东西怎么会落在那儿?老早就丢了,我正打算去补办呢。”
                “你同被害人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你杀了素不相识的人?”
                “是的。”
                “是为了盗取財物?”
                “不。我的目的,就是要杀死他。”
                “杀死素未谋面的人?”
                “我虽然跟这个人素未谋面,但我认识这个人的夫人。”
                “你同死者的妻子是什么关系?”
                “过去同在一个地方上班。在池袋的俱乐部,我同她共事了半年左右。后来,听说她同客人结婚了,但我不知道是谁。”
                “你是第一次见到被你杀害的林田浩之?”
                “我见过他的照片,但今晚的确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然后,你就杀了他?”
                “我就是抱着这个目的去的,但他很强壮,我起初还以为杀不了他。但那家伙见我是女人,放松了戒备,于是我瞅准时机,猛击他的脑袋。”
                “你是用什么东西打的?”
                “威士忌酒瓶。”
                “酒瓶放在什么地方?”
                “桌子上。”
                “你们从未谋面,他为什么会答应见你?”
                “是林田先生的夫人介绍的。我是人寿保险推销员,我向他表明了来意,他就开门了。”
                原来如此,保险销售员登门拜访客户,是常有之事。趁对方不备,用酒瓶发动袭击。案情就是这样吧。
                逐渐平静下来的友竹智惠子,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刑警:“你们为什么这么快就找到我了?”
                “有人报案说,公寓房里死了人。你离开房间的时候,是不是没有锁门?”
                “我没带钥匙,锁不了门。”
                “我们赶到现场,发现你遗留的驾驶证。”
                “报案的是公寓楼里的人?”
                “不清楚。问过了公寓楼里的住户,但没有找到报案人。是怕受到牵连吧?”
                这时,友竹智惠子猛地抬起头:“啊,那人难道是……”
                “是谁?”
                “林田先生的夫人,就是她委托我行凶的。”
                惊人的逆转。
                据友竹智惠子称:委托她行凶的,是被害人林田浩之的夫人亮子。林田亮子被立即带到警察署接受讯问。她同友竹智惠子不同,五官端正,模样秀丽。因为工作的关系,她浓妆艳抹,穿着高档衣服。审讯室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香水味。
                “笑话!……我为什么要委托她杀害丈夫?……为了骗保?……丈夫死了,我也只能拿到五千万日元。按照现在的标准,这笔钱也算不了什么吧?房子的贷款用强制加入的团体保险就能还清。”
                “你认识友竹智惠子吗?”
                “嗯,这我不否认。过去,我们一起在池袋的俱乐部里上过班,最近我才知道,她也住在狭山市内,于是我就同她取得了联系。我们在所泽的咖啡店里聊保险的时候,她说我丈夫的保费太低,应该提升保额,我接受了她的建议。我怎么会委托她去杀死我丈夫呢?即使我想杀人,也会去找专业的杀手——唔,我是说如果——但这种杀手,只存在于电视剧和小说中吧。”
                林田亮子突遭丧夫之痛,憔悴不堪,但一听到自己被怀疑买凶杀人,立刻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友竹小姐真的说,是我委托她杀人的?”她怒不可遏,摇头道,“我真冤枉啊!”
                “你见过友竹智惠子吗?”
                “见是见过,但是,是对方提议见面的。”
                “为什么事见面?”
                “我说过了啊,就是为了推销她的保险。我说我丈夫有糖尿病,很难买到保险。她说,可以使些手段办下来。说着说着,我们就聊到了彼此的家庭。她说她受到丈夫的虐待。”
                “你同情友竹智惠子吗?”
                “嗯,我觉得她很可怜。”
                “友竹智惠子见过你丈夫吗?”
                “应该没有。”
                “听说你的丈夫,是你上过班的那家夜店的客人?”
                “我们是在池袋的俱乐部认识的。结婚以后,丈夫出钱,让我在所泽开了一家小酒吧。”
                “您丈夫做什么工作?”
                “他是做金融的。身体不好后,大多数时间都留在家里,向部下发号施令。”
                “可是,友竹小姐也做过女招待,可能见过你丈夫。”
                “我后来又去了别的店,并在那里认识我丈夫,跟友竹小姐上班的那个店没有关系。”
                “那友竹小姐与你丈夫素未谋面,为什么要杀死他呢?”
                “这我怎么知道!”林田亮子忽然用力摇头。
                “既然友竹智惠子的驾驶证,落在了你的公寓里,那你们见面的地点,应该就是在客厅吧?”
                “我刚才说过了。我们是在所泽的咖啡店里见面的。”
                友竹智惠子听安冈刑警转述了林田亮子的话,难以置信似的用右手猛敲了桌子一下。放在刑警这一头的烟灰缸弹了起来,烟灰撒得到处都是。
                “她在撒谎!”智惠子气得涨红了脸,“明明就是她提出的要求!我只是同她商谈保险的事,压根儿没提杀人。”
                “林田小姐没有杀死自己丈夫的动机。”
                “我也没有杀死不认识的人的动机。杀了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8楼2017-05-10 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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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设你所言属实,那你一定在期待杀人之后,得到某种回报。你想要多少报酬?”
                  没有动机就无法锁定凶手,但友竹智惠子慌乱中,将驾驶证遗落在现场,立即遭到警察的怀疑。倘若没有那本驾驶证,友竹智惠子的罪行,可能不会这么早就暴露出来。
                  安冈刑警断定,友竹智惠子不可能一直撒谎下去。在他看来,她的话支离破碎,漏洞百出。
                  “能不能让我同林田亮子说话?”友竹智惠子用渴望的眼神望着刑警,“只要我们能当面对质,您对我的误解就会消除。”
                  “你是嫌疑人,我不可能放了你,更不可能把她叫到审讯室来同你说话。”
                  “请您务必通融一下。”
                  “不行就是不行。”安冈刑警断然拒绝道,“话说回来,你承认是你杀死林田浩之的,对吧?……威士忌酒瓶上,留下了你的指纹。”
                  “这我不清楚。”智惠子执拗地摇头道,这句“不清楚”成了智惠子大翻供的开端,“我没有杀死林田先生,威士忌酒瓶上的指纹,是我倒酒的时候弄上去的。”
                  “那奖杯呢?那上面也有你的指纹。”
                  “奖杯是我……”智惠子欲言又止,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安冈刑警和坂田良一刑警,决定前往友竹洋司的公司了解情况。来到那家距离狭山市站不远的房地产公司后,安冈他们被领入店铺里面的接待室。
                  友竹洋司三十四岁,脸上棱角分明,目光睿智柔和。他担任社长的房地产公司,是他父亲创建的。三年前,父母在海外旅行时,遭遇交通事故身亡,于是他便继承了家业。
                  看他健壮的体格,安冈猜,他在大学时代,应该是橄榄球俱乐部的会员。果不其然,橄榄球和球棒俱乐部的集体照,陈列在橱柜里——他一定十分珍惜那段回忆。
                  “我妻子这次犯大错了。”友竹洋司深鞠一躬,请安冈他们坐到看似价值不菲的皮沙发上。
                  主动提出回警察署协助调査时,友竹智惠子表现得十分惧怕丈夫,但那可以解释为:是杀人后的某种歇斯底里状态。
                  安冈无法相信,面前这个男人,会使用家庭暴力。他是在外面友善和睦、在家里动辄施暴的男人?怎么可能?
                  来到这儿之前,他通过到处走访,打听到友竹洋司的一些情况,受访者几乎众口―词地称赞他是“给人良好印象的青年实业家”。
                  据说,他在附近的几个车站前都有店铺,并管理着众多的公寓楼和停车场。从公寓内部的装修,就能窥见他的家底有多殷实。然而,他的妻子智惠子,为什么那么寒酸呢?安冈想起了智惠子拿着的超市购物袋里的特价鸡蛋。
                  “我没有监督到位,没有及时察觉妻子的不满,我现在十分后悔。”
                  “这么说,你认为你妻子真的杀了人?”
                  “我妻子情绪不稳定,得了所谓的‘躁郁症’。上一秒还有说有笑,下一秒就消沉低迷,感情起伏剧烈。”
                  “你认为人就是她杀的?”安冈刑警追问他。
                  “我不相信妻子是凶手。不,准确地说,是我不想相信她是凶手。我很想同妻子见上一面,亲口听她把话说清楚。”
                  “你妻子拒绝同你见面。”
                  实际上,丈夫已经数次提出与她见面的申请,但智惠子完全没有反应。
                  “为什么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友竹洋司微微瘪嘴。
                  “你有没有对妻子使用暴力?”安冈直言不讳地问他。
                  “暴力?……什么暴力?”
                  “家庭暴力。”
                  “啊?……怎么可能!”友竹洋司豪爽地大笑起来,“你说我使用家庭暴力?”
                  “不对吗?”
                  “不可能。我是疼爱妻子还来不及呢。”
                  “你这么有钱,却还让爱妻上班?”
                  “干保险推销员的工作,是因为她喜欢才做的。我觉得,让她整天憋在家里不好,所以没有反对。但那种工作非常辛苦,很难拉到客户投保。”
                  “你妻子打扮得很朴素啊。”安冈步步紧逼。
                  “我们家崇尚的就是节俭踏实。我生意的状况时好时坏,家里不能过得很奢侈。一且经济不景气,公司不知什么时候就倒闭了。”
                  “你同你妻子是在哪里认识的?”
                  “池袋的俱乐部。她是女招待,我是客人。开始交往之后,我就让她从那一行跳出来了。”
                  “原来如此。谢谢你的配合。”
                  “她如果说想见我,我随时都可以去警察署。倘若我妻子就是凶手,公司的声誉肯定会蒙受巨大损失的。但我坚信,妻子是无辜的,她不会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来。”
                  友竹洋司说要请律师,但智惠子固执地拒绝了。安冈刑警对友竹洋司的印象并不坏,相反地还特别好。
                  10
                  室内灯的光芒直射在友竹智惠子的脸上。她背靠钢管折叠椅,望着灯光照不到的昏暗的天花板。明亮的灯光,让她眼睛直眨,她稍稍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恢复了几分镇定。
                  “那时我认为自己做出了人生最重大的决定。”智惠子缓缓开口道,“唔,人生究竟要做多少次决定呢?每一次都比前一次重大。就像是虽然抗生素杀死了病菌,但能抵抗抗生素的病菌,又会产生一样。我的人生之中,重大决定接连不断,难度也越来越大。我一次次被迫做出艰难的选择。”
                  智惠子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自嘲的微笑,然后她停下来,歇了口气。或许是口干了吧,她伸手拿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水,用舌尖轻轻濡湿嘴唇。
                  “人生最重大的决定?……”
                  “是的。那时我又被迫做出,人生最重大的决定。即使我一直待在这里,否认罪行,他们也会以杀人罪起诉我,把我送上法庭。”
                  “但实际上就是你干的,对不对?”
                  友竹智惠子沉默片刻,给出一个简洁的回答:“这个话题太沉重,现在我不想谈。”
                  “同你攻击林田浩之后,做出逃跑的决定相比,哪个更重大?”
                  “对我来说,逃亡是更重大的决定。考虑到随后漫长的十五年,难道不是吗?”
                  “难道你没有意识到,逃亡是几乎没有出路的吗?”
                  “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失败——不,是完全不可能成功。但是,即便只有不足百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赌上一把。为了获得自由,我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获得自由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找那家伙报仇。”
                  “那家伙?……”
                  “不错,你应该心里有数吧?就是陷害我的林田亮子……”
                  “有警察看守,你逃得掉吗?”
                  “我必须逃掉。这的确十分困难,成功的可能性,或许不足万分之一。”
                  友竹智惠子闭上眼睛,回忆着往事。
                  “我第一个念头是,从厕所窗户里逃出去,我听新闻报道过,有嫌疑人想从警察署的厕所里逃跑,但我没有那么傻。窗户上都是铁栅栏,只有老鼠那么小的东西,才能钻出去。而且……”
                  “还有什么脱逃的方法?”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看过不少推理小说的。虽然很早之前,就有许多逃狱故事,但全都荒诞无稽,根本不可能实现。拘留室里有铁窗,就算看守忘记了上锁,拘留室外的拘留所,肯定也上了锁。就算两道门锁都突破了,接下来的困难更大。从警察署往外走,得躲过多少双警察的眼睛啊?装作来办理证件的普通人,也是白搭——我穿着拖鞋和宽大的衣服,必定会惹人注目。何况,门口还有站岗的警察。思考从警察署脱逃的方法,只是浪费时间。”
                  “偶尔也有从警车中逃跑的嫌疑人吧?”
                  “那是刚抓住嫌疑人,押往警察署的途中发生的吧?巡逻的警车,一般只配两个警察,一个警察开车,另一个警察不可能同时从左右两边押住嫌疑人,嫌疑人这时只要瞅准空当,就能逃掉。这是可能的吧?……不过,押送的时候,嫌疑人肯定被戴上了手铐,逃脱的机会只有百万分之一。即使逃掉了,也很快会被抓回来……这些人大多数是盗窃犯,行动敏捷,思考周全。”
                  “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想来想去,机会全都十分渺茫,所以干脆放弃了。我被绝望感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什么都不想做,既没有食欲,也没有力气。每天从早到晚,审讯都没断过。我觉得安冈刑警也开始急躁起来。”
                  “你老老实实认罪服刑的话,可能用不了十五年就出狱了。”
                  “这种话就别说了吧,只是马后炮而已。当时我脑子想的,只有否认罪行。”


                9楼2017-05-10 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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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1995年9月27日,距拘留期限仅剩十天,酷暑难当。那天审讯开始后,友竹智惠子依旧保持沉默。和前些日子一样,她不排斥闲聊,可一旦触及关键问题,即那个案子,她就会立刻闭嘴。
                    几天以前,她开始绝食,只在必要时喝点水。
                    午饭时间,审讯暂时中止,安冈刑警叫外卖,送来一份猪排盖饭,在自己的桌上匆匆吃完。一杯暖茶灌入胃中后,他突然觉得非常恶心。
                    “你吃东西放慢点吧,细嚼慢咽。像你那样,风卷残云一般,对身体可不好。小心脂肪哦。”
                    妻子总是这样告诫安冈,但警察这种工作,根本容不下“悠闲”二字。最近他特别忙,睡眠不足,精神困倦,想打个盹儿却睡不着。他已一连几天没有回家了,澡也没有洗。
                    猪排里的脂肪对身体不好。味道甜甜腻腻的,他感觉很怪,就要吐了。他赶紧从同事那里要了胃药吃。
                    下午一点,他进入审讯室,坐到友竹智惠子面前时,她嘟哝了几句话。
                    “嗯,你刚才说什么?”智惠子盯着安冈。
                    “对不起,我走神了。”
                    安冈按住胸口,想要止住恶心的感觉,但此举就像是摁下了开关似的,未消化的猪排涌到喉咙,他不由得又想吐了,鼻子眉毛挤到了一块儿。他连忙咕嘟咕嘟灌下几大口温茶,把上涌的酸液,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是我……”
                    “你怎么了?”
                    “是我干的,是我杀的林田浩之先生。”
                    “终于招了!”安冈想。“总算不负我跟她耗这么久。”恶心的感觉也忽然消退,“只要拿到她的证词,就能提起诉讼,这个棘手的案子,总算有了个交代。”
                    房间角落里,坂田良一刑警兴奋地看着安冈和嫌疑人。
                    安冈静静地坐在友竹智惠子面前,与她神情呆滞的视线相交。
                    “还不能大意,或许她只是让我空欢喜一场。我笑的时候,她心底可能在讥讽我是笨蛋。”
                    安冈面无表情,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
                    智惠子的眼睛有点浑浊,就像死鱼似的。安冈回想起小时候,放学途中从桥上看到的情形——河面上漂着一条露出白肚子的死鱼,身体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状,摇摇晃晃地沿河而下,那时的自己,觉得死鱼应该是附近水田中的农药流入了河中所导致。
                    死鱼。
                    浑浊的眼睛。
                    不自然扭曲的尸体。
                    ……
                    当安冈察觉自己的身体,也变得有点扭曲的时候,智惠子已经闭上了眼睛。
                    正当安冈怀疑自己是不是身体欠佳时,智惠子的脑袋猛然下垂,上半身顺擁倒,头撞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就像是石头砸到了桌上一样。安冈慌忙起身,坐着的椅子被推翻了,呕啷一声倒在地上。
                    “喂,友竹,你怎么了?”他绕到智惠子身后,摇晃着她肉感十足的后背,但智惠子没有苏醒。
                    知道智惠子不是在演戏。坂田刑警也惊慌失措地跑过来。
                    智惠子已经连续几天绝食,只靠喝水度日,再者,从早到晚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被接连不断地质问“是不是你干的”,紧绷的神经终于崩溃。如果换作是自己,可能早就晕倒了吧,安冈想,本以为只有采取疲劳战术,才能逼她招供,但如今感觉更像是在折腾自己。
                    会不会做得太过分,适得其反了呢?
                    安冈又想吐了。虽然想吐,但显然不能吐在这里。安冈和坂田联合一起,将智惠子送到警察署的休息室,让她躺在床上,并叫来了熟悉医疗知识的交通课女职员,査看她的状况。
                    智惠子的脉搏异常微弱。事态危急,不容耽搁,安冈他们叫来救护车,立即将智惠子送往狭山市市内的急救指定医院——赤心狭山东医院。
                    诊断的结果,是低血糖造成的意识障碍,需要静养几天。安冈隐隐觉得,既然友竹智惠子住院了,起诉的日期,就会将住院的时间算进去。
                    适度延长吧……
                    12
                    睁开眼睛的时候,友竹智惠子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荧光灯、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窗外的世界,也如同曝光过度的白色照片一样,所有的彩色都不见了。
                    这个世界……
                    对了,这应该就是另一个世界吧。自己不仅没有为死感到哀伤,反倒因为从麻烦中解脱出来,而心情舒畅。
                    一切都结束了!……
                    闭上眼,感觉眼泪流了出来。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文件凌乱地摊在客厅的桌子上,咖啡杯倒了,咖啡将纸染成茶褐色。地板上趴着一个四十三岁的男人,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
                    即使没有杀人经验,她也看得出来,林田浩之死了。这仿佛不是真的。尽管自己抱着杀意而来,但看到对方魁梧的身材时,她立刻就泄气了。
                    “绝对不行,我杀不了他。”
                    “那你就给我介绍一下吧。”林田噪音粗哑,态度威严,“我对买保险没什么兴趣,但既然是我妻子推荐的,听听也无妨。”
                    他的手臂粗大多毛。左腕戴着看似价格不菲的手表,右腕戴着金色手链。背后的壁炉上,放着古老的葫芦形中国瓷器、艾米里·加利①风格的台灯,和伊万里②窑的大瓷盘,这跟他身上的名表、金链很不搭调,只是暴发户买来附庸风雅而已。
                    ①艾米里·加利(1846~1904)法国艺术家,作品以玻璃工艺品为主。
                    ②伊万里是江户时代锅岛藩的御用窑。
                    “我丈夫是个暴发户,粗俗下流,我恨不得他早点死。”一周前,林田浩之的妻子亮子这样说。智惠子记不清,自己同亮子在所泽站前的咖啡店里见面的时候,是怎么聊到这个话题的。
                    “离婚不就得了?”
                    “如果能离的话,早就离了。”
                    “为什么不行?”
                    “当然是因为钱。”亮子低声笑道,“这还用问?”
                    她向来患得患失。结婚后,在丈夫的资助下,她才得以在所泽市内,开了一家梦寐以求的酒吧。
                    “他死了就好了。明知自己有糖尿病,还经常喝酒,可是他就是不死,我都想不通为什么。你就比我幸运了,丈夫那么温柔体贴。”
                    “没这回事。那家伙对外装作好好先生,对我却经常拳脚相加。”
                    智惠子一边说着,一边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将胸罩稍往下拉,洁白丰满的乳房上,露出一片红黑色的瘀斑。
                    “这伤够隐蔽的,典型的家庭暴力,比我丈夫还坏。”亮子放声大笑,笑声在店内回荡。
                    她连忙闭嘴,正色道:“智惠子,你干脆离婚得了。带着这些伤,去找婚姻咨询机构,说不定能拿到一大笔赡养费。”
                    “能离的话,我早就跳出火坑了。”
                    “我就像是被放养的囚犯!”智惠子暗忖。
                    “为什么离不了?”
                    “我丈夫特别难缠。如果我逃走,在确认我死之前,他会一直找下去。知床也好,宗谷岬也好,足折岬也好,与那国岛也好……无论我逃到哪里,他都能找到。实际上,我有很多次,都差点被他杀掉。最近,我决定不再白费力气了。”
                    “看来,我们都希望自己的丈夫死啊。”
                    林田亮子这句话,带给智惠子强烈的震撼,但她深知,这只是奢望罢了,实现不了。
                    “这要是真的该多好啊。”
                    “别说梦话了。只能徒增无奈而已。”
                    “去找杀手怎么样?”林田亮子盯着智惠子的眼睛问。
                    “买凶杀人的话,买凶者的罪,比真正动手的人还重。”
                    “只要不被发现就行了。”
                    “什么意思?”
                    “比如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找杀手的话,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据,轻而易举啊。”智惠子说。
                    “不能找专业杀手,必须是非专业人士。”林田亮子扁嘴道。
                    “非专业人士?”
                    “非专业人士没有杀人动机,不容易遭到怀疑。比如流窜犯,与被害人之间没有关系,就很难被抓住,找非专业人士动手,也是同样的道理。”
                    亮子似乎还有话说,但就此打住了。
                    “别吞吞吐吐的,想什么就说什么吧。”智惠子急切地催促道。
                    “要不,咱们来定个协议吧?”亮子莞尔一笑。
                    “什么……协议?……”
                    智惠子想到的是人寿保险协议。她本月的销售业绩相当差,就算亮子答应买保险,智惠子也高兴不起来。
                    但接下来亮子说出的话,是她做梦也没想到的。
                    “‘交换杀人’协议。”亮子淡淡地说道,她那漠然的语气与惊悚的内容,顿时形成强烈的反差,让智惠子不寒而栗。
                    “我们分别杀死对方的丈夫。这样,我们就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也绝不会暴露。”
                    “这计划行不通。电视剧里倒可能发生。”
                    “绝对可行。”亮子猛地探出身子,几乎就要趴在桌上了。智惠子不由得在椅子上往后一挪。
                    “喂,你怎么了?”林田浩之粗哑的声音,刺激着智惠子的耳膜,把她拉回了现实之中。
                    “你是来卖保险的吧?要发呆的话回家去。我很忙。”
                    “啊,对不起。我失态了。”智惠子意识到,自己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水。
                    “你很年轻,又这么漂亮,跟男人共处一室,难道不觉得危险吗?”林田从沙发上探过身子,贪婪地打量着紧裹在职业套装里的智惠子的胸部和下半身。
                    高价皮沙发十分柔软,智惠子屁股都陷了进去,裙子的下摆上翻,露出雪白的大腿。林田放肆地盯着她的裙底窥看。
                    “你是要让我投保?”
                    “嗯,不错。”智惠子调了调位子,想坐高些,但身体的平衡被打破了,结果陷得更深,仿佛被蜘蛛网缠住了一样,无法自由控制身体。
                    林田一直注视着她的下半身:“保险也可以买。”
                    “嗯?”
                    “保额三千万怎么样?”林田说着淫笑起来,“但我有一个条件。”
                    不消多说,智惠子也明白他的条件是什么:一个男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共处一室,男人的妻子,在三十分钟车程外的酒吧工作,很晚才回来……智惠子意识到,杀死林田的机会,以一种始料未及的形式出现了。
                    之前也曾有几个顾客,为智惠子的美色所迷,签下了合同。当然,她并没有跟他们做林田暗示的那种事。她很清楚,自己的美丽肉体,对男性顾客的心理,会造成某种程度的影响。
                    “明白了。”智惠子说道。
                    林田从沙发上站起来,绕到她坐的沙发背后:“既然你明白,咱们就不用绕弯子了。”
                    “您夫人呢?”智惠子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她就像女演员一样,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
                    在来这儿之前,她一直在思考,如何攻击林田,但始终没找到答案。她未料到,事情竟会发展得如此顺利,假装担心对方的妻子,也显得极其自然。
                    “放心,她要很晚才回来。她是酒吧的老板娘。”
                    “就在这里做吗?”智惠子害羞似的翻眼看着林田。她心里很清楚,自己从这个角度看男人时,魅力十足,能将男人的心牢牢俘获。
                    “在这里做就行了。到床上去的话,你的香水会泄露秘密。”林田将目光投向旁边的长沙发,嘴角微微张开。
                    “你是有夫之妇吧?”


                  10楼2017-05-10 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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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
                      “我是有妇之夫……哈哈,咱们可真般配。”说着,林田自嘲似的笑了,“我是说,咱们对各自的配偶都有负罪感,这一点是相通的。我们从此会共有一个秘密,这难道不值得期待吗?”
                      “那合同怎么办?……如果你事后赖账,我……”
                      “我是男子汉,说出的话就会负责到底。我已经买了五千万保额的保险,再追加三千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权当是我死之后,向妻子赎罪吧。”
                      林田这句“向妻子赎罪”,在智惠子听来尤为刺耳。
                      她环顾房内,寻找可以当作凶器的东西。走到这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在手中袭击对方?高尔夫球赛奖杯、价值高昂的花瓶、威士忌酒瓶……
                      在她寻找过程中,林田突然从她身后,窜上来抱住她。浓烈的烟草味将她包围,她没有时间去拿凶器。
                      “别磨蹭了,快点来吧。”
                      林田狠狠亲吻着她的脖子,虽然她也试图反抗,但林田的力气比想象中得要大,她没法进行反击。对方还不知道她想杀他,只有这一点对她有利。
                      “请等等。我自己脱。请您到长沙发那边去……”
                      “啊,不好意思。这里确实太窄了。”林田松开手,智惠子站起身,朝长沙发走去。
                      她背对林田,解开上衣扣子,慢慢脱下。她感觉后面的男人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将上衣搭在沙发靠背上,边解衬衣扣子,边伸手去拿奖杯。但手碰到奖杯把手时,奖杯因为重心不稳,从手中滑落,掉在地楼上。
                      “对不起,手碰到了……”
                      “别慌嘛。”林田解开衬衫的扣子,走近智惠子。
                      “请等等。我又不会跑。”智惠子说着,强烈的愤怒传遍全身。
                      智惠子趁抱紧由已的林田,稍稍松懈的一瞬,猛地用两手推开他,没有防备的林旧失去了平衡,朝后倒去,后脑勺咚的一声,重重地砸在豪华饰品架中央的红木台上。
                      林田按住后脑勺,摇摇晃晃地逼近智惠子。智惠子突然抓住空威士忌酒瓶,用力猛击行动不便的林田的后脑勺。
                      林田脸部扭曲,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冋过神来后,智惠子呆呆地站在客厅里,脚下的林田,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但就这样回家,会让人觉得很不自然,于是,她决定在途中去超市,买点今天的菜。
                      她急忙穿上脱掉的衣服,将合同文件塞进包里,离开房间。慌乱之中,完全没有想到,要将指纹擦拭干净。
                      确认通道里没有人后,她走楼梯从六楼下到一楼。她完全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去超市的,除了蛋之外还买了什么,又是走哪条路回家的。
                      回到家中,正要用钥匙开门,警察的声音,就冷不防从后面传来,她只记得购物袋掉在了地上。
                      哎呀,蛋都打烂了,丈夫为此打我怎么办?她当时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愚蠢的念头……
                      13
                      闭上眼睛,她感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床单……
                      智惠子再次睁开了眼睛,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她所面对的残酷现实,几乎让她陷入崩溃。沉重的绝望感,像上涨的潮水一样,反复地拍打着她的胸口。
                      我乏味的人生算走到头了。真的就要落幕了,剧终了,不能重演,观众们在匆匆离去。当确认最后一个观众离开后,自言自语的我,也要起身退场了。我将从这个世界里淡淡逝去,湮没无存。最后,舞台上的灯光将悉数熄灭,只剩下虚无的黑暗。
                      然而,这间病房却充斥着耀眼的灯光,仿佛是人生结束后,开始的另一种地狱。
                      今天是被捕后第几天了?……
                      她感觉身旁有人……
                      这是单人病房,但房间里不止她一个人。为了不暴露自己已经醒来,她又闭上了眼睛,用心感知房里的情况,刻意保持着呼吸的节奏。
                      她一动不动地待了几分钟,然后睁开了眼睛,脑袋不转,朝有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好不容易才在视野边缘,看到一个穿制服的女警察,坐在钢管折叠椅上,昏昏欲睡。
                      果然有人看守自己!……
                      她瞟了一眼墙上的钟,指针刚过两点。窗边的蕾丝窗帘被拉上了,从窗外往来的汽车的噪音大小判断,这里应该位于三楼以上。
                      门就在她脚边。刚要改换睡姿,左腕上就传来针扎般的剌痛。她这才发现手腕上插着吊针。输液架上挂着一个透明的输液袋,一点点地冒着气泡。仅凭无色透明的液体,无法判断输的是营养液还是药物。
                      这时候传来了敲门声。女警察惊坐起来,连忙去开门。有人进来了。
                      “还没醒来吗?”耳熟的男人的声音。是那家伙——安冈刑警。
                      智惠子紧闭着双眼。
                      “是的,一直在昏迷。”
                      “医生怎么说?”
                      智惠子感觉到:两人的视线,汇聚在她的脸上,她心里顿时七上八下,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看穿她已经醒来。她祈祷自己眼皮不会痉挛。
                      “说她营养失调,只要好好休息几天就能康复。”
                      “她怎么跟昨天一样?”
                      安冈一定正在注视着她的脸,智惠子脸颊忽然瘙痒起来,想挠却又不能挠,就这样强忍了下去。
                      轻微的咂嘴声后,男人踱开了。智惠子感觉,自己的发际渗出了汗水。
                      “四点钟换班,我来接替你。我觉得她就要醒了。”
                      “好的。”
                      安冈刑警出门后,智惠子全身终于放松下来。
                      安冈预测她即将恢复意识,主动提出看守她。这样一来,我就没法骗过他了。我不可能一直闭着眼睛,只要眼皮有点震颤,那个刑警定然会察觉。我一睁开眼睛,他就会在床边,继续审讯我。
                      大颗大颗的黏汗——而不是冷汗——呼噜呼噜地渗了出来。
                      “哎呀!……”她听见女警察大叫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智惠子,“出了不少汗呀!……”
                      智惠子再也不能假装闭眼下去了,她故意发出呻吟,装作被噩梦魇住,眼皮抽搐,大声喘气,然后又陷入了沉寂。
                      女警察放心地返回自己的椅子,钢管折叠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智惠子闭着眼睛,为下一步行动苦恼不已。她的喉咙就像着火了一样。不如索性醒来,向女警察要点水算了。可是这样一来,女警察就会立即联络安冈刑警,后者就会火速赶到这个地方。
                      两点半己过……
                      等等。找女警察要水喝,她就会帮我倒好拿过来,我便能趁机逃走。不行不行,病房外面的通道上,应该还有一个负责看守的人,多半是男警察吧。
                      看来,一切真的要告一段落了……
                      只好放弃了。自己想死却没死成。她静静地叹息,身体向左一挪,左腕传来一阵刺痛。
                      吊针移位,输液管随之拉伸,牵动输镩架朝智惠子一侧倾斜。
                      “啊!……”女警察惊呼起来,来到智惠子的床边,试着将点滴恢复原状。她的后脑勺,恰好就在智惠子的眼前。
                      智惠子不加细想,用没有扎针的右手,朝女警察的后脑勺猛地砸下去。女警察呻吟一声,一头栽倒在智惠子的腹部。
                      智惠子拔出左腕的吊针,挣扎着爬下病床。就一个卧床数日的人来说,她的脚力还算不错,全身也充满了力气,这类似于从火场中逃生的人身上,迸发出的那种惊人能量。
                      智惠子再次猛击呻吟着的女警察后脑勺,将她正面向上,放在地上,脱掉她的制服。她必须从这里逃出去。自己这身廉价的睡衣,在医院内部还算正常,可一旦离开医院,就会立刻招来怀疑的目光。
                      智惠子脱下睡衣,剥下女警察的藏青色制服,麻利地穿在自己身上。但女警官身高一米六五,体型健壮,她的衣服,对身高一米五八的智惠子来说,看上去未免太大了。不过,总比什么都不穿强。智惠子使出吃奶的劲,将只剩内衣的女警察拖到床上,并盖上一层薄被子。因为用力过度,她的手腕都在酸痛。
                      智惠子专心处理女警察,全然忘记了门外还有警察,事后回想,不禁直冒冷汗。


                    11楼2017-05-10 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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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门没有任何预兆地,“嘆吱”一声打开了。瞥见门开始转动时,智惠子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门不知何故没有关,可能是安冈出去之后,女警察忘记关门了吧。智惠子以为是安冈来换班了,脚一下子就瘫软下去。
                        “打扰了。点滴打得怎么样?”
                        进门的是一个年轻护士。智惠子正好站在椅子前,尽管她的制服是慌慌张张穿上去的,护士依然将她误认为女警察。
                        护士朝病床望去时,低呼了一声:“啊!”将女警察放在病床上、偷梁换柱固然是个好主意,但智惠子脱下的睡衣,落在地上还没有收走。
                        智惠子挥右拳朝护士的下腹猛击,此举本是为了阻止对方行动,护士闷哼了一声倒地。智惠子被卷入了瞬息万变的局势中。
                        护士的身高跟智惠子差不多,体型也相似,智惠子觉得换上护士的制服更好。外面的警察知道有护士进了病房,因此穿着护士服离开病房,不会遭到怀疑。
                        被抓住的话,就一切都完了——正是这种拼死一搏的心态帮了智惠子,让她鼓起了勇气。
                        智惠子换上护士的制服。年轻丰满的护士,赤身横卧在地,但智惠子已经没有时间,帮她换上警察制服了。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大门,左右打量了一下走廊。门旁果然坐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听到开门的声音,警察抬起头,简单地嘟哝了一句:“辛苦。”他只瞅了一眼护士的白色制服,连智惠子的脸都没看。
                        智惠子双脚打颤,但她还得再坚持一会儿。智惠子朝走廊右侧移动,寻找楼梯。马上就要到下午三点了,尽管不清楚这个医院的情况,但大多数医院,都将下午三点到晚上八点,设定为探访时间。
                        这是凶是吉呢?……
                        楼梯在开水房旁边。确认了没有人之后,她开始走下楼梯。楼梯平台上挂着“3/2”的标示牌,看来她的病房在三楼。
                        当来到一、二楼之间的楼梯平台时,智惠子看见一个上楼的男人。她立刻认出了这个人——安冈刑警。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气场。智惠子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动了,她一把抓住楼梯扶手,好不容易才支撑住自己。
                        安冈刑警抬起头,瞟了一眼从二楼下来的智惠子。智惠子以为前功尽弃了。先前自己连续走运,得以逃到这里,但命运女神不会一直眷顾她。
                        然而,安冈刑警只是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护士服,就径直往上走去。他的身体似乎欠佳,脚步有些沉重。
                        智惠子就像是被解除了施加在身上的咒语一样,又蹑手蹑脚地开始走下楼梯。她本可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下楼,但与安冈刑警相遇所造成的恐惧,严重扰乱了她的分寸,她一心只想尽快逃离,跳下了最后几级楼梯,落地时发出了超乎想象的巨大声响。
                        “喂!你等下!”
                        背后传来的声音令智惠子愈发惊恐,一到一楼走廊就拔腿狂奔。她穿过候诊大厅,从正面的大门跑出去,左右张望了一眼,便选择往右逃去。
                        医院前面是一个大型停车场,有车辆频繁进出。她跑到了停车场的后门,对面是住宅区。
                        正愁没有地方躲避时,智惠子发现,前方出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那里好像有一座神社,神社里空无一人。她从神社前的牌坊下穿过,绕到古老的前殿的背面,躲在房檐下。
                        怎么办?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穿着护士服是逃不掉的。她无意中摸进护士服的口袋,取出里面的东西,是一个钱包,里面有五千日元钞票一张、一千日元钞票三张,还有一点零钱。
                        尽管幸运还跟随着她,但惊喜却越来越小了。拿着不到一万日元的钱,是不可能跑太远的;穿着护士服坐出租车,肯定会给司机留下印象。她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就在她认定自己走投无路、只能去自首时,发现神社旁有一座两层高的古老民房,前院里晾着一件洗好的衣物。
                        那是一件老妇人穿的灰绿色连衣裙,由于多次清洗而松松垮垮的。院子里杂草疯长,无人打理,看来老人应该是独居。护士到老人家里造访,或许没有那么奇怪。即使被人发现,只消借口自已是来做问卷调查的,就能蒙混过关。
                        被追捕者往往大胆包天。事后回想,只能将其解释为“自己的判断力,超出了正常的极限,进入了异常的领域”。
                        智惠子走出神社,拨开民居外围的篱笆,进入院子,她从晾衣竿上取下连衣裙。
                        “您好。请问有人在家吗?”以防万一,智惠子出声询问。如果有人在的话,她打算装作是来提醒对方,晾的衣服掉了。这样的谎言,有正常智商的人,都能轻易看破,但如今的智惠子别无他策。
                        没有人应答,她来到檐下,轻敲玻璃门,依然无人应答。
                        确认屋里没人后,她试着开门。令人惊讶的是,门毫不费力地就打开了。
                        “不好意思。我是来借电话用的,有急事要联系医院。”漏洞百出的理由。
                        智惠子脱掉护士鞋,登上走廊。面对走廊的拉门是关着的,她试着拉开了门。
                        六叠大小的房里铺着被褥,一个老妇人横卧其中,空气混浊凝滞。
                        老妇人似乎觉察到她进门的声音:“谁?加藤太太吗?”
                        加藤太太是谁?
                        “啊,不是。”智惠子答道。


                      12楼2017-05-10 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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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护士小姐啊。”躺着的老妇人有气无力地说。
                          “**,加藤太太是什么人?”
                          “是照顾我的人。她一般是这个点儿来的,把洗好的衣服拿进屋子,然后给我做晚饭。”
                          看样子应该是钟点工。
                          “您的身体怎么样?”
                          “不是很好。”
                          “这样啊。我能不能借您的电话用用呢?”智惠子小心翼翼地问她。
                          老妇人把脸别向右边:“电话就在玄关里。”
                          “非常感谢。那我就借用一下。”
                          好运会持续多久呢?她感到一种自虐般的快乐。自己就像是走钢丝的艺人一样。她决定尽可能地保持自由,直到逃无可逃,才向警察自首。
                          玄关里有一部电话,她拿起听筒,拨打号码,不久就接通了。
                          “喂,妈妈吗?”
                          “智惠子?是智惠子吗?……”电话的另一头,是智惠子的母亲清子。
                          “是我。”智惠子答应一声。
                          “你现在是从哪儿打来电话的?……医院?……”母亲清子焦急地问。
                          “这个先不谈。警察找您了吗?”
                          “没来过。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说,警察还没有去母亲家。
                          “求您帮帮我吧。我刚从医院逃出来,请拿些钱和衣服给我。”
                          “你现在在哪儿?”
                          “医院附近神社旁的民房里。”
                          “现在还不晚,你自首去吧。”
                          “不行。我要逃。”
                          “你逃不掉的,抓住了会判得更重。”
                          “哦,妈妈,难道您就不管我了吗?……妈妈!……如果您报警,我会恨您一辈子的。”
                          “那你叫我怎么办?”母亲焦急地说。
                          “神社附近有座二层楼的民房,院子很大,这户人家叫……”电话旁金着电费催缴单,上面打印出的户主名字是“矶野富美”。
                          “矶野。您来吧。”
                          智惠子说不准母亲会不会报警。话说回来,警察这次,为什么行动如此缓慢呢?
                          她已经从医院逃出来半个多小时了,却还没听到街上响起警笛声。
                          14
                          “安冈警官,你如何看待那个案子?”
                          “那是我人生最大的耻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种耻辱,在我的警察生涯中绝无仅有。只有亲手抓住友竹智惠子那个***,才能抚平我心头的创伤。”
                          友竹智惠子从医院逃走的那天,距安冈退休还有五年。对这位从警三十五年、查案兢兢业业、乃至拼上性命的老刑警来说,友竹智惠子一案,确实是他人生的最大污点。
                          “从那以后,我人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抓住那个女人。”
                          “智惠子从医院脱逃时,为什么警方没有及时做出反应?如果能立即采取行动,或许很快就会抓住她。”
                          “是我的错。真的不堪回首。”
                          “智惠子脱逃时,安冈警官在什么地方?”
                          “我在医院。正是因为我也在医院,所以,才愈发不甘心。”
                          安冈留吉两点一刻返回警察署,没来由地,他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的第六感又开始发作了。
                          他把买来的紫菜盖饭,三下五除二吞下肚,但炸白身鱼太油了,让他有点消化不良,直犯恶心,于是猛地灌下一口温温的淡茶。
                          浏览搜查资料时,虽然离换班还早,但他觉得,嫌疑人应该快醒了,他想在她醒来时就见到她。
                          他托同事载他到医院。独自步入医院时,还有几分钟才到三点。他的恶心感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更加严重了,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地上楼时,碰见了一名下楼的护士。
                          他觉得这个护士有点古怪,因为她紧紧抓着楼梯旁的栏杆,好像很不舒服似的。护士也不注意健康啊。他这样想,但走到楼梯平台时,楼下突然传来有人重重落地的巨大声响。他转过头,立刻明白了哪里不对劲。
                          “喂,你等一下!……”
                          可为什么友竹智惠子会穿着护士服,出现在这个地方?
                          安冈转过身,正要下楼,却因为身体欠佳而失去平衡,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腰和头都受到撞击,他昏了过去。
                          15
                          9月29日下午三点二十分,丰岛清子接到女儿智惠子的电话。
                          清子在自家的一楼,经营着一间名为“美人鱼”的美容院。五年前,她从东京搬到埼玉县入间市,好不容易才让生意步上正轨。
                          她之所以选择在此处开店,原因之一,就是这里靠近智惠子定居的狭山市。
                          当时,清子给客人做完了美容,正在自家二楼的客厅休息。幸好店员、邻居和顾客,还不知道智惠子作为杀人嫌疑犯,被逮捕的消息,多半是因为她们姓氏不同吧。虽然有一部分亲友有所耳闻,但这些人是不会到处乱说的。
                          智惠子就丈夫的家庭暴力问题,找清子谈了好多次,但清子全然不信。年轻有为的友竹洋司,待人接物都无可挑剔,对清子也很孝顺,每逢清子生日,都会送上礼物。
                          “一起生活总免不了吵架。你必须学会忍让。”
                          “不是这回事。那个人有双重人格。在外面人模人样,在家里却对我又打又骂,我再也受不了了。”
                          智惠子先后两次逃到清子家。洋司每次都亲自登门,跪在玄关前道歉:“岳母大人,我同智惠子发生了一点小小的误会。我绝不会再让智惠子伤心了。”洋司在玄关里鞠躬,额头贴住水泥地面。
                          清子对哭泣的智惠子说:“既然洋司都如此诚恳地认错了,你就再给他-个机会吧。”
                          智惠子说:“好吧。”洋司喜极而泣,抱住智惠子的肩,离开了清子家。
                          接下来一次,发生在智惠子怀孕期间。大概是两年前,清子接到智惠子的电话,说她怀孕了。
                          “洋司的?”
                          “当然。不然还会是谁的?”
                          清子心情复杂:“说的也是。”
                          这通电话后不久,智惠子哭哭啼啼地跑回来,说自己因为被丈夫暴力虐待而流产了:“我再也不回那个家了。我要离婚!……妈妈,您一定要保护我!……”智惠子说。
                          询问详情后得知,智惠子被丈夫殴打时,肚子受到重击,当晚便腹痛不已,虽然被送到了医院,但孩子没有保住。
                          那一次,洋司也很快就赶来了。
                          “全都是我不对。就算智惠子提出离婚,我也提不出反驳的理由。可是,我是爱智惠子的啊!……”
                          那天,智惠子又被洋司带了回去。后来智惠子再也没提离婚的事,清子还以为他们之间的问题都解决了。
                          可是,智惠子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叫林田浩之的男人呢?……难道生意不成,愤而杀人?……
                          清子认为这绝不可能。虽然自己提出了,与拘留所里的智惠子见面的请求,但却遭到了拒绝。最近,她都是在苦闷中度过的。
                          然后,她今天突然接到了智惠子的电话。
                          清子打开电视,将频道换了个遍,都没有新闻或者快讯,报道智惠子从医院逃走的事。
                          电话那边的智惠子哭了。清子常对自己将智惠子从小寄养在外婆家感到内疚。无论如今怎么补偿,女儿都不会忘记,母亲对自己做过什么。
                          “矶野家对吧?明白了,我马上就来。”
                          如果智惠子是从医院逃走的,那警察不久就会查到作为母亲的我这里来,现在必须做点什么,帮帮女儿。
                          清子取出旅行用手提皮箱,把自己的几件秋装、内衣、袜子、女式皮鞋、化妆用品塞进去,然后,她拿上装有银行卡和十万日元现金的钱包。
                          清子告诉店员自己累了,需要休息一会儿,然后绕到自家房后的车库,开出车,朝智惠子躲藏的狭山市内的民房驶去。直线距离只有十五公里左右,大约十五分钟就能到。途中没有警察盘问就好了。
                          但路上的情况与平常无异,照样车来车往,也没有听到远处警车或急救车的鸣笛声。
                          清子很快就找到了医院旁的神社,名叫天满神社,是祭祀学问之神的。她绕着神社走了一圈,发现了两座与智惠子描述相似的民房。她将车停在其中一座的篱笆前。房子朽烂的木质名牌上,模模糊糊地写着“佐佐野”三个字。滑窗紧闭,看来里面无人居住。
                          另一家有个院子,里面晾着衣物。这家名牌上的文字,已经无法辨认,但滑窗却是打开的。清子穿过大门,进入玄关,摁下门铃。转眼之间,智惠子就从门后露出了头。她似乎先前一直在玄关等待。
                          “妈,谢谢您!”智惠子立马就将清子拉入玄关。
                          “这里面是换洗的衣裳。”


                        13楼2017-05-10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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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智惠子接过清子拿来的手提包,就在玄关,换上清子的灰色套装。母女俩体形相当,看起来一点都不别扭。
                            “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清子问,“你觉得自己逃得掉吗?”
                            “我想让您送我到狭山市车站。”
                            “那儿离医院很近,说不定,已经埋伏有警察了。”
                            “我不会给妈添麻烦的。能逃到哪儿就逃到哪儿吧。”
                            埼玉县西南部,有私铁①和JR②的多条线路,通往新宿和池袋方向。倘若警察追踪智惠子,只要派人去车站蹲守就行了。但这一带车站繁多,东武上线、西武池袋线、西武新宿线、爪武藏野线,到底乘哪条线呢?车站不同,目的地也各异。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可以逃亡。
                            ①民营铁路.
                            ②Japan Railways,日本大型铁路集团.
                            


                          14楼2017-05-10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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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我送你去。”清子下定决心,“再在这儿磨蹭下去,你就逃不掉了。快走!……”
                              两人钻进车里。开车的当然是清子,智惠子则俯身躲在后排座位下。
                              “对不起,让妈妈帮我做这种事。我们或许再也见不了面了。”
                              “啊,你不会……”清子屏住呼吸,“你不会自杀吧?……这样做,只会让那家伙开心。”
                              “那家伙?”
                              “当然是洋司啊!”
                              “我也给那家伙惹麻烦了吧。”
                              清子咕哝道:“他公司的名字就叫‘友竹房地产’。”
                              “妈妈,您是不是到现在,还不相信我说的话?洋司这人表里不一,在外彬彬有礼,回到家就对我使用暴力。我巴不得杀了他才解恨。我现在就想在逃跑之前杀了他!……”
                              清子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专挑捷径和小路走,方向大致是向南。
                              “我不会给妈妈添麻烦的。我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智惠子知道,只要自己不被抓住,洋司就会一直背负着“杀人逃犯的丈夫”的骂名,生意也会大受影响。智惠子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报复洋司。
                              “即使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在所不惜!”
                             


                            15楼2017-05-10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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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其实言不由衷。从医院脱逃后的一连串行动,让智惠子兴奋不已,趁着这股劲儿就讲了大话。她此刻压根儿没想过,逃亡生活会持续很久。
                                清子朝西驶去,不停地左右查看,确认前方和后视镜里的情况。车开进某个镇子的郊外,树林和田地多了起来。发现竹林里的一片空地后,清子把车驶入一条未铺路的小路,停在隐蔽的空地里。
                                “妈妈,您要做什么?”惊恐不安的智惠子说,“别在这儿逗留啊,否则逃不掉了。”
                                “我相信你。之前在洋司的事情上,我没有理解你,对不起。”母亲清子从脚下拿起皮包,“我能做的事不多。”清子从皮包中取出美容院工作用的剪刀,打开车门,“快下车!……”
                                “下车干什么?”
                                “别问了,快下来!……我要给你剪头发。留着这种发型,很快就会被发现的。剪成短发的话,给人的印象就会大不同。我随时把上门服务的装备带在身边,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清子苦笑道。
                                两人走到空地边缘,清子在智惠子脖子周围,罩上一层白布,灵巧地剪起头发来。
                                智惠子原本留着垂肩长发,被带往警察署前两天,才在美容院里烫了发。此刻一剪刀下去,长发就落了地。清子把智惠子的头发修得很短。完事后,她掏出小镜子,让智惠子自己看。
                                “哇!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现在头发刚盖过耳朵,脖子上凉飕飕的,“我从来没有剪过这么短的头发,不过倒挺衬我的。”
                                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智惠子竞条件反射般地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
                                “非常衬。但我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
                                “对不起,我连累妈妈了。”
                                “没事的。警察来找我,我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也不会抓我。”清子朝车子扬了扬下巴,“好了,你走吧。”
                                车子又开了大概三十分钟,抵达西武线所泽站。
                               


                              16楼2017-05-10 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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