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友竹智惠子缓缓地睁开紧闭的眼睛,注视着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她的眼前飘着一层雾——不,那是男人抽烟吐出的烟幕。
男人屡次请她抽烟,她都拒绝了……
“怎么样?想说吗?……”安冈留吉问,智惠子漫不经心地琢磨,这是他的第几次提问。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今天是友竹智惠子被捕后的第七天。
已经一周时间了啊……
一开始她招了供,但很快又翻供,随后保持缄默,出乎意料地顽固。
距离拘留期限还有差不多两周,时间绰绰有余。
再过些时候,她就会焦躁,无法像现在这样对待嫌疑人。这是他基于以往的经验,做出的判断。他同难对付的嫌疑人打过交道,有九成都招供并遭到起诉的。
剩下的只有一成——不,没有那么多,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在狡猾的嫌疑人当中,甚至有人会说是刑警逼供、强迫画押的。在律师的唆使下,他们坚称自己什么也没干。这些家伙会捏造事实,妄图脱罪,最后连自己都相信,那些谎言是真的。如果遇到串供,就更麻烦了。
那么,眼前的这个嫌疑人呢?
友竹智惠子,二十八岁。她杀死了跟自己毫不相干的男人。她跟被害人素不认识,没有杀人动机。证据有留在现场的驾驶证,和一根毛发,以及空威士忌酒杯、高尔夫比赛奖杯、玄关门把上的指纹。而且,她也没有凶案发生时间不在现场的证明。
看到驾驶证后,安冈刑警和另一名年轻刑警——坂田良一,一齐迅速地赶到了友竹智惠子的公寓,在房间外,他们发现了一个筋疲力尽的女人。她就是友竹智惠子,穿着破旧的灰色女装,呼吸急促。
当时他们还不知道,她只有二十八岁,从外表上看,她特别苍老。
在安冈的警察生涯中,他特别看重给对手一个出其不意,趁对手未加防备时,突然发动袭击,对方就会动摇,从而将真实的感情全部暴露出来。
安冈静静地靠近智惠子,从她背后冷不防地说道:“友竹智惠子吗?我们是警察。”
智惠子全身剧烈颤抖起来,手中的超市购物袋,倏地落到了脚边,在水泥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打碎了。
安冈觉得她已经动摇了。这家伙很古怪,就像刚杀完人回来一样。
“刚才手忙脚乱的。”智惠子瑟瑟地说,将购物袋拾起来,“啊,蛋都打烂了!”那听上去就像在惨叫,声音中透露出情绪的波动,“怎么办呀?刚买来的。到底该怎么办呀?”她向安冈投来求助的目光,眼里噙着泪水,“都怪你突然跟我讲话!”
“对不起。我没想到把你吓了一跳。”安冈刑警瞟了一眼坂田刑警,苦笑道。那些蛋似乎是抢购来的特价品。
女人捡起装鸡蛋的塑料盒,拿到过道的灯下查看。盒子里的十个蛋,至少有六个壳破了,蛋黄都流了出来。
“怎么办呀?你得赔我!”智惠子失去了理智,泪水涟涟地望着安冈刑警。她突如其来的愤怒,让安冈有些措手不及。
“是你自己失手打烂的。”安冈争辩着说,尽管没有明说是对方的责任,却暗示了自己不会赔偿。
“有人要杀我。”智惠子悲痛地说,当场蹲了下去。
安冈在漫长的刑警生涯中,已经渐渐掌握了凶手的心理。在犯下杀人这样的重罪之后,难免会有短暂的精神失常,导致反应过激。提出完全不相干的话题,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
“有人要杀你?……怪不得你会这么激动。”安冈说。
“真的有人要杀我。”
“唔,是谁呢?”
“就是那个人。所以我……”
智惠子将衬衫下摆撩起来,掀开内衣,露出背上一个乌青的痣一样的痕迹。类似的痕迹,身体别处也有,而那些红黑色的小圆点,似乎是烟头杵在身上形成的。此时此地,她的这一举动太反常了。
“我丈夫经常虐待我。所以我……”
“你丈夫?”
“嗯?”智惠子猛然回过神,眨巴着眼睛问,“您刚才说什么?”
“要杀你的人是你丈夫?”
安冈刑警话音刚落,室内就传出了电话声。
“是……是那个人打来的。”智惠子怯生生地低声喃喃说道,并对安冈说了句“稍等”,然后进了屋。
坂田刑警连忙一脚伸进门缝里,让她无法关门。但她原本就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径直就朝电话走去。
“是老公啊?……啊,对不起,刚才有人来找我。”安冈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声音,“一个小时后回来……不麻烦……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智惠子战战兢兢地答道。放下听筒,她瘫坐在地,双手盖在脸上。
“友竹小姐,你没事吧?”安冈刑警问她,智惠子抬起泪眼婆娑、痛苦扭曲的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这就去警察署,什么都说出来。”
安冈还没提出,要将她带回警察署协助调查,情况却起了出乎意料的变化。
不管原因如何,友竹智惠子主动提出,要去警察署接受调查,这让安冈放下心来,他以为这个案子,很快就会解决。
凶杀案发生在狭山市的一座公寓楼内。9月15日下午六点半刚过,狭山东警察署接到报案,称距离西武新宿线狭山市站,步行不过数分钟的公寓楼的一个房间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报案人声音低沉,听不出是男是女。
现场是狭山GRANA MAISON公寓楼的605室,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区中,这座已经落成十年的六层建筑,显得还是那样的整洁雅致。
安冈刑警同其他警员一起赶到现场,发现605室大门紧闭,名牌上写着“林田”二字。按下门铃,无人应答。为谨慎起见,安冈又敲了敲门,转动门把,门没有上锁。
“林田先生在家吗?”他又询问了一句,然后才推开门。
厨房里亮着灯,一个男人趴在地板上,明显已经死了。当时即将七点。
报案人据说是同一层的住户,但向各家确认后,发现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莫非报案人就是凶手本人?……这种贼喊捉贼的例子屡见不鲜,很可能这次也不例外。
被害人是金融业者林田浩之,四十三岁,模样与衬衫口袋里驾驶证上的照片一致。林田的妻子亮子,二十八岁,是西武线所泽站附近,一家小酒吧的老板娘,除周日外,每天上班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到凌晨零点。亮子接到消息后,乘出租车赶回家,一看到面目全非的丈夫,顿时放声痛哭。
负责验尸的医生推断,林田的死因,是后脑勺遭到击打,而造成的脑挫伤。尸体被运去解剖后,鉴定班对房间进行了彻底搜査。
在客厅的地毯上,发现了一个打开的红黑色皮夹,里面的驾驶证上,贴着一个二十八岁女人的照片,典型的日本人的脸,单眼皮,算不上美女,但很有肉感,是男人喜欢的类型。女人名叫友竹智惠子。
审讯室里,安冈刑警坐在友竹智惠子的对面。
当时她在公寓楼里六神无主,主动提出去警察署接受调查,现在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不过,她仍然在挂念丈夫,数次问安冈刑警“有没有同那个人联系上”。
安冈向友竹智惠子出示了在现场发现的驾驶证,她露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东西怎么会落在那儿?老早就丢了,我正打算去补办呢。”
“你同被害人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你杀了素不相识的人?”
“是的。”
“是为了盗取財物?”
“不。我的目的,就是要杀死他。”
“杀死素未谋面的人?”
“我虽然跟这个人素未谋面,但我认识这个人的夫人。”
“你同死者的妻子是什么关系?”
“过去同在一个地方上班。在池袋的俱乐部,我同她共事了半年左右。后来,听说她同客人结婚了,但我不知道是谁。”
“你是第一次见到被你杀害的林田浩之?”
“我见过他的照片,但今晚的确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然后,你就杀了他?”
“我就是抱着这个目的去的,但他很强壮,我起初还以为杀不了他。但那家伙见我是女人,放松了戒备,于是我瞅准时机,猛击他的脑袋。”
“你是用什么东西打的?”
“威士忌酒瓶。”
“酒瓶放在什么地方?”
“桌子上。”
“你们从未谋面,他为什么会答应见你?”
“是林田先生的夫人介绍的。我是人寿保险推销员,我向他表明了来意,他就开门了。”
原来如此,保险销售员登门拜访客户,是常有之事。趁对方不备,用酒瓶发动袭击。案情就是这样吧。
逐渐平静下来的友竹智惠子,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刑警:“你们为什么这么快就找到我了?”
“有人报案说,公寓房里死了人。你离开房间的时候,是不是没有锁门?”
“我没带钥匙,锁不了门。”
“我们赶到现场,发现你遗留的驾驶证。”
“报案的是公寓楼里的人?”
“不清楚。问过了公寓楼里的住户,但没有找到报案人。是怕受到牵连吧?”
这时,友竹智惠子猛地抬起头:“啊,那人难道是……”
“是谁?”
“林田先生的夫人,就是她委托我行凶的。”
惊人的逆转。
据友竹智惠子称:委托她行凶的,是被害人林田浩之的夫人亮子。林田亮子被立即带到警察署接受讯问。她同友竹智惠子不同,五官端正,模样秀丽。因为工作的关系,她浓妆艳抹,穿着高档衣服。审讯室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香水味。
“笑话!……我为什么要委托她杀害丈夫?……为了骗保?……丈夫死了,我也只能拿到五千万日元。按照现在的标准,这笔钱也算不了什么吧?房子的贷款用强制加入的团体保险就能还清。”
“你认识友竹智惠子吗?”
“嗯,这我不否认。过去,我们一起在池袋的俱乐部里上过班,最近我才知道,她也住在狭山市内,于是我就同她取得了联系。我们在所泽的咖啡店里聊保险的时候,她说我丈夫的保费太低,应该提升保额,我接受了她的建议。我怎么会委托她去杀死我丈夫呢?即使我想杀人,也会去找专业的杀手——唔,我是说如果——但这种杀手,只存在于电视剧和小说中吧。”
林田亮子突遭丧夫之痛,憔悴不堪,但一听到自己被怀疑买凶杀人,立刻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友竹小姐真的说,是我委托她杀人的?”她怒不可遏,摇头道,“我真冤枉啊!”
“你见过友竹智惠子吗?”
“见是见过,但是,是对方提议见面的。”
“为什么事见面?”
“我说过了啊,就是为了推销她的保险。我说我丈夫有糖尿病,很难买到保险。她说,可以使些手段办下来。说着说着,我们就聊到了彼此的家庭。她说她受到丈夫的虐待。”
“你同情友竹智惠子吗?”
“嗯,我觉得她很可怜。”
“友竹智惠子见过你丈夫吗?”
“应该没有。”
“听说你的丈夫,是你上过班的那家夜店的客人?”
“我们是在池袋的俱乐部认识的。结婚以后,丈夫出钱,让我在所泽开了一家小酒吧。”
“您丈夫做什么工作?”
“他是做金融的。身体不好后,大多数时间都留在家里,向部下发号施令。”
“可是,友竹小姐也做过女招待,可能见过你丈夫。”
“我后来又去了别的店,并在那里认识我丈夫,跟友竹小姐上班的那个店没有关系。”
“那友竹小姐与你丈夫素未谋面,为什么要杀死他呢?”
“这我怎么知道!”林田亮子忽然用力摇头。
“既然友竹智惠子的驾驶证,落在了你的公寓里,那你们见面的地点,应该就是在客厅吧?”
“我刚才说过了。我们是在所泽的咖啡店里见面的。”
友竹智惠子听安冈刑警转述了林田亮子的话,难以置信似的用右手猛敲了桌子一下。放在刑警这一头的烟灰缸弹了起来,烟灰撒得到处都是。
“她在撒谎!”智惠子气得涨红了脸,“明明就是她提出的要求!我只是同她商谈保险的事,压根儿没提杀人。”
“林田小姐没有杀死自己丈夫的动机。”
“我也没有杀死不认识的人的动机。杀了他,对我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