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下)
这一夜,盖聂奉召入宫。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搁到今天,却有几分山雨欲来的味道。
寝宫中的年轻帝王只着雪色中衣,三千青丝如墨,一如他们俩平日里秉烛夜话,彻夜批阅奏章的随意模样。盖聂看得分明,案台上并无竹简,却置了一套白瓷酒器。杯中酒液清凉,一看便知上乘。
“知道先生平日滴酒不沾,可今夜难得有闲,不饮却是辜负月色了。”慕容颜给盖聂斟了半杯,又给自己倒满,“不知先生,可有兴趣听一个故事?”
她笑得鲜妍,精美的锁骨在领口里若隐若现。盖聂与她对望了片刻,轻轻举杯,抿了一口。只觉入口清冽,回味绵长,确实是好酒。
慕容颜笑眯眯地晃了晃酒杯,喝了一口。纤长的眉眼流动着盈盈的月色,凝着些微朦胧意味,“两千年之后啊,有一个姑娘。”
原本的两千年后,没有农家女管仲的传说,没有保家卫国的韩大将军的寓言。那无双聪慧的女子会陷在农家内斗的漩涡中不复得出,那战无不胜的兵仙会在政治上错漏百出万劫不复。谁都想不到那天下会姓刘,四百年后再改朝换代,轮回兴衰,直到那个姑娘所在的年代。
那个年代啊,已经是名义上的两性平等。女子亦能读书,亦能工作,理论上亦能做一切男子能够做的事。虽然只是名义,但有无数的人,正在这名义之下觉醒。
就有那一个姑娘,左手计算着世间微观奥义,右手翻阅着古今光怪陆离。她沉醉在那些真实的故事里,看百家争鸣繁花似锦,看那两千年的墨迹,在时光里散发出清新而古旧的香气。
她看到有人斩蛇起义以弱克强,看到有人横槊题诗笑天下几人称王,看到有人君临天下万国来朝,亦看到有人墨笔疏花写盛世楼阁的烟雨飘摇。
然而。
然而她也看到金人刀枪下的软弱,看到蒙元铁蹄踏碎的山河,看到汉家衣裳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看到金发碧眼的白色人种,用坚船利炮轰开闭锁愚昧的国门。
看到英雄埋骨国门外的苍凉绝笔,看到被教化的人民们抬起头来,温驯而愚昧的眼神。
那都不是说书人随口的锦词佳句,那是时光里一寸一寸糜烂又结痂的血迹,是长刀砍在这片土地上,能够照见白骨的伤疤。
再回望昔年嬴秦风骨,恍如一场原始而苍茫的大梦。
“所以盖聂啊。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吗。”
慕容颜一仰脖子就是一杯,声音浸着酒气,萦绕三分月色的苍凉,“我在乎的,从来不是什么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人也无法逃脱。”她直视盖聂的目光微微泛红,涣散却锋利,“我怕的是这个种族,这群人!穿上了礼仪服装,却锈了自己的爪牙!”
“我怕这群人学会了握笔,忘了拿刀!”
“怕我们固守在这篇丰饶的土地上,忘了寰宇苍茫海阔天高!”
她闭上眼,话语中有了轻微的鼻音。
——怕我们终有一天创造出了繁华盛世,忘了这偌大的丛林里,我们有多渺小。
房中一时静默。
盖聂依然无言,眼帘低垂,掩去了所有目光。慕容颜面上的血气渐渐凉去,唇边弧度,却绷勒得更高。
“不管你信不信我。”
她轻轻道,眯起眼睛。
“我可以优待卫远,对战俘一视同仁,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华夏血脉。”
——无论曾经国别,男女老幼,都是炎黄子孙。一样的皮肤,一样的眼。
——我不许他们,再在外族面前,低下他们的头颅。
“所以我要天明他们办学,我要他们长出獠牙,不再被动地等待英雄的拯救。”
“所有胆敢犯我大燕的苍蝇……”
“没资格存在于我慕容颜的天下!”
白瓷酒杯被摔出数尺,碎成几瓣。清脆的裂响刺破夜空,如刀如剑。慕容颜轻轻喘着气,碎发遮住眼神,看不甚清。一片寂静中,却听盖聂举杯饮尽,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磕,“在下……明白。”
——我相信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
——你说你来自两千年后,那就是两千年后。你说那些事发生了,那便一定发生了。
慕容颜抬起眼,对上他一双比星光还要灼亮的眸子,“匈奴与羌人在边境烧杀掳掠,若能作罢,我学这屠龙之术何用?”
他三十有七,与慕容颜相识七年,见证了太多奇迹。连同鬼谷修炼出的平稳血液,都会不时在暗夜中,产生滚烫的触觉。
“只不过在朝上不便言说。事实上,我们有不必流血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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