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大燕
“现在,盗跖不在。”待到外面脚步声渐消,慕容颜低低道,“圣旨还未宣之于众,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咸阳宫是天底下最奢华的囚笼……再奢华,也是囚笼。”
“一旦进入,就再也没机会出来了。”
黑夜覆盖住了她的眼睛。田言隐在殿厅侧边的阴影里,看着那素日里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少年君主,一步一步退让到。她知道,慕容颜,是真的爱惜未妆的才华。
她心头忽然就上了三分愠怒:那是她年少时最初的欢喜,是她曾想触碰到最后也没敢触碰的人。未妆有什么资格,能逼得那人破了君无戏言的规矩,以君王的名义出口反悔,一再一再,一再一再地让步?
多年养成的近乎冰冷的理性让田言面上不动如山,却听到慕容颜最终轻轻一叹。
“未妆,要荣华富贵,做将军保家卫国也能挣到。”
“你,值得更好的人生。”
那语气是她从未见过的柔软,略带三分疲惫。田言明晓得这是他软硬夹攻的策略,却仍忍不住长睫一颤。
慕容颜,天之骄子的慕容颜,说一不二生杀予夺的慕容颜,已经退到了谷底。
而未妆仍旧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声音褪去了刚才的水汽,更显轻柔而坚定:“未妆,只愿长伴陛下身侧,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
好一个别无所求。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长到田言感觉神经末梢毛细血管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才见慕容颜站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那么,如你所愿。”
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慕容颜立于咸阳宫玉阶之上,华冠玄衣,器宇轩昂。她身前是俯首的万众,身后是广袤的天穹,颀长的身姿被深衣勾刻得庄重,宛如陡峭而孤傲的峰峦。然而此时此刻,若有不怕死的朝臣悄悄抬头小觑,便会看到那年轻帝王俊美的容颜上,带着三分惯常的浅笑。
那华冠并非秦时天子的旒冕,而是按慕容颜要求改制的帝制冠冕——理由是旒冕太重。而这顶形制崭新的头冠,是由极轻却坚固的桐木打造,再裹了锦绣制成,统共不过三两重量。且前方没有旒珠遮挡视线,对于戴着这头冠的人而言,必然比戴着老式的旒冕轻松不少。
约莫也只有慕容颜有这样的底气,为了一个简单得近乎任性的理由将八百年周礼弃于不顾。盖聂礼数一丝不苟,听着那人宣布新的制度,将三公并为二相,以田言为左他盖聂为右,册了韩信为大将军,慕容羽为皇太弟,心中却能将那台上君王的模样描绘得纤毫毕现。她太年轻,年轻得太有张力太有胆魄,掺着儒家的治国之法,却随手把所有她嫌麻烦的礼节都弃之不用。可偏偏她就是有着同繁文缛节叫板的资本,二十岁克成一统,所过之处兵戈息止民生复苏。从未纵兵抢掠,从未屠杀黎民,庙堂上一手制衡之术玩得却是出神入化。田言以女子之身莅临相位总领朝纲,在这征战的几年间扎得根深叶茂,却令儒家二当家甘愿入赘,举案齐眉;慕容羽身为储君亦曾是韩信副手,以师礼安之的同时也悄无声息地将兵权分化。而他盖聂,两袖清风孑然一人,以君王爱宠之名隔绝了一切盘根错节的利益锁链,得以站在云端洞悉种种暗流。谁不是人中龙凤,而她信手落子四两拨千斤,就在这朝堂上竖起了微妙而稳固的平衡关系。若是能够各司其职尽忠职守,自然,是相安无事的。
若是燕丹还活着,怕也做不到如此程度;嬴政铁腕,却根除不了藏在地底的魑魅魍魉。慕容颜的可怕之处表现在,能够给予臣属至高无上的信任。她放任田言权倾朝野,放任韩信在军中建立威信,放任他盖聂畅所欲言先斩后奏代行君事——而这些人,都心甘情愿地唯她马首是瞻。
这便是慕容颜呵。他何其有幸,能有知己如此,亦君臣亦师友,曲高有和。
盖聂唇边带笑,在那总管尖声宣读即位诏书时,大逆不道地微微抬起了头。暖色的目光直达高台,对上那人一双黑色玉质的眼,看到那风华绝代的新帝对他颔首轻笑,颠倒众生。
万里狼烟乱世,终于在她手里,克成一统。
慕容颜想起了燕丹——方才内侍才唱出追封太祖的段落。她想燕丹并不会在意那些个歌功颂德的谥号,但无可撼动的是,这大燕的基业,终究是始于他燕太子丹。
她纠结了很久要不要封高月为公主绯烟为太后,最后还是住了手。若是将高月拉入宗室,墨家便太过显要了,并不利于她之后要让天明做的事。更何况,哪有公主天天跟着驸马跑江湖的?
一寸山河一寸血……今日这血,终于是不必再流了。
慕容颜眯起眼睛。风拂起她两鬓的碎发,载着她的目光驰骋万里,亲吻每一寸土地与红尘。世人仰头看台上金碧辉煌云遮雾罩的君王,那君王却弃了旒珠拨开金色的雾霭,坦坦荡荡将目光投了回来!
她那么年轻。算上前世,这颗灵魂来人间走一遭,也不过三十载岁月。只是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左相,号称女管仲的田言,而今也才双十年华。更何况,那位盖先生,却是比她们都老练多了。
这是个何等年轻的王朝,大刀阔斧,锐意进取,有田言与盖聂两侧知情知趣的护驾,龙椅上的君王只管纵马飞驰便罢。于是她笑,笑得何等苍凉而傲岸,只道一切大刀阔斧皆有她扛下,不久的将来,慕容羽所做的一切只消打着皇兄的名号,流言史笔,便再奈他不得。
苍鹰掠过天际,风声急促如同飞鸟破鸣。
燕丹,子高,可放心沉睡了罢。
先生,阿言,少羽。
咱们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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