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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夜里，白少群乖乖躺在商如夜的床上，旁边躺着商如夜。
商如夜侧躺在他外面，一手支着枕头一手给他扇着扇子，还得时不时把想翻身的白二少按回去。
“媳妇儿，我都不疼了，让我侧躺着我好看得见你。”白少群仍然不放弃地央着。这样看着个扇子在眼前晃啊晃的，他都有些眼晕了。
“你这样也能看得着我啊。”打从她上床躺下，他就没停了笑。扭着脖子也要看着她笑。
“脖子累么。”他撇撇嘴。
“你还知道脖子累啊，那你脸累不累啊？都笑了好久了，没僵了啊？”商如夜自己手麻了，索性撂了扇子，又撑在他身上，拿手指描着他的眉。当真是眉目如画。
“你不是也一直笑么，你累么？”
她摇摇头。
白少群总算把脑袋正了过来，也伸手去抚商如夜的脸蛋。这张脸从前的样子，他还记忆犹新，却不知怎的，变得如此明艳动人，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媳妇儿，你是怎么把胎记弄掉的啊？”这个问题搁在他心里许久了。
醒了以后，知道她是如夜，他曾问过自己——如果当初如夜也像现在这样美，自己是不是就能好好珍惜她呢？好似不是的。当初的自己，想拥有的只是女人的身子，女人的心给不给他他都不在乎，所以自己的一颗心，也不会落在任何女人身上的。哪怕自己会多往她房里跑跑，也肯定会因为花心伤了她。如今不敢问她，还因为他隐约怕着——要是问了，不知道如夜会不会再把他当成那个小色鬼？会不会瞧不起他？会不会……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望着他笑？他赶紧解释着：“那个……其实，你有胎记的时候，也……也挺好看的。我只是好奇……”他实在编不圆这个谎了，也只好喏喏地住了嘴，因为她没有言语，他也不敢看她，一面后悔一面在心里大骂自己是白痴。
“噗嗤……”商如夜眼见他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的样子，终是没有绷住脸。本想佯作生气吓他一下的，罢了。小东西看着好似一肚子弯弯绕，其实啊，是个实在人，所以绕来绕去就把自己绕进去了。
“你怕我生气，所以一直没敢问吧？”每次他只要一扭捏成小媳妇的样子，她就乐不可支地去挑他下巴，挑出习惯来了。
“嗯。”他老实地点点头，可怜巴巴地抬眼看着她。
“其实你应该问我那个是怎么弄上去的才对。”商如夜伸手从枕头下面取出一条细鞭，也没下床，只对着梳妆台那么一甩、一收，一个白瓷小盒就出现在她手上。她只用拇指的指甲插进缝儿里轻轻一撬，白少群了然——胭脂。
“那，你可是讨厌我是个……”
“小色鬼。”她替他把那三个字说出来，果然见他面上更羞赧。
“嗯……所以不想让我碰你，对么……”知道了她的心思，白少群心里反而不那么忐忑了。这事怪不得如夜，确实是自己不该。
“对是对，可是我千算万算没算到你白二少连那么丑的女人都不放过呦。”以前不能想这个，一想就来气。最近么，商如夜苦笑下，都过去了。
“那，你生不生我的气？”虽是这样问的，可是眼见他跟怕被人抛弃的小狗一样眼泪汪汪地看着她，满眼写的都是“不要生气，不要讨厌我！”商如夜就算有气也都泄了。
她点点他鼻尖，又在他唇上蜻蜓点水了一下：“你说呢？”
熄了灯，她抓着他的手，靠着他的肩躺下。没一会儿又起来，擦掉他流入双鬓的泪水。“你哦，伤心也哭，开心也哭，你要哭成个水做的人儿喽。”
“大概是……从前哭得太少。”
“……少群，我以后，都不会再让你哭。”
“嗯……媳妇儿，你飞鞭取胭脂那招好厉害，等我好了，教我哈……”
13.
事实证明商如夜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第二天天一亮，白少群就央着她要看书啊要看书。
商如夜只得一伺候他用完早膳，就把他抱到躺椅上去。
“我这有史书有兵法，你想先看哪种？”
“嗯……那，兵法吧。”白少群想着，谋略谋略谋略。
“错！该先看史书。”
“为什么？”
“兵者诡道，为兵者不外乎知己知彼，尔虞我诈。然而代代兵道皆有不同，你说为什么？”
白少群转转眼珠，答：“因为……因为时代不同，国力、兵力、武器之利都是不同的。”
“聪明。你现在手上拿着枪，让你面对千年前的古人，还不是以一当百?可火器之利日盛，也许今天的枪，在十年后的人看来，便一文不值。兵法再神，离了人力物力的支持，都是白搭。但历史不同，唐太宗说过‘以史为镜，可知兴替。’无论时代怎么变，总归是人的时代，以古鉴今，多可明智。”
于是一大摞《史记》、《汉书》便摆在了白二少的茶几上。商如夜怕书太厚他拿着累，特意把手抄本拆成了单页。
其实商如夜担心的远不止他胳膊累，白二少以前是怎么过日子的她心里明镜儿似的。突然要他把心里的声色犬马都换成之乎者也，用膝盖想也知道他要吃不消。于是商如夜自己坐在书桌后看两眼书，就偷瞄他两眼，心里做好准备他看不到两页便要睡着。可是一晃眼他看完的书页就要码得一指厚了，给他备的水果茶点他倒一口都没动。她大为惊奇地走过去，给他换上新茶，有拿起樱桃往他嘴里塞。
白二少眼睛没离开书，机械地嚼起了樱桃，机械地把果肉咽下去，却一直含着核儿不吐。商如夜把手伸到他唇下接着，他才机械地把核儿吐掉，眼睛还是没离开书页。
“好看吗？”
“唔。”
“哪儿好看？”
“唔唔。”
商如夜这边水果点心茶水伺候了个遍，白二少的眼睛就算是长在书上了。直到了午饭时间，商如夜叫了他无数遍他还在那“唔唔”，被她一把抽走了手里的书页。
“哎哎哎！！！！”白二少还想去抢那几页纸，被商如夜眼明手快地按住，还把书页背到身后。
“吃！饭！”
“哦。”
结果扒拉两口饭，白少群又不消停了。“媳妇，我觉得吧，子婴有些冤。”
“怎么说？”
“他爷爷威加海内，但是残暴不仁；他父亲被害，叔叔荒淫无道，而且嫉贤妒能。他们两代积下太多的国仇民怨，偏偏要他来承担。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好皇帝的，可惜喽，生不逢时。”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她给他夹了一筷子凉拌木耳。
“人都说刘邦奸诈，项羽英雄。我看他们说错了。刘邦么心里有大仁爱，败亦不馁。项羽，那就是莽夫之勇，还输不起。依我看，谁心里能承得起天下，谁才是真爷们儿。为了自己一世英名就抹脖子的，小心眼儿。”
“人家那叫气节。”她又给他夹了一筷子冬笋炒肉。
“屁的气节，苏武牧羊，那才叫气节呢。”
“你倒说说什么是气节？”
“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孟子说的。”
商如夜“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油乎乎一个唇印儿。
15.
自白少群一天天好了，他和商如夜也同食共寝，晨昏相伴，除却还不能行敦伦之礼，却比蜜月中的新人还要如胶似漆。
商如夜在院子里的大柳树下也支了个躺椅，这样白少群可以一边看书品茗，一边看她舞刀弄枪。
一般女子习武多爱练剑，商如夜却偏爱刀法，一把九星龙鳞刀教她舞出阵阵旋风来。白二少早知道自己媳妇是个侠女，可那天第一次看她舞刀还是被吓得张大了嘴好半天合不上。想必纵是男子也很难舞出如此大开大合的刀法来！——怪不得，这院子里除了那棵大柳树和些许低矮花木，不见别家那么多繁琐器物，尤其没有原先白府里一样的几根柱子，叫白少群好生开心。要知道他以前可没少被大老婆子绑在柱子上毒打，到现在他见了柱子心里都觉得恨恨的。
如今白二少早就习惯了，但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再看那书中千军万马，只觉得彷如自己身在古战场上，纵横驰骋，势如破竹，无数雄韬伟略亦仿佛在胸中翻腾。
然而日子不会总这么惬意。两人于乱世中稍稍得到的一点清净很快就被老天爷收了去。
先是隔壁蒋老爷染上了时疫，蒋夫人之前请了两个郎中去诊治，都说回天乏术。她猛想起商如夜是个懂医理的，便托她去诊治。
只见蒋老爷上吐下泻，整个人瘦脱了相，而他发病只不到三天。
瑞元和弟弟瑞青在门外默默流着泪，听奶娘说他俩先前早去墙根那哭了多少回了，郎中们不许他们进门。
“是霍乱。”商如夜一边把哭成泪人儿的蒋夫人带去外屋，一边嘱咐下人赶紧按份例去配淡盐水给蒋老爷喝下去，只留几个固定下人照顾他，并把蒋老爷用过的衣物器皿一概煮沸，泻吐出的秽物要掺上硫磺集中深埋，另外接触过蒋老爷的人七日内要聚在一处不得外出，吃饭之前要用醋洗手等等。除此之外，她也实在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然而她刚回家洗漱消毒收拾停当，确保不会把病传染给少群，就有人送来一封信。
送信的是个不列颠的传教士，她本想请人家进来喝杯茶的，却被婉拒了。
信封上都是英文，字体有些熟。她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待打开信纸，没读几行，就失神掉在了地上。
“如夜？”白少群从来没见过自己媳妇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低头看那信纸，尽是自己不认识的洋文。“如夜，怎么了？你别吓我。”他紧紧抱住她，感觉她在颤抖，却由于拼命压抑而颤抖得更加厉害。
“少群……”商如夜终是没有忍住，她握住白少群抱在她身前的手哭了出来。“我的恩师去世了。”
信是两个月前就写好的，辗转着，现在才到她的手中。
“先生他十年前身体就不太好。”白少群将商如夜扶到石桌边坐下，一边像她安慰自己时那样拍着她，一边听她难得的絮叨。“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都垂垂老矣了，可是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一生中有无数的成就，足够被人敬仰……但是他并不当一回事……是他教会我用另外一种方法认识世界，我却在他最需要照顾的时候离开了他……我本想等你好了，带你去见他，他一定会喜欢你的，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头一回，商如夜在白少群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那晚白少群踉踉跄跄把哭得脱力的商如夜搀回房，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因为她说的那个人，那另一种目光中的世界，他全没见过。
所谓祸不单行，第二天下午，便有隔壁蒋宅的下人来报丧，说蒋老爷终是没有挺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