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朴信惠低估了这家伙的耐心，那些天无论她到哪，他总是跟着跑，朴信惠呢，难得回家一趟，昔日的老同学一个接一个叫她出去聚会，或吃饭或唱歌或喝茶，每天早出晚归，比上班还忙，许子俊不仅是超级跟班，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买单。但他很少参与她们的聊天，只是很有耐心地坐在一旁默默倾听。他不动声色，但朴信惠知道他对她的过去极感兴趣，偏偏她的那些狐朋狗友也不避嫌，什么事情都抖出来。朴信惠上课时偷看小说，课堂上念作文时公然把写给老师的情书拿出来朗诵，跟早恋男友在校长的眼皮底下搞小动作，期末考试前爬进办公室偷卷子发给班上同学，她的出格，她的玩物丧志在他们的添油加醋下竟成了英雄事迹，许子俊对此竟很欣赏。
那天回来的路上，他就笑着说：“你真是很调皮，真没想到你还有那样的光荣历史。”
朴信惠斜他一眼没吭声。
“很像我的妹妹小静，”许子俊忽然说，“她也跟你一样，总是惹得老师到家里来告状。”
朴信惠又斜他一眼，他还忘不了他的那个小静！
“真是巧，张根硕也有一个这样的妹妹，也是领养的，”朴信惠忽然想到了安妮，开玩笑说，“没准她就是你那个不见踪影的小静呢。”
“是吗？有这种可能哦。”许子俊开着车一脸的漫不经心。完了又说：“明天别去外面吃喝了，我带你去个我很久没去过的地方。”
“什么地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朴信惠在这住了二十几年，应该还是很熟悉的，但他带她去的地方她确实没去过，在城乡结合地带，一眼望不到头都是菜园，泥土和蔬菜的清新味道扑面而来，立即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朴信惠很喜欢这种原野的质朴味道。
许子俊牵着朴信惠的手一直朝前走，表情平静。她不明白他怎么带自己来这种乡野地方，难道他是要带她拜访什么人吗？果然，在一个开满野菊花的山坡上他停住了脚步，朴信惠打量四周，发现眼前是几间泥墙红瓦的平房，房子被一个小小的院子围着，院里种着两棵老桂花树，很有大自然的味道，没有树荫的一角晒满红辣椒，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正在一个大木盆里用米汤水浆被单。
“我就在这出生，在这长大。”许子俊说。
朴信惠诧异地瞪着他，心里在想以前许子皓怎么没带自己来过，朴信惠一直以为他们一家人是一直住在市里的。许子皓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她？

“怎么，小皓没带你来过吗？”许子俊察觉到了朴信惠脸色的变化。
“他怎么会带我来这种地方，这里有他的过去，他宁愿将他的过去带进坟墓也不让我知道。”
“他……肯定是苦衷的，你别怪他。”
许子俊任何时候都忘不了维护他的兄弟。而那老妇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声，抬起头，一眼就认出了许子俊，连忙扔下手里的活直奔过来。
从老屋里出来，许子俊意犹未尽，继续带着朴信惠散心。他们沿着田埂一直朝前走，上了一座山，越过山穿过丛林后朴信惠的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什么地方啊，一眼望不到头的荒草，遍野的小花，呼呼的山风。
“怎么样，美吗？”
“这是哪？我在这住了二十几年，也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啊？”
“这是个山谷，你没发现吗？”许子俊走进及膝的草丛，朴信惠认识那种草，当地人叫它茅柴草，没有煤火没有燃气的时候，人们就用它做燃料烧水煮饭。那种草叶可以长到半人高，叶锯很锋利，一不小心就会把手划道口子，很疼，现在正是冬天，茅草全黄了。
“这里叫仙人谷，听老人们讲这里曾经住过一个老神仙，前面还有个仙人洞呢，传说那个老神仙在这山谷修炼了千年，每次练功作法就会狂风四起，现在这个老神仙还在不在不清楚，但是很奇怪，这山谷一年四季都刮着很大的风，即使山那边树叶纹丝不动，这里依然起着风，而且风里夹着细细的花籽儿，一吹进眼睛里就很难出来，总要揉得你满眼是泪，据说这是老神仙在思念家乡的缘故……”
朴信惠听得目瞪口呆。
“我童年和少年的大半时光都是在这山谷里度过的，”许子俊边走边说，感觉已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时候，小皓和小静都还小，也最喜欢到这山谷里玩，小静最调皮，总藏到很深的草丛里让我们找她……我们没有一次找到过，每次都是她被草里的蚊虫叮得不行了才自己站出来……”
等等，朴信惠的心里开始起了波澜，小静？山谷？好像有人跟她提过这样的话题！

“这里风好大……”朴信惠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许子俊的背影。
“是很大……”许子俊却并没有停下来，像说着梦话一样的自言自语，“这么多年了，这里的风一直在我心里吹着，从来就没停过，小皓和小静的影子总在风里若隐若现……我记得那时候小静特别爱美，每次来山谷总要戴顶帽子，我们说过她很多次，山谷里风大戴不住帽子的，可她偏不听……”
朴信惠瞪大眼睛，感觉血直往头上涌，心跳骤然加速，帽子？风？
“不过小静很聪明，她自己在帽子底下缝了根皮筋，这样戴着的时候就不容易被风吹走了，她戴着那顶帽子的时候别提有多美，像个天使……可是有一天，她帽子上的皮筋突然断了，一阵风刮过来，那顶被小静视作生命的草帽飞走了，她拼命地哭，我跟小皓追着帽子赶过了一座山还是没赶上，小静难过了大半年，后来我们才知道那顶帽子是她的亲生父母留给她的……”
朴信惠挪不动步子了，山谷的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捂住胸口，生怕剧烈跳动的心脏冲破胸膛，强迫自己深呼吸，尽可能的保持冷静，心里一遍遍地念叨，不会有这么巧的，决不会，这种巧合只有在小说电影里才有！
“从那以后，小静就变得不快乐起来，当然这也可能是渐渐长大的缘故，为了怕她伤心，我们再也没带她来过这山谷，可是她却瞒着我们自己偷偷地来，仍然毫无希望地寻找那顶不可能找得到的帽子，好几次天黑了她没回家，是小皓把她从山谷里背出来，每次背回家的时候，她都已经睡着了，手上腿上全是被草叶划伤的血痕，一条条的，格外地触目惊心……”
“那顶草帽有着很阔的边沿，”朴信惠照着安妮的话说了起来，“帽子上系着漂亮的粉色蝴蝶结……蝴蝶结一直在褪色，可是帽子的颜色却越来越深，先是浅米色，慢慢的变成黄米色，丢失的时候它都接近浅咖啡色了……”
许子俊电击般猛地回过身，赫然盯着朴信惠，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着，“你怎么知道？你见过那顶帽子？还是你见过小静？”
“哦，是这样，我看过子皓写过的一篇东西，类似散文之类的，所以……猜想他文章里写过的那顶帽子应该就是说的这顶……”朴信惠信口胡诌，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真的？”许子俊狐疑地看着朴信惠。
“当然是真的，难道你还以为我是小静不成？”朴信惠瞪他一眼。
“对，你怎么可能是小静呢？”他总算放弃了继续追问的念头，目光投向山谷远处的树林，“丢失了的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小静就像那顶帽子，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已经用尽了我毕生的心血，到现在还是杳无音信，我甚至还怀疑过，她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别胡说，当然在这个世上，”朴信惠毅然打断他，“她肯定是待在某个你看不到的地方，过着你想象不到的生活吧。”
许子俊点点头。“希望她能过得好，那是个苦命的孩子，上天应该不会对她太苛刻……”他仰望苍穹，眼神深邃，朴信惠忽然很喜欢他的这种表情，那么哀伤，却又泛着人性的光芒，他是有感情的，对自己的亲人如此念念不忘，他的冷酷并非与生俱来。

“李恩静？李恩静怎么了？”
“啪”的一声，电话那边变成了忙音。
朴信惠拿着电话莫名其妙，心里一阵发紧，关心一下李恩静？什么意思啊？难道朴信惠有什么把柄捏在他手里吗？笑话，她一不偷二不抢，还怕他捏着她什么把柄！
第二天一大早，恩静从云南的昆明打来电话，说她过两天就回首尔，春节她和周显去了云南旅游。朴信惠气咻咻地说：“你最好马上滚回来，我快疯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要再不回来，就只有给我收尸的份了。”
“大过年的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又是谁招惹你了？”恩静被朴信惠骂得莫名其妙。
“好了，好了，你快回来就是了！”
“我当然回，我指不成还不回去了吗？我后天中午到。”
“周显呢，也跟你一起回来吧？”
“不，我先回来，他还要去广州结笔账。”恩静说。朴信惠就开玩笑：“过年结什么账，你小心被他甩了。”
“呸，呸，乌鸦嘴，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那我祝你们白头到老幸福美满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挂掉电话后朴信惠还是急躁不安，她就是不安，心慌，究竟慌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像大雨前忙着搬家的蚂蚁一样惶恐不已。
夜里朴信惠又开始做梦，最近老是做噩梦，她在梦里疲惫不堪，出了一身的汗，然后电话响了，朴信惠吓个半死，自从张根硕走后，她特别怕夜里电话响，怕听到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电话是个陌生男人打过来的。
“请问是朴信惠小姐吗？”
“我就是，你哪位？”
“我是高澎的朋友，我们一起去的罗布泊……”

保姆起床了，弄好了早餐，问朴信惠吃不吃点。
朴信惠表情呆滞地摇摇头。这时候许子俊刚好下楼。
“信惠，你怎么在这？”许子俊看到朴信惠满脸泪痕地坐在沙发上吓一跳。
“朴小姐四点多就过来了，一直坐在沙发上。”保姆说。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许子俊连忙过来摸她的额头。朴信惠把他的手打开，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把高澎还给我！把高澎还给我！”
“高澎怎么了？大清早的发什么神经？”
“你还问他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他怎么了？”朴信惠的情绪一下就爆发到极点，跺着脚，好像身上有千万只虫子在爬一样，“他在罗布泊失踪了，你知不知道？他死了，被活埋了，埋在了沙漠里……你这个恶棍，都是你，都是你……”
“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我没法冷静！”
“他失踪了并不意味就死了嘛。”
“在那种地方失踪，你说死了没有，要不你也去试试啊！”
“信惠，生死有命，你怎么能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呢？”
“是你逼走的他，当然怪你！”
“我只是要他走，没说要他去那种地方。”
“你还强词夺理，你就不怕遭报应吗？不，不，你已经遭报应了……”朴信惠挥舞着双手疯言疯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老婆死了，你的亲弟弟不在了，你的妹妹到现在都没下落……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她的下落，除了我，没人知道她的下落……”话还没说完，朴信惠就打住了，她在说什么，在说安妮吗？怎么扯到她的头上来了？

朴信惠掩面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泣着：“高澎，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不是我，你怎么会葬身沙漠？该死的是我啊！”
“我要回美国了。”许子俊突然出现在朴信惠身后。
朴信惠没回头，还在哭。
“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你……”许子俊俯身试图扶起她，被她拒绝了，他叹着气直摇头，可能是一宿没睡，声音嘶哑浑浊不清，“张根硕已经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干什么，想死在这里吗？”
“不要你管！”
“李恩静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她回来了就回来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现在在看守所。”
“什么？”
“她受周显的唆使挪用工程款数百万，周显事先得到风声逃到国外去了，卷走了所有的赃款……”许子俊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好像事不关己一样，尽管李恩静挪用的是他在白树林医院的投资。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你骗我！”朴信惠感到天旋地转。
“我骗你干什么，不信你打电话啊，她现在就在看守所里。”
“你想怎么样？”
“什么叫做我想怎么样？”
“想以此威胁要我嫁给你？”
“信惠！在你眼里我有这么恶劣吗？”
“我现在很乱，什么都不知道……”

“一失足终成千古恨，这样的滋味我不是没有体会过，你去看看她，顺便劝劝，听说她在里面几次想自杀……”
“是的，几次都被发现了。”
“怎么样才能减轻她的罪行？”
“首先就得退赃。”
“知道了。”
两个礼拜后，朴信惠卖掉了公寓，当初五十万买的房子三十万就卖掉了，很快莫愁居也出手，而为了填上那个天大的窟窿这些还不够，朴信惠把张根硕走前给她的两百万也提了出来一并交到了检察院。可是检察院的人说被挪用的公款已经全部被填上，朴信惠问是谁填的，他们说不方便透露。当天晚上她就去近水楼台找到许子俊，跟他说：“我不想欠你太多。”
“我从来没想过要你欠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没有办法。”
“我还不起。”
“我没说要你还。”
“那你最想要什么？”
“你的心。”
“那可能要不到。”
“为什么？”
“我的心已经不属于我，给了别人。”
“去了日本的那个人吗？”
朴信惠没有回答，也无需回答，只把准备替恩静退赃的四百万放到了面前。 

“你把房子卖了，住哪？”许子俊问。
“回釜山。”
“我送你回去吧，”许子俊想了想又说，“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
“有人在罗布泊发现了一具被风干了的尸体……”
朴信惠脑子里“嗡”的一响，差点栽倒在地。
许子俊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经过技术部门鉴定，尸体……”
“怎么样？”
“你别紧张，尸体不是高澎的。”
“你确定？”
“是的，你要相信科学嘛，而且有人看见了活着的高澎。”
“在哪？”
“西藏。”
春天是一个美好的季节，鸟语花香，生机勃勃。什么事情只要放在春天里来经营，没有不发芽的可能。
许子俊深知这一点，所以在送朴信惠回釜山后，选了个好天气把她带到了桃红柳绿的银湖边。朴信惠知道他想说什么，也知道他酝酿了很久，冷冷地看着他，看他如何攻得下自己心里的铜墙铁壁。可是他只说了几句话，她心里的城堡就轰然坍塌。朴信惠答应嫁给他了。
他说：“该做的我都为你做了，如果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那就是给你新的生活和爱，也许这不是你想要的爱，但是如果可以这样爱，并不表示你对某个人的背叛，而是你对自己心里那份爱最美好的坚持，活着就是坚持，活着才能爱，即使不是你希望的爱，但你若好好活着就是你所爱的人最大的幸福。”
“如果可以这样爱？”
“是的，如果可以这样爱。”

许子俊的安排是这样的，先在釜山举行婚礼，然后再到巴厘岛度蜜月，最后一起回美国旧金山，他的公司和大部分产业都在那里，“加州温暖的阳光一定可以让你的脸色红润起来的。”许子俊充满向往地说。他还说，他在海边有一栋房子，回美国后他们就可以住进去，金色的沙滩就在家门口，很适合居住；他还说，他在乡下有一个农场，房子建在绿草盈盈的山坡上，四周全是绿树，冬天下雪的时候，出门就可以滑雪，夏天去那里消暑度假也最好不过的了；他还说，他有一艘豪华游轮，等将来他们有了孩子，可以带孩子出海玩，要生很多孩子，最少也要三个……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你不能老是哭，姐姐，结婚是大喜事，你哭什么呀？”在试婚纱的时候，妹妹不停地给朴信惠补妆，可是粉一打上去，就花了，“你这是怎么了？姐夫这么爱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们都希望你幸福，这个世界上除了姐夫，还有谁能给你幸福呢？”
朴信惠无法回答，不能表达，心如死灰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花容月貌的新娘就是她吗？为何满脸泪痕，透着生离死别的悲伤？
朴信惠问妹妹：“今天几号？”
妹妹说：“四月一号，愚人节呢。”
她点点头：“是啊，愚人节。”
婚纱是许子俊专门从法国定制过来的，式样很古典怀旧，有点欧洲宫廷装的味道，华贵的蕾丝花边恰到好处地点缀在婚纱的领口、袖口和裙摆，显出异样的高贵，头纱很长，也是轻盈的绣花蕾丝。当朴信惠提着裙子，拖着长长的头纱从试衣间走出来的时候，许子俊正坐在婚纱店的沙发上打电话，看见她出来，他的脸呈现出异样的温情和向往，连电话也不打了，一步步走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朴信惠，仿佛她是一件稀世珍宝，他紧张得连碰都不敢碰。
“老天，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满含热泪地说。

试完婚纱，他们一起坐车去他母亲的家。朴信惠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许母了，几乎已经忘了这个人，据说许子俊很少回去看母亲，就是到了釜山也难得去看一次，这次不一样，他要结婚了，于情于理得带未过门的媳妇碰碰面。许母本来是欢天喜地地在门口迎接的，但当见到从车上下来的新媳妇就是朴信惠时，满是皱纹的脸当即就变了色，连话都不会说了。显然许子俊并没把结婚的对象告诉她，而她大概做梦都没想到两个儿子会先后娶同一个女人，而且是她极为厌恶的一个女人。她想发火，但是又很畏惧许子俊，绷着一张脸，看都不看朴信惠。
“怎么，不喜欢你的媳妇吗？”吃饭的时候许子俊也板着脸问他的母亲。
许母冷着脸不说话，好半天才支吾了一句：“她……不吉利……”
许子俊当即就翻了脸，敲着桌子说：“什么不吉利？谁不吉利？不吉利的人应该是你才对，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你的罪过吗？还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想跟你在一起生活吗？过去你做了些什么，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无可挽回，我今天带信惠回来不是来征求你同意的，我只是表示一下礼节，仅此而已……”
“我晓得啊，你跟皓就是不肯原谅我，可我当时也是没有办法才……”许母一把鼻涕一把泪想在儿子面前道出心里的委屈。
“别说了，还说那些有什么意思？”许子俊打断她，声色俱厉，“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你当年抛弃小静，把她送人，我怎么会背井离乡到外面讨生活？小静又怎么会至今杳无音信？还有，你是怎么对待信惠的，当初你要了小皓的全部遗产不说，小皓尸骨未寒你就要收回她的房子，这可是我亲眼看到的，这也是你被逼无奈吗？什么是被逼无奈啊，什么事情逼得你非要卖儿卖女虐待儿媳啊，如果爸爸当时在世，你敢这么做吗？”
许母停止了哭泣，看了看朴信惠，低下头不说话。
“你心肠太狠，从来不为别人着想，我真是羞愧，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母亲，如果不是因为你生养了我，对我有养育之恩，你绝无可能还可以见得到我！”
许子俊扔下这句话就带着朴信惠离开了。
　　

晚上两人在一起吃饭。
“信惠，不要介意我对母亲的态度，她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许子俊摇着头，被痛苦的往事纠缠得心烦意乱，“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也懒得理会了，我只想带着你去美国重新开始生活，过我从来不曾有过的生活，而这生活只有你才能给我。”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我不着急，时间会慢慢改变一切的。”
“如果时间能改变一切，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痛苦吗？”
许子俊愣愣地看着朴信惠，答不上来了。
“不要对我期望太高，你要的我给不了，我有的你也得不到，正像你说的，我只是去重新开始生活，但这生活并不包括爱情……”
“信惠……”
“我很残忍是不是，没有办法，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心。”
四月二日。
朴信惠麻木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一整天没有出门。
全家人都在忙着准备第二天的婚礼，酒席已经订了，喜帖也已经发了，每个人脸上都挂满笑容，尤其许子俊，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午饭的时候，他敲她的门，问她想吃点什么。她说什么都不想吃。他在门外徘徊了很久，最后还是进来了，来到床边，看着我说：“信惠，我说过我不会勉强你的，如果你真的不想跟我结婚，现在还来得及，酒席可以退了，喜帖也可以废了，我不想看到你这么难过的样子，我要你开开心心嫁给我，懂我的意思吗？”
“不是的，我心里很乱，需要时间整理……”朴信惠无力地靠在床头，像个久治不愈的病人苍白无血色，每说一句话都很吃力，“既然我答应嫁给你，就不会改变主意，请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将自己的过去好好整理一下，然后彻底地埋葬，我现在就在埋葬，在掘墓，过去的爱或者恨都要在我嫁给你之前入土，嫁给你之后我就是一个简单的我了，不会再纠缠于往事，也不会再有想念……”
“信惠，你还爱着他是吗？”
“是的，所以我才要将这份爱埋葬……”
“不能分一点点给我吗？”
“爱情不是糖果，可以分，可以送……”

“没有了爱，你嫁给我还会幸福吗？”许子俊两眼通红，一把抱住朴信惠，嘶哑地喊了起来，“不，信惠，如果这样我宁愿你不要埋葬过去，你在心里给他留个位置吧，也留着你的爱，虽然我不敢奢望得到你的这份爱，但至少我可以拥有完整的你，我不要一个灵魂和情感已经支离破碎的你，不要，我不要……”
“可是如果不埋葬过去，我会死的，会死的，过去就像一个长在我体内的随时恶化的肿瘤，如果不切除，早晚我会旧病复发，再无回天之力……”说着朴信惠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起床站到窗边，看着满目春光，寻找新生活的希望，那希望是在桃红柳绿间，还是在身后这个男人的爱的目光中呢？她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答案，就像这场猝然开头茫然结尾的爱一样，从一开始，他们都不知道后续如何，只知道凭着一颗热烈的心盲目去爱，去伤害，到手又失去，失去又寻觅，反反复复弄到最后爱虽在心里生了根，可却患上不治之症，拿掉会痛死，不拿掉会被折磨死，所以在这满目春光里，她才会茫然不知所措。
朴信惠不知道，选择这条路，是找到了生的希望，还是加速死亡， 她死不足惜，可惜的是毁了身后这个男人，她知道他对他们未来的生活是给予了希望的，他希望或者是幻想有一天她真的会爱上他，就是这点希望他才会明知她心已死亡还要拽着她不放。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不明白，即使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一旦有了裂纹，无论你如何修复都不可能恢复原来的模样，而且弄不好还会彻底碎掉，最后一文不值只能埋掉，或许他知道这个道理，而装作不知道吧，自欺欺人跟自私贪婪一样，都是人的一种本能。
“你再考虑一下吧，如果实在觉得痛苦，我们可以取消婚礼，或者把婚礼延后……”许子俊离开房间时跟朴信惠说，“明早之前给我答复，过了明早，可能就来不及了，不要怕我受经济上的损失，这点损失对我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
晚饭朴信惠只喝了点汤就再也吃不下东西，然后又把自己关进房间，可能是许子俊已经跟家人说了什么，没有人来劝说她，静静地，连说话都很小心，生怕扰乱她的思绪。进了房间，朴信惠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床头的闹钟“滴滴答答”数着时间，八点、十点、十一点……一分一秒催人老。
十二点，半梦半醒间，手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朴信惠拿起电话虚弱地“喂”了声，那边就传出一个魂牵梦绕的声音：“惠儿，是我。”

“硕！根硕是你吗？”朴信惠惊喜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是的。”
“你在哪里？”
“在名古屋的一家医院里。”
“你要动手术了是吗？”
“是的，所以想在这之前给你打个电话，不打……怕再也没有机会。”
“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要活着出来，一定要！”
“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得看老天对我的态度了，如果他还怜惜我，他会让我活着出手术室的，如果觉得我没有活着的意义了，会带走我的……”
“你怎么会没有活着的意义呢？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可能，这是你跟我说的不是吗？”
“是的。”
“那么，就算为了这个‘可能’，你也必须活着出手术室。”
“我会祈求老天的，可是惠儿，这个时候你还是做好两方面的准备比较好，因为生死有命，不是人可以操纵的，所以……”
“所以怎么样？”
“我要你答应我两点。”
“好，你说。”
“我的手术是在明天中午一点，你那边的时间是十二点，手术时间大概需要十二个小时，也就是明天晚上的一点，你那边是晚上零点左右，手术会终止，如果手术成功，你会在明晚十二点左右接到安妮的电话，如果失败……”
“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我就醒不来了，安妮也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好好活着……而如果我醒过来了，你就好好的等着，等我康复后我会尽快结束跟欧阳靖的一切，回到你的身边……”
“我也会结束一切回到你身边的……”
“那就好，到时候你就等安妮的电话，我已经交代她了，如果手术成功，她会立即给你打电话，如果你的电话一直没响，就表示……你该放弃希望了，懂我的意思吗？”
“懂，我都懂，根硕……”朴信惠拿着电话泣不成声。
“信惠，我的惠儿，别哭，”张根硕叫她别哭，可是他在电话那边却自己先哽咽了起来，声音空茫得像来自天外没有一点力气，“无论如何你都要记住我的话，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坎，跨过去了，我们就都活了，跨不过去，我死，你也会过得痛苦，我知道你很爱我，如果我离开，你会很痛苦……”
“你知道就好……”
“我当然知道，一个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时候，什么都会看得很清楚了，所以我现在心里其实很平静，醒来或者长眠，都只能交给老天，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爱是我唯一的遗憾，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万分珍惜的。”
“我也会珍惜的。”
“那好，就把一切交给命运吧，什么都别想，就等着最后的结果好吗？”
“好，我等着。”
“我也等着……”

　四月三日。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耀在朴信惠床头时，她醒了，母亲已经冲好的牛奶还在床头柜上冒着热气。朴信惠端起来喝了，母亲和妹妹正好进来，“姐，快点，已经快八点了，穿婚纱化妆还得要一段时间呢。”说着她就从衣柜里拖出雪白的婚纱放到了朴信惠床上。一阵忙碌。穿好婚纱化完妆，问妹妹：“几点了？”
“十一点。”妹妹回答。
她瞅了瞅朴信惠，忽然笑了起来：“姐，你看你，迫不及待了吧？昨晚看你那么不情愿的样子，我和妈担心死了，还以为你不嫁了呢？看来是我们多心了，你只是太紧张对吧？”
“是的，我很紧张。”
“没什么好紧张的，你又不是头一回了……”
母亲立即斥责道：“死丫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妹妹自知说错话，吐吐舌头再也不敢吭声。
十一点半。婚车准时来接了。
楼下顿时鞭炮齐鸣，朴信惠在母亲和妹妹的搀扶下提着裙摆下了楼。一辆黑色豪华加长奔驰盛气凌人地停在花圃边，贴着大红喜字，车头车顶布满鲜花、彩带和气球。送朴信惠上车的时候，母亲拉着她的手，眼泪婆娑：“菲儿，你要懂事点，好好过日子，别再任性了，子俊是个好人，你要好好待他，妈妈不能去送你了，你要多保重……”
“知道了，妈。”
“听话孩子，别哭，结婚是不能哭的。”
妹妹跟朴信惠一起上了车，坐她旁边，也说：“姐，你别哭了啊，你看刚化好的妆又要花了……”说着就拿出粉饼往她脸上扑，可是刚扑好，几分钟又是满脸泪痕，眼泪止都止不住。
“别盖了，盖不住的。”朴信惠颤声说。
“姐，你到底是难过还是高兴啊，怎么老哭啊？”妹妹也哭了起来，拿着粉还是一层层地往她脸上盖，“不盖怎么行呢，别人会笑话的……”

朴信惠不慌不忙地回答：“哦，我怕路上渴，准备用来削水果的。”
“真的吗？”
“真的。”
五点，自助餐开始。
“新娘子真漂亮！”每一个宾客都这么说。
“我的新娘当然漂亮。” 许子俊喜不自禁。
他自始至终都握着朴信惠的手，生怕她长了翅膀似的会飞走。花园里搭着长长的餐台，挂满彩灯和气球，他牵着她的手穿梭于宾客中，“信惠，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幸福。”他牵她在湖边的休息椅上坐下，搂着她动情地说，“我漂泊半生，吃尽了苦头，从未像今天这样幸福满足过……”
“你会后悔吗？”朴信惠看着碧波荡漾的湖水问。
“怎么会呢？你怎么会问这种话？你不知道，昨晚我一夜未睡，睁眼到天亮，生怕你打电话取消婚礼，虽然昨天我是那么跟你说的，可我心里却很紧张，从来没这么紧张过，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得有多辛苦吗？直到看见你从红地毯那头走来，像个仙女似的向我走来，我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我给你这个婚礼你满足吗？”
“刚才不是说了吗，从未像今天这样幸福满足过。”
“你还有遗憾吗？”
“没有，信惠，很感谢你给我这样一个完美的婚礼，即使你以后觉得跟我在一起不幸福，要离开我，我也不会遗憾，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娶你或放你走是以你的幸福为前提的，只要你觉得幸福，或者想去追逐自己的幸福，我决不拦你……”
“谢谢，你真好！”
“傻瓜，夫妻间还说什么谢谢。”
“PARTY什么时候结束？”
“十二点左右吧。”
“十二点？”
“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