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原创】- 《心术－－续》 －－－《生活在继续》

更新吧！

（25）可惜没有来生
我们当时不知道的是山洪爆发的当天外面就已经乱做一团。处女河的水位上涨到了令人不安的程度，处女河五月里的水流量通常在120 cfs（秒立方英尺）以下，而爆发山洪的当天下午最严重的时候，水流量超过了6000 cfs。公园管理处终止了一切服务，对园内的游人和工作人员进行了紧急疏散。当洪水冲到山下，最终淹没园内的主线公路之后，公园也被一并关闭。
第二天一早，下游小镇汝克维尔的市长正式宣布小镇进入紧急状态，很多居民开始自动疏散，他们所担心的是处女河将突破堤坝淹没小镇。打开电视，人们 看到的是处女河滔天的洪水，新闻里更报导上游控制处女河流量的大坝出现了一处局部的缺口。缺口倒底意味着什么，天灾抑或人为？也许一个缓流的缺口好过一个 急流的？电视机前的普通民众无从得知，但无论如何都不象是一个好消息。在这种情况下，公园管理处虽然明知山里困的有人，他们也无力组织救援人员进山。
困在峡谷中的我们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刚开始的两天雨下个不停，曾经一度我和陈传薪不得不回到那棵树上暂避，因为最坏的时候那块巨石也在洪水中时隐时现。如果不是避得及时的话，我们也许早就被一个洪峰卷走了，这棵树的存在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困在雨中，我们身上穿的不过是头天睡觉时的寻常衣裤，夹克虽是防水式的，但两天下来也湿得透透的了，唯一的好处是有个雨帽，不至于直接淋着。山里 的五月，温度仍然很低，白天还好，晚上的温度则不到10度。湿乎乎的衣服套在身上，冻得我们瑟瑟发抖。在雨中困了两天之后，人困顿不堪，但由于山洪的经 验，我们不敢都睡，轮流守夜。陈传薪很照顾我，总是坚持他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而我睡着之后，他又迟迟不叫醒我，总是接近黎明他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才把 我叫醒换他的班。他这么照顾我也是因为我的情况不太好，肩背上的伤口一直很疼，我看不到，但不用看我也知道伤口开始发炎，加上人总是在湿冷中，从第二天的 下午我开始发烧。我没有声张，陈传薪够照顾我的了，自从山洪爆发，陈传薪就对邀我同来的事耿耿于怀，眼下的状况，谁也没有办法，我不想再加重他的心理负 担。第二天我们又各人吃了一包牛肉干，水不是问题，因为下雨，岩石间有一些坑洼积了不少水。当然饿，但并不是不能忍受，只是觉得体力下降得厉害，坐立之间 有昏眩的感觉，不知是血糖太低还是烧的，也许二者都有。

第三天一早，天彻底放 晴了，水位下降得很快，水中的石头渐渐浮出水面。陈传薪和我都非常兴奋，照这个趋势，至多再有一天我们就可以往外走了。陈传薪为我们找来了两根“手杖”， 说是手杖，倒不如说是木棍，枯朽了的树枝，有个孩子的手臂粗细。一看就是从上游冲下来的，带着新鲜的泥土，加上在水里泡了这么久，越发沉重。但是不错了， 这里的河床高低不平，水流仍然湍急，正常情况下涉水徒步手杖都是必不可少的，何况现在？
午后，水位明显下降，远远地看过去，有些开阔的地方甚至露出了河岸，水的流速也渐趋平缓。我的脚踝仍然水肿得厉害，我试着走动，每一步都非常胀痛，但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渴望走出去。
“陈传薪，我们不要再等了，走吧！现在就走！”
“现在水位还比较高，我知道下游有一两处水很深的，我们没了涉水裤，完全泡在水里，会很难走的。不如我们再等一个晚上，明天水位大约就会基本回复正常的，事半功倍。⋯⋯ 再说，你能走吗？你不要太勉强自己。”
“不要紧，走着再说！能往外走多少是多少，水太大太急的时候停下来就是了。明天？明天再赶明天的路！这种路况，以我们目前的体力，我不觉得我们一天就能走出去。”我的体力实在不足以同他争辩，但我非常坚持，几乎是不容商量。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伤口已经感染了，虽然看不到，但伤口也许化脓了，也许溃烂了。自从昨天烧起来，高热一直不退，今天开始伴有寒战，身体感 到越来越乏力，这些都不是好征兆，而我的情形只会越来越不好。我不走，陈传薪也不会独自一个人往外走的，为了他，为了我自己，我都急于动身。我必须要趁现 在还能走的时候往外多走一点，因为我实在没有把握明天会怎样，后天又会怎样。

陈 传薪拗不过我，终于同意往外走。我知道这不是一条容易的旅程，可是真正开始上路，才知道比我预想的更难。水位比我想像的还高，大多地方齐腰，更有几处没过 胸口，每往前走一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今天是个大晴天，午后的天空很蓝，没有一丝云彩，阳光白得耀眼，让人昏眩，但是水很凉。
“你怎么样？水很凉！你冷不冷？”陈传薪关切地问。我知道他一定很冷，因为他的声音好像都是颤抖的。
“嗯，还行吧。”走在水里，喘不上来气，我尽量少说话或者不说话。
事实上我真的没觉得有那么冷，但我知道那是因为发烧的关系，之前我的身体一直很烫，这样也好。只是我的右脚使不上劲儿，一瘸一拐的，有几处脚下的 石头打滑不平，我站立不稳，差点连带杵着的木棍一起没到水里，幸亏陈传薪一直没敢离开我，每次都是靠他拉着才没倒下去。但拉扯间扯动伤口，我都疼出一额的 细汗。
很幸运的是，拐过两个河湾，我们来到一段开阔地，若隐若现的，两岸的河床露出了大半。陆地和浅水地段的出现使我们的速度得以大大提高，而这儿的石壁，也是我们进谷以来见到的最高最挺拔的一段。陈传薪和我已经这么狼狈了，仍然忍不住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赞叹不已。
我们的速度仍然很慢，这么努力，最多也不过往外走了一两里路。 一路上我们见到不少随着洪水从上游冲击下来的废物，大的整根的原木，小的枯枝，可乐瓶子，食物的包装，还有一只冲散的鞋子。当我们不得不又一次涉入深水 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这一次下水，我开始打寒战。水真凉啊，走到齐胸的地方，我觉得呼吸都有困难，人在水里瑟瑟发抖，很清晰地感到体力和热量都在一点点 地从身体里流走。
“不能再往前走了！你看着很不好，我们不急在这一时！”
我想说再往前走走，但因为冷，牙关咬得紧紧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行，无论如何不能再走了！”陈传薪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来，那边有两块大石头，我拉你上去，今天晚上我们就在这儿过夜。”


转过这个河湾，我们才发现面前又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地带，没有太宽的河岸，但诡异的是峡谷里出现了一块绿洲。坐在一块巨石上，正对着我们的谷底有一段缓坡， 大大小小的石头堆积在一起，石上大多覆盖着绿油油的灌木或者苔藓，也有几块没有植被裸露在外。最奇特的是，有七八处大大小小的泉水从这些石间涌出，落差 大、水流急的几股象迷你瀑布，白色的水流衬着绿色的植物、红色的岩石，煞是醒目。另有几处石壁成凹陷状，细碎的水流从上面直落下来，好似一个一个小小的水 帘洞。
“这是到哪儿了？” 我喉咙发干。
陈传薪环顾四周，“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儿应该到了Big Spring and Hanging Garden（大泉和空中花园）。”说着他指了指西岸的山崖，我抬眼望去，果然，泉水上面的那面山崖除了覆盖着的绿色植被，还有小小的黄色、白色的小花从崖上倒悬下来，果然象架在半空的花园。
“这里离下游的出口还有大概三个半英里。 一般情况下，往外面再走半里地,就开始会遇到从下游徒步上来的游人。”
听他这么说我多少觉得安慰，3.5英里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太吓人的距离，何况不远处就是人迹出没的地段了。不过那是平时，现在还有游人吗？山洪刚过，只怕⋯⋯，想到这里，我的心又纠结起来。
我半倚半躺着，委实没有任何力气了。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一直高热中，但似乎一天之中体温波动超过一度，这种弛张热多见于败血症，也就是 sepsis。Sepsis的预后只有50％，关键就在于是否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两年前医大的关教授就是sepsis骤然离世的，他当时的病程很快， 找不到对症的抗生素，一下子人说没就没了，家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不是不让人胆寒的。
（注：败血症，又称脓毒症或sepsis，意味着 细菌由局部的伤口感染进入血液向全身扩散，如果不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细菌入侵内脏，将导致多器官功能衰竭，感染性休克，直至死亡。 视病程和严重程度，sepsis的死亡率从20％到50％不等，预后随病变的进展而趋恶化。白求恩就是sepsis的受害者。）

果然，第二天根本就不可能再往外走了。一早我吐了两次，两颊滚烫，四肢温暖干燥，肘关节处出现皮疹，应该就是败血症了，而且情况越来越不好。
陈传薪非常担心，一直守在我的身旁，“你感觉怎么样？”
“不太好，⋯⋯ 今天感觉不太好。”我强打起精神对他说，“可能是sepsis，⋯⋯ 肩上的那个伤口引起的全身性炎症。”
陈传薪闻言脸色大变，他是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的，“Sepsis？你肯定？⋯⋯ 你怎么能肯定？”
“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别忘了，我是个不错的大夫，别看这不是我的专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我有点喘气。我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自己能够继续。
他不能相信，沉默良久，却也不得不相信。“都怪我，⋯⋯ 都怪我！不拉你来这种地方就好了，现在搞成这样！”他看着我神情悲痛，眼神里满是歉意。
“谁也不想的 ⋯⋯ 我不后悔！你也不要。⋯⋯ 这样的景观 ⋯⋯如果能活着出去，下次再来⋯⋯ ”我知道如果我出事，无论说什么，这次的旅行都将是他一生的伤痛。他拼命地点头，泪水再也忍不住，直落下来。
接下来的时间我大多在昏睡，好像过了很久，昏昏沉沉间仿佛听到很多人在说话。有小护的声音，她听起来很着急。
“老板！你怎么了？你怎么这么多天都不跟我联系？”我看着她走到我的面前，阳光很刺眼，因为逆光，我看不清她的脸。
“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她摇我的胳臂，“你感觉怎么样？受伤了是吗？”我想回应她，想拉住她的手，但身体非常沉重，抬不起胳膊，事实上整个 人都好像被束缚了，完全不能动弹。我有点记得我是受伤了，困在这峡谷里了，是小护带人来救我们了吗？可是她怎么只是不停地说话呢？小护，是你吗？我招呼 她，她怎么好像听不见呢？这是做梦吗？可是她的声音这么真切，我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她，能够感到她的手指在我面颊上抚过，⋯⋯不能是梦呀 ⋯⋯
“乖囡！你怎么还不回家？妈妈一直等你回家呢！打小就这样，在外面遇着朋友，玩得高兴就不想回家！”妈妈的语气满是嗔怪。真是神通广大，她怎么知 道我跟朋友在外面玩？妈妈又开始唠叨了，她一唠叨真的是连神仙都会崩溃的。姆妈，饶了我吧，我这儿都伤了，累着呢！可是我的牙关紧紧的，无论如何都张不 开。妈妈端了碗汤到我跟前，“乖囡，饿坏了吧，快把它喝了吧。知道你要回，昨天特意熬的，牛尾汤，你喜欢的。”还是妈妈好，小护从来不耐烦做这种费时费事 的汤水。可是喝完了还是饿啊⋯⋯

“霍思邈！⋯⋯ 霍思邈！”好像有人在摇我的胳臂，越来越大力，“你醒醒，霍思邈！”我的眼睛好像被胶水粘住了似的，挣扎几下，到底还是睁开了。是陈传薪，我看了看周围， 没有小护，⋯⋯ 到底还是做梦啊！可是梦中的感觉分明那么真实，我一时分不清那部份是现实，那部份是梦。
“你一直在昏睡，刚才梦呓得厉害，我一着急就叫醒你了。⋯⋯你觉得怎么样？”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我把刚才的情形又回味了一遍，不甘心啊，原来那只是梦。定了定神，我挣扎着想坐起来，陈传薪赶紧过来扶我。
“你想要什么？我帮你！”
“给我纸笔。”我的声音轻得听起来飘忽不定。
“你这是要干什么？不要灰心！不久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记得那两个英国人吗？他们也避开了山洪，就在我们后面，今天早上才动身往外走。”他的语气很急切，但声音在我听来有点远，我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刚才 他们过这里，我把你的情况跟他们说了，他们说尽快往外赶，一出去就联系人来救我们！你一定要等着！不会等太久了！”
“那当然好！”他的话在我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但我不知道自己的情况还能撑多久，即使送到医院，能不能找到有针对性的抗生素也是个未知数。我得趁现在还有一口气在，“给我纸笔！⋯⋯ 快！”
半倚在陈传薪身上，我开始写，手有点抖，使不上劲儿，我一个字一个字地⋯⋯

爸、妈，
儿子不能再在膝前尽孝，
憾事！
恨事！！
爱你们。
邈邈

小护，
可惜没有来生，
可惜我不信来生，
今生无憾，
除了不能再照顾爸妈和你。
知道你会心痛，
但允许我最后再说一次，
对不起！
老板
P.S. 如果一定要烧点什么的话，来台苹果吧，科里用惯了的，虽然软件和游戏常常不兼容。

可惜没有来生，可惜我不信来生。没有宗教信仰的我，没有来生可以弥补。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让爸妈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这个儿子他们终究还是白疼 了！我爱你们，我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小护，还有可怜的小护,⋯⋯ 我把这两页纸小心地放在夹克内侧的口袋里，慢慢地阖上眼睛，我真的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救援能不能来，我不再纠结，来之，我幸，不来，我命。
－－－－－－－－－－－－－－－－－－－待续－－－－－－－－－－－－－－－－－－－－

太感人了，楼主太油菜花

楼主写的很好，而且文笔和内容都渐入佳境，是我看到的《心术》续集中最好的一篇，很期待。

lz我爱你，快更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