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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汉阙系列之香气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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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关于一个历史架空论坛的同人小说,故事开始的时间是在汉宣帝本始元年。
因为是架空,其中有不少便于演绎实行的调整,并不完全照搬史实。
但基本的人物是不会变的,只是人物经历和发生时间的改变。
【看这里】→本文非首发,已完结。搬完前请勿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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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2-02-14 19:54回复
    楔子
    西汉昭帝元平元年春,草长莺飞,群英初绽,十五的热闹还未散去。我深深伏拜在街道的石板路上,虚掩的门后是我暗自垂泪却不敢出声的母亲。三跪九叩,骤然起,身后不远是已经等候许久的马车。
    初初,被安置在掖庭玉堂殿,上幼年继位,朝政全把持在权臣霍光之手,其实连挑选妃嫔也是由不得自己的,于是至今,只得一个皇后上官氏,和一个良人陆氏。说到底,我们的待诏之身,也不过是个摆设。
    幸而,还有云沂在。她与我同年入宫,年岁也略大些,虽与我不同地界,但却是性子极优柔可亲的,平日里常常与我些力所能及的关照。我闲时也会制点女子的小物给她,譬如香膏等亲肤之物。一来二去,感情日好,于是约为金兰,同富贵勿相忘。
    三月之后,上暴毙于宣室,我亦被草草配至北苑做洒扫之务,就此与她分离。
    宣室很快有了一个新主人,昌邑王刘贺。但他,实在算不上真正坐稳了那个位置。因为这是霍光给的,而他同样有权力收回去。我不曾得见真容,但不好的消息总是传得十分快。他被赶了下来,被同样是霍氏一脉的皇太后,因为荒淫不治,因为暴戾无道。
    他是在以自己蝼蚁般的力量在反抗一个根深蒂固牢牢吸附住这个朝代的树,力量尚不能匹敌,遑论授人以柄的方式。他明明可怜又可悲,一来二去,这宫城,已经少有人还记得曾经还有过这样一个主人。
    二十七日。帝位空悬二十七日,这几乎是前所未有的。
    北苑太荒僻寂静,只在夜深入眠时能听见外间一声接一声的蝉鸣和风吹过叶片的浪涛声。忽的想起,这双手似乎已经月余不曾拈过香,这样岂不白白辜负那些藏在匣子和包裹里的灵魅。
    于是这夜,八月十五,我跪在阶前,燃一捧蘅芜沉檀。月色溶溶,树影婆娑。
    十七,我正制香,忽的有低低叩门声响,弄得心意烦闷,于是随口一答将来人打发。少顷,外间说新帝亲自来了这边,心下疑惑,开门欲探,却生生对上一双眼。颜色如同最深浓的夜,那里的光芒却是温文而玩味的。
    “你是苏合?”
    我点点头,他噙一抹笑,“听说你会制香?”
    抬睫睨向。
    “随朕来吧。”他笑意浓了些。
    于是也不曾多想,便随着他一路行至宣室,甚至不曾计量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只为了那抹少年人的英姿勃发,就是陷阱也甘愿跳下。直到而今,回想起那日,只觉自己义无反顾踩入这盘根错节的网络,是多么的无知者无畏。
    而后随着突然的拔擢而来的,是高位者的为难,是那些数也数不清的设计和伤病痛楚。那个红色的珊瑚串到达我手里,伴随着娘亲暴亡的消息。暴亡,呵,多么令人遐想和揣度的字眼,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那又是霍氏的作为。
    而这些,还不曾令我真正心如死灰。
    很容易发现,置身事外,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2楼2012-02-14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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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 桃李春风一杯酒 (一)
      将那一色绛紫绣飞龙的常服从熏笼上收拾妥当,拿手揉了揉酸疼的后颈,恍然才觉已然东方发白。
      今日本不用我当值,正要趁着这丝空闲养养精神小憩片刻,却不料门边银雀已怯怯站了,语句间有软糯的吴音调子,“苏姐姐,陛下传你过去。”总也推拒不得的差事,于是匆匆更了衣,叮嘱她仔细着刚制了香的衣裳,便又提步前往。
      疾步行在路上,擦身的皆是份位较低的宫人,便也一一点头示意。将将到了门口,却见总管石显守在那里,眉眼间全是阴恻恻的冷。因我初入未央未曾打点这位当班人,他与我一向多有为难,只有陛下护着,我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只是仍存了几分惯常的忌惮。
      他的面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定与在殿中的人有关。
      声调温婉沉凉,能入这未央宫的也向来只她一人而已,可见殊宠之厚。而其人,亦可见之谨慎恭让。
      石显见我来了,眉间现出一丝惊诧,想来陛下的吩咐并没通过他传达。转而又复了平日里对待的似笑非笑样子,甚是可憎,“苏合姑娘姗姗来迟。”
      “陛下未罪婢子,石大人怎的先开口了?”我敛了眼睫,缓慢从容地一字一句讲,素白的葱指轻轻捉了薄荷绿的袖口,红色的珊瑚钏子滑下来,“不扰总管望风。”言罢旋身,绣着广玉兰的裙摆拂过他的衣袂隐没入门槛之内。
      内室尚需通传,我微微低了头候在门外。
      “是苏合来了吗?让她进来。”话音刚落,伺候的宫人便将帷帐挑了,躬身迈入。偷偷觑得一眼,堂上人正襟危坐,着的是天青常服,一旁坐着的许少使脸庞尚有桃花一样的粉,不用问便知刚刚是怎样的旖旎。
      许少使是暴室啬夫许广汉的女儿,这家世背景并不算高,比起另一位后宫妃嫔霍氏更是云泥之别,只有一件,她是今上在民间时堂堂正正明媒正娶的妻。
      将随身携着的香丸放在紫金炉内,拨弄一下,又用原有的灰盖在面上,直至那薄烟静静从缝隙间透出来。这是除司服之外每日必做的一项,此番用的,是沁凉清甜的木樨。
      “怎么不见平日辛辣之气?”他皱起眉来,像是不喜这样柔和的味道,神态间有隐隐不悦。我只抬眼瞧了瞧身边缓过神来的女子,面上不禁带上淡淡捉弄,“陛下便当苏合疏懒了罢,免得少使受惊。”
      他瞥我一眼,像是责备。她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他却是一贯不让人欺负她的,哪怕是玩笑也不成。我心下明了,收敛起神色,“苏合唐突,少使莫怪。”
      她只轻轻摇头,嘴角抿起笑来,“不怪,姑娘处事周全,倒是很好的。只是不知这份周全,还有没有其他人享用。”
      意有所指,我只得拢袖跪立在石板地上,却未曾伏下身去,“少使多虑,苏合无才无德,唯有制香一门手艺依仗。双手不被敝帚所污,全赖陛下青眼。若有二心,婢子便自废双手一偿天恩。”
      我知道他此番不会护着我,他们识于微时,一向心有灵犀,此番话她问便是直接表了他所想。只是供奉这许久仍未见其有完全信任,不免骤然寒了五内。当初与霍玟君交集已是入宫前的事,每每叫人捉了痛处一样咬着不放。三番五次如此,偏偏还无力回击,只能将话统统咽下。
      房间里的气氛也因这问话沉暗浓稠了起来,一室沉默间她忽然开口,唇边的弧度弯了弯,像是从未提过,“听陛下说你最善奉茶制香,应该是极骄矜的,倒是委屈你了。起来吧,我还想一尝你亲沏的海棠香片呢。”
      “是。”
      我答应着,艰涩站起身来。刚刚一跪狠急,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夏日间的衣裳又薄,想来应是磨破了。禁不住伸手扶了一扶,门前恰无摆设,那两个宫人也是见眼色的,瞅着我被这样责难,一壁只当是奉上旨意,全做不见。
      掀了帘子,恰见卫玄站在门边,应是有事。我静静屈膝当做见礼,他是陛下亲随,一向以表兄弟相称,可见亲和。
      踉跄着与他错身而过,骨髓间痛得钻心,却仍旧强拖着去往备好的茶间。一步一步做到完整妥帖,饶是当日授我此道者也挑不出任何毛病。该有的姿态,该做的手法,不缺任何,只是无心。
      


      3楼2012-02-14 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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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茶呈到三人跟前,能感觉到从腿上慢慢渗出的血,温热滚烫,“苏合告退。”
        回到房内,把熏制的衣物整理好,便掩上门解了下裳,用白药覆在伤口上,一时间冷汗直冒。这东西药力甚强,若不是耗得久了,是决计不会用它的,折腾着仿佛再受一次苦。处理毕,又将衣饰齐备,方才靠着竹椅休息。
        这样的形容,少不得又要被人私下嘲讽。一朝圣顾,换来的便是孤凉含辛的下场。
        我何尝不知他是在用我做挡箭牌?张安世曾言我背景单薄,宫闱之中身无所寄,可收之一用,揪着我陈年旧事不放的也是他。他是天子家臣,最是受倚重亲近的。一呼一息都由不得自己,若不是体谅母亲一人看顾太苦,我又何须入这地方来被入牵线木偶一样操纵!
        心上油然涌上的凄厉和腿上的痛相互抵偿,我抹去脸颊上的泪,只是用手将那竹椅抓得更狠了些,仿佛这能当做一种消长心内怨怼的方式。人道我寡言冷情,不动声色,可知这未央宫里从就不允许真正有情绪的人存在,若不硬起心肠来,恐怕连容身之地也无,何况是命。
        有人在门扉上轻叩,声音低弱,“合子。”
        “少使请回吧,”是沉霜,她一向文质纤秀,自请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以避许霍之争的锋芒,现下连她也知道,想来应是阖宫皆知了。她最了解我,明白我当下心境已足够,无需再多费心,“苏合不能见你。”
        “合子…我知道你委屈。”她仍旧在门外,光芒已然将她孑然的轮廓刻画出来,声调犹带些鼻音,“好好保重。”
        “我知道。”我答应着,便见她点点头,在门上的剪影渐淡,想来已是走远。
        她离开不久,便有人又扣响门扉。我本想取两分清净,现在却是不能了,只好坐起身来,又听得旁的劝慰声音响起,辨起来应是石显,那里端端藏着两分落井下石的得意,“陛下何必屈尊来此,给些物件宽解了就是。您这样,倒白长了她的气性……”
        “苏合,开门。”没有应答,他收回手去,张口出声。
        我泠泠笑起来,于一般女子撒娇弄嗔分外平常的事,放在我身却是反常,“如总管所言,陛下不必亲自来此的,若是想苏合手制的香,让宫人送去也是一样,还全了人家一见天颜的心意。”
        “开门。”言语间已然有了命令的意味,我沉着眉眼,将门闩启了,“陛下自便。”
        他一色玄青,负手背在身后,却没有进来的意思。向后退了一步,不意牵动了伤口,只好扶着身后的紫檀木架子,半敛下颌。单螺上的青玉海纹簪摇摇欲坠,便抬手一扶,膝盖缓缓触地,款款伏下身去。
        “起来,”他声音尚稳,“朕知道你膝上有伤。”
        “陛下可知用人不疑?”我垂着眼睫,将面上神色掩在阴影里,“陛下一日有疑窦,苏合便一日不敢起来。”
        “你也知道,朕不会要一个不能行走的废人。”他声音仍旧平和,隐隐有狠决匿于其间。
        我直起上半身,但这样的姿势无疑更加重了腿上的负担,刚刚裹好的伤口显然已经又撕裂,下摆上洇出深色来,“不能行走,亦可制香。陛下这话唬不了人,苏合不怕。”
        他肃着脸不说话,只瞧着那片血迹随着布料的经纬静静洇散开,像蜿蜒又狰狞的藤蔓恶狠狠攀上墙壁,紧紧拽着心口不放,那力道似乎要将人的思绪都绞碎。良久,他舒出一口气来,“好,那你便一直在这儿跪着吧,只是平日事务,亦不可耽误半分。”
        我抿唇拜谢,“苏合知道,谢陛下恩典。”
        此后几日,他再没来过这里一趟,只吩咐殿上的宫人每日辰时往来,一为取香,二为问话。有一个小宫娥实在不忍,伸手就要扶将我起来,也只能避开,以免连累他人。只是过几日又是十五,按例是要拜月乞降的,这个样子,只怕九重天之上的神灵见了都会嫌恶的罢。
        沉霜偷偷来看我,扶着我将膝上的药换了,又拿了软垫放在地上,好歹痛楚不会那么明显难忍。她握住我的手,漂亮的杏子眼里眼泪都要下来,“他怎么忍心这样罚你?”
        我面上已经现出日复一日失血而浮起的苍白,见她这样,也只好勉力笑起,“是我自己求了不该得的东西,你不要担心。”
        “你求他他必然肯心软的……”她一向乐于把人向好的地方想,怎么看也不像是卞志悉心调教多年的女儿,倒像是遗了她母亲的性子,“我知道你不肯。”言罢便沉默下来,只是一径抓了我的手。
        “苏姑娘,陛下请你过去。”
        我抬眼,却是一张熟脸,银雀是在他跟前奉茶的,每次他有事传召,都是遣了她来。也不慌,拿眼斜斜看她,“陛下有没有旁的吩咐?是要苏合走着去,废了这一双腿;还是爬着去,连手一同废了。问清楚了再来。”
        她只见我平日不会太为难她,便也大了胆子,“苏姑娘一向能揣摩陛下心意,此番不妨一试。”
        “既然如此。”我偏头靠在沉霜肩头,轻轻闭眼,“你去复命罢,我不去。”
        “姑娘好大的架子,”银雀歪了歪头,讥诮的表情显得她平日里的伶俐都淡了两分,“以前是有陛下护着,旁的都不好说什么;如今你已经这样境地,还拿什么来端这一份骄矜?”手一拍,身后骤然涌出许多人来,她微微笑,“抗旨不尊,奉命捉拿。”
        那些人的服制一见即知不是宫中人,形迹却隐匿得极好,浑身的打扮看不出丝毫泄露身份的不妥。而这样规矩的装扮,却是最表明身份的。能这样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在宫中拿人的,除了霍府,还有其他吗?
        我看着眼前眸子里慢慢全是嫉恨和快意的小姑娘,恍然大悟。给张安世暗中透露消息陷我于不义的是石显,哄了霍家,又亲近新帝,他自保求全的两面手段如今是真真切切有了见识,以后更要小心提防。
        至于银雀,我的确小觑了她,我承认。
        她往日里伶俐乖巧,又沉默少言,而正是这样的人,说话才最令人信服,呵,真正的一鸣惊人。这样精心的伏笔,教我吃了一个实在疼痛的教训。
        沉霜握紧我的手,此刻现出的大家女儿气度让人折服,“九泉之下也有我陪你,你必不孤单。”我摇摇头,引她视线看向不远处,暗夜之中,有人负手而立。十五的月光映得那身烟灰色也冷硬起来,是卫玄。
        我不过是又做了一回便宜棋子而已。他什么都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操纵者,俯视苍生蚁灵,看我一步一步掉进别人设置好的陷阱,看我独自一人做困兽之斗也不自知。只待最后一枚子落下,一切归于平静,又做些无关紧要的抚慰。不必问,不必求,我知道他从不曾真正信任过我。
        她看着我,目有悲悯。我笑睨向她,由自己眠入那片黑暗里。


        4楼2012-02-14 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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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 桃李春风一杯酒 (二)
          将养过数日,在房里也待得腻了,便出门来,在院子里趁着好天光晾香料。
          豆蔻、肉桂、迷迭、丁香、木樨,一一放在筛孔细密的笸箩里,逐一挑拣嗅视,统统都是令人心生愉悦的香气。稍微沉稳凝神些的,如紫檀沉水青木一类,都是置于柜上小心看护以免损失。清雅的如蝉蚕蘅芜,香味易失,也要好生储藏。
          当初所学,念来如数家珍。
          我倒是好自己配制的,香是有灵气的物事,哪怕毫厘的分量差别,合出来的香也各有千秋,无比精妙玄奇。
          那日之后又三日,我方才醒过来,沉霜是要服侍太皇太后之人,自然不能久呆。于是我睁眼一刻,见的是一室来来往往的宫娥,正要开口问,其中一个见了,忙不迭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子便请了一个人来。
          是许平君。
          “劳烦少使照料。”我不能下床,只浅浅向她福了福身,她拿手止了,将我重又安置好,“医官说你不宜挪动,躺着罢。”
          又略沉默了稍时,她看向我,端然如一朵静静盛开的花,全不复当日犀利,“陛下他……其实是疼惜你的。”
          我偏了偏头,用手将身后的软枕堆好,看向她,眼角悠然带笑,“因为我有利用价值。”
          “也并非全是如此。”她语塞,像是在脑中搜索与之有关的证据反而发现是徒然,只好叹一口气。我把玩着手边的一缕长发,抿起唇,“少使放心,凭着陛下对我的一番知遇之恩,我也绝无生异志的那天。所以,不必拿这些话来哄我。”
          “你何必妄自菲薄?”她伸手扶了发上掩鬓的柔白象牙钗,敛袖,神态极认真,映得她身上的雪青深衣都泛出清润光泽来,“我了解他,他向来不把喜怒放在脸上,那日我出言试探,他虽然不曾表露,却是不豫的,是以才会更了衣裳就急急赶去看你。”
          “少使,”我摆弄着软缎制的被套边缘,微微有些动容,开口却未曾接她的话头,“制香的人分两种,在于有情或无情。有情之人,拥冰亦是暖,制出的香也是醇浓厚重的;无情之人,触水为冰,手下的香也是清幽广寒的。少使当日嗅我手制之香,可有窥出些门道来?”
          她颔首沉吟,“沁凉入肺,有微微甜意。”
          我笑,唇际弯起一丝新月样的弧来,“此话若是问陛下,定然又做别解。”
          她不解,我匀了气息,垂下眼睫,“平日我为陛下所焚之香,尚多一味肉桂。此物炼制之后有冲鼻的辛辣之气,惟有与气味清和的木樨同燃,方可相辅相成,令精神振奋,却不过分而生厌。那日陛下问苏合为何没有那一抹气息,也是可答的,肉桂性烈,不宜有孕之人,是以除去不用。”
          她掩面,滑落的广袖搭在腕间的碧玺手钏上,忽的深深纳进一口气,素来温婉的眉眼微微带了惊诧。我抬睫,含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树无根不活,苏合自然有心,否则香气也不会冷暖兼成了。”
          连欣喜都是浅淡的,一散而过,她又重新复了素日里的恬恬,只一壁轻蹙了眉,“我知道你托辞为何,皇宫中是容不得肆意的,不类霍家高门大阀出身,难免如履薄冰。陛下既然疼你,也不失为依傍。”
          我瞧着素白的指尖,指甲上全是自然的微光,没有丝毫被蔻丹沾染的痕迹,“少使应当比苏合了解陛下,放在眼里和放在心里,他是泾渭分明的。全天下都知道他心在谁身上,所以其他人,统统成了一晃而过的背景。”
          她不语,仿佛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我没有停口,语气里莫名有了些伤怀的味道,“姜保林得宠为何?她心有所属,与对方有蒲苇与磐石之约,简而言之,她于他无情。正因如此,她才能有机会接近他,他也可以放心将原本射到你身上的箭分到她身上,钟情者无情,他或许会于心有愧,却不会多了任何旁的东西。对我,自然同理可推。”
          “苏合妄言,少使见谅。”我顿了顿,鞠下身,颜上没有任何可供查考的神色,寂静得如同冬日凝冰的湖面。
          父亲常说人总是要糊涂些才能开心,也可免了冷静通透的苦。可惜我是做不到了。
          眼见着她面上努力维持的和煦慢慢剥下,竟有些不忍,想张口劝慰,却被她抬手止住,“我何尝不知他是护着我?他总说我受了太多委屈,如今手脚紧缚,他只能勉力为我挡些刀剑,我不能拂逆他的心意。如今我反而庆幸你和她是无情,至少于他无情,情之一字,最难贴补。”
          


          5楼2012-02-14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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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眼睫一动,又拈起一丝笑意来,“陛下于苏合有恩,苏合铭感五内,只求能周全他的心意。其他的倒也不是那么要紧,只要他高兴时多赏些珍奇香料就是了,少使可要多为苏合美言。”
            她拿袖子遮了面上现出的笑,“好。”
            ……
            拉回思绪来,我拈起手边的丁香放在鼻尖轻嗅,清寂又柔暖的味道窜入脑中,却蓦然有了料理的方子。
            将所需的东西码好,依照刚刚灵光一现的气息按比例放入紫砂盅子里细细碾成粉,又入蜜调匀,寻一个画瓷的碟子铺好,掩上盖子放些时日,启用时只需挑上一点,便是满室盈盈。收纳好,我转过身来,欣喜还停在面上,却恍然见一袭丁香紫深衣立在院落中央。
            她回过头来,那双眼仍是旧时锐利,只是添了家常的温软,就连带的那一丝笑意这许多年都未曾有丝毫转变。扬头挑眉,那抹弧线更深浓了些,更多了些不屑和倨傲,“苏姑娘,好久不见。”
            我隔着刻意编得稀疏透光的草帘微微侧身,手指放在袖中蜷起,语调却是清淡如常,“霍二小姐好记性,若不是前些日子他人时时提醒,苏合怕是已经忘了。”
            她抚弄着指尖鲜妍的蔻丹,像是并不在乎我的绵里藏针,“我此番进宫原为探视家妹,谁料却有此一遭。短短四年,苏姑娘已然如此出挑,想来九泉之下的高堂,也应该含笑瞑目了。”
            指甲狠狠掐入手心,咬牙强笑,“霍小姐也算与北海郡有缘,想来会诚待先灵的。”
            “自然。”她敛起眉眼,颇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如果苏姑娘够听话。”
            软硬兼施,我反而放松了气息,抿起唇来,滑出一丝笑,“霍二小姐放心,苏合奉上至诚,自然半分差池都不敢有。”
            “苏姑娘既然明白,那我也不用多言。”她眼中神采乍然凌厉,又缓缓融化开,像是一泓初春乍暖还寒的深潭,“那便好自为之吧。”紫色的裙摆一转,便见那身影不疾不徐转出了门去。
            我终于可以自在呼吸,伸手扶上身后的酸枝雕花隔断,几乎要跌坐在地。我都记得,我怎能不记得,在水缸里几乎闭塞得将要窒息,以及,以及她刀下的人命和那恶狠狠的两耳光,那年我才九岁,近十年过去,那份恐惧竟从未曾散过。
            稳住心神,把桌面收拾净,又将那些放在院子里晾晒的香草拣了放进屋子里。空气里隐有湿凉之气,应当是要下雨了。搬了凳子坐在门边,未央北苑一向荒凉无人,豆大的雨点打在房檐上箜然作响。密密的水帘里那一辟小小土地上,卓然生长的翠色越发显得幽碧起来。夏日花朵开得正盛,饱满绽得像美人微笑的脸。
            当时为了取用方便,他将此处小阁赐作专用以藏香的地方,我自然欣喜,却不言表。这里寂静无人,适于专注配香。如今我腿上有伤,在这里休养,倒也恰恰凑合了这不为人道的小心思。
            想到此处,不禁轻轻抿唇笑起,手指间捏着薄荷的新叶放在鼻尖嗅玩,思绪也飘得远了,竟没注意到早负手立在不远处的人影。绛紫飞龙常服,郁郁的龙涎香连凉飕飕的风里都熏染上暖意来。于是将面上的神色收敛,站起身来,掬手低了低身,“陛下。”
            引他入阁坐下,犹疑着这里竟没什么能待客的,只能进内室去端了一个折梅小盏,奉在他面前的几案上,敛了下颌,抬睫,“北苑久无人居,不意陛下莅临,苏合也只能捧出此物奉上了,望陛下不嫌。”
            制式虽然简单却不粗陋,他眉心蹙了蹙,还是揭了盖子。
            是薄荷混了白瓜和敷荔子制成的消夏小食,颜色也是令人心喜的幽汪绿色。一边仆从正要出口阻拦,他已先拿勺子舀起尝了。
            “倒是沁人心脾。”他手静静搭在开启的碗沿,说完这样一句又沉默下来。
            我掬手,袖口上的忍冬花纹恰好压在指端,平白现了些难得的端静,“陛下喜欢便好。”
            他扬扬手,那面生的仆从退到门外,又慢慢开口,调子里五味杂陈,“那些人焚不来你制的香,沏的海棠香片只知一味用滚水冲开,连心都不是向着朕的。”蓦然抬眼,那一双可媲美星夜的幽深眸子对上我的视线,唇边哧出一声笑来,闻不出喜怒,“苏合,你的好手艺,把朕惯坏了。”
            十指蜷紧,睫羽挡去他大半视线,却遮不掉那种从脚底慢慢爬上来的像是海浪袭来的惊惶。立住,手却越来越冷,如冰。
            他像是瞧了出来,放下手边物事,“你在怕?”又笑,像掺了药,苦得涩入心口,“连你都怕朕了?”
            “陛下若是还记得宣室之事,便解苏合今日之态。”
            手缓缓松了垂在窄袖之内,收敛的姿态也因那六字而多了些生动的怨怼。他一怔,低头又盛了薄荷冻入口,终是没忍住从胸腔溢出的畅逸笑声,“你这小心眼儿,倒苦得朕长日不能安枕。”“女子都是如此,陛下不能强求苏合成异。”我挽起袖子,轻轻鞠身一福,烟水碧的裙角一扬,“陛下稍等,海棠香片这便上来。”


            6楼2012-02-14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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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 桃李春风一杯酒 (三)
              腿上的伤已然好全,医府给的药连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除去熏衣焚香一类事,现在连备茶和准备凉食也统统丢在了我头上,从前还能得空回北厢小憩,现在却是不成了。旁的宫人看在眼里都是歆羡,说有得忙是好事,只是一次困倦到在茶室睡着,弄得那边冷了的茶水半晌没得换,倒不是什么好提的。
              这日终于得空,在榻上浅浅眠了一会子,却听得外面有人在唤,声音是熟悉的,“合子。”
              懒懒支起身,不意却是一诧,是久未曾见的云沂。提步出去,仔细瞧着她清减不少的脸颊,形容尚好只是那分神色变了,迟疑敏感,不复往日灵动可人。
              “霍列荣想见你。”她撇开头,像是极不情愿的样子,连眼睫都懒得抬,“我只是传个话,你想不想去,却是不由你的。”说话间颈后一记手刀劈过,顿时失去知觉。
              醒过来是在一间暗室,青石地板有微微潮湿的水迹,我皱了眉起身来,却见面前芙蓉榻上有一娇俏女子,眉目倒是极好看的斜飞入鬓,只是那笑却不甚友善,带了淡淡鄙夷和骨子里生的矜持。此刻她正拈起一颗杏脯放入口中,细细嚼了咽下,多余的渣滓早有侍女捧了盅子接住。
              门边迈步走进的妇人与她容貌极为相似,望之如三十许人,应当是她的母亲。而阖宫之间,可得母女想见便相见的,也只有霍家的夫人和列荣霍成君。
              “婢子见过列荣和夫人。”掬手屈膝,敛了下颌,抿唇挂了一丝进退得宜的笑,“两位以这非常之法令苏合前来,想来是有要事吩咐,苏合立此洗耳恭听就是。”
              “倒是懂得些规矩的,不怪陛下能许以青眼。”霍夫人端起身边备好的一盏茶,嘴角微微勾起,一双凤眼里是久经世事的凌厉光亮,“只是列荣进宫许久,迟迟不见你前来拜会,是踏入我们霍家的地方会脏了你的手脚,还是学着其他人一般奉着昭阳殿那位不屑交际?拜高踩低,也要看对方向!”
              我仍旧垂睫,十指交叠拢在袖中,“霍夫人此言差矣。其一,非苏合刻意,只是宣室事忙脱不开手,须得留在北厢时时等候宣召。其二……”顿了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八字霍夫人应当是听过的。”
              “巧言令色。”不待其母发作,霍成君坐起身来,将口中物唾尽,眯起眼,十分轻慢,“你和昭阳殿姓许的果然是一路货。”忽的眼睫一动,笑容玲珑,齿间的话却莫名令我如芒在背,“听说你善制香?”
              “是。”我还不及躲,便已见身旁两侧已齐齐涌上许多宫人,有些制住我手,放平搁在桌面上,还有些拿巾子堵住我口。那边霍成君已经拈了一根极细极长的针,姿态一如她将将食杏子一样漂亮,笑意加深到残忍的弧度,“我听说制香之人一贯最宝贝的就是手,如果这手废了,倒是十分令人遗憾的。”
              霍夫人见状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瞳子一转,大方将针交在了其母手里。保养得极好的手接过,她走上前来,我别开头,将眼睛紧紧闭上,像是被绝望从头浇了个透彻。
              慢慢将针刺穿皮肤,她嗤笑一声,将针尖一挑,背上便是簌然一阵冷汗。而后又轻轻将针向外一拉,停了停,手腕一压,那针便直直穿了整个手掌扎在桌面上。我脸色已然疼得发白,叫喊被那粗糙布料生生堵在喉间,眼睫颤抖。待得她将第三针刺过,身上已然疼得脱了力气,滚烫的液体不断从眼角滑下来,面上都生了涩。
              “苏合。”
              是女子声音,仿佛听过的,我试图透过朦胧的视野去捕捉声音的来源,却被突然射入眸子的白光晃疼了眼睛。而后一暗,霍成君挡在我面前,轻轻侧头,声调讥诮,“许少使今日竟闯了这里来,真是稀奇。”
              “我身为少使,还来不得了?”许平君端然立住,音色山野清泉一样冰凉,“倒是列荣不思好好侍奉陛下,怎么打起了一个小宫娥的主意?”
              “她狐媚惑主,阖宫皆知,成君这也是在为陛下分忧。”能见她抬手扶了扶朝云近香髻后做分心之用的象牙镂花梳,姿态慵懒,“倒是少使,若没有资格就不要插手闲事,否则啊,连自身都是难保。”
              


              7楼2012-02-14 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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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早知平君会被她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此刻也只能徒然瞧着,半分忙也帮不上。
                眼见得第四枚针已经被凌于手背之上,门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来,隐隐藏着愠怒的危险,“朕什么时候允了你越俎代庖?”
                众人面面相觑,恍然又掬了手屈膝,盈盈行礼,刚刚的剑拔弩张之气仿佛更浓了些。那几个按着我的宫奴却没有松手,只一味盯着霍成君,似乎在等她的意思。一时间鸦雀无声,只能用眼角瞥了他越来越寒硬的轮廓,渐渐化作一丝冷凝笑意,几乎惊得人跪下伏地求饶。良久,眉间一挑,怒极反笑,“怎么,列荣还不舍得让人放手?”
                “陛下息怒。”她的声音里是完全的敷衍,扬扬手,“放了吧。”
                那些人手一松,骤然下落的身体猛地拉扯到尚定在桌子上的手,疼得我几乎背过气去,另一只手也因为长时间桎梏而暂失知觉。平君上来扶起我,看着我手上的伤也愣了,只好先把口中塞着的布扯了丢在一边,一时也失了方寸。
                “谁动的手?”她低声问我,我抬眼看向她身后不远仍旧持着倨然神态的霍兰氏,她微微侧眼,想是会意,又看向立在堂中的人。他广袖一抛,卷在身后背过身去,辨不清喜怒,“拆针。”
                “霍家已然替陛下固了天下,现在的手,可不是来为一小小奴婢拆针的。蝼蚁一般,何足挂齿?”霍兰氏睨向我,又瞧向负手而立的人。我能看见,那双凤眼里倒映出的,是无比清晰的高傲和不屑。仿佛在她眼底,除了霍家那个已经逝去的当权者,其他人尽可以忽略不计,包括那个年少的天子。
                他没有动,但是整个殿宇里的气息都停滞了下来,将在场者缚得不能动弹,只会觉得连呼吸都被拉扯得困难。已经能自如动作的手推却平君的扶持,我看着面前那三支银晃晃的针眯了眯眼,然后伸出手去,咬住下唇,一根一根拔了出来。
                手背上全是青紫色的淤血,触目惊心,平君看着我的举动,纵然明白却还是不忍心,只得低声唤了一句。他闻声侧首,我勉强笑了笑,声音沙哑得厉害,“陛下,不必为这点事扰了后宫安宁。”
                他睨向我刻意藏起以掩饰伤口的手,眉眼间微微掠起一道弧线,将笑未笑将怒未怒极其复杂,徐而将手中攥得已经皱起的袖子松开,这样缓慢的动作,反而教人看清了那些深嵌入手心的印记。刚刚霍兰氏言语上的不驯,饶是一个有些抱负的帝王都不能平白咽下去,可是他不能不咽,即使那滋味如鲠在喉,痛得难忍也只得存下,好时时予以警醒,不可松懈。
                霍光在朝多年,势力根深蒂固难以想象,宗亲的攀附的不计其数,要撼倒谈何容易。每每霍家人入见,离去时总是趾高气扬模样,他隐忍多时,此番万不能在这个女人这里功亏一篑。
                我看一眼身边的平君,她拱手立在那里,便自有一脉安宁气息,见我瞧她,也只是微颔首,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于是便不再说话,只是将手掩得更深。
                “霍光乃我大汉功臣,自然不能亏待。”他看向霍兰氏,清朗启口,眉目舒舒,唇际上扬,一身竹林君子的气派,丝毫不见刚刚骤发的雷霆怒气,全然一个体恤下臣的好姿态,“其生前多倚霍夫人照顾,现下去了必然思念,朕出于宽解之意,特令霍兰氏即日起至其墓祭扫以慰亡灵,非朕亲旨不得回返,你愿是不愿?”
                霍兰氏张口结舌,只得行跪礼俯身拜谢。霍成君扶起其母,像是还在疑惑陛下为何有此番举止,寰而又瞧我与平君一眼,仍犹未尽的怨毒和恨意。
                此事就算了了,我随着一行回返,去向未央。唤了医官来看,只说幸好不曾伤到筋骨,只是些皮肉之苦,之后尚能行事。歪头靠在榻沿上,看向一边蹙眉而立的人笑道,“陛下这下该开心些了,这双手还能用。”
                “苏合,平白受这些委屈,你甘是不甘?”他神态肃然,一瞬压下我玩笑意味,正色垂眸,“陛下见外,苏合心甘情愿。”
                他忽然沉默,视线转远,我亦收敛起眸子里的多余情绪,看着被包扎好的手出神,药力刺得脉络酥麻,想是已消了痛楚,只是要恢复自如和灵巧还得等许多时日。幸而前段时间信手制了许多备用的香,度这一段应当是不成问题的,还有茶,只是行动迟缓些,应该并不耽误宣室的饮换。
                “为什么?”蓦然又问,我抿唇回过神来,细细思索,拿手支了下颌,吐露语句半真半假,“许是苏合倾慕吧,陛下且信着就是。”
                他神色一滞,却没有轻易信了我的说辞,“其他人都会,但是你不可能。”
                “为何?”我抬睫看向,“陛下怎么能知道我做何想?”
                “你对平君说你于朕有心无情,只是为了安她的心。”他忽然笑起来,点漆般的墨色眸子里恍恍是可以刺痛人心的了然,“香是自然之灵,能将它肆意于股掌之间的人,要朕怎么相信她有心?”


                8楼2012-02-14 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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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 桃李春风一杯酒 (四)
                  “多智则近妖,无心则称仙。”
                  我收敛起刚刚的明目张胆,眼睫稍稍垂下,恰好在颊上投出一片薄薄阴影,似有若无像是冬日悬浮在空中的雾,看不清前路一样危险又迷离,唇边抿起笑容,“是陛下高估苏合,还是在暗示,苏合只是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
                  他一怔,倒并不在意我咄咄逼人的突然发难,只是掩去面上乍现的那丝洞察,“朕还记得当时派人寻时,你的应对。”拿起手边的画瓷盏子浅饮一口,“你说,民女制香不见客,请各位稍时再来。”
                  “苏合入宫年余,总有那么些怠懒,幸而陛下不见怪。”我将手藏在白色镶边的松花色袖口之内,只露出泛着粉色光泽修剪齐整的指甲,摆弄着一贯放在身边的珊瑚钏子,总显得那么些漫不经心,“当时那一把蘅芜和杜若,倒催了这样的好命途,苏合心里不是不惦念感激的。毕竟香不若乐舞,那样易寻赏鉴。”
                  “你不像她们。”他蹙起眉头,想来那茶水已冷,我正要唤人来换了,却被伸手止住,“不必,没得又弄些什么麻烦。难得能寻点清净,何必教他们扰了。”话了了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我虽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也不好妄加评断,只得顺了他引起的话,“听说姜保林也是制香好手,怎么陛下却只惦着苏合的?没得让人误会。”
                  “她手里的香向来馥郁,有被熏染的富丽,闻之如见七宝楼阁。”他眯起眼,像是在思索某种感觉,或者是某种情绪,“精炼有余,平白少了生气。至于你的,”睨向我,喉间低低发出愉悦声音,“还需朕多言?”
                  “夸得苏合忘形了。”脑中一闪,我从身边的小屉子里摸出那盒一直私存的香膏,“这是前些日子随手制的,陛下赐个名字吧。”
                  掀开盖子,便自有一丝淡香轻轻逸出。我取下发上的玳瑁簪子挑了一些放在身边银质镂花小球里,执信子点了一角,又将旁边的灰覆在上面,看着那一缕迤逦的细线升起才关了顶上的合页。
                  趁着那气息匀匀在空气里散开来,把东西收拾了,便倚在软榻上嗅那香气。仍是当初预想中的清冷又熏暖,仿佛能看见花朵被采撷下来,淘得澄净了便晾晒在日光之下,从而得以妥帖收藏以备后用。花香里隐隐还有被朝阳照耀而腾起的水汽,浸在这样的味道里,仿佛人都慵懒起来,只想搬了椅子坐在树荫下看那缝隙里透漏下来的光,或者是指尖把玩着将开未开的花朵,悠然等那些风把广袖盈起。
                  他微微沉吟,拿手指蘸了盏子里的水,在台面上写下两字。我侧过身去看,是泛着些光泽的,是硬朗的隶体“望舒”。
                  月之别称?我歪了头,正对上那视线,“陛下赐的名,自然都是好的。”
                  “听你此说定是别有计较,不妨言来。”他含笑,手指上的水光还隐约可见,那双眼更是较平日里深了几分颜色。我也学他,在自己的碗里带一点水,工工整整写了另外两字在那苍冷隶书的旁边。
                  “华盖。”他低念,看向我,那分笑也仿佛浓了些,“苏合,你还不承认你无心。”
                  我也无赖起来,拨弄着那副已经被摩挲出深红的手钏,指了指那还未干却的字迹,“陛下总没忘了这茬,那倒是说说,这是因何?”
                  “日月之光缘。”他思索着,“细观成蓝色,也有紫橙多色。内环称华盖,以外皆称副华。”
                  我点点头,略略抬眼,搅了搅那缕不见消散的清烟样的香气,“陛下说对了,只是,这华盖还有一意,即帝王之车盖也。”
                  他愣了一晌,捋捋袖口的花纹,眼睛里浮起些无奈的愉悦,“你还真是,连奉承谄媚都这样别具一格,朕都不知怎么说你好。”呼吸间都是那样芳柔的味道,他连肃然都显得有些假作,“宣室可不要拿这来糊弄。”
                  桃红色的裙摆遮住了软底的缎鞋,我支起身来,掩面笑了,“这是私藏,今日也是逢得陛下在才敢斗胆一现,平日里断不舍得取用。陛下放心,这些分寸苏合也是懂的,只管拿瑞脑和木樨就是了。”
                  “总是你机灵。”他站起身来,手自然负在身后,“朕尚有事务料理,也全了你静养的念头,这便回宣室了。”寰而顿了顿,那言语间仍有清浅笑意,“那香的名字,可要记得。”
                  


                  9楼2012-02-14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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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也站起身来福了福,眼睫轻抬,“陛下慢走。”
                    他颔首,俄而那一色玄青已经随着踏地之声消失在了视线之内。复坐下,用玳瑁簪子挑了那香球里的残香,侧身眠过。
                    转眼到了七夕,宫中循例是要由皇后领着祀织女的,椒房尚缺,于是便由太皇太后带着一行去那神明殿祈拜。太皇太后虽说尚在冲龄,却因其霍氏之后的身份已然经过不少风浪,此刻一身庄肃的紫色飞凤翟衣也能拿那骨子里的矜傲撑起来,眉眼间沉郁的狠辣之气令人望之顿消其稚子的观感。
                    众人随着唱喏伏身而拜,有那么一瞬间,能看到那些供奉的香冉冉地飘起来,不似通常的清幽寡淡恍如踏破红尘步入仙界,而是厚重的,浓烈的,仿佛那袅袅之上,承载的是千万心绪。香气都掺杂了外物,何况人心。
                    霍成君的一袭金棕在人群里分外眨眼,立在比她高一阶位的却着靛青或是胭脂色调的许平君和沉霜身边,便显得她愈发有些睥睨众生的味道。张氏新宠,虽然还没给了位份,也随着一同来了,传说中一样的美艳,只是抿起一丝弧线的动作,便能现其顾盼流波之色,只是那性子,我自认不敢牵扯。
                    宫中从来都不缺少美人,更不缺少心机。
                    刚刚随着出来,沉霜便上来挽了我的手,精致的眉目引得那身胭脂色也生动起来,“待会儿还有宴飨,若是月上中天还不见我,便不用等了,你自成礼就是。”
                    我点点头,她见我应允,一双杏眼弯弯,转身跟上了离去的太皇太后的步子。她仍是年少心性,总归是少时被宠出来的柔怜。拢了拢袖子正要回未央去,眼角一瞥,却瞧见了端端立在不远处,好久不曾晤面的云沂。
                    因得上次之事,不免对她现了些防备,脚下未动,开得口来,“云姑娘。”
                    她笑了笑,倒不是很在意这份生疏,“你以前一贯叫我姐姐的,如今时移世易,饶我年长些,也不得不伏身叫一声苏合姑娘了。”那声音仍旧清朗,却是带着些嘲讽的味道,还不待细细琢磨,她接下话去,“只是不知当日之约,你可曾忘了?”
                    “你我各为其主,这番该向你主子讨要,而不是我。”我垂着眼,随手掐下身边花枝,放在手中把玩。她却眯起眼来,哼笑一声,眸光泠泠,“他们说的果然不错,你的确当得上忘恩负义四字。”
                    “你在怨我盛宠之时为何不倚仗皇命擢拔于你,好让你得见天颜。我不辩驳,若你懂了行差踏错便可能置诸死地的凄惨,今日便不会听信他人之语来留驻此地质问。”我呼出一口气,花朵顷刻被揉碎在指间,微微渗出些浅色的带有青涩香气的汁液来,手一松,残骸便落在刚刚被撷取的翠色枝条旁的褐色泥土上,“你如今仰仗他人,目的已成,我也无二话,便看各自造化吧。”
                    明白自己多说无用,我也不多劝,只是径直上去,与她擦身而过。她不是当年与我结义的云沂,我也不是当时与她有金兰之约共患难共富贵的苏合,她既已与我对立,我又何须对她手下留情。
                    我明白她身后那人肆意翻弄的本事,只是我根本无力对抗。我所能依傍的,唯有未央宣室一人而已,天地之间再无他人。
                    所以是日夜,那场大火袭来之时,我猝不及防。
                    其时我与沉霜刚刚祭过织女,丝幕一样的藏青色夜空星罗棋布,正食着瓜果打趣,却见一流陨簌然划过霎时闪亮,忽而落在了铺排的宫闱之间。俱是一怔,我心里却骤然泛起不好的预想。正在当时,本来安静的七夕之夜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呼号,“未央北苑走水。”
                    我甚至来不及和沉霜说什么,已然拔腿向来时的方向跑去。
                    暮夏的风已经染上了初秋的些微凉燥,我的眼里忽然涌上泪意。
                    那里有我最宝贵的东西,不只是香料,还有那个珊瑚手钏,是母亲临去前托人捎入宫里的遗物。我第一次觉得宫巷这样深长,这样令人恐惧。从侧门进入之时,倒宁可自己盲了残了,是以看不到触不到那样灼人的光和热。
                    我下意识就要过去,却被早就站在一边的常服天子喝住,“苏合。”
                    忍住泪眼看向他,那片火红倒映在他的眸子里,掩住了他的真实情绪,却更教我油然生出一股悲凉,膝下一软,“陛下。”那声音嘶哑凄婉,连自己都不敢听,“求你,让我去看看,求你。”
                    他闭了闭眼,将袖子一抛,负手背过身去。这时刻根本不容耽误,我抬眼瞧他背影不动,咬了咬下唇,起身提步冲了上去。连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份力气和一腔不明所以的孤勇。
                    离火场尚有几步之距,手臂忽然被人拽住拉开,低首间几乎能瞥见松叶色的袍角,却迟迟不敢抬头。他愠怒,周身气息却是淡漠的,终而竟然笑起来,“那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忤逆朕,甚至连命都不要?”
                    “是母亲遗物。”我对上他的眼,仍旧漆黑,仿佛没有什么能惊动那里的沉暗。
                    他一顿,渐渐将手松开,目光里竟有些难得的愧疚。我垂眼,久而目光指向那间已然成了狼籍的小阁子,出乎意料地抿唇拉起一丝弧线,寂静又虚无。
                    “现在,苏合是真的只有陛下了。”
                    面前人闻之一愣,转瞬便明白我此话何意,良久,又良久,那仅仅一字的许诺,一瞬便恍惚了此刻失去信物的悲伤无助。他说,“好。”


                    10楼2012-02-14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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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部 如何四纪为天子 (一)
                      “啪。”
                      粉青色的盏子被恶狠狠掷在地上,碎渣子和着滚烫的茶液一同溅到脚边。我垂眸,拨弄好香猊里的灰,合上盖子,俯下身去把瓷片从地毯里一片片挑出来,小心放到一边奉香的案子里。
                      许夫人的孩子没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这样外露情绪。
                      明明是后宫里最寻常的把戏。人人都有嫌疑去设计,却为了共同目的彼此遮掩袒护,联手对付最得势的那个,既分散注意力保全自己,又打击了对手,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可他还是被轻易激怒了,因为那个靶子,是他最最惦念放在心上的一个。于是近日里最常见的场景,便是他抱着刘奭沉思,或者像现在这样,在某个不可预测的时刻,做些力所能及的发泄。
                      “妙光来找过你?”屋子里无旁人,他忽然启口唬得我手一顿,不慎被利器割了道口子,拿在唇间抿了抿,应道,“是。”
                      “她还真是有眼色,把主意都打到了你的头上。”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一时反倒不敢贸然接话,于是只好一壁沉默。
                      “才这么几日,你便连话都不敢跟朕说了。你从前一向不怕朕的。”他自嘲起来,刚刚的脾气仿佛无形消解。放好盘子,抚了抚深衣下摆,我跪坐在桌案前,带一点笑意,“苏合懂的也不过弄香一事,怕是开口陛下也嫌鄙陋了,还是不要献丑的好。”
                      “你这张嘴,说是能四两拨千斤也不为过。”他终于有些笑意,却又很快散了,“只是但凡好事物,朕都是留不住的。”
                      指尖拨弄着青碧的翠色镯子,那应该算是对失去母亲遗物的补偿。我垂着眼,几乎能睨见长睫投下的阴影,刻意转了他话语里透射的思路,用最平静的语气陈述着,“陛下莫不是腻了苏合手里的东西?若是真的厌了,只管换上其他喜欢的,苏合也不敢有什么二话,不必做这许多铺垫。”
                      “你在故意激怒朕。”他叹气,没落了我设的套子,“别拿你在后宫里学到的本事来应付。”
                      他挑得这样直白,显然是已经察知到了,思及之前的许多猜测担忧,又不免有些莫名的委屈,“苏合这法子的确笨了些,陛下便当个笑话看了吧。”看着手上刚刚长合还带有血迹的伤口,又瞥他一眼,端起盘子抿了唇瓣,“苏合告退。”
                      说罢就要提步走了,他一声喝止,声音冷淡,“你过分了。”
                      “苏合知道,是以急急离去,一来免得陛下愠怒伤身,二来也好回房静思己过。”我回身对着他,用堪称最无礼的姿态维护突然涌起的那么一点点微弱的自尊心,“这样说法,陛下可准?”
                      他情绪已起,抬手就掷了东西过来。眼前一晃,只觉额角一痛,温热的血顺着眼角脸颊滑下来,带着热烈的腥甜,然后慢慢变得粘腻。那液体前赴后继滴落在领口,我连要流泪都忘了,只是看着他笑了起来。
                      “陛下亲自动手,”像是冬日结冰的湖面,“真是苏合的荣幸。”
                      他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我慢慢退出门去,把手中案子交给随侍的宫娥。那小女子瞧了我许久,好容易才将那声快溢出的惊呼重新咽了回去。事后想来,我当时的眼神,必定比久经打磨的匕首还要锋利,呵,不提也罢。
                      回后阁,盆子里打上水,拧了巾子擦涩在肤上的血迹。还没有收拾净,浸染了殷红的波纹里倒映出模糊的人影来,手不自觉顿了顿,便把手上的软帕丢进去,溅了些带色的珠子出来,洇在袖上。那片暗色被打散,再聚不拢来,瞧着瞧着,心里便不自觉起了些孩子气的快意。
                      我向来不做浓妆,刚刚的形容,怕是毕生也只得一次的奇竦艳丽了。
                      冷冷笑,却没回过头去,“卫将军越发得信了,连后阁都可随意来去。”
                      “若不是陛下趁手让我送药来,你以为卫某愿意踏入这里一步?”他声音淡淡,却挟急风而来,分外刺人。
                      我抬眼,拉扯得发鬓边的口子生疼,“辛苦将军跑这一趟,苏合不便拜谢,还请见谅。”侧了侧身,连睫羽下垂的弧度都保持得无可挑剔,“只是那药,将军还是拿回去吧。”攥紧绘着精致花朵的袖口,“苏合生受不起。”
                      “不识好歹!”他音色不自觉厉了些,却还是收敛起,“你莫要恃宠而骄。”
                      


                      11楼2012-02-14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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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伸手在水里拎起巾子,却不拧它,只管那么悬着瞧着,像是兴致颇浓的样子,“这句夸奖该给更适合的人才是,苏合不敢冒领。”
                        他不欲再与我多言,沉了脸色,似乎已经认定或是肯定了原来存有的某些猜测。一年多,明的暗的褒贬都听过了,现下的这番,论起来反而不算什么。一张嘴辩不赢千众口,习惯了也就随它去,总归不像刚刚开始那么介意。
                        卫玄拂袖去了,我这才腾出手来开了箱子上药。幸而不是大喇喇露在颊上,梳发的时候拿捏着遮掩一下也不怎么碍事。只是那么一点点的不悦,却因着那点火灼样的刺痛而显得愈发鲜明起来。
                        妆台上还有些闲暇时手制的绢花,掀了屉子想收,一瞥里面还静静搁着那盒望舒。挑一点放在香笼里,晕出的仍是那清淡袅娜的气息,支颐在榻,仿佛十丈软红都远了。
                        隔日,把每日的事务做了,便待在屋子里,要么就在小圃子里侍弄那些花草叶芽,旁人瞧着是十分的清净闲适,半点不似忙忙碌碌脚不沾地的婢子。偏偏份内的又没得半点可挑拣的。
                        旨意下来的时候,我正在院里掐落雪虬枝上的梅蕊,小瓮里盛了一半尚多些将开未开的骨朵,香气幽幽,半藏半放,带着些遗世独立的清冷,却又是诱人的,一丝丝,如藤蔓般缠上心来。
                        倒真的是忘了去,所以石显领着人不情不愿上门来宣的时候,我尚散着头发。只得拿丝带匆匆系了,屈膝领了谕。少不得要阴阳怪气地提一提伤口的事情,我抿唇笑过,他指摘不出什么,又悻悻离开。
                        前头遣人来唤,虽然今日不是我当值,但谢恩一类事,总归躲不过。
                        伏拜下去,软毯上夹杂着些许中药的苦,几乎能压下殿里熏暖的沉檀。敛眉静等,却觉有人撩开了遮掩伤口的那缕发,心知是谁,但还是乖顺不动。许久,那手轻轻移开,而后闻见一声极浅的叹息,“你是真打定主意不原谅朕了?”
                        不答,缓缓抬头看他,又颔首,“苏合不敢。”
                        “罢了,都随你。”他退坐在身后的阶上,语气有些莫可名状的颓意,摆了摆手,“总归是朕的不是,你怨也并非毫无道理。”
                        我摇头,眼睫颤了颤,抿起唇,“陛下不必如此,苏合……原本就没有过任何不该有的妄想。”
                        “朕原来这么不可托付。”他笑起来,如深山寂寂一弯冷月,“你先起吧。”
                        我循礼坐起来,双手交叠在膝上,是从未有过的恭谨。他持了杯盏,饮下一口茶,眉目间微微一蹙,想是冷了。正要起身去添,却被伸手止住。
                        “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般知情识趣的。”他不大在意,就着手中杯子复饮一番,含起些意味不明的笑来,“苏合,朕欠了太多人,久了会记不清晰。你可要好好记得,别忘了向朕讨要。”
                        我抬眸瞧他,少年人英挺而轮廓分明的脸上浮现出的,是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深浓的踌躇满志。那双眼仿佛被新雪洗过一样,耀着锐利清亮的光芒,有着摄人的强大力量,是我在这宫闱里前所未见的,因此锋芒毕露的珍贵。
                        于是杏核眼略略弯了,“陛下若想偿还苏合,只需做好一件事。”
                        他目光转过,是玩味又认真的神色。我睨着他,悠然勾起嘴角,“立作参天之树,如你在大火那夜说过的,做苏合的倚靠。”
                        他眼里转过千般思量,连带着瞳子都凝得色深。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要求,也无其他附加的条件与言辞,仅此而已。他这样的犹疑,分明是尚在考量,品评一件货物的价值。的确,一介婢子罢了,何须用那么重要的承诺来规整笼络。素日里的打赏便足够了,就如同香料,只是放在指间鉴阅的玩物,并非必需。
                        我不强求他一定要如何,可如果这一年来明明暗暗还不够讨得点糕点渣子,还是失望的。 人非草木。我起身,理了理袍裾,“苏合告退。”


                        12楼2012-02-14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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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部 如何四纪为天子 (二)
                          端着几案奉过香,退出门来,只瞧见一片白茫茫大地,以及打着旋从空中飘落的纷纷扬扬的雪花。拨了拨领口的柔软出锋,提步往后阁走去。院子里的梅已经全开了,嫣红花瓣和着鲜黄的嫩蕊迎着人。随意放下案子,便一头钻进了那片银装素裹里。
                          出锋上絮絮落上了雪,原本的蓬松不自觉染上湿软,缎制风帽也渐渐被浸,只得匆匆撷了一朵,回了屋子里。拍拍风帽上的雪,解下斗篷晾在一边,便凑近红泥烧的小火炉去烤烤冻得通红的手。
                          待到缓和过来,一双手有了正常的触感,又立马去瞧那日封存下的花骨朵。白梅香之所以难得,在于它不能有丝毫的偏差,必须以存放七日的蕊和雪水,在大雪之日启封,制中不能掺入任何别物。一切齐备,将成品收进紫砂的拳头大小瓮里,用时一次取约略一胭脂盒的样子,于阴凉处存放,最忌袒露于阳光下。余下的封好,存在冻水之中。
                          忙活下来,背上竟有了微微汗意,正打算入内更衣擦拭,却被唤住,“苏姐姐。”
                          回过头去瞧,是个面生的小姑娘,她寻上门来不知是有什么事,于是近得前去,轻轻侧首,“何事?”
                          “我叫青瑚,”她声音有些焦急,“是昭阳殿的如伊姐姐让我来的。”
                          如伊是许夫人信任倚赖的家生子,她这样急着找我,想是那边出了什么事端。于是也未曾与她过多牵扯闲谈,这便让她领我过了去。
                          远远便看能见那里急急踱步的身影,青瑚静静退开,我急急上前。她攀过我的手,捂在袖拢里的手竟比敞在外间更凉,脸色也被风吹得发白,黝黑的眼珠子里乍欣又苦,“苏姑娘,你可算来了。”小心张望一番,这才低低开口,“夫人出宫寻皇子去了,刚刚陛下来瞧,我暂且以夫人不适搪塞过,可是……”
                          她入宫不久,总归存着些宫外情状,遇事便显现出来对规矩的散漫。可她这样一跑,要上上下下牵扯多少人。指端掐住袖口,我抿了抿唇,“可知夫人去处?”
                          如伊点点头,附耳说来,“霍府。”然后又拉开些距离,压了声音,“说是霍云私带出宫的,其他的夫人也没交代。苏姑娘,你可千万要替夫人遮掩着,若是让陛下知道,这昭阳上上下下的人要怎么求全啊。”
                          我敛了眼睫,何止是昭阳,阖宫都会被殃及。不论陛下对这位的疼宠,还有无数窥着等坐收渔利的都能掀起不小的风浪,她只一心惦念着她身上落下的血肉,却不知这次出奔,是真真闹出了大事。
                          树丛里忽的一阵晃动摩擦声响,瞥过一眼,加了两分警惕,颔首应下她交托的事,匆忙转回了后阁。心里全是惴惴的茫然,强自抑下,面上神色重又如旧。不知是否巧合,那边厢却忽的传召前去赏梅,手上盒子蓦地一松,又紧紧握住,弯起笑来,“陛下倒是好兴致,苏合这便去。”
                          取了另一身斗篷,幸而颜色也不算突兀,便随了那来通传的前往。
                          他一身玄青色大氅,依稀能觑见上面的纹理图案,瞧那上面的落雪,像是已经在此伫立已久。
                          掬手屈膝,地上铺着的雪白刚刚及了鞋边,“陛下。”顿了顿,浅弧凝在唇边,“您尚在进药,怎的忽然生了这兴味。”
                          “是哪个多嘴的告诉你的。”他声音带着些笑意,反倒叫我不知怎么开口应对,只得如寻常一般,音色泠泠,“是陛下打翻了的药。”
                          他旋过身来,那眼神灼灼令我不敢直视,连思忖都忘记,只垂下头去,用眼睫遮了也许会泄露出的情绪。半晌,他喉间低低溢出一声笑,仿佛是嗔怪,又仿佛是其他的不明意义,“你呀。”
                          就好像之前的不豫统统都不做数了,只是我一时兴起的胡闹。
                          心又沉凉下来,我睨向不远处款款踏雪而来的倩影,心上悬着的刀刃仿佛骤然落下,早该预料到的发展,终于还是躲不去。霍成君和公孙妙光上前来,盈盈下拜,神情倨然,仿佛居高临下的审判者。我微微笑,一如最虔诚的倾听者。
                          霍成君领头启口,“陛下好雅兴,只是不知成君与你说过这事端之后,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心情去把玩梅花。”她抬着下颌,一双凤眼觑着我,含着些莫可名状的快意。的确,她接下来要说的,能有致人于千刀万剐之地的力量。
                          


                          13楼2012-02-14 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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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说话,她也就悠然继续,隔岸观火一般,“许姐姐私逃出宫了,而且,苏合也是知道的。”
                            我抬眼蓦然看向她身后的公孙妙光,忽然明白那个所谓的窥视者是谁。此刻,那张明艳的脸蛋上尽是扳回一城的畅快,接到我的目光,她不自觉躲了躲,又瞧了瞧身边的女子,面上的瑟缩隐去大半,扬眉,皆是妖娆又狠辣的容色。
                            他仍旧沉默,只是在场的都明白那已经有了不同的意味。我此刻反倒松弛下来,只掬着手,安然立在那里,一开始的惶惶仿佛都被乍起的寒风吹散了。又或许,是明白了现下解释也是多此一举。
                            “苏合,你说。”他舒出一口气,看向我,我颔首,神色宁和,“苏合不辩驳。陛下不如先问问霍列荣,许夫人好端端为何要跑去霍府。”
                            他眼神骤厉,斜斜一个眼风,公孙妙光的热烈神色一下子就凉了下去,霍成君的姿态尚能维持,只是刚刚的成竹在胸丢了大半。她抬眼看我,银牙几乎咬碎,“无中生有,怎的又牵连到了霍家,你少在此信口雌黄。”
                            “霍列荣护短护得好没分寸。”我冷笑,朝向他倾身,“陛下,现下还是先将许夫人寻回问清事由要紧。她独自一人,哪里唬得过那些虎狼之辈。”
                            他眸子一紧,提步就走,她一张俏脸气得发白,却又别无他法。我随上他,远远还能听见虬枝被狠狠折下的咔嚓,和接下的犹不解气的斥责。公孙妙光急着从我这里找回颜面,一知半解就急着向倚仗者邀功请赏。可她不知道,她一心想攀附的这两个人,立场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对立的。
                            没有见风转舵的本事,还是不要做吃力不讨好的墙头草。
                            他一脚跨进宣室,吩咐了石显到霍府去迎候许夫人,转至案后坐下,眉头紧紧蹙起,手握成拳又松开,终是长长太息一声,“进来。”
                            迈进内堂,我敛眉而立,他看向我,手摆弄着朝臣呈送上来的奏章,容色肃然,“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朕不想管,只是你不该替她瞒着朕。”语气略略急切,“多少眼睛在盯着,你们怎么就不能给朕省点心。”含着些自嘲,拿起一册卷子慢慢展开,“你说成君护短,朕何尝又不是?”
                            许是瞧着我满面的自惭之色,他摆摆手,“罢了罢了,去拿些宁神的香来。对着你朕连脾气都发不起来。”
                            应了声是,转回后阁取了些才制的白梅,再来时远远能见一片喧嚷,想是已经接回人来。躬身进去焚上一把,又悄悄退了出来。但凡他俩相处,第三人总会沾受着星点莫名的池鱼之殃,上次膝上伤口的疼可还没忘了。
                            月上中天,我和衣躺下,听着外间来往的人声渐渐淡了,方知事情已了。霍云虽然办了件错事,但因着霍玟君说清其前朝重臣之后的身份轻了刑罚,仿佛是只受了些皮肉之苦。至于平君,他若是真下得了手,倒是稀奇了。
                            低低一笑,合眼睡去。
                            


                            14楼2012-02-14 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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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部 如何四纪为天子 (三)
                              我靠在门边,手指间捏着一朵小小金黄的花朵。
                              温室殿离后阁也不远,服侍出入方便许多。倒春寒煞人,宫人们都乐意候在那里,虽然那里只是个匆匆来去的书房,可是因着暖和,空杵着也是极好的差使。
                              算算时辰是该更易香氛了,信手将那个精巧的花簪别在发上,起身取了所用,这便前去。
                              他捧了一卷书站在窗边,见我进了便放下,神色却不似动作一般随意恬然,负手背过身去,抬手掩了刚刚打开的窗扉,语调低沉,“朕有事问你,你要如实答,不得欺瞒。”见我颔首,便自在坐下,视线却没离了半分,“去年七夕的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
                              “不是。”我抬睫,对上他漆黑瞳仁,“那日典礼过后,我便一直在前殿侍奉,到长寿宫宴飨结束卞少使遣人来邀,不曾单独去过北苑。”
                              “这便好。”他重新拿起书卷,目光淡下,“添香罢。”而后不再说话,我循以往理弄齐备,合上盖子躬身示意,准备退了。
                              “苏合。”他叫住我。应声称是,止住脚步旋过身去,但听得那边讲,“你不问是谁在朕面前提了这一遭?”眼睫颤了颤,我抿起唇笑了笑,不答。他也收好偶然起的故弄玄虚的心思,轻轻吐出一口气,“是云沂,朕知道,你们原本是最好的姐妹。”
                              我笑意缓缓加深,“的确,曾经是。”眸子里却是凉的,一如初春将融未融的带着浮冰的河流,“不过陛下说出的这个人,倒真是如我所料。”指尖慢慢蜷起,下一瞬骤然掐进掌心,那笑也显得更放肆了些,“不过苏合知道,单单一个云沂,还不足以令陛下来探察。”眼里那分冷散了,转而云山雾障,更不清明,“但是苏合不问。”
                              他侧首,唇边同样一抹弧线,眼神却不似刚刚的缓和,鹰隼一般,“如果朕非要听听呢?”
                              “女儿心思罢了,陛下何必为这小事分心不快。”我倾身,收敛起刚刚乍现的锋芒,刀刃眨眼间成了温润的玉,“这样的琐碎,自然有数不尽的人来替您清算。”
                              下颌一痛,他面上笑意更冷,“包括你?”眼神里掺了些碎做粉齑的怒火,“这双调弄雅物的手,可沾了谁的命?”
                              “原来陛下的疑心从未消退,此刻竟是死灰复燃。”我撩起额际的发,重又笑起,眼睛里全是痛,和生生逼回的泪,“入宫这些年,自认不曾行差踏错半步,明哲保身,隔岸观火,从不敢掺和人命。”狠狠咬了下唇,“服侍陛下以来,生受些怨怼委屈也罢,只是不料,”眼角一热,“不料,现下竟落得枉做小人的名声。”
                              我在他面前总是巧笑倩兮,他哪见我也有落泪一日,一时间竟惊住了,只讶然张口,却没得半分言语。
                              抬手抹去面上泪迹,我拨弄下遮掩伤痕的发,“陛下,若是苏合没那个福气得您护佑,大可将我打发了,换过他人。不用这般三番四次地逡巡试探,苏合生受不起。”
                              他松开手,那眼神极其陌生,“你让朕,遣散你?”
                              我低头,颌上仍旧隐隐作痛,却反而平静,“是。”
                              “你明知这样会有怎样的后果……”他怒极反笑,“没人会不想从你嘴里套出朕的秘辛,你甚至比卫玄更接近朕。与其这样,”手抚上我的脖颈,“朕不如先发制人。”骨节蓦地收紧,我呼吸一窒,出于本能的挣脱。他却突然收手,广袖一抛负手在身后,静默良久,嗤笑,“苏合,瞧见了,朕竟对你这忘恩负义的下不了手。”
                              “你明知朕是护着你的……”他眼睫慢慢合上,如同黑羽制成的扇子,扑下一片阴影挡在脸颊。
                              “苏合愚鲁,何尝体察得出?”我眼底藏了笑。急急转过身来,他撞见我忽现的悦然,一时间有些尴尬,抬手就要拿书卷敲来,乍响起笃笃叩门声。侧目,许平君正掬手立在门边,一派柔婉。我屈膝行礼,她敛眉,却径直开口,“倒是我来错了时候。”唇瓣微起,抿起从容的不怒自威来,“正好,我有些话要问苏姑娘。”
                              “平君。”他甫开口,面上的神色又紧,这一番反倒令我方才的设想成了实。也不惊异,泰然立起,“许夫人请说。”
                              她笑嗔他一眼,那情态里带了些别的意味,又道,“苏姑娘可在那大火里丢了东西?”拨弄着整齐码放的竹册,“你曾说过你小家门户,试问寒门陋舍怎么要得起一个价逾千金的珊瑚手钏?你祖上几代,也不像是买得起这类东西的。你要如何解释那东西的来历?”
                              


                              15楼2012-02-14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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