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茶呈到三人跟前,能感觉到从腿上慢慢渗出的血,温热滚烫,“苏合告退。”
回到房内,把熏制的衣物整理好,便掩上门解了下裳,用白药覆在伤口上,一时间冷汗直冒。这东西药力甚强,若不是耗得久了,是决计不会用它的,折腾着仿佛再受一次苦。处理毕,又将衣饰齐备,方才靠着竹椅休息。
这样的形容,少不得又要被人私下嘲讽。一朝圣顾,换来的便是孤凉含辛的下场。
我何尝不知他是在用我做挡箭牌?张安世曾言我背景单薄,宫闱之中身无所寄,可收之一用,揪着我陈年旧事不放的也是他。他是天子家臣,最是受倚重亲近的。一呼一息都由不得自己,若不是体谅母亲一人看顾太苦,我又何须入这地方来被入牵线木偶一样操纵!
心上油然涌上的凄厉和腿上的痛相互抵偿,我抹去脸颊上的泪,只是用手将那竹椅抓得更狠了些,仿佛这能当做一种消长心内怨怼的方式。人道我寡言冷情,不动声色,可知这未央宫里从就不允许真正有情绪的人存在,若不硬起心肠来,恐怕连容身之地也无,何况是命。
有人在门扉上轻叩,声音低弱,“合子。”
“少使请回吧,”是沉霜,她一向文质纤秀,自请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以避许霍之争的锋芒,现下连她也知道,想来应是阖宫皆知了。她最了解我,明白我当下心境已足够,无需再多费心,“苏合不能见你。”
“合子…我知道你委屈。”她仍旧在门外,光芒已然将她孑然的轮廓刻画出来,声调犹带些鼻音,“好好保重。”
“我知道。”我答应着,便见她点点头,在门上的剪影渐淡,想来已是走远。
她离开不久,便有人又扣响门扉。我本想取两分清净,现在却是不能了,只好坐起身来,又听得旁的劝慰声音响起,辨起来应是石显,那里端端藏着两分落井下石的得意,“陛下何必屈尊来此,给些物件宽解了就是。您这样,倒白长了她的气性……”
“苏合,开门。”没有应答,他收回手去,张口出声。
我泠泠笑起来,于一般女子撒娇弄嗔分外平常的事,放在我身却是反常,“如总管所言,陛下不必亲自来此的,若是想苏合手制的香,让宫人送去也是一样,还全了人家一见天颜的心意。”
“开门。”言语间已然有了命令的意味,我沉着眉眼,将门闩启了,“陛下自便。”
他一色玄青,负手背在身后,却没有进来的意思。向后退了一步,不意牵动了伤口,只好扶着身后的紫檀木架子,半敛下颌。单螺上的青玉海纹簪摇摇欲坠,便抬手一扶,膝盖缓缓触地,款款伏下身去。
“起来,”他声音尚稳,“朕知道你膝上有伤。”
“陛下可知用人不疑?”我垂着眼睫,将面上神色掩在阴影里,“陛下一日有疑窦,苏合便一日不敢起来。”
“你也知道,朕不会要一个不能行走的废人。”他声音仍旧平和,隐隐有狠决匿于其间。
我直起上半身,但这样的姿势无疑更加重了腿上的负担,刚刚裹好的伤口显然已经又撕裂,下摆上洇出深色来,“不能行走,亦可制香。陛下这话唬不了人,苏合不怕。”
他肃着脸不说话,只瞧着那片血迹随着布料的经纬静静洇散开,像蜿蜒又狰狞的藤蔓恶狠狠攀上墙壁,紧紧拽着心口不放,那力道似乎要将人的思绪都绞碎。良久,他舒出一口气来,“好,那你便一直在这儿跪着吧,只是平日事务,亦不可耽误半分。”
我抿唇拜谢,“苏合知道,谢陛下恩典。”
此后几日,他再没来过这里一趟,只吩咐殿上的宫人每日辰时往来,一为取香,二为问话。有一个小宫娥实在不忍,伸手就要扶将我起来,也只能避开,以免连累他人。只是过几日又是十五,按例是要拜月乞降的,这个样子,只怕九重天之上的神灵见了都会嫌恶的罢。
沉霜偷偷来看我,扶着我将膝上的药换了,又拿了软垫放在地上,好歹痛楚不会那么明显难忍。她握住我的手,漂亮的杏子眼里眼泪都要下来,“他怎么忍心这样罚你?”
我面上已经现出日复一日失血而浮起的苍白,见她这样,也只好勉力笑起,“是我自己求了不该得的东西,你不要担心。”
“你求他他必然肯心软的……”她一向乐于把人向好的地方想,怎么看也不像是卞志悉心调教多年的女儿,倒像是遗了她母亲的性子,“我知道你不肯。”言罢便沉默下来,只是一径抓了我的手。
“苏姑娘,陛下请你过去。”
我抬眼,却是一张熟脸,银雀是在他跟前奉茶的,每次他有事传召,都是遣了她来。也不慌,拿眼斜斜看她,“陛下有没有旁的吩咐?是要苏合走着去,废了这一双腿;还是爬着去,连手一同废了。问清楚了再来。”
她只见我平日不会太为难她,便也大了胆子,“苏姑娘一向能揣摩陛下心意,此番不妨一试。”
“既然如此。”我偏头靠在沉霜肩头,轻轻闭眼,“你去复命罢,我不去。”
“姑娘好大的架子,”银雀歪了歪头,讥诮的表情显得她平日里的伶俐都淡了两分,“以前是有陛下护着,旁的都不好说什么;如今你已经这样境地,还拿什么来端这一份骄矜?”手一拍,身后骤然涌出许多人来,她微微笑,“抗旨不尊,奉命捉拿。”
那些人的服制一见即知不是宫中人,形迹却隐匿得极好,浑身的打扮看不出丝毫泄露身份的不妥。而这样规矩的装扮,却是最表明身份的。能这样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在宫中拿人的,除了霍府,还有其他吗?
我看着眼前眸子里慢慢全是嫉恨和快意的小姑娘,恍然大悟。给张安世暗中透露消息陷我于不义的是石显,哄了霍家,又亲近新帝,他自保求全的两面手段如今是真真切切有了见识,以后更要小心提防。
至于银雀,我的确小觑了她,我承认。
她往日里伶俐乖巧,又沉默少言,而正是这样的人,说话才最令人信服,呵,真正的一鸣惊人。这样精心的伏笔,教我吃了一个实在疼痛的教训。
沉霜握紧我的手,此刻现出的大家女儿气度让人折服,“九泉之下也有我陪你,你必不孤单。”我摇摇头,引她视线看向不远处,暗夜之中,有人负手而立。十五的月光映得那身烟灰色也冷硬起来,是卫玄。
我不过是又做了一回便宜棋子而已。他什么都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操纵者,俯视苍生蚁灵,看我一步一步掉进别人设置好的陷阱,看我独自一人做困兽之斗也不自知。只待最后一枚子落下,一切归于平静,又做些无关紧要的抚慰。不必问,不必求,我知道他从不曾真正信任过我。
她看着我,目有悲悯。我笑睨向她,由自己眠入那片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