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春天,伊万•布拉金斯基教授结婚了。
她叫安雅,是莫/斯/科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她是个好姑娘,虽然她已经年过四十,但她确实是姑娘——战争留下的千千万万老姑娘中的一个。他们去民/事登记处领证的那天,安雅哭了。“万尼亚,原谅我吧!”她歉疚地擦了擦青春不再的面庞,“我忘不了沃洛嘉……”
“我非常理解你,安雅。因为我和你是同一代人……”
在安雅的细心照料下,伊万神经损伤发作的次数也少了。就像托里斯说的那样:两个人过日子总是容易点的。尤其是上了年纪后,人们结婚往往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因为需要陪伴。他和安雅相互尊重,相互照顾,相互理解。他允许安雅将藏着的照片挂在墙上,于是他认识了少尉沃洛嘉•科洛索夫,1943年秋天牺牲于库尔斯克郊外。这是人之常情嘛,他自己不也收着本日记……
日记,他已经不再读了。也许是因为中/国字太难学,读起来难免隐隐地头痛。那日记里没有他,就像他战前的日记里没有王耀一样。有的只是那一去不复返的无忧无虑、无所顾忌的学生时代。那是他那一代人共同的少年记忆:遥远、纯洁,在1941年夏天戛然而止的记忆。他将日记放在书架最边上,于是少年时代的记忆就不再翻开了。
时常令他回想起来的是另一种记忆。这记忆从战争的第一天开始,轻而易举地鉴定出每个人的本性。这份记忆最严峻、最残/酷。它所蕴藏着的感情,也就最美好、最纯粹。这份记忆有自己的见证,它不仅是一本日记,也是一叠生物观察报告式的来信、一块刻有他们名字首字母的小树皮、一幅画了多年却始终不敢画龙点睛的肖像、一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小白马护身符。
护身符一直戴在他胸口。在他四十五岁那年,当他抱着半岁多的儿子雅可夫时,婴儿的小手不慎将磨损了的线绳扯断了。于是他就用另一根细绳将它重新串起。这根细绳已经在他手腕上系了二十多年,就是那永不复还的一夜,他从王耀发间扯下,在手里攥出了汗的发绳。如今它就贴在他的心头,就像那一夜王耀所做的一样。
有时候他会将护身符托到眼前,看一看小白马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然后将发绳贴在脸上。那时他就能呼吸到柔软黑发中氤氲着的芬芳——那是树叶和青草的芬芳,是大地的气息啊。
史学家们会写下:卫国战争进行了1418个日日夜夜,损失了2700万人口,1921——1925年出生的苏/联男青年中,只有百分之三活到了战后。
史学家们会总结战争的意义,确定着时间的界碑。但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战壕里有过怎样的谈话;篝火边唱过怎样的歌;翘鼻子的狙/击/手怎样一笔一划地在节省下来的卷烟纸上写家信;蓝眼睛的飞行员怎样和自己的战鹰一起化为长久不灭的烈焰,而战友们只能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
那刚刚成年就遇上战争的一代,那带着旧伤日渐老去的一代,将永远在记忆里坚强地保存着这些事情,哪怕没有一本史学著作会提到这些,更不会提到:正是在最艰苦的1941 年冬天,伊万•布拉金斯基平生唯一一次爱情,像花儿一样绽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