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共沉城
清人涨潮《幽影梦》中将漏光喻为“金琐碎”。
小白朝上看,正有一打金灿灿的日光泻在响着稀稀落落鸟叫的枯枝败叶上,漏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初春时候正是阴蒙蒙的天褪却乌衣,绽出明肌的时节。这时节的雪还未下干净,暖阳却是早早的挂了起来。
渐有了生气的公园树下晃眼的白雪上铺了一地的“金琐碎”,小白依旧是懒懒的直躺在雪地上,让自己身上也落下斑驳的光影。他侧头见吴栀将手扩成一方取景器,高举在头顶对着澄澈的天空,净蓝的天和透着白光的净蓝的云正悠然的吞吐着温润的日光,一道哨声之后惊起一群鸽子,闯进她双手间成了莹蓝衬托下的沉暗的黑点。黑点也是明朗的。
“瞧这鸟,”吴栀转头看了看小白,“真美啊。”
“是啊。”小白远远地看见那些鸽子舒翅盘桓渐行渐远,留下的清唳在天空划过弯弧。
弯弧是明朗清越的。
他忽然想他或许明白了什么,譬如知己譬如友情譬如这场本应痛痛快快淋淋沥沥的生。
唐白不知怎么竟开始止不住脑海中这十四年剪影的翻腾,那些摇曳多姿的记忆,飘飘忽忽的依嵌在视线中早已远去的飞鸟留下的清唳之中,这些曾经发生过的欢愉或是不欢愉的记忆都变得如此静好,躺在脑海深处留待细酌。过往的味道碾过舌尖,激起无可言说的战栗。
唐白这人便是这样,总在过往后嗟叹。哪怕并不至去嗟叹。
这本是不必要的,也是毫无益处的。
然而这记忆的重播与忏悔不受控制的进行。
他或许是疯了。也许早就疯了。
这又如何呢?小白不由想到一群飞鸟飞过的姿态。
这本应是场痛痛快快淋淋沥沥的生!
何必执迷呢?!
他莫名的开始咳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咳,直似要咳出这十四年积郁的苦闷,直咳到眼泪和笑容掺杂在一起,直咳到胸口剧烈拉扯的痛楚使他浑身战栗,他依旧在笑着咳,那眼泪淌着面颊流过,滑进嘴角,他扯着嘴角在笑。
“卿....咳咳....卿何...我...爱?”他对着仓皇无措的吴栀说,“咳咳....呵...咳咳...呵呵.....爱君...黑肉肉...白头头.....咳咳.....咳咳咳....呵...”
小白记得他常常这么咳,在学校,在家里,撕心裂肺的咳,咳的眼泪都从眼角滑落,他这么咳啊咳啊,直咳的整个世界都离他远了,直咳得和破风箱一样呼啦啦的漏气,直咳的嗓子被撕扯刮伤的咳出血丝来,他父亲才会问他今天的药喝了没有,几点钟去医院打针。他记得他这么咳啊咳啊的时候,老师只是皱皱眉头继续讲课,只有吴栀会冲出来给老师请假,扶着几乎已经没力气走路的小白到班门口。他记得自己总是挣开吴栀,把自己摔在地上倚墙坐着,总是不许吴栀带自己去医务室。他记得吴栀总是连声说好,然后几乎是一步一晃的掺着他去水房,把依旧在咳得他靠在墙角,给他洗脸洗手,告诉他,他是她见过最有才的孩子,给他拍背顺气,告诉他,他本应是最自在的飞鸟。
小白记得自己会慢慢慢慢止住咳嗽,破风箱似的呼啦啦呼啦啦的喘着,然后喘声也越来越小。而吴栀会笑眯眯的说,“是哦,你最有才了小白。你是最自在的飞鸟。”
小白一边咳一边笑,他抬头看天空,刚才那群鸟早就飞远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快乐,好像已经借着肉体的痛苦获得了一种飞翔,那飞翔有着一种别样的欣悦,他的目光高举了起来,随着那群早已飞远的鸟望向了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