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天，赵槐树回到江淮老家乡下，家乡干冷的风中飘起了雪花，母亲在这个下雪的冬天死了，他埋了母亲，一把铁锁锁死了家里的三间土坯房。离开家乡前，他挨家挨户问十年前浙江来放蜂的李槐花父女究竟是浙江哪个县的，村里人都摇头说，放蜂人住在水库边电灌站，跟村里人少有往来，没人知道。极少数听说过李槐花和赵槐树零星往事的村邻暗示他：“你都二十八岁了，该成个家了。”

1978年秋天离开家乡的那天晚上，油灯下的赵槐树捆好被褥，犹豫了一下，将一支“新农村”钢笔和一本用了一半的作业簿塞进了行囊，踩着月光去了三里路外的水库边电灌站找李槐花。李槐花不在，泵房里槐花父亲坐在铁皮电柜前的小桌边喝酒，见门缝里赵槐树鬼鬼祟祟地探进来半个脑袋，槐花父亲抓着酒瓶跳了起来：“你这个**，你把我家丫头害惨了！”

1988年冬天，赵槐树残疾的父母都死了，他离开了了无牵挂的村庄，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赵槐树确实是“**”，他是残疾父母在县城一个废弃的垃圾池边捡来的，但在居无定所的他乡，没有人会知道他是“**”。

杨梨花未婚夫八年前在舟山群岛的渔船上遭遇台风后下落不明，等了八年，三十岁的杨梨花等来了赵槐树。赵槐树有些犹豫，他问杨梨花：“你说一个人会不会等另一个人一辈子？”杨梨花说：“不会。我也想等他一辈子，可等到最后的不是恋人，而是死人。”

赵槐树不太喜欢杨梨花，可他还是被杨梨花的死心塌地打动了。为了赵槐树，杨梨花辞掉炒货店活计到环卫所扫马路，没人这么干的，所以，赵槐树不忍心拒绝杨梨花隔三岔五拎着啤酒和卤猪蹄、酱鸭到他的出租屋喝酒。一个秋雨缠绵的夜晚，在出租屋喝了一捆啤酒后，杨梨花突然扑上来吊住赵槐树的脖子：“是你住我那儿去，还是我住你这里？拼一块先把房租省下来！”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深秋的风中流淌着冰凉的空气，大街上落满了金黄的银杏树叶，当沿街的店面陆续打开卷闸门开张营业的时候，赵槐树已经离开绍兴一个多小时了，他乘坐的长途汽车开出了大约八十多公里。赵槐树永远在路上，李槐花就会永远站在下一个路口等他，永远有多远，肯定比一辈子远。

长途汽车下午三点半到站，走出人群如蚂蚁般密集的车站，背着一卷行李的赵槐树抬头看到汽车站顶端三个红色大字：湖州站。赵槐树跟杨梨花撬开酒瓶喝酒时，他已经对“等你一辈子”有些拿不准了，签合同还能反悔呢。

半辈子过去，一辈子只剩下一半了，把剩下的日子熬光了，什么念想就都了结了。在一张晚报小广告的指引下，赵槐树背着一卷行李走进一条幽暗阴森的巷子，在一处腐朽而陈旧的木质楼梯边，房东告诉他：“你要是租东边那一间，每月便宜十块钱。上个月屋里吊死过一个姑娘。”

【2008年】
报纸上一个汶川男人骑着自行车背着死去的妻子返乡的照片，击穿了已经有些麻木的赵槐树。星期天，宁波天一广场为地震灾区捐款的人群疯狂地挤向捐款箱，好像不是来捐款的，而是来领取奖金的。

赵槐树在北仑港外一座略显破败的院子里看仓库，三千块一个月的高薪让他理解了什么叫“时来运转”，直到关进看守所，他才知道自己竟然成了走私分子，那个文质彬彬的雇主是走私头目，他看管的仓库里堆满了海上偷运来的手机、电脑、手表、化妆品，还有外国人穿过的西装、裤子、皮鞋。

他对审讯的警察说：“要是知道这是走私，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干。”警察不理睬他，声音像刀：“老实交代，你分了多少赃款？”看守所是一座坏人超市，什么人都有。晚上，坏人们集中在饭堂里看一个小时电视，赵槐树和一帮坏人在塑料小板凳上坐定。看守所有规定，坏人只许看《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

大屏幕电视上开始播放《真情告白》专题节目，节目嘉宾刚刚走进屏幕上的演播厅，一个老警察对小警察吼道：“换台！”赵槐树看到参加《真情告白》的两个嘉宾似乎有些面熟，镜头还没推到特写，频道切换到了“江淮平原夏粮喜获丰收”，那里是他的家乡，许多农民在麦田里收割麦子，他们的脸上喜气洋洋。赵槐树没看到的《真情告白》里的男女嘉宾是风烛残年的魏校长和人到中年的李槐花。

赵槐树没看到电视专题里，那个牙齿洁白，比年轻时的李槐花还要好看的电视女主持人介绍了这档《真情告白》的来由：八十八岁高龄的临塘中学魏校长已离休回到了河北老家，他逼着警察儿子通过网上全国人口信息系统找到了浙江的李槐花，有生之年他要在电视上当面向李槐花道歉，十倍赔偿被他摔碎的手表。

拿过枪的魏校长颤巍巍的双手现在攥着六百块钱都有些吃力，他走到风韵犹存、脸色平静的李槐花面前，向她鞠了一躬：“对不起，姑娘，三十年前，我对你的处罚太过分了！”李槐花没接钱，她站起身扶住站立不稳的魏校长，笑眯眯地说：“魏校长，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也没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