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春樵中篇小说集《月光粉碎》（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
《遍地槐花》（5章）
【1978年】
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魏校长下令走读的两个毕业班统统住校。赵槐树上心的是八毛钱住宿费、四毛钱电费到哪儿弄去。他对上学路上偶遇的李槐花说不想读了，李槐花说可以借五毛钱给他，六毛也行。

魏校长参加过淮海战役，他固执地认定淮海战役都能拿下来，临塘中学还能拿不下一两个大学生？学校摸排考试，赵槐树数学和历史不及格，但还是入选了冲击高考的十五人“尖刀突击队”。裘老师望着讲台下五十多个灌满了糨糊的脑袋：“考大学，肯定没戏，混张高中文凭，能当兵就去当兵，能在同学中找一个老婆，也不错！”

临塘中学被一大片麦田包围。在“不学数理化，照样走天下”口号下混了几年，同学们书没读好，青春期却如约而至，十七八岁男生想入非非的第一人选，是长得最好看的李槐花，赵槐树也不例外。好在裘老师在课堂上冷嘲热讽的时候，赵槐树已经不想李槐花了，他在想毕业后是去当兵还是到窑厂掼砖坯。

住校的第三天晚上，赵槐树被李槐花的一张小纸条约到了学校操场边的一小片槐树林里。槐树林比操场小。赵槐树和李槐花像两棵树站在黑暗中，没人说话。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后，赵槐树说学校已经免除了住宿费和电费，不需要借钱了，李槐花向前挪近半步：“可你需要一块手表！”

赵槐树说：“真的不需要掌握时间，反正也考不上。”李槐花又往前挪了半步：“你是尖刀队的，万一能考上呢？”赵槐树问李槐花：“怎么想起来借手表给我？”李槐花说：“名字正中间都有一个‘槐’字，全校就我们两个。”

赵槐树伸出手时，声音和手一起迟疑了起来：“手表哪儿来的？”李槐花还没来得及回答，几束手电筒的灯光突然同时直射过来，惊慌失措中，交接手表的两只手像是被电焊焊死了。“勾搭上了！”“抓到现行了！”

乡村中学的夜晚空虚而无聊，活捉赵槐树李槐花的队伍有一百多人，文理两个毕业班全部的学生，还有魏校长、于主任等全校百分之八十的教职工。第二天，李槐花父亲，一个浙江的放蜂男人被叫到了学校，他说星期天李槐花确实跟他去县城卖过蜂蜜，卖完了去百货公司给她买了双白球鞋，但没看到女儿在柜台外捡到手表，李槐花也没告诉他。
魏校长说你女儿深更半夜约会赵槐树送手表，而且被全校师生当场捉了现行，魏校长还没说完，放蜂男人像是被毒蜂螫到了眼睛，他捂着脸痛苦地蹲到了地上。学校决定，开除李槐花，没收来路不明的手表，赵槐树写一份深刻的检讨书，留校继续备战高考。李槐花在三月槐花飘香的黄昏被父亲领走了。

1978年秋天，赵槐树去山东窑厂掼砖坯前，他在水库边电灌站泵房的老槐树下找到了李槐花，他说：“我要挣钱，给你买手表！”李槐花说：“掼一块砖坯二厘钱，手表五六十块，你得掼上半辈子。”赵槐树说：“就是掼一辈子，我也要给你买回手表！”李槐花笑了：“好，那我就等你一辈子！”

三年后的春天，赵槐树怀揣着一块崭新的手表回来了。在一个天空飘着微雨的清晨，他去找住在电灌站泵房里的李槐花，看电站的齐大爷告诉他，李槐花和她父亲回浙江老家了，前年冬天走的。

父亲是去年死的，来回路费太贵，没告诉他，赵槐树到瘸腿父亲坟上磕了三个头，揣着没送出去的手表走了。没有了李槐花，赵槐树身后的村庄是空的。赵槐树不再去山东的窑厂掼砖坯，他掉头向南，直奔浙江

【1988年】
1988年春天，漂泊在温州皮具批发市场打工的赵槐树，手表坏了，指针越走越慢，那天早晨赵槐树赶到皮货市场装货，迟到十六分钟，老板说了一个字：“滚！”被老板开除的第二天，赵槐树到钟表修理店修表，那个戴着放大镜的修表匠摇了摇手表，说：“这种杂牌表，地方造的，早停产了，没配件，修不好了！”

手表在赵槐树身边七年，没戴过一次，表装在一个绸布小钱包里，放在枕头边，赵槐树每晚听着手表转动的声音进入梦乡，梦里的李槐花站在枝叶茂盛的槐树下等他，一树槐花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花香。

赵槐树后悔当初没问李槐花家在浙江什么地方，打工七年，去过六个县城，他顽固而自信，总有一天，李槐花会在某一个巷口或某一棵槐树下与他不期而遇。1988年春天，赵槐树想明白了，在市里遇到李槐花的机会要比在县里多得多，于是丢了固定饭碗的赵槐树在温州皮具批发市场就地打零工。

一位操东北口音的粗壮男人就将赵槐树拉到小酒馆喝酒：“给我押车到东北，一路包吃喝，来回半个月，八十块！”八十块够买一块全钢的“上海牌”手表，赵槐树将一杯白酒倒进喉咙里，豪爽表态：“没问题，路上遇到打劫的，我拿命去拼！”“解放牌”汽车拉着一车温州皮鞋和皮衣上路的时候，雇主塞给赵槐树一把雪亮的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