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决定拦辆出租车到市中心，去商场买东西消磨时间。我买了袜子和内衣，买了备用电池，买了旅行牙刷和指甲刀，买了三明治做夜宵，买了小瓶白兰地。哪一样都不是非买不可之物，买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如此总算打发掉了两个钟头。

“你所感觉到的是怎么一种东西，我捉摸不大清楚。但不管怎样，我想从头说来三言两语是完不了的，而在这里说恐怕又不大方便，对吧？你看样子又忙。”她眼睛朝同事们工作的服务台那边忽闪了一下，轻轻咬了咬下唇。略一沉吟后，俨然下定决心，点点头。
“那么，我下班后可以同您谈谈吗？”“你几点下班？”“八点。不过在这附近见面不成，规定限制得很死。远点倒可以。”“远点要是有个能够慢慢说话的地方，我去就是。”她点头想了想，随即在台面备用的便笺上用圆珠笔写下店名，简单勾勒出方位图，说：“请在这里等我，我八点半到。”

我回到房间，从冰箱里取出啤酒，边喝边吃着从商场地下食品卖场买来的烤牛肉三明治，吃了一半。好了，我想，这回总算有事干了。齿轮进了变速挡，尽管不知驶向哪里，但情况终究在缓缓变化，不错！

七点半，我离开房间，在大门口钻进出租车，把她那张便笺递给司机。司机默然点头，把我拉到那家酒吧前停下。路不太远，车费才一千日元。酒吧位于一座五层楼的地下，小巧整洁。

她到来时已经差五分九点了。“请原谅，”她语气急促地道歉，“给事务缠住了。一下子多成一堆，加上换班的人又没准时到。”“我无所谓，别介意。”我说，“反正我总得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她提议去里边座位，我拿起酒杯移过去。她拉下皮手套，摘去花格围巾，脱掉灰大衣，露出黄色的薄毛衣和暗绿色的毛料裙。耳朵上坠一副别致的金耳环。

酒端来后，她先啜了一口。我问吃过饭没有，她答说还没有，不过肚子不饿，四点时稍吃了一点。她像是路上赶得很急，用半分钟时间默默地调整呼吸。我捏起一粒坚果，看了一会儿，投进嘴里咬开，然后又捏起一粒看罢咬开，如此周而复始，等待她心情平复下来。

“工作很累？”我问。“嗯。”她说，“是不轻松。一些事还没完全上手，而且宾馆开张不久，上头的人总是吆五喝六的。”她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合拢。只有小指上戴着一枚很小的戒指，一枚质朴自然、普普通通的银戒指。“原来那座海豚宾馆。”她开口了，“不过，你这人大概不至于和采访有关吧？”“采访？”我吃了一惊，反问道：“怎么又是这话？”“随便问问。”她说。

“情况像是有点复杂，上头的人对舆论神经绷得很紧，什么土地收购啦等等，明白么？那事要是被捅出去，宾馆可吃不消，影响声誉，是吧？毕竟是招揽客人的买卖。”“这以前被捅出去过？”“有一次，在周刊上。说同渎职事件有关，还说雇用黑社会把拒绝转卖地皮的人赶走……”

“怎么回事呢，和你谈起话来，也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很踏实。我这人特别怕见生人，同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话总感到别扭，但和你却能心平气和。”“大概你和我之间有什么相通之处吧。”我笑道。她似乎不知如何应答，沉吟良久，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喟然一声长叹。

“不吃点什么？肚子好像一下子饿了起来。”我原想邀她找地方像样地吃一顿，但她说在这里随便吃点即可。于是我唤来服务员，要了披萨和沙拉。我们边吃边聊。聊了她宾馆里的工作，聊了札幌的生活。
她谈到她自己，说她23岁，高中毕业后在专科学校接受了两年宾馆职员专业培训，之后在东京一家宾馆干了两年，看到海豚宾馆的招工广告，报名后被录用，来到札幌。她说札幌对她很合适，因为她父母在旭川附近经营旅馆。

“那么说你是到这里见习或锻炼来啰，为了继承家业？”我问道。“也不是。”她说道，“我压根儿没考虑继承家业那么远的事，仅仅是出于喜欢，喜欢在宾馆里干。各种各样的人来了，住下，离开——我喜欢这个。在这里边做事，觉得非常坦然，平心静气。我从小就生长在这种环境里，是吧？已经习惯了。”

“谈谈你自己。”她说。“没意思。”我应道。但她说那也想听，于是我简单谈了几句：“34岁，离过婚，多半靠写文章维持生计，有一辆二手斯巴鲁，虽然半旧，但有音响和空调。”她还想进一步了解我工作的内容，这无须隐瞒，便直言相告。讲了最近采访一个女演员的事，和采访函馆那些餐馆的经过。

接下去，她提出想知道我的离婚。“不是我想离而离的。是她一天突然出走，和一个男的。”“受伤害了？”“遇上那种事，一般人恐怕谁都多少免不了受伤害吧。”她在桌面上手托下巴，看着我的眼睛：“别见怪，瞧我问的。不过你是怎样承受刺激的？我很难想象得出。你到底如何承受刺激的？受到伤害后是怎样一种情形？”
我说道，“那东西是慢性的。慢慢承受日常生活的侵蚀，便搞不清哪里受了刺激，但存在毕竟存在。所谓刺激也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不可能拿出来给人家看，如果能给人家看，也就不是大不了的刺激。”“你要说的我完全领会。或许不那么明显，但我也在好些事情上受过伤害，好些！很多原因搅和在一起，所以最后才辞去东京那家宾馆的工作。我这人，有些事情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处理妥当。”

我们喝了不少酒，已记不清到底要了多少杯。时间已过十一点。她觑了下手表，说明天还要起早，得回去了。我说叫出租车送她回去。从这里去她的住处，出租车十分钟就能到。我付过款，走到外面，雪又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雪不很厉害，但路面结冰，脚下打滑。于是她紧紧挽着我的手臂，往出租车站走去。她喝得有点过量，脚步踉踉跄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