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阿霞》（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22章）
“您愿意拐到我们那里去吗？”哈金对我说，“我们似乎看够了这些德国人。阿霞，你看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回家去？”姑娘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们住在城外，”哈金继续说，“在葡萄园一所孤零零的房子里，在很高的地方。我们那里美极了，您来看看。房东太太答应给我们准备点酸牛奶。”

我们出发了。穿出低矮的城门，走进田野，沿着石头围墙走了百步左右，就在一扇窄小的篱笆门前停了下来。哈金开了门，领我们沿着陡峭的小路往上走。阶地的两旁长着葡萄；太阳刚刚落山，淡淡的红色余晖还照在绿色的藤蔓上、高高的桩子上、铺满大大小小石子的干涸的地上，也照在有四扇明亮窗户的小房子的白墙上。这座房子就位于我们爬的这座山的最高处。

“这就是我们的住处！”在我们刚刚走近房子时，哈金赞叹道，“看，房东太太拿来了牛奶。……我们现在就吃饭；但是首先，”他补充说，“先四周看看……景色怎么样？”莱茵河呈现在我们面前，两岸草木葱茏，河水像一条银白色的带子，有一处在夕阳下闪着火红的金光。

阿霞往房子里走去，很快就和房东太太一起回来了。她们两个人一起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有一瓦罐牛奶、几个盘子、匙子、白糖、野果、面包。我们坐下来，开始吃晚饭。我们聊了近两个小时。

哈金吩咐拿一瓶莱茵葡萄酒来，我们不急不忙地把它喝完了。城里的灯亮了起来，河面上也有了灯光。阿霞突然垂下了头，她默不作声，叹了口气，然后对我们说，她困了，就到屋里去了。月亮爬了上来，照在莱茵河上。

我们在岸边找到了阿霞。她正在和摆渡工说话。我跳上小船，和我的新朋友告别。哈金答应第二天来看我；我握了握他的手并把手伸给阿霞，但她只是朝我看了看，点了点头。小船离开岸边，驶向急流。摆渡工，一位精力充沛的老人，用力地把桨插入黑暗的水中。

第二天早晨（我已经醒了，但还没有起床），我的窗下有歌声，我立刻猜出这是哈金的声音，他唱到：“你还在睡吗？我要用吉他把你唤醒……”（普希金）我急忙去给他开门。“您好，”哈金进门时说，“我早早就来打扰您，但您瞧瞧，多好的早晨。百灵鸟在唱歌……”

我穿好衣服；我们走进小花园，坐在小长凳上，吩咐拿咖啡来，然后便开始聊天。哈金告诉我他未来的计划：他拥有相当可观的财产，不依附于任何人，想致力于绘画，只是醒悟得太晚，白白地浪费了许多时间，感到遗憾。我也谈了我的一些打算。然后，哈金建议我到他那儿去看看他的画稿，我立刻同意了。

我环顾四周。在小小的木板售货棚里，一个老太婆坐在角落里织袜子。她向游人出售啤酒、蜜糖饼干和瑟尔滕斯矿泉水。我们在长凳上坐下，开始喝着倒在沉重的锡杯里的相当凉的啤酒。

“路易斯太太，”哈金开始说，“是这里原来的市长的遗孀，是位和善的，但缺乏见识的老太太。她非常喜欢阿霞。她确实让我给娇惯坏了，您也看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补充道，“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对谁也不会苛求，对她就更不用说了。我必须对她宽容。”

我没有作声。哈金换了个话题。我对他了解越多，就越愿意跟他在一块儿。我很快理解了他。这是一个纯粹俄罗斯气质的人，诚实、正直、质朴，但遗憾的是，有点萎靡不振，缺乏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和内在的激情。他身上的青春活力不是像泉水一样的汹涌翻腾，只是闪耀着微弱的光芒。他非常可爱，聪明，但我无法想象他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们俩在一块儿待了四个小时左右，有时坐在沙发上，有时在屋子前面慢慢地踱来踱去。这四个小时里我们就完全成了朋友。太阳落山了，我该回家去了，阿霞还没有回来。“她真是我的淘气鬼！”哈金低声说，“愿不愿意我去送送您？我们顺路拐到路易斯太太那里。我去问问，她在不在那儿，拐不了多少路。”

我想呼吸俄罗斯的空气，想在俄罗斯的土地上行走。“我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我要漂泊异乡，在陌生人中间游荡？”我想起哈金在谈话过程中曾经向我暗示过他回俄罗斯的某些障碍……

【第5章】
阿霞留在家里。哈金出门时让她照应一下，别让汤太稀了，阿霞答应到厨房去看看。哈金走到我已经熟悉的那个山谷，坐在一块石头上，就开始画一棵枝叶扶疏的老橡树。我躺到草地上，拿出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