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恕兰
乍暖还寒时候,风咻咻,独囚山中。
再见追风(钱恕兰的那匹马)时,经日耳闻的厮杀才终于落有实感。一年计来钱恕兰双耳不得闻迹、眸清不允识物,终日只靠一些投来的淅沥度日——甚至钱恕兰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昼日不分,不辩蝉雪,更遑论陋板下世里的荒唐与折辱:明明虚谑呈堂,偏作风流花月场,迫协着敌首的妻子、作他们阴秽下摆布的戏子。
久不见追风,时移世易,钱恕兰身处长久的幽闭之中,早已不能立枪上马,爱抚马鬃的五指更是指骨分明。她知道他们一定会回来,是以在战火初一打响时就心有所感,她就这般牵着追风缓缓的走出眼前的囚笼,似乎与一年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忽略钱恕兰七个月大的妊肚。
寒声寂寂,勾挂一轮残月隐现。钱恕兰在一碑无字墓前止步,这是她初被俘来时趁隙为自己立好的墓。此时再见,难言情喻,耳边萦绕起的是则一年来无数次回荡的念想:只要活着。是以至今,应天的地、形、势、貌皆在钱恕兰的脑中,她虽受囚,但那些鲁蛮的每一次发泄,都是她的情机、幽室四壁,都是钱恕兰的眼,只待再见王冲豫,便可悉数告知了。
不知王冲豫有没有沧桑,那枚箭伤、好好养了没?罢了罢了,一年而已,应当没甚么变化的。
大夜难弥天,有呼啸要自心底弥出。
——王冲豫,什么时辰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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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冲豫
逐月(王冲豫的马)不知疲倦,扬蹄飞溅,不贪新草,也不倦食粮,自后营尔来近一百里,沙尘遍布,血气浓重。
这是一场大战后的凄凄。
王冲豫幸而玄衣,遮掩胸前溢血的痕迹,旧伤再裂,近一年未愈,每至雷雨、湿地时疼则更重三分。
白日时王冲豫应一句将军,披甲斩敌,从未退过一步,士兵问:将军不休?
他答:民不聊生,不能休。
而至深夜,王冲豫笔下一遍一遍描绘钱恕兰三字,在战报、在案角、在手札,倘若这时再问将军不休?
那他只会答:妻子未归,不敢休。
王冲豫的诸多怕皆在无人时。
此际夜色暮深,寒风刺入骨髓,直至月色描摹出钱恕兰轮廓时,他才觉浑身血液重回、渐暖。
“娘子!”
王冲豫的眸紧锁钱恕兰,即便此刻衣衫、发尾凌乱,他自怀中掩下的红英一如刚择时的齐整,嗓音哽咽,递与时却还是笑着的:“我来迟了。”
“还好,还好你还平安。”
“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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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恕兰
停云落月,是仅闻声便血涌,声恳恳而入心,及他近身时、已泪百转。
“我平安。”
钱恕兰的泪已经许久不曾见得了,于营下,于囚中,她必须是不肯折腰的钱氏女,王氏妻,而于此时,钱恕兰终于丢盔卸甲,只是钱恕兰而已。任泪千行,于朦胧间汲望他的身影,嬉笑怒骂终得解脱,遍地春草早被相思染就,寸寸新,寸寸情。葡珠晕下红芍的艳色,紧握茎根,是世间最珍的淳挚,而后、揽颈埋首。
“不迟,不迟。我不曾久等,我知夫君你一定会来。”
“可是你为什么不照顾好自己,傻子。”
纵容便便大肚不允爱人紧拥,仍被血腥催酸了眼角,更搅乱他发梢。身潆触下是王冲豫更经磨砺的身量,一年匆匆,亦有许多钱恕兰不知的事,心痛而怜,也是此时、钱恕兰尚不知如何开口。
留恋温柔乡,晌久攀握上他指骨,紧握、再紧握着,尚有哑泪在喉。
“冲豫,两个月后,祂会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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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冲豫
一株挑拣过的野丛还带余温,刻下名为王冲豫的字,于伤,于姿态从来粗放的人,掌中的一丛却未损伤分毫。
一如他拥钱恕兰时。
小心而温柔,将气息在怀中染尽后,暖色才敢慢慢回笼,王冲豫一遍一遍重复:“你平安就好,你平安就好。”
无字碑在疏月下有莹莹的光,追风、逐月也交颈同行,似途马辩人,他埋首、细量,是本能驱使,半晌喉中梗塞,只有一两滴凉意从她颈间钻入,絮絮:“我也很好,只是你不在无心伤、病。”
“我也怕。”
或许钱恕兰,或许夜色,王冲豫难得坦明:“我怕天地间没有钱恕兰。”
“如此,也不必有王四七了。”
此时才阔见她一身,合扣十指,一同笼在她腹间,恰有微动,王冲豫眸中澄亮:“我们的孩子踢我了。”
“就叫他平安,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