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寿笑道：“看汝如此畏惧。汝是为父最疼爱之幼女，阿翁阿母舍不得汝，当然要多留几年，且等汝及笄之後。阿翁阿母会时时留心，为汝物色一位佳偶……”
汉人婚姻均从父母之命，汉律规定，父母看中的，为妻，自己看中的，为妾，聘则为妻，奔则为妾，除极个别之外，无可例外，而且女子十五岁若不定婚成婚，便算过时之女，官府即要罚钱五算。⑦
凌惠听到此处，又羞又慌，不知如何，眼前竟然出现霍郎中的身影，若是能够嫁给他……她立即屏去此思，这种好高骛远不切实际之事她亦不可想，汉律上云，各色人等，相偶为婚，平民百姓或者没那么多讲究，可人家是豪门贵人，凌家高攀不上，再说那天见面他对她的第一印象特别不好，没当面责骂她一顿已经是人家有修养，还指望他对她有好感？愿意娶她？更何况谁给她当媒人，总不会她自己倒贴过去，那样人家同样不会答应，而且肯定不会看得起她，她还会丢尽家人的面子，即使按照汉律，她如此做亦是个做妾之命！
凌惠暗想：姎才不为人之妾，姎宁做凡人妻，亦不做贵人妾。也罢，此事亦毋须多想，走一步算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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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永巷，即掖廷，汉代宫人和一般妃嫔所居之处。管理者为永巷令，永巷丞。武帝太初元年改永巷为掖廷，管理者同时改名掖廷令，掖廷丞。
②汉代宫女三十五岁放出宫，见《汉官六种》，一说是三十岁，见《三辅黄图》。
③愉快：《史记·酷吏列传序》：“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
④强饭自爱：汉人告别常用语，意思是多食保重。
⑤下餔：西汉时制，约下午四点。
⑥中国古代社会，一直禁止擅杀耕牛，每个朝代对擅自杀牛的处罚都很重，元代出自漠北，不大看重牛，处罚最轻，打一百杖，唐代是流放二年。宋朝规定盗杀耕牛是死罪，如有盗割牛鼻，盗砍牛脚者，首处死，从减一等。疮合可用者，并减一等。如盗割盗砍至三头者，虽疮合可用，头首不在减死之限。见《宋刑统·贼盗律·盗官私马牛杀门·割牛鼻斫牛脚》卷19。秦汉时代，私杀耕牛是死罪，《淮南子·说山训》中高诱在注中有“是以王法禁杀牛，民犯禁杀之者诛”。
⑦五算：一般一算是120文钱，五算便是600文。在汉朝，六百文钱足以让一人过一个月。对平民百姓来说，不算是小数目。在汉朝，十七八岁还未定婚成婚许嫁者，不仅要罚钱，还有可能被官媒拉配，除非这些人是属于流民奴婢之类贱民，才不会有人管。凌家是编户齐民，直接在王法管制之下，可不敢做此事。

（十）
汉代过年的讲究挺多，过年之前要进行大扫除，过年那天还要祭祀祖先，祭祀之前，心斋七日，致斋三日，等到祭祀之时，首先敬酒祭天，然後按照尊卑大小，以次列坐在先祖排位之前，全家人向父母敬椒酒，凌惠是年纪最小的，由她先开始敬酒。还要拜谒宗族左邻右舍，乡中三老。
王禹在除夕的头一天赶回来，与全家一起过年。凌惠恭恭敬敬地将牛肉奉上给他，王禹早就听凌谊说过凌惠提议给他留下牛肉之事，一边微笑还礼，一边道：“季姜，汝确实已长大，当真越来越明事……”他对这个聪明懂事的小妹益发疼爱。
不久，凌贺正式娶大昌里良家子徐真为妻。徐真家最近在官府的资产审核中被评为上赀①之家，家境相当好，她父母俱在，对她的教养亦不错，为她与凌贺做媒之人便是西新里里正陈绾。
徐真嫁过来之後，倒也孝舅姑，和叔妹②，与凌贺的关系融洽，她对上对下皆刻意地小心侍候，平常除织纴家务之外，不大说话。徐真知道舅姑最为疼爱凌惠，对这个小叔妹加意巴结，送了很多衣饰之类的东西给她。
徐真进门没多久，凌家的大女儿凌萦出嫁，丈夫叫范安国，是长陵宜成里人，属闾右③良家，离西新里比大昌里要远，家里的条件亦不错，凌萦嫁过去，绝对不愁温饱，她夫家人亦皆颇为忠厚仁爱，应该对她不错。凌萦出嫁之日，凌惠忍不住又哭了一场，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与几位姊姊一起生活，如今两位姊姊都不在家，她如何能够不伤感？凌萦安慰小妹说，她过些日子就归来看望他们。她又不象二姊那样是入宫，要归来并不难。
鲍采为儿女的婚嫁之事昼夜操劳，这两件大事花了家里十几万钱，简直便是个沉重负担，此亦是当时风俗，婚嫁之事尽量从厚，办完这两件大事，鲍采病了。两个女儿与陈南徐真两个子妇昼夜侍奉，小心照顾。

王禹从长安赶回来，带回一些药物，看望母亲病情。他去年都试④时考绩不错，甚得霍郎中的欣赏，赐劳十五天⑤，由他自由安排休假之日，所以他才会有这许多假期，前些日子他已经用了几天，还剩下十来天假期，正好利用起来看望母亲病情。
鲍采病倒之後，家中之事暂时没人管。她不愿意将家事交给长妇陈南管，次妇徐真嫁过来没多久，她不了解她，亦不宽心给她。不免忧心忡忡，病情一直反复，不见大好。
凌惠一边将药端给鲍采，一边道：“阿母可以令三姊助汝，汝便毋须如此操心。”鲍采苦笑道：“汝三姊不成，她字认不得几个，教亦教不会。再说，她根本不懂书计⑥，如何算账？家里多事皆需要算帐。她就只能烧烧饭菜，做做纺织针线。”
凌惠道：“书计，季姜会。”
鲍采笑道：“汝当真会？读几册书就来自夸？”
凌惠道：“阿母不信否？姎背给汝听听。一一而一，一二而二……九九八十一……⑦。”
鲍采奇道：“此乃谁人所教？”
凌惠实话实说：“姎观四兄之书，是以学会。”
鲍采喜道：“汝真是聪明，阿母考考汝。米一斗值一钱三分，十文钱能买多少米？”
这个太简单，凌惠立即道：“七斗五分九。”
鲍采又道：“我再考考汝。粺米二斗值三钱，粝米三斗值二钱。如今有粝米粺米各十斗，卖一共十三钱，问汝粝米粺米各有多少？”
凌惠想了想，道：“粺米七斗五分三，粝米二斗五分二。”
鲍采大喜，道：“季姜，汝来助阿母算帐理家。”
从此之後，鲍采就将家里一些帐目交到小女儿手上，凌惠每天帮助母亲料理家务，处理家中帐目，晚上，又用筭⑧伏在伏几上将每日收支算得一清二楚，鲍采只做审核即可。
凌寿知晓此事，还不大宽心，毕竟凌惠不到十一岁，年龄确实小些。可是几个月过去之後，凌惠未曾算错过一次，父母便完全宽心了。从此之後，她不仅在母亲生病之时协理家务，即使在母亲康复之後，也将家事交给她办。

她不仅要管理家中帐目，有时还要应付官府的税务官员，其实这亦是对她的一种锻炼，她倒也乐为此事。左邻右舍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小小年纪，如此擅长理家，日後必是佳妇。
凌寿兴致勃勃地对鲍采说，惠儿少有佳名，将来，一定不难寻到一佳婿，她若能得佳婿，他便是睡着都会笑醒。
凌贺夫妇从来不对父母的决定有任何反对，凌平夫妇表面上也没说一个不字，他们心里其实不赞同，但亦不觉得此事算何大事，毕竟她是女子，过得三五年自然会嫁出去，只要他们耐心等待即可，何苦动歪脑筋，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鲍采又日日教凌惠背《孝经》与《内则》《教女》等书，有时还读《诗》⑨。诸如孝者，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常也，五刑之属三千，罪莫大于不孝。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君子之事上，进思尽忠，退思补遗。还有《内则》《教女》诸篇，专门针对女人，教女人该如何做。以适父母舅姑之所，及所，下气怡声，问衣燠寒，疾痛苛痒，而敬抑搔之。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不通寝席，不通乞假，男女不通衣裳，内说不出，外言不入。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夜行以烛，无烛则止。西东憃若，色不敢昌（猖），疾诈就爱，如妣在堂，丑言惹之，善说是扬，莫亲于身，莫久于敬等等等等，还有《诗》，除关关雎鸠等三百零五篇之外，还有一些诸如多薪多薪，莫如松梓。多人多人，莫如同父母之类的。这些诗在汉代有，可是後来都已经亡失了。
鲍采还严肃地教小女儿学习纺织庖厨。做饭烧火倒罢了，麻烦的是纺织针线活诸如织布，凌惠向来好动，要她如此静静地坐下来，可要了她的命了。鲍采对小女儿说，女工织纴是一女子应该具备的教养，她一日日的长大，过得几年就得出嫁，为了她在夫家的地位，她必须好生学习此等礼仪教条。

凌惠没奈何，只得随母亲仔细学习养蚕缫丝，织苎麻布，以及如何使用绕丝，调丝，装丝，踩蹑，织纴，染色，裁剪，缝缀，刺绣等一系列女工技术。
如此学了两年，凌惠织纴女工厨艺皆大有进步。
这期间，凌惠的三姊王焉出嫁，丈夫叫赵元楚，就在不远处的曲里，与二叔凌骞同一个里，二叔信誓旦旦，向兄长表示一定多多照顾侄女。凌谊本来在乡校里上学，不料灞水一场洪水，冲垮学校，凌寿便将儿子送去长安上学，请冯允与王禹多加照顾。
但凌家收入情况却不及前几年宽裕，官府对西新里的人家进行资产评估，凌家被评为上赀，交的税几乎是傅媪家的三倍，这还不说，这个税收好象乱了，以往是八月交一次，如今是随时抽取，只是总数倒没增加多少。
乡啬夫说此乃陛下之旨，任何人不得违抗，再加上鲍采的病时好时坏，吃了不少药，家里又添了两口人，陈南生了个女孩，徐真生的则是男孩，两个小孩都经常生病，家里三个病人，每个月的医药费都够呛，凌家的经济帐开始有点捉襟见肘，虽然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亦不如前些年宽裕。凌寿为维持家庭的开支，先後卖掉两个奴婢。鲍采几乎将家里所有的帐目都交给了小女儿管理，凌惠精打细算，克勤克俭，尽量维持着家里三十来口人的正常生活。
凌萦与王焉出嫁之後，家里只剩凌惠一个女孩，有人前来说亲，说的便是同里的彭丰，亦是凌惠的玩伴，凌寿与鲍采都没同意，他们还想将这个女儿多留两年。
长女与三女倒是经常回父母家来看看，但二女王寄一入宫就成了石沉大海，一点消息亦无，鲍采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泪。

这段时日，王禹回家的日子也少了，但回家必然与家里人说起国家大事与军队的动向。近几年，匈奴几次入塞，掠我汉疆，今上数遣卫青等将军击之，收复河南之地，置朔方郡，封卫青为长平侯，又遣人通西南夷，罢苍海郡、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而张骞流亡匈奴十几年之後，终于从大月氏回到长安，大汉第一次了解到西域之情况，张骞因此被拜为太中大夫。
那年春天，为反击匈奴，今上派遣卫将军出定襄，攻击匈奴右贤王，大胜而归，右贤王独与其爱妾一人带壮骑数百逃去。汉轻骑校尉郭成等追逐数百里，不及，但活捉右贤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畜数千百万，引兵而还。刚到塞上，今上便封卫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立号而归。青子伉为宜春侯，青子不疑为阴安侯，青子登为发干侯，大将军的封户已近一万户。
如此大胜，自然是振奋人心，卫将军凯旋之时，长安城百姓几乎是倾城出动，到城外迎接大将军，一路歌舞，齐呼万岁。据闻当时的音乐响彻云宵，百姓之呼声声闻数里，连河中的鱼与空中飞过的鸟儿及林中野兽都被吸引观看。
如此盛况，王禹与凌谊在长安是看到了，凌家人在西新里却只能闻其盛，不能亲眼观看。凌惠甚是惆怅。
王禹一心渴望击杀匈奴，为国立功，却一直在长安练兵，他满腔报国之志无从发泄，每次回家都觉得憋闷，有几次甚至半夜起来练习骑射，以此来彰显自己的热血。

到第二年春天，王禹终于回家了，他是来与家人告别的，因为今上已经封霍郎中为侍中，拜嫖姚⑩校尉，命令他们随卫大将军一起出发，出塞进击匈奴！他练了将近四年的兵，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说得眉飞色舞，一付雄姿英发之像。凌寿喜道：“好，好，三郎，汝终有为国立功之机，此次，汝一定要奋勇杀敌，多取匈奴人之首级归来！既报国仇，又复家恨！”
王禹道：“大人宽心，孩儿一定不负大人所愿。待孩儿立功归来，我家或许就能免除赋役，编入宦籍。从此大人与阿母兄弟再亦不会为赋役愁苦。”
鲍采道：“立功不立功不要紧，孩子，战场上刀剑无眼，汝一定要小心！”
王禹笑道：“阿母宽心，孩儿苦练数年，便是为今日！孩儿一定平安归来！”
凌惠暗暗羡慕，等凌平凌贺两位兄长对王禹说了些祝福之言後，终于轮到她说话，她连忙说了几句祝福三兄平安归来之言，然後道：“三兄，姎欲从军。汝知姎会骑射武艺，姎之家世身高亦合格。若是能立功归来，将姎推荐予军队可否？”她实在不想再在家里织布做饭读《孝经》，宁肯跟着军队混！
王禹听大笑道：“好好好，看汝一付跃跃欲试样。若是朝廷要招女军，我就将汝给推荐去！”
凌惠忙道：“汝可不可敷衍姎！”
王禹道：“我说话算数。阿翁阿母大兄次兄皆是证人！”父母兄长俱皆苦笑摇头，似乎对她的言论不以为然。
王禹告别家人，回去长安军营，凌寿让他顺便捎点器物带去给在长安读书的四弟凌谊。一家人送到他到村口，凌惠再一次提醒他不可忘记诺言，他一边笑着一边指天发誓，有机会一定将妹妹举荐给军队。

王禹走後几个月没消息，只是听说汉军此次出塞，又是大胜。具体情况却不明，只得等他归来再说。等到夏天，听说大军已经凯旋而回，王禹自己却未回家，鲍采十分担心，怕他有何意外，自己的四十寿诞也无心去办。
鲍采无心去办，凌惠却不能遗忘，岂有自己母亲寿诞都不闻不问之理，她筹划着为母亲举办一场寿典，可是以如今凌家的经济状况，要挤出这许多的钱还当真不容易。
一日中午，凌寿带着两个儿子下地去了，鲍采在後院午睡，凌惠伏在几上，计算着家中账目，看能从何处挤些钱出来，突然，婢青来报：“少主人，里正来拜访，说是要汝与女君赶快出去迎接。长安有贵客上门！”
凌惠忙站起身来，道：“是何贵客？”
婢青道：“卫大将军遣人来为我家送金，说是要为女君祝寿。”
大将军卫青？凌家平民百姓，素来与他毫无来往，他遣人来给鲍采送金祝寿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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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上赀：汉时的财产审核制，有上赀中赀下赀之说，上赀即指资产达一定数目的富民。
②叔妹：汉人对丈夫之妹的称呼。
③闾右：据当代史家研究，认为闾右应当指里中富民，闾左则为贫民，与居住方位无关。
④都试：又称大试，汉代每年秋季从中央到地方举行的军队讲武活动，主要进行各种军事技能比赛。
⑤赐劳：汉制，士卒都试，考绩优秀者，赐劳十五天，便是在正常的休沐日之外，另赐十五天假期，考绩不合格者，夺劳十五天，便是将正常的休沐日十五天用来工作,以示惩戒。
⑥书计：书法和算术。
⑦九九表：九九乘法表来历极古，传言上古时已有之，或不可信，但西周时有此，却是肯定的。春秋时，九九术（即九九表古名）已经被视为“薄能”，见《韩诗外传》第十八章。汉代的乘法表与现代几乎相同，唯一一得一的得字，汉人作而，宋朝改为如字，近世方改为得。
⑧筭：汉代计算工具，类似于现代的小棒。
⑨《诗》：即《诗经》，汉人只称《诗》。
⑩嫖姚：音飘摇。

第二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
（一）
凌惠忙道：“婢青，汝立即着人到後院去，请女君出来见客，再遣人到田里去，请主君与两位少主人归家。汝先请客人到客室相见。”吩咐完婢青，她立即赶回房间，换了一件整齐的衣服，略加修饰，等在门口，等鲍采出来，一同见客。她心里七上八下，心想：卫将军遣人来我家为阿母送礼，却为何事？难道是三兄立功，又或者是二姊受到今上宠爱？
汉人之男女大妨不象明清时代严格，一般女主人会见男客亦不以为意。即使凌寿不在，鲍采母女也能会见男客。鲍采从後房出来，问女儿道：“汝言卫大将军遣人来为姎送金祝寿？”
凌惠道：“是也，来人是如此说法。阿母，是否先去待客？”
鲍采道：“汝已告知父兄？”
凌惠道：“已遣人去告知。彼等无如此快能回来。”
鲍采道：“既如此，我等先去见客。汝认为是汝二姊之因或是汝兄长之因？”
凌惠道：“女儿思之是因二姊。三兄只是一寻常卒史，即使立下大功，大将军只会论功行赏，没必要着人送礼。但若是二姊受到今上宠爱，大将军就有可能会遣人结交我家。”
鲍采喜道：“以前姎就说过，汝二姊将要大贵，果然是！奇怪，我家如何半点消息皆无？”
凌惠道：“见过客人便知晓。”扶着母亲到了客室。
一个身着褐衣的中年人正站在堂中一角，他长身玉立，容颜俊美，须发光泽，颇具威仪。他身後有两个僮仆装束的童子，面前放着一个礼盒，凌家家奴万年站在堂角。万年一见鲍采母女，忙对那客人道：“宁君，女君与少主人已至。”
那中年人急忙长揖行礼，道：“仆系卫大将军门下舍人宁乘，拜见太夫人，拜见女公子。”女公子是对公卿大臣女儿的尊称，类似于後世的小姐①，凌惠一个普通农家女子，还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尊称自己。
鲍采母女肃拜②还礼，鲍采道：“宁君请坐。”万年急忙送上一个独坐③，请宁乘坐下，鲍采母女亦分别落座，鲍采问道：“宁君奉大将军之命为妾送金，妾实是惶恐，不敢当此重礼。”

宁乘笑道：“太夫人想必尚不知晓。令嫒深受陛下宠爱，新封一世夫人④，在宫中位份仅次于卫皇后。霍嫖姚仅以八百轻骑远离大军数百里，击斩首捕虏二千二十八级，又得相国、当户，复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捕季父罗姑比，立功甚伟，霍嫖姚已封冠军侯，封邑二千二百户。令郎从之，独斩匈奴首级十七级，亦立大功，陛下听闻他是夫人之兄，亲自召见，赐爵左庶长，封中郎，赐百金。并命各位迁居长安戚里，得与夫人相见。此事在长安已经人人皆知，想来圣旨甚快就会下达。卫大将军闻太夫人诞日将至，特命仆带五百金前来为太夫人庆祝诞日。”
凌惠听到此处，又惊又喜，对宁乘的知礼暗暗佩服，连此等小节皆注意到。她父亲讳寿，但此字甚是常用，避忌不易，凌寿常常笑说不能因为他名字叫寿，就不准旁人祝寿，他只是普通一民，没这么多讲究，是故凌家上下人等言谈之中从不忌讳寿字，可是这宁舍人却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用诞日代替祝寿之寿字。不知此乃他自己的见识还是大将军之叮嘱？
鲍采大喜道：“原来如此。我家真是双喜临门。”
宁乘又道：“听闻夫人十分想念太夫人凌公及诸公子女公子等家人，时刻渴望一见。陛下对夫人宠爱有加，此乃人之常情，岂有不允之理？太夫人与凌公不如到长安戚里定居之後，再行诞日之庆，想必会有甚多王公贵人，朝廷要员上门为太夫人庆贺。”
正在此时，有人来报，凌寿与两个儿子已经归来，宁乘急忙起身，凌寿带着凌平凌贺走进客室，宁乘长揖行礼，如此大礼，把凌寿吓了一跳，急忙回礼，口称不敢。
宁乘说了自己的名字与来意，凌氏父子皆惊喜交集。凌寿急忙吩咐重谢宁乘，宁乘推辞告辞而去。宁乘走後，凌寿夫妻兴奋之极，凌平兄弟亦急忙向父母道喜，周围的邻居与里正，乡中三老都赶来，一同向凌寿道贺。那日晚上，全家人皆久无睡意，憧憬着未来的长安生活。凌惠更是激动得坐卧不宁，似乎连手足都无处去放。
凌惠在西新里已经生活了十三年，她心里总是不甘心默默无闻地在这乡下之地稀里糊涂地过完一生，这下好了，她可以去长安，可以去见到皇帝，以後她的人生一定与如今大为不同，至少毋须再日日围着灶台织机转！

夜深了，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不知如何，突然梦见霍嫖姚，那个英武霸气的男子！以前她只是个乡下民女，按汉家制度，同类人等，相偶为婚，她配不上他，她亦不敢乱想。
可是如今不同，她成了陛下宠妃，天子宠臣之妹，两家算是门当户对了，再说她兄长又是他的下属和好友，他对她也不可能太无视，也不会有国法礼法反对他们，她天生就有优势，或许他们能……一想到此处，她脸都热了，连忙将寝衣⑤拉过来，盖在头上，房间里根本绝无旁人，而四周，除夏虫的合唱之外，也无其他声音……
她不知晓，其实，有大人物比她更关心她的婚事，从她成为皇亲的那一瞬间，她的婚事就与政事搭上关系，她的婚姻注定是一场政治婚姻，她的命运掌握在旁人的手里……
第二天，果然有圣旨下到凌家，赐凌寿进爵五大夫，封为大夫，鲍采为五大夫夫人，从此编入宦籍，免除赋税徭役。大夫是散职，荣誉官衔，没有实际的事做，也不一定要参加朝觐等事。凌平本是不更，进爵大夫，凌贺本是官大夫，进爵公大夫，连年龄不到的凌谊都封了个小爵，同时追赠了王寄早已逝世的亲父，鲍采的前夫王遂，命令凌家般到长安戚里去。
戚里离未央宫不远，向来是天子外戚居住之地。陛下已经令人在戚里给凌家安排了房子，那原来是从前文皇帝的宠妃尹姬家居住之地，如今他家已经没有直系後代，房子也空了，陛下令人重新修整一新，另行赐二十名奴婢，金百斤，命凌家搬到那里去住，陛下与夫人伺机召见。
凌寿因知京中之人重嫡，长子凌平乃是庶出，决定留凌平一家留守西新里，准备几天後，自带妻子及次子凌贺一家及小女儿凌惠，老仆凌忠，凌恕，万年，婢青四个下人，坐官府备下的车辆去长安。

鲍采带着凌惠、徐真及孙子同坐在一辆軿车里，车子摇摇晃晃，在鲍采面前，凌惠又不敢挑帘子去看外面风景，坐在车里好生气闷，竟然睡意袭来，忍不住打起哈欠来。
在准备去长安之日子里，鲍采日日对女儿进行礼仪强化训练，《内则》让凌惠背得滚瓜烂熟，一个字皆不准错，她生怕旁人嘲笑凌家不知礼仪，田夫一群，特别小心，各种注意事项对女儿说了一大堆，条款众多，若是写成竹简，只怕得有十几二十斤重。
鲍采见女儿打哈欠，便道：“季姜，汝欲睡矣，就在阿母怀里睡会。”凌惠顺势扑在母亲怀中撒娇。徐真笑道：“阿母真是疼爱小妹，令新妇都有些妬忌矣。”鲍采微笑道：“女儿长大，终究要嫁人。姎有四女，如今只剩下她，还能疼她几年。此去长安，阿母去对仙君说，请她为季姜寻一位年青英俊，品行端方之贵胄公子为偶。只要季姜能得佳偶，阿母今生无憾矣。”
凌惠心中一动，轻声道：“阿母，女儿能否自行挑选？”
鲍采一愣，笑道：“莫非汝有心上人？”
凌惠低着头，道：“以前女儿自知配不上他，从来不敢妄想。如今……我两家亦算门当户对，二姊又深受陛下宠爱，若是二姊请陛下说……”
鲍采喜道：“嘿，季姜整天极少出门，何时遇上令汝动心之男儿？汝心有所属，姎为汝母，居然一无所知，实是太粗心。汝速言，他是谁？对，依汝二姊如今之地位，再请陛下说合，无论是谁，谅他亦无不允之理。何况我女儿品行端庄，知书识礼，女工治家无一不精，容颜俊美，谁配不上！”
凌惠脸上发热，道：“阿母，如今亦不急着一时，女儿尚年少。等到长安，见到他再说不迟。”
鲍采笑道：“好。女儿能看中之人，一定不差。只要汝歡乐，阿母一定尽力成全。阿母会寻一良媒去说合。乖女儿，竟有如此心意，瞒姎如此之久。等到得新家，阿母定与汝阿翁兄长说过。”
凌惠羞涩之极，将头埋在母亲怀中，不敢抬头。鲍采说她容颜俊美，此乃当真否？这个世界上岂有嫌弃女儿丑陋的母亲？母亲肯定是说她漂亮的，可凌惠并不觉得自身有多出众，她唯一值得骄傲的便是身材，她身长七尺一寸（约合今1.63米），颇有亭亭玉立之姿，勿言同龄女子少有及者，即是同龄男子也多有不及。

这与她歡喜骑射歡喜锻炼有关，她不仅随王禹学过骑射，还随凌谊学过驾驶马车之五驭之术，但学五驭术此事父母都不知晓，这是她兄妹的秘密。虽然母亲赞她美貌，但凌惠自知与她那美若天仙的二姊一比，她不过是个普通女子，一比就比下去了……
凌惠心想：他年少有为，声望正隆，如日中天，长安城不知有多少贵人女子爱慕他，能及她否？可是并没有听说他有夫人，难道她的愿望当真会如此容易达成？她脸热心跳，羞怯难言……
餔时三分⑥，凌家终于进了长安城，几年没来长安，再到长安，凌惠与上次来一样的激动，更让她激动的是她居然能够名正言顺地与家人一起住在长安城，但愿从此之後，老于斯，死于斯……看到长安城那高大的城墙与雄伟的城门，她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驱使，情不自禁地流下热泪……
戚里新宅门前，王禹与凌谊早就在此迎接家人，不仅如此，还有宫里来派来的宗正丞⑦与舍人，他们是受陛下命令帮助凌家办理一些事务之人。前来道贺的还有一些王侯公卿，连卫皇后都遣大长秋⑧郭尚来祝贺凌寿。
凌家是以外戚身份来长安的，此等後宫事务，本来就该皇后管，她遣人来是很正常的事。鲍采与凌惠是女眷，此等出头招呼之事轮不上她们，她们只是略作应酬，就到後堂休息，其它事情都交给凌寿与几个儿子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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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小姐：小姐本指妓女及地位低下的女子，元明之後方指大员乡绅之女。
②肃拜：一种礼仪，专行于女子，举手下首，而不跪拜。
③独坐：汉代的一种座具，只能坐一人，故称独坐。
④一世夫人：汉制，皇后之下有四夫人，曰一世夫人，中左右夫人，一世夫人位最高，仅次皇后，见《春秋繁露》。
⑤寝衣：铺盖。
⑥餔时三分：西汉时一分约相当于现在十五分钟，餔时为下午三点～五点，餔食三分约相当于现在的十五点四十五分左右。
⑦宗正丞：宗正，官名。掌管皇帝亲族或外戚勋贵等有关事务的官员。秦置，掌皇室亲属。西汉沿置，为九卿之一。汉平帝元始四年，改名宗伯。
汉制：三公曰府，九卿曰寺，宗正寺其职务是掌握皇族的属簿，分别他们的嫡庶身份或与皇帝在血缘上的亲疏关系，排出同姓诸侯王世谱，登名造册。同时掌管皇族外戚的职务升降和犯罪处罚情况，审理有关案件。
宗正丞为宗正副手，属宗正寺，佚千石。
⑧大长秋：皇后官属之一，秦为将行，景帝更名大长秋。掌奉宣中宫命。凡给赐宗亲当谒见者关通之，中宫出则从。西汉之时，有时用士人担任，有时是宦官。东汉一律用宦官。

（二）
这座宅第前後有二三十间房子，即使在豪宅如林的戚里也算是比较大的宅子。房间建筑豪华，墙是用砖修筑的，涂着白垩，斗拱藻井皆装饰精美，凌家在西新里的房子可是用夯土修的，屋顶用的也是草。而戚里的宅第用的则是修饰着漂亮纹饰的瓦当，地下铺的也是修饰着漂亮纹路的地砖，大门是双扇的，中部装铺首，门楣上装门簪，连门底下的门榍①都修饰着漂亮的花纹，里门无门榍，更高级的是，在凌家门前居然还有一个阙，此乃凌家在西新里时连想皆不敢想的高规格。皇帝才用三个阙，凌家居然有一个！即使是在戚里，有阙的人家也不多，明显是新修的。整个宅第的建筑等级与凌家在乡下的宅子简直便是判若天渊，凌家真是一夜之间麻雀变凤凰。
鲍采将凌惠的闺房安排在离她与凌寿卧室只隔数丈的小楼上，让婢青睡在外室照顾她。坐了一天的车，凌惠累得要命，吃了夜食，在浴室里洗了个澡，天一黑就睡了。甚至于宅中屋里的陈设她也没在意，只觉得样样皆甚是精致考究，以後有的是时间慢慢看。
第二天一早，凌惠依照惯例起床盥洗梳妆，到外堂去见父母问起居。婢青为她打水盥洗之後，到妆台边一看，倒将她吓了一大跳，这也太华贵了！
她的妆奁是精美的漆器，里面各种化妆用品应有尽有，还有不少首饰。梳子都是一套，梳篦䇫及刷②俱全，均为鎏金铜制作而成，施朱之茀亦是用铜制作而成，她在西新里用的不过是木制的。用来调胭脂的调脂豆是错金朱雀衔环双连铜豆，汉家的粉一般用米粉或滑石粉铅粉与上朱砂调制，用胭脂是从匈奴人那儿学来的。鲍采说过，此乃王寄向陛下请求过，专门赐给她的，本是宫里之物，精美之极，闪闪发光。
用来梳妆的铜镜是草叶纹镶饰的，放在鎏金之铜镜台之上，磨得光亮之极，镜钮外还有几个字体凝重端庄的汉篆，好在凌惠自幼识文断字，练习过书法，见过她写的字的人都说她的字写得很秀气很好看。她仔细看过，却也识得，上面写的是：见日之光，长乐未央。

她的床放在门侧，屏扆兼备，上面画的是古代与近代著名贤女事迹，诸如娥皇女英，宋伯姬，楚白贞姬，缇萦救父之类故事，床顶上有承尘，床上面铺的是蒲席，四周置以白玉龟镇，幄帐四角均悬有流苏，前面有一凭几，上铺文绣，放有一些刀笔墨砚文具与几册书，那些都是王寄特意给这个歡喜读书的小妹的。
妆台在窗前，还有食案与枰，匮与衣杆，一枝朱雀七枝灯，最绝的是此只灯的灯盘是可以拆卸的，若是嫌不够亮，再加上几个灯盘也行，嫌太亮，拆去几个灯盘也没关系。
凌惠打开匮，里面里里外外的衣服样样皆有，大皆是苎麻与丝绸制成之，有的还是用练、锦制作的，皆非常精美，很多都是她从未见过的。好象件件都是豪华富丽，凌惠看得眼花缭乱，挑了一件又一件，不知穿哪件才好。
凌寿将三个儿子及凌惠徐真全部带到大堂上，拜祭祖先牌位，祭完之後，对子女郑重宣告，来到长安，必须严格遵守汉家礼仪法度，不准做任何作奸犯科，有违律法之事，如有违反，先毋管国法如何处置，家法先就不饶！凌家兄妹皆在祖先灵前起誓，遵守汉家礼法，不负列祖列宗。
随後几天里，日日皆有人来凌家道贺。凌家门口停满各种车辆，皆是朝中的王公贵人，亦有与他们一样的戚里人家，甚至还有一些投降汉家的匈奴人。
凌惠甚是好奇，躲在帘後偷看那些匈奴人。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汉家的大敌匈奴人是何样的。只是这些匈奴人早就换成了汉人打扮，凌惠除感觉他们的胡须太多，脸庞太宽，身上又总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说汉话不太利索，行礼比她还要小心之外，其它的没觉得他们与汉人有何分别。而与他们同来道贺的汉官则对他们有着拘谨见外的客气，这个即使凌惠能够感觉得出来。
她本想看看几年不见霍去病有何变化，但卫大将军与霍去病却都没有来，她失望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