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试第二天，这一批被选上的预备女骑，首先集中在内校场，令女师来为她们授课，教授的第一课便是汉军军法！听得凌惠心惊肉跳。五十大戒律，十七条死刑，擅兴②者斩，闻鼓金不进退者斩，干行队列③者斩，泄军中阴谋及告事④者皆斩，虚报战功者斩，军中趋讙⑤者斩，……最恐怖的是第三条，阵前降敌者，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
女师说，她们皆是女子，没有妻子与子女，若是犯此条军法，挨刀的便是她们的父母与兄弟姊妹！因为她们是属于女军编制，与男军不同，她们是绝对不能进入男军营的，若是进去，男军可以直接杀了她们！她们的赏罚与男军也小有区别，即使立下大功，也是受赏不受爵，但若是有特殊功绩，最高也可封君，女子封君，视同男子封侯！此乃殊荣，自大汉立国以来，只授予过数名女子。
另外还有很多刑罚，比如说出勤不力⑥者杖，传令有误者杖，军中驰马罚金四两等等等等。凌惠这才领略到王禹之意，她若是犯了军法，受累的不仅是凌家全家人，霍去病作为她的任者，因荐举失察，他也要负连带责任！汉军军法如此严酷，难怪汉军作战胜多败少！男军们的军法更多，除了重要条款外，凡是女骑们用不上的，女师就不教。
女骑们学习的另一个重点课便是明号令。知赏罚，明号令，是所有将士必须熟习的，这亦是古往今来所有军队最基本的要求。到现代社会亦不例外！
除特殊情况强征入伍外，正常情况下，汉军挑选士卒极其严格，首先查验名数，往往一个乡里有很多人入伍，这些人彼此都互相认识，而且在入伍时还要进行身体检查，一般只选高大或者强壮者入伍。入伍後还有些裸露上身的诸如角抵之类的训练，想要女扮男装进入汉军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即使真进入，也会很容易被人发现，一旦发现军中有女，那是军队的大忌讳，这女人脑袋不掉是亘古奇事，她家人因有诈于上，那是大罪，该当夷族，也得一块儿拖出去弃市。别的朝代倒不清楚，但秦汉军队中绝无可能混入女子。
除非这女人象凌惠一样，直接加入女军！因为大汉军队偶尔会招女军做些仪仗後勤防务等工作。但随男军远征是不可能的！军队带这许多的女人，影响士气影响机动性不说，打赢了倒罢，打输了这些女人便是给敌人送的战利品！俘虏都是奴隶，女奴更惨！没有任何军队敢保证一定会胜利，输赢双方各一半，在战场上，没有主角和配角之分，所有人被打死的机会都是一样。即使到现代社会，除非实在没有人，也没说让女兵冲第一线的，战死还算好，万一她们被俘，军队的统帅定会寝食不安。

骑兵挑选更严，骑兵又有轻骑重骑之分，不过西汉时还未出现重骑兵，对于身高体态骑术技击之术及与马的协调以及骑兵的整体配合行军要求都非常高，要训练出一个合格的骑兵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而且有不少训练往往失败，据史书记载，骑兵的淘汰率通常达六成以上。
我汉军指挥系统由旗鼓金三部分组成，白天是旗，晚上是灯。旗灯的种类与颜色形制各异，相当复杂，旗鼓金配合使用，有标识指挥防护军乐等综合用途。另外还有各种侦察巡逻行军情报传递等具体规定与要求，全部加在一起，有上千条，要记熟并运用自如可不简单。完全不了解军队的编制指挥号令之人就想去管理军队，说此等人幼稚都太高看他们，分明便是白痴！
我汉军编制为部曲屯（一作官）什伍，各部曲皆由不同的标识进行区分，基本上皆是五五制，每部每曲皆有前後左中右之分，用衣服上的标志与旗帜的颜色区分，左部青，前部赤，中部黄，右部白，後部黑。将帅发令皆用金鼓旗灯，各部曲得到命令之後立即应旗⑦，表示得令。
前锋遇上不同的情况，用不同的旗帜或者金鼓之声通知後军。比如遇树林举青旗，前进无阻举高旗，敌众旋红旗，少则旋白旗，进攻是鼓声，鼓一声鼓二声急鼓缓鼓的意皆不同，各不同类型的鼓声意义又各不同。钲声亦是如此，一声停，二声退，三声回。另外将军升帐，要举军乐。通知火军做饭，休息等都有不同，复杂无比，好在这些东西女骑们大都用不上，所以上千条各类信号号令她们只学了几十条。诸如前向後向左向右向之类的倒是熟悉之极。
军营生活单调简单，她们被安排到一间寝舍里睡通铺，平常几旦时闻鼓而起，给二分时间（约半小时）洗漱与吃饭，随後到未央大厩去套马，由女师教习骑射，日中时休息两分时间，然後学习剑术，女骑们需要学习的骑术与剑术比男军们要学习的简单得多，真正的骑兵们必学的负甲徒行、角抵与走天堑绝大泽如履平地以及在马上搏击空中换马等高难度技巧她们就都没学。
餔时闻金而止，吃餔食，食物跟真正的军营里吃的食物一样，都是糒粮⑧加点酱，有时会变成米浆与饼，刚吃之时还觉得挺好吃，没吃几天，凌惠与所有女骑个个心中抱怨，如此单调的食物，吃得嘴里都淡出水来。想到那些男军长期吃这些，凌惠对他们充满同情，霍君侯亦如此乎？每天训练完後人人争先恐後地回寝舍去休息，到浴室去沐浴，日日都挥汗如雨，累得半死。
好在无论骑射与剑术，凌惠都是有根基的，她本性聪明，悟性又强，又肯用功，学习的又不过是些基本功，她学得非常好。训练二十余天下来，她人也瘦了，脸也晒黑了，但却矫健敏捷了许多，骑射之术也进步不少。而且这一个月她天天勤学苦练，天天累得半死，天天日程排得满满的，总是一躺下就睡着了，居然很少去想霍去病。
到九月二十八日，卫士丞亲自出面，再次进行考核。凌惠的综合考绩又一次赢得第一，是日考核下来，三十二名侯选人员只留下二十名，其余随同训练的女子都被淘汰，但与上次参赛就被淘汰的女子不同的是，她们每人都得到一份赏赐，这也算是她们的荣誉。

卫士丞笑着对凌惠道：“按照大汉军法，考绩第一者任命为队率⑨。从此之後，汝便是此二十名女骑之队率，彼等俸禄是百石，汝是二百石。汝还可以有一间小寝舍单独居住。”
他命令各女骑先回家，等待办理入宫的门籍合符，日後便可出入未央宫。正旦那天，陛下与皇后要祭祀宗庙，到时她们要全副武装，夹毂左右，此乃除皇后行亲蚕之礼外，她们仅有的两次在陛下与皇后面前带兵刃的机会。卫士丞还说，从今日开始，她们便正式列入汉军编制，若是犯法，将接受军法从事，与民法不同。
我大汉中央军有南北两军，南军是从各地郡国良家子中选出来的，只负责守卫未央宫长乐宫，人数只数千，由卫尉统领。而此一队女骑，亦是属于南军的。如今的南军卫尉名苏建，是南军最高长官，这队女骑的直属顶头上司，但他从来没有直接来管理过女骑，毕竟此等女骑小事，何须用得着他亲自出马。
北军由中尉管理⑩，只挑选京畿附近的良家子。人数达数万，护卫京师，兼管京师治安，天子出巡之时，负责扈从，有时出征。中尉出行之时，北军士卒身着缇绸，骑马为仪仗导从，一路光彩闪烁，非常壮观，难怪後来的光武帝刘秀羡慕不已，以做执金吾为理想。南军人数只有北军一个零头，真要火并，南军一定不是北军的对手。当年，周太尉夺得到北军军权，事实上已经等于了宣告吕氏的失败。
南军来自各地，不熟悉京畿风物人情，北军来自京畿，家人皆在本地，乡土之情甚重，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敢轻易犯险，南北两军因语言生活习惯不同，互相不易沟通，便不会相协作乱。此乃高祖皇帝以来规定，凌惠暗自佩服诸先帝深谋远虑。
凌惠的三兄王禹本是期门骑兵，地位近郎，由郎中令负责管辖，这时候郎中令是李广，不过两人也没什么交集，因为王禹不仅长期在霍去病麾下训练，等李广做郎中令的时候他已经升任军司马，调入了霍去病麾下，他压根儿就没做过一天李广下属，跟他一毛关系没有。此等骑兵皆是千挑万选才得入选的，服役期无定期，可以长期训练，是汉家骑兵精锐之精锐。
凌惠离开内校场时，天色已近黄昏，艰苦训练了近一个月，她浑身都酸痛，这确实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份罪受，至于王禹说她吃不了苦，倒是多虑了，骑马确实很不舒服，她的大腿内侧都一度被磨破了，痛得要命，练习射箭与剑术，她两只手也都长了不少茧，一点也不象个闺阁少女之手，这确实比织布做饭痛苦得多，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咬紧牙关也要承受下来，何况霍去病保了她，她若是临阵脱逃，他岂非亦是丢够了脸？

凌惠回到家里，见过家人。凌谊从太常寺归来，他与凌惠一样，是暂时放回家来休息，十月初一⑪就必须得赶去太庙里跳舞，太庙不在长安城内，他要一大早就先赶去才行。而凌惠则是在收到合符之後，赶到未央宫内校场去集合，与众位女骑一起，换上戎装，佩剑背弓，手持长戟，夹毂皇后左右。
父母问起她在宫里的训练情况，凌惠道：“女儿之考绩位列第一，已经被任命为队率。此次完成所任之後，进宫接受皇后分配。她令我护卫谁我就护卫谁⑫。”
鲍采大喜，道：“汝吃过不少苦是乎？汝看汝脸晒得如此之黑，人亦瘦矣。唉，汝此非是自寻其罪？宫里如何？”
凌惠略一迟疑，长跪而起，向父母稽首行礼。凌寿道：“为何行如此大礼？”
凌惠道：“阿翁阿母有问，女儿不敢不答；但军法宫规严酷，泄禁中事，乃是死罪。请阿翁阿母见宥！”
鲍采道：“姎如何竟问汝此言！汝宽心，以後阿翁阿母皆不会再问汝，免汝为难。”
王禹赞道：“季姜，不想汝倒真有军人素质。身为女儿身，居然知晓口紧守密。我以为，汝之口如此严紧，足可为间谍！
家人皆对凌惠称赞不已，凌惠心想：汝等宽心，我既然已为军人，绝不失家人面目。我终身不会泄军中禁中半句于外！我非是不知天高地厚之小女子，知晓军法与宫规之森严与可怕！汉军大法，绝不可能会对我一女子网开一面！何况，我宁死亦不愿因我之故连累霍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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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裈：音昆，一种合裆的下裳，汉服无裆者谓之袴，合裆者谓之裈。骑马必穿裈方可。
②擅兴：指不服从命令，这是古今中外军中第一戒律。汉简原文：鼓止，行者不当行而行，斩，擅进者，前行杀之；擅退者，後行杀之。擅兴是任何时代任何国家军人不可饶恕的大罪之一。敢擅兴而无事者，不是烂军匪军，便只有马桶剧之类玩艺了。
③干行队列：在行军之时不能保持队形。汉简原文：以官（屯）干行，五百将斩；以曲干行，侯斩；以部干行，司马斩；以校干行，军尉斩；伍干行，伍长斩；什干行，什长斩。
④军中阴谋：即军中秘密。任何军队，均须保守军事秘密。这条军法的意思是，凡是泄漏军中秘密的人和知道秘密的人，一律处斩。按此军法，马桶剧中的那些鬼男鬼女，稀能得活者。
⑤趋讙：即走呼。趋即在军中快步奔跑，这样容易引起部队的惊慌和混乱。讙即在军中呼叫喧哗。禁止讙哗可以保证会场或兵营、阵列的秩序。如若军中任意趋讙，有可能发生惊营等不测事件，故军中严禁趋讙。在军阵的队列中，最前列的士兵视野开阔，但大多数在队列后排的士兵，前后左右都是自己的战友，视野有限。士兵向前后左右顾盼时，看到的只有自己战友的一排排头盔和胸甲而已，若一旦发生意外，军队很可能发生践踏奔乱等事件，这类事件，史不绝书。故为军队大忌。象咱们的影视剧中那些飞来飞去打得热闹好看的所谓高手，别说事实上人根本做不到，而且很容易造成军队混乱，荒谬之极，军队真能杀人的技法岂是好看的！真正的军队看到这类跳出来的人只会做一件事，就是立即处死！
⑥出勤不力：即训练之时出工不出力。
⑦应旗：指举起自己本部的旗帜，晚上举灯火。
⑧糒粮：古代军队中的食物，有点类似现在说的炒面。
⑨队率：队长。
⑩中尉：管理徼循京师的官员，类似于现代的北京市公安局长。武帝太初元年，改称执金吾。
⑪十月初一：秦及汉初使用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十月初一便是新年，称正旦。而秦颛顼历与汉颛顼历自有区别。高祖五年和文帝后元元年皆改过历法，但仍以十月为岁首。先秦时的楚国也是以十月为岁首，称冬夕或中夕月。楚历中有只八九十月以数字称月，其余月份都有专有名字，如夏历三月称享月，夏历六月为九月，夏历八月称爨月等，楚国岂有能生在六月之人？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5年）五月，改为正月初一为岁首，十月初一仍行大朝。东汉和帝元和二年（公元85年），因太初历错误愈多，与天象不一，再次改历为四分历，依旧正月为岁首，但仍保留十月初一大朝仪。四分历使用至蜀汉灭亡而止，其时魏吴皆另有历法，魏用景初历，吴用乾象历。
⑫宫中女子，通常自称我而非是姎，凌惠在宫里待了一段时间，学会了宫里的说法。

（五）
卫士丞遣人送来合符①，并在宫门为凌惠上了门籍，还赐给她一枚刻有“女骑队率妾惠”六个字的官印，从此凡她上书下令登记皆须加盖官印。以後她便可以出入宫中。
正旦大典之时，凌惠带领二十名女骑，全副武装，威风凛凛，英姿飒爽，护卫皇后左右，出色的完成了任务。是年，陛下改元元狩元年②。
新年的庆典过去之後，凌惠回到宫中，接受皇后的安排。卫皇后微笑道：“汝甚勇敢坚强，身为女儿身，尚有报国之志。听说汝总考绩位列第一，王夫人有妹如此，足以为傲。汝可去护卫王夫人。她有妊在身，有亲人陪伴在身畔，对她与皇嗣皆是善事。”凌惠喜道：“多谢皇后。”虽然她早就猜到皇后一定会将她分配到王寄身边，但当皇后亲口说出之时，她还是非常感激。皇后真是个厚道人，对王寄确实不错。
凌惠来到飞翔殿之时，宫里的几名妃嫔周夫人，秦夫人，韩美人，公南③八子正在与王寄说话，言谈之中，状甚欢悦。她上前施礼见过，几人对她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告辞而去，王寄将她召入寝室中。
王寄倚在榻上，问她：“皇后令汝来陪我是不？”
凌惠道：“确是。皇后待汝当真甚厚。以妹观之，其余妃嫔对二姊亦甚善。我原以为宫中一定勾心斗角，谁想似乎非是如此。”
王寄微笑道：“凡是以良家子选入宫中之女子入宫第一事便是学宫规宫法，与汝入军中第一事学军法相同。女师告诫我等言，后妃必有螽斯之德④。宫规严酷，一宫妃稍有过错，本人受罚不说，动辄连累家人，汝可知吕氏灭族之祸乎？我亦畏惧。我自幼读诗书，受圣人之教，明白道理。《礼》云：敖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及。⑤我自备位嫔嫱，事陛下与皇后素来恭谨，待下人唯以仁义，对同跻从不中伤，屡次推荐其人为陛下侍寝，不敢受陛下专房之宠。汝说，我事事恪守礼义，又与谁勾心斗角？我不信谁会无故将一本无害之人造成敌人。”
凌惠道：“二姊真是深明关雎之德⑥。”
王寄道：“皇后善良宽厚，姊之心纯净一片，她岂能看不出？是故她对姊甚好。陛下说过，他最歡喜我之处便是我之纯洁，与我同处，他可以完全放松。汝如何会以为後宫一定勾心斗角？在君子眼中，天下人皆是君子；在小人眼中，天下人皆是小人。世上尽有宵小，以小人之心置君子之腹，看不得他人和气。季姜，姊绝不害人，亦不会僭越。陛下宵衣旰食，整日操劳国事，似我此等宫妃，既不能为他分忧，更不能令他为後宫之事烦忧。姊幼受母教，女子之德我亦是深知，民间女子妬忌尚是失德，况于宫妃。我既备位嫔嫱，当知嫔嫱之义。陛下愈是宠爱，我愈是谦恭，愈是守礼。愿家人明白，此才是保全自身，保全家族之道。”

凌惠道：“二姊说得甚是。”
王寄拉起凌惠的手，道：“季姜，姊还有它虑。自古後宫之人，又有谁能长保不衰，韩子曰：色衰爱驰，谁亦不可避免。当年卫皇后大幸多年，陛下不嫌她歌女出身而尊为国母，如今依旧唯剩一皇后空名，何况汝姊论宠幸远不及皇后，又只得夫人封号。集宠于一身，便是集怨一身，得宠之时，自然是众皆卑下，但汝能得知他人心中是否深怀怨恨？得宠之时彼等自不敢对汝如何，万一将来失宠，岂非令众人皆踩？我自出事倒罢，汝知晓，我等家族皆是荣辱与共，我若有故，父母兄弟姊妹皆会为我所累！我岂能做此不孝不友之人！是故姊尽心竭力，不愿得罪他人。”
凌惠道：“二姊所虑甚是。小妹极是赞同。”
王寄道：“此亦是傅姆特意点醒。她说得甚有道理，人不可无远虑！我于宫里甚是寂寞，真能说上知心之言者又有谁？从前我曾思及，若是汝能入宫为妃，必是姊之臂助。姊妹乃天生助力，古时如简狄建疵，娥皇女英⑦，近者如王皇后王夫人⑧皆是如此。汝聪明知理，当能明白姊之苦心。後来姊得知，汝爱慕霍君侯，便打消此念，姊岂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害汝。”
凌惠身上冒汗，低头不语。王寄居然有过这种念头，以王寄在皇帝眼中的地位，要真跟皇帝一提，皇帝十有八九会将她选进宫为妃的，幸好王寄没那样做，不过若王寄真那样做，凌惠明白，自己再不愿意，也肯定是全力协助姊姊固宠，姊妹二人无论谁吃住皇帝，都是凌家家族前程的保证，她才不会傻得搞姊妹内斗，一家人皆是荣辱与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难道姊妹二人有一人出事，另一人有好果子吃么？
自古以来，凡後宫中姊妹内斗的，无一有好结果！往往两败俱伤，家族受累。姊妹本是天生帮手！哀姜叔姜，伯姬叔姬，飞燕合德，刘英刘娥，娀娥训英，萧后萧妃，哪个不是姊妹同心，一起吃住皇帝。只有傻子秃发夫人，孝文幽后才会想到去对付自己的皇后姊妹，结果双双不得善终，家族亦败亡。只有没有常识的荒诞小说才会虚构出姊妹共侍一夫为后妃，互相内斗，一人胜利一人失败的非人类智力情节。
王寄又道：“汝如何会思及为女骑？如何会寻霍君侯为汝相保？汝观自身，晒黑如此，却是何苦？且细说予姊一听。”
凌惠道：“小妹是不愿出嫁。我与兄长本欲求大将军为我相保，不意却偶遇霍君侯，他先提出为小妹相保。”

王寄微微一笑：“汝呀！倔强如此。也罢，既然汝暂不欲嫁人，我亦不会迫汝。河间王父子将向陛下辞行，汝一见刘授可否？陛下诏令在飞翔殿中以家人之礼召见刘授父子，汝可在帘後一观。汝且宽心，我只是令汝一观，并无余事。世上君子多矣，岂可如此偏执。”
好，在帘後一观他亦无妨，凌惠只得答应。
王寄本想让凌惠对刘授有个好印象，岂料等到河间王父子向陛下辞行回国的那天，凌惠在帘子後见了刘授一次，却任何感觉亦无，王寄唯苦笑无语。
事实上刘授是个很斯文很秀气的少年，身形虽略微瘦弱，举止亦有些拘谨与羞涩，但一双眼睛却颇明亮清澈，眼神中透着与他身形不一样的刚毅之气。他其实是个外圆内方之人，内心并不象他外表如此柔弱。
凌惠每天白天去“护卫”姊姊，晚上回自己的寝舍休息，五天回家一次。除陪王寄说话外，她恪守宫规，以侍从自居，绝不与王寄同食，只依宫规与众侍卫一起饮食，平常更只规规矩矩站立一旁，从不自异于人。王寄见她如此谨慎懂事，很欢喜，常常赐食给她。凌惠便拿回寝舍与其他女骑共吃，伙伴们自然也甚是高兴。
皇帝有时赐给她与凌家一些器物，但从来皆是令中官送去，按宫里规矩，在宫里各色人等除自己衣物外，不能拿宫里任何东西。凌惠向来口紧，从不议论陛下长短，宫中轶事，更从不将宫里的任何事给家人说。这两个问题一个是大不敬之罪，一个是泄禁中语，都是掉脑袋的大罪！凌惠哪敢如此无法无天！轻视自己的小命儿！口紧是宫中人之第一要求！知道得越多越不安全。
闲时凌惠跟王寄与宫中乐师工师傅姆学学鼓琴⑨鼓筝等乐器歌舞与织纴刺绣女工庖厨礼仪等知识，凌惠生性聪慧，悟性又极强，学得又快又好，皇帝偶然与她闲谈，见凌惠学识颇佳，且精于音律，也甚是称许。皇帝本身也精通音律，兴致来时，偶而也指点一下凌惠。嘿，想到自己居然做了皇帝的徒弟，凌惠着实兴奋，学得更是认真，进步神速，也得到了皇帝更多赞扬。没过几个月，她便脱胎换骨，比起从前不知胜过凡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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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合符：据考证，汉代宫中合符类似虎符，正面标明持符者官爵姓名特征等，背面则是各种纹路文字之类，入宫者和直符使各持一半，两半合一，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器物，极难仿造。
②汉武帝之年号起元鼎三年，即公元前114年，此前年号皆为追定，本文为叙述方便，“年号先用”，小说不求事事与史契合。
③公南：汉时复姓。④螽斯之德：古人认为《诗经·螽斯》的意思是：后妃子孙众多，言若螽斯不妬忌，则子孙众多。《毛诗》笺云：后妃之德，宽容不嫉妬，则宜女之子孙，使其无不仁厚。
⑤敖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及：见《礼记·曲礼》。
⑥古人认为关雎诗意是“后妃之德也”，故以关雎称誉后妃品行。《毛诗》笺云：言后妃之德和谐，则幽闲处深宫贞专之善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之怨者。言皆化后妃之德，不嫉妒，谓三夫人以下。
⑦简狄建疵：帝喾二妃，简狄嫁帝喾为次妃，妹建疵为媵从嫁。简狄生子契，为商始祖，建庛无子。娥皇女英：帝舜二妃，娥皇嫁帝舜为正妃，女英为媵从嫁为次妃。娥皇无子，女英生商均。妻若无子，媵之子则视为嫡子，故商均为舜帝嫡子。舜帝另有侧妃奔土氏，生庶子八人。
⑧王皇后王夫人：指汉景帝皇后，即武帝生母王娡及其妹王兒姁。
⑨汉代称弹琴为鼓琴，弹筝为鼓筝。
⑩牒书：汉代文书书于简牒，故而泛称之曰牒书，或曰牒。

（六）
陈朔道：“将军①，牒书所记何事？”
霍去病看他一眼，道：“令我纳罚金四两！”
陈朔奇道：“将军又犯何小错？”
霍去病道：“多口！军法如山，廷尉既已罚我，我受罚便是！”
陈朔笑道：“几两金子非是大事，将军又非是初受罚，再受罚当亦无妨！”
霍去病狠狠瞪了他一眼，陈朔低头不敢多说，嘴角却忍不住露出笑意。霍去病将牒书收进囊中，放到案上，混入案上文书中。看了陈朔一眼，道：“汝随我同出。不可将此事告诉我阿母。”陈朔道：“诺。”
不料二人刚走出房中，便听到几名士卒正在闲谈。
只听一名士卒道：“汝等言，此乃霍将军第几次纳罚金？”
另一名士卒道：“似乎是第三或第四。”
先一人道：“此罚与以前不类，以前是些杀狗打架之类小错，此罚乃是为一女子！”
一名士卒奇道：“为一女子？”
先一人笑道：“廷尉寺送牒书之人亲口所言，廷尉写牒书之时他亲眼所见。霍将军今受罚，便是为凌公子。宫里皆传言皇后与陈夫人欲将凌公子嫁予将军，事虽不成，想来将军对她难免亦有情份，是故保她。她犯军法，将军当然得交罚金。嘻，听说凌公子亦文亦武，别有一番韵味，胜将军夫人多矣。自古英雄难免惑于美人，将军是为美人所累！此事营中甚多将士均已知晓。”
霍去病怒道：“若属②在言何事？”
几名士卒看见他，顿时吓了一大跳，忙道：“无事无事，麾下告退。”急忙行礼告退。
陈朔道：“将军，事已为人所知，必定传为军中笑柄！太夫人处亦无法相瞒，我不说亦有旁人说。”一边说一边竭力忍笑。
霍去病道：“汝再笑，我罚汝去取狗矢③！”
陈朔赶快缩头，再也不敢接口。
霍去病心想：凌惠素来聪明谨慎，遵礼守法，岂会违反军法？此中必有隐情！我理应信她。外人虽传闲言，但我自问心无愧，何须介意！想到此，倒是一身轻松。
餔时过後，金钲声响，意味着一天的训练结束，军中人各行自便。众口传言，王禹已知凌惠受刑之事，大是尴尬，急忙赶到军营，向霍去病陪罪。他见过礼，刚说了两字：“家妹……”
霍去病打断他的话，道：“此乃小事，王中郎君不必牵挂，请先归家探望令妹伤势。他事日後再说不迟。”

官舍之中，单夫人正命人准备餔食，等待夫君归来。左等右等，不见夫君归来，此乃二人成婚以来未有之事，不免有些心急。
利姃在外道：“夫人，老妇求见。”
单夫人道：“阿姆请进。”起身相迎，在她身边的侍女虞婠急忙伸手扶住她。
虞婠年未满十五，本是单家邻居，父母早亡，其兄虞恽曾在长安县中为吏，但因病归家休养，嫂孙氏要照料丈夫与两个年幼的子女，对她不免少了些关爱。单嫤从小认识虞婠，虞婠性沉静，不爱多话，颇知礼义，性情温柔，容貌秀丽，擅长女工，亦粗通文字，二女经常来往，私交甚好，宛若姊妹，单嫤经常用自身的私房钱接济虞家。单嫤之母冯夫人後来便将虞婠收留在家与单嫤作伴。
此次单嫤出嫁，以虞婠在家无依，征得她兄长同意，便将她带过来作伴，她的名字亦不在奴婢籍中，算作是单嫤的雇工。单嫤一直视她为心腹，大小事都与她商议。
利姃进屋向单嫤行礼，单嫤急忙还礼。道：“阿姆有何事？”
利姃道：“今日外间皆在传言君侯为廷尉寺处罚，至廷尉寺缴罚金，此事因凌公子而起，想必夫人知晓凌公子之事。待君侯归来，夫人请莫多问，以免君侯难堪。”
单嫤莞尔一笑，道：“君侯若愿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愿，姎岂能多口？”
利姃喜道：“夫人深明礼义，君侯之福。”
眼看着利姃退出房间，单嫤轻轻地叹一口气，走到镜前，镜中的她脸色苍白，还有些浮肿，早上涂的红妆已经黯然失色，她急忙调些胭脂重新涂在脸上，她不愿让丈夫看到她苍白的脸色。
她自幼身体便弱，怀孕之後身体更是极度不适，霍去病求宫里的侍医来看她，侍医看後暗示她，她根本就不适宜生育，即使她能平安生产，只怕也得终生缠绵病榻，最好还是不要孩子。她坚决不同意，能为自己的丈夫生子是为人妻神圣责任，她宁愿送命亦不愿失去孩子，她求侍医为她保守秘密，不可令丈夫与舅姑知晓。
侍医无奈，只得替她开了一些安胎补身之药，叮嘱她诸事注意。此事除虞婠知晓外，旁人皆不知，她没将此等言语告诉任何人，亦不准虞婠说。
她低声问虞婠：“婠儿，人言凌公子亦文亦武，聪慧多才。我不及她，是否真事？”
虞婠道：“无论是否真事，君侯对夫人可是一心一意。夫人岂可轻信谣言。听闻凌公子才德兼备，亦绝非不知礼义之女。夫人宽心便是。”单嫤轻轻点点头，唇边露出一个微笑：“我相信君侯为人！”命虞婠拿过针线，为未出世的孩子缝制襁褓。
天色将黑，霍去病才回到官舍中，单嫤到院中相迎，霍去病道：“夫人，春寒未过，汝身体弱，又有身孕在身，多爱惜身体。不必至院中相迎。”
单嫤道：“此乃为人之妻应尽礼数。妾身体虽弱，却还未到不能相迎之地。君侯先请进房中再叙。”
单嫤迎丈夫到房中，助他换上便服，奉上蜜浆，请他休息。
霍去病看看她，道：“夫人，我今日归来晚矣。是有一事……”
单嫤微笑道：“君侯外事，非妾所当宜问者。若与妾无关，君侯不言亦罢。”
霍去病道：“汝是否听到传言？”
单嫤道：“妾相信君侯！”
霍去病拉起她的手，道：“多谢夫人！”

按汉军军法，受杖刑者要打光屁股，但凌惠是女子，允许穿一条薄裳打，这与光屁股打也无区别，她受杖二十，按军法是由两名女骑施刑，她们平时虽与凌惠交好，可卫士丞在旁，她们焉敢作弊，只得扎扎实实地打。她们的手劲自然不如男人重，但凌惠依旧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流如注，无法站立。她的诸伙伴对她的伤口作了一些紧急处理，上了点药之後，送她回家中养伤。
鲍采亲自为女儿洗尽伤口，重新上药，扶她趴在床上，埋怨道：“汝素来谨慎，如何会违反军法？”
凌惠忍痛道：“阿母，是女儿自身有过。汝宽心，女儿绝不再犯。”
她父亲与二兄四兄守在门外，王禹回家之後，急着知晓真相，也赶来看她。与父亲兄弟见过礼，他在房外问道：“季姜，汝为何触犯军法？”
凌惠还不及回答，凌寿便问道：“汝如何知晓她犯军法？”
王禹道：“军中皆已遍传，廷尉寺令霍君侯纳罚金！他既为季姜任者，妹妹犯法，他自然需负责！此事，霍君侯甚无面目，军中皆传为笑谈，说他为美人所惑。季姜如何如此不知轻重！我早说过，她不可为女骑！在家织布学琴即可！”
凌惠又惊又愧，她连累了霍去病，害他丢尽脸面，自觉自己真是百死莫赎，加上屁股上的阵阵巨痛，她差点要昏过去了。
王禹在外又问：“季姜，汝触犯何条军法？”
凌惠道：“卫士丞言我传令有误，因未造成重大後果，是故受杖二十。”
王禹奇道：“汝传令有误？”
凌惠道：“我同袍萧嫘回家探望母病请假，原来卫士丞批准之时是从早食到日中，我误说成西中之时，她归来晚矣。是我之责，我当受军法从事。”
王禹怒道：“汝如何如此不小心④！军中之事焉有小事？汝可是学过军法之人！”
凌惠哭道：“是我之责，待我伤愈，自去向霍君侯赔礼！”
凌寿道：“罢矣，汝勿责季姜……”刚说到此处，突听有人呼到：“中使到，宣凌大夫夫人立刻进宫。”
鲍采急忙走出房去，道：“何事？”
中使道：“王夫人将要娩身，陛下令五大夫夫人立即入宫侍左右。”王寄的产期近後，按汉宫制度，已经去北宫就馆，未住飞翔殿。本来算来还有十来天才是产期，她知晓妹妹受刑之事，惊了胎气，催得孩子提早出生了，凌惠在房中听到此事，既为自己连累霍去病而惭愧，又担心二姊，加上身体的痛苦，一夜无眠。
次日下午，鲍采从宫里归来，高兴地告诉家人，王寄在北宫画堂为陛下生下一位小皇子，这是陛下的第二位皇子，母子平安。陛下大喜，对王寄大加赏赐，又赐凌寿与凌家兄弟人人进爵一级，凌寿的爵位成为第十级之左庶长，王禹成为第十一级之右庶长，凌平进爵公乘，凌贺进爵五大夫，凌谊因年龄未到，加小爵。连上次封赏落空的凌寿之弟凌骞侄子凌嘉凌广及两个女婿范安国赵元楚都进爵一级，又赏赐给凌家人一百金，卫皇后也赏赐了不少财物。一时间，因为凌惠犯军法受杖刑的悲愁都被喜气所代替。
凌惠受的杖刑流血虽多，但其实只是皮肉之伤，养了十来天，伤势明显好转，走路已无大碍，她对父兄说，要向霍君侯赔罪，凌谊决定送她去见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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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汉人自校尉以上皆尊称为将军，时霍去病尚未受封骠骑将军，只是军中校尉。
②若属：你们，一般用在尊对卑的称谓上。
③狗矢：即狗屎，汉军营中养有军犬，有专人照料。大者为犬，小者为狗。汉军中普遍训养的军犬，不可能是影视剧中出现的黑背犬，这种犬是当代培育出来的犬种，怎么可能在汉代出现？应当为中华田园犬一类。当时有一种短尾巴凶猛猎犬名猲，可能汉军中用的就是这种犬，具体形貌和所属犬类待考。
④小心：畏忌。《诗·小雅·正月》：“民之讹言，亦孔之将。念我独兮，忧心京京，哀我小心，癙忧以痒。”

（七）
官舍与戚里皆在未央宫附近，彼此相距并不远。那天下午，凌惠算时间霍去病应该已经回家，便请凌谊亲自驾着车，由婢青陪着她，带她前去求见。
到了官舍，凌谊将车停在一旁，上前敲门，门奴出门答了几句，凌谊回来对妹妹说霍君侯与几个朋友去鞠城①蹴鞠去了，问妹妹是在此处等他还是去鞠城。
皇帝经常在宫里举行斗鸡与蹴鞠之鸡鞠之会，皇帝与霍去病及朝中大臣皆会亲自参加，但凌惠因只“护卫”宫妃或在校场训练，不能随意走动，却从未看到过，此时她想看看他在鞠城里的英姿，便道：“去鞠城。”
汉人的鞠城为方形，球场象磨刀石一样平滑，四周有矮墙，球门象小房子，正面有供人观赏的看台，由阶梯通其上。两边各有六个球门，一队有六个人上场，裁判有正副二人。但亦有两个人踢或者一个人踢的简易游戏。鞠用皮革制成，中间塞以毛发，成为一个圆球。
蹴鞠来历甚古，传说是黄帝发明的，本是军中训练手段，在战国秦汉时风靡一时，皇帝平民个个爱好。专业蹴鞠之人被称为鞠客②。当时民风尚武，这种带有军事色彩的游艺深受上下欢迎，不仅男子喜蹴鞠，女子亦有参与蹴鞠的，汉代的画像砖中留有证据。凌惠就会蹴鞠，闲时每与同伴蹴鞠为戏。当然，对于男子来说，这的确是一种军事训练，大汉律法，除可以复除③的一些特权阶层或者有身体缺陷的男子外，所有成年男子都必须服兵役，对大部分男子来说，这种军事训练的确用得上，但对女子来说，基本上就纯属游戏了，毕竟，汉军中的女军少得可怜，学了也没什么用。
普通人没办法去鞠城蹴鞠，就在小巷子里踢。汉人写的《蹴鞠二十五篇》，被认为是世界上第一部体育专业书籍，被《汉书》当作兵书收入《艺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