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加替他拭去脸上的泪水，“加隆还活着。”他说：“他在军队里服役……说不定你很快就会见到他。”
“怎么？”
“我听说他所在的部队会被调往佐治亚州。”
“佐治亚州？”卡妙立即站直了身体，他回到了现实中，“军队到那里做什么？”
撒加放开他，向后退了两步，整理好情绪，“我可能也会去佐治亚州。”
“你？”卡妙瞪大了眼睛。
“对。”撒加正色对他啊说：“我要去处理佐治亚州土著人的土地纠纷等事务。任命书这几天就要批下来了。”
“你现在……”卡妙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这才发现哥哥身上昂贵的西服和他雍容华贵的举止，一看就不是在底层讨生活的人。
“我在大学里就是民主党员了，毕业后一直跟随杰克逊先生。”他没有说的是，作为竞选智囊团的一员，杰克逊对他言听计从，新总统的很多主张都能看到他的影子。

“……”卡妙的脑子在飞快地运转，“你要接替泰特斯·艾亚哥斯总督的职位吗？”
撒加摇摇头，“他的职位取消了。我的任务是配合佐治亚州各部门执行各级的法律，保障佐治亚州人民的权利。”
“那……”卡妙冰蓝色的眸子里燃起希望。
撒加皱起眉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等待着弟弟说出自己早就预料到的最不想听的话。
“关于《印第安人迁移法案》，你能不能……能不能放过切罗基人？”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们是开明的土著人，他们和我们一样信仰上帝，和我们一样生活工作。他们会说英语，有自己的领地，还和白人平等地做生意，他们的精英也在美国上大学，还有些人在美国工作、为白人服务……”

“平等地？土著人不配这个词！它们根本不能称之为人，遑论和我们平起平坐！它们只是一些野蛮残忍的低等生物，穿上人类的衣服模仿人类的行为只是为了掠夺本不属于它们的东西。”撒加的声音阴冷到极致。“它们生活在这片土地是对这片土地的玷污，作为上帝的信徒有义务将这些害虫铲除干净！”
“……”卡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哥哥……”
“卡妙，难道你忘记了？你忘记了爸爸妈妈是怎么惨死的？妈妈在河边，被印第安人活活砍成了两截，咽气之前还在为你祈祷！爸爸为了救我，被他一直帮助的印第安人，用购自美国的武器杀死！加隆被俘虏，当成奴隶一样殴打侮辱！这是谁干的？是父亲一生致力于帮助的印第安人！他们但凡是个人，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吗？你和我，这些年受的屈辱，就是拜他们所赐！”
“……”卡妙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反驳还是该安慰，第一次，他的信仰在心中出现了冲突，“可是，那是肖尼人干的。”
“都一样！他们现在早已联合起来！一起对付我们！不信你回佐治亚州看看，现在每天都有袭击白人的事发生，已经被剿灭的肖尼人死灰复燃，就在阿巴拉契亚地区活动！如果不把他们屠杀干净，迟早有一天，亚特兰大也会变成下一个祈祷镇！”

“……就不能一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吗？”
“火烧祈祷镇的土著人能答应吗？剥头盖皮的土著人能答应吗？在南方劫掠商人的土著人能答应吗？在东南沿海对白人举枪的土著人能答应吗？别太天真了，卡妙，他们把你养大，只是想把你当做工具来对付我们。卡妙，你不过是他们高级一点的奴隶，只有把他们消灭干净才能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印第安人没有一个好人，除了死掉的印第安人！”
卡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临时居住的小旅馆的，那句“你不过是他们高级一点的奴隶”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傍晚，沙加来拜访他的时候，见到的他就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只手捏着一张纸黯然伤神。
“卡妙？”沙加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沙加……”他认出了好友。
沙加帮他点好灯，“不要太难过，事情还有一丝希望。”他以为卡妙是因为卡妙法案通过而伤心，“雅典娜·马蒂诺夫人说，我们还可以诉诸法院。”

“诉诸法院？”
“对。法院有权推翻法案。因此，打起精神来，让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我知道这很难，我们对法律甚至都是门外汉。马蒂诺夫人说她可以帮我们联系律师，而我们需要做的是，联系更多的土著人，还有白人志愿者，一起发起诉讼。”
“……”
“卡妙，你……”他终于察觉到卡妙的不对劲，“你不舒服吗？”
“不……没有。”卡妙心情低落地说：“能麻烦你把这里的事写信和米罗说一下吗？”他低下头，看到手指捏着的那张纸，那纸上是撒加的地址。
沙加理解地点点头，“你先休息下吧，这事儿交给我来做。”

奎恩·索迪这些日子一直奔波在部落和镇上，他走到了美国当局所允许他到达的最远距离，向当权者们义正言辞地阐述切罗基人的诉求和立场，与土地抢夺者们唇枪舌战，甚至到处寻找中立的白人与稀少的土著同情者为土著人发出申诉和请愿。他自认为做了能做的一切，但收效甚微，为此他身心俱疲。
童虎的消息传来时，他正从镇上赶回，回来讨论新垦土地的确界和即将出台的《血统法》。他急忙调转车头去看了奄奄一息的童虎，又急匆匆赶回去部署武装巡逻，和卡西欧士商谈调查凶手。路过自家店铺的时候，他看到昔日繁华的小店如今已落锁生尘，孤零零地站在灰蒙蒙的暮霭中。他的心中突然一阵感伤，若不是前些年的积蓄，他们现在恐怕已捉襟见肘。他的妻子身体不好，如今只能靠黑奴们在田中劳作来换取口粮，但索迪父子如今都无暇管理黑奴和田产，家中的产出日渐低下。

童虎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奎恩悲从中来。曾几何时童虎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但现在他却是自己能在第一时间想到和依靠的伙伴。他看着门外风中摇摆的树枝，想到了切罗基人的未来，也想到了他和儿子们的未来。
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他打开办公室那个锁起来的抽屉。那里面只有一把手枪，一把上了膛的手枪。这是他给自己弄到的，漂亮的小东西，枪管乌黑程亮，手柄包金。不同于常见的步枪，这是新出的产品，优雅而迷人。唯一的缺点是，一次只能装一颗子弹。不过，一颗子弹就足够了。
敲门声响起，是他的大儿子艾俄洛斯。
“人已经到齐了。”
他把抽屉锁好，跟着艾俄洛斯去到隔壁大房间。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都是自治委员会中参与修订《血统法》的人。在美国紧锣密鼓制定法律抢夺印第安人土地的同时，他们也在制定法律进行反击。

他环顾四周，发现少了一个关键人物，“比福布鲁克先生没有来？”
“他去了镇上。”卡西欧士回答：“他被叫去问话。”
奎恩立即紧张了起来，他想到被袭击的童虎。
“不要紧。”艾俄洛斯安慰他，“古加多陪他去的。”
奎恩点点头，他看向有些憔悴的米罗，“童虎怎么样？”
米罗神色黯然地摇摇头。
奎恩也不好再问下去。他想让米罗多陪陪父亲，但在眼下这危急的时刻，他却不能这么干。
“关于新的《血统法》，您看过了吧？”魔铃急切地问：“《印第安人迁移法》已经通过了，我们也必须加快步伐。”
奎恩点点头，“你们怎么看？”
卡西欧士环顾众人，“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我们一致同意。如果你没有异议，就提交部落大会表决吧。”

奎恩皱起眉头，“我们看到了。关于‘未经部落大会一致同意不允许私自将土地卖给美国，否则视为叛徒’，这一条我是同意的。但‘部落成员有权将其处死’是不是太过严重，毕竟他们是我们的手足兄弟，出售土地有可能是被生活所迫。”
“生活所迫可以向部落求助，但土地是我们部落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并不反对立法禁止，也不反对对他们施加惩罚，只是直接处死是不是有点儿过？”
“现在私下交易屡禁不止，如果没有严刑峻法，很多人都不在乎！”米罗说。
“对啊，我们在自己的领地辛辛苦苦帮他们开垦出的土地，转头就卖给白人了！”艾奥里亚也义愤填膺。
“如果我们不严厉，他们会害怕白人不怕我们，想方设法掏空部落！”魔铃也说道。
“而且，”卡西欧士也说：“白人已经知道金矿的事，我听朵拉说他们正找人谈这件事。”
奎恩叹了一口气，是自己老了吗？他只是不想看到在自己的任期里部落中出现分裂。
“我们的力量和白人的相比，还处于劣势。如果这个法案引起部落内部的不团结，会削弱我们的力量。”尤其是，修改《血统法》的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混血的印第安人。
“错了！”米罗站起来大声反驳，“正因为我们要和白人开战，才要在战前将这些叛徒剔除！这就好比一个人生了脓疮，如果不把坏掉的部分切除，他只会日渐衰弱，而将坏肉剔除干净并消毒止血才能让他重获生机！”

“米罗说的对极了！”艾奥里亚高声附和。
奎恩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气。
果不其然，虽然新修改的《血统法》在部落内部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但在米罗、卡西欧士等人强有力的推动下，最终还是在部落大会上通过了。对于这个结果，奎恩是反对的，他有权拒绝签字，但他没有这么做，眼下部落团结是第一位的。何况他的两个儿子都是《血统法》坚定的支持者。
奎恩看着山边的夕阳，未来的结局几乎可以预料得到了，双方都在向着开战的边界狂奔，一个是他的部落，一个是他的祖国……他闭上了眼睛。

童虎得知这一消息后，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带上了些许红晕。
“也许，到时候了。”他喃喃地说。逃避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要走上和岩羊一样的路。“米罗，”他忽然看向自己的儿子，“部落的领地和族人，哪一个更重要？”
“这不是一回事吗？”米罗问。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这个问题是所有人一生的选择，没有哪个答案是绝对正确的。
“需要……叫卡妙回来吗？”康斯坦斯终于忍不住询问儿子。她觉得童虎很快就要到最后时刻了。
米罗沉思了一会儿，看向门外沉沉的夜色，“不，现在他的处境更艰难。”

天空阴云密布，空气中布满了细小的雨丝，地面潮湿却不泥泞，反倒有草木香气萦绕其中。
卡妙已经能够接受《印第安迁移法》的通过了，他和沙加夜以继日地研究法律，决心要推翻这部刚生效的恶法。他拒绝了撒加让他回学校完成学业的要求，撒加只能一个人离开了。雅典娜·马蒂诺夫人在一些有影响力的议员们中间活动，并且又去见了总统。
“新英格兰那边的议员大多认同联邦政府当初对印第安人的承诺，很多北方议员也赞同。”
“这一点我们在投票时也看到了。”沙加说：“总统怎么说？”
卡妙也抬起头看向雅典娜。
雅典娜沉吟了一下，“切罗基人不能得到联邦政府的帮助，得到政府帮助的唯一途径就是迁移。”
“……”卡妙沉吟了好几分钟，“这是他的原话？”

“是。他在参议院通过迁移法的第一时间就签字了。现在佐治亚州应该已经开始着手清理土著人了。”
“我们得阻止它。”卡妙斩钉截铁地说。他想到了撒加。
沙加向雅典娜讲述了他们的打算，“我听说已经有不少部落领地发生了冲突，其他部落已经向各级法院提起了诉讼，只要能明确当年国家与他们签订的协议是否仍有法律效力，后面的就好说了。”
“如果无效，那就是否认当初共和国的建立者，那将动摇国本。”
雅典娜觉得这确实是个办法，“但是诉讼要有诉讼主体。你们二人都是白人，美国公民，既不能代表印第安人，也没有因为这部法律而受到迫害或损失。”

“有人会有。”卡妙说：“我们可以让土著人来提起。”他脑中马上想到了米罗他们。
“我介绍一个人给你们。”雅典娜说：“也是你们的同学。”
“谁？”
“克修拉·塞米诺尔。他是塞米诺尔部落的，是利德尔夫人介绍来的，他也在为他的部落四处奔走。”
“是的，我们认识他。”卡妙很高兴能在他乡遇见故交。
“我还可以给你们找法律界的朋友们帮忙，既然决定要走这条路，那就努力做到最好！”
卡妙暗暗攥紧了拳头，就像溺水的人看到一根向他漂来的树枝。

奎恩做了一个决定。他觉得在这个时候，他应该退出，将主席一位留给可以代表大多数部落成员意志的人来做。为此，他在童虎弥留之际再次探望这位昔日好友，并向他询问意见。
“我想退出这次主席竞选，并推举米罗当做候选人。”他说。
病床上的童虎睁开眼睛看着他，没有说话。门外风雨大作，他不确定童虎是否听清楚他的话了。
“你也明白，”他继续说：“米罗才是部落未来的领袖。”
“……”
“在这个时候退出，我很抱歉。”
那天夜里，童虎从睡梦中醒来，对陪在床边的妻儿说：“我看到威尔伯、查理和安娜了，他们在那边又冷又黑，还被白人欺负，我得去保护他们……”
听到孩子们的名字，康斯坦斯抓着他的手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