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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首崖下,百年伤痕不灭。如这一夜,子岩眼中风雪。
花容月貌,只待月满花开。
那句月满花开的意思,他原本以为,是指中毒月余时毒发。现在贺狄中毒明明还不到一月,以眼角为起点,宛若高明画匠精工雕琢的花朵,艳若三月春色盛放,布满了贺狄轮廓分明的右半脸。
若不知晓内情之人,见了贺狄此时面容,定会惊叹那纹笔画工,出神入化。只有每天数着日子,算着毒发时间和鸣王到来日期的子岩,手指触摸贺狄脸上血色的纹路,惶恐忧虑,焦心如焚,难以言说。
虽然贺狄对征南诸多无礼,为人和善宽厚的征南二王子得知子岩二人都中毒在身的消息后,还是将他们请进王宫,尽力招待。只是征南本人完全不懂药毒之道,对二人困境也爱莫能助。
空流早已日夜兼程,带回了鸣王一行人已经启程的消息。现在子岩全部的希望,都在鸣王身上了。
他不是不知道鸣王北上宴亭,需经过敌对的北旗或离国,极为危险。身为深受大王栽培重用的下属,却让鸣王冒险来救,子岩在提笔写信给鸣王的同时,就已经做好了回去面对大王怒火,以命抵罪的准备。
当然他并不知道,负责护卫凤鸣的萧家杀手团几乎被余浪设计全歼,凤鸣用工匠充数,一路虚张声势而来的事。如果子岩知道这个缘由,那张绷紧的愁容上,怕就不是愁云惨雾,而是生不如死了。
贺狄坐在床上,背靠枕头,因毒性侵蚀,至今都不能开口说话,只是慢慢伸出手,覆在子岩的手上。子岩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心说这个满脑子只有xx的海盗,居然也会做这样类似安慰的温情动作,果真因中毒太深,心性大变了么。
而贺狄并不能听到他的腹诽,另一手吃力地抬起,去摸子岩脖子上戴着,掺了双亮沙金丝的皮革项圈上缀着的,两颗陶珠。
那是两人的定情信物,至少贺狄坚定地这么认为。
贺狄亲手雕的陶模,亲手在陶珠上刻下两个人的名字,狄,岩。亲手将项圈在子岩脖子上打了无人能解的死结,就像凭借此物,从此得以将子岩牢牢拴在身边一样,这都不算定情信物,什么才算?
子岩感觉到后颈受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贺狄在摸什么。以往贺狄只要凑到他身边,每根手指都离不了坏主意,所以子岩一向不乐意配合。但今天他看着贺狄半脸花色绽放,忽然硬不起心来拒绝,便分外乖顺地前倾上身,由着贺狄动作。
贺狄指尖触到那颗刻着岩字的陶珠,不十分光滑圆润,但还带着子岩的体温,便捏住了反反复复摩挲,舍不得放开。
宴亭虽位于北地,因地势低洼平缓,背向望断山脉,并不像邻国朴戎那样冰天雪寒。王宫建筑也颇有特色,门窗都高及房顶。此时窗外晴夜无云,月起斜空,贺狄的床就在窗下,银辉霜冷便落在二人身上,再往前倾泻于地,在地砖上拉出两道长长影子来。
月光落在贺狄脸上,被他脸部深邃阴影隔为明暗两半。明的那一半正好是右脸,窗外灌入的夜风吹拂右边鬓角散落的碎发,像细长柳梢拂过月下花丛。子岩怔怔看着这张如今诡美多于邪魅的面孔,忽然想起一个词来。
花前月下。
世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人,在如此绝望的境地想起如此浪漫的词了。子岩觉得鼻子有些酸气上涌,而他任何神色变化,都没逃过一直注视着他的贺狄。
贺狄忽然松开那陶珠,手指上移,改为摩挲子岩的下巴,像安慰一只情绪低落的猫,满是爱意,极轻柔。
和极难察觉,隐约的不舍。
子岩看进他的眼,突然心有灵犀一般,仿佛听到贺狄在对他说话。
不要难过。虽然见你为了我难过,我挺高兴的,但还是舍不得你难过。
子岩动了动唇,鬼使神差地开口应他。
“……我才不会为你难过,我只是后悔为这事把鸣王喊过来,要是鸣王路上有什么万一,我对不住大王之恩。”
贺狄眼里的光明显黯了一下。
切。都这种时候了,专使大人还是改不了言不由衷的坏习惯。
许久,子岩低声道:“……也有一点担心你。就一点。”
那双眼角上挑的好看眼睛,因为这“一点担心”,顿时灿过群星。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好不容易哄你愿意跟了我,怎么舍得有事。
“……鸣王说过,祸害遗千年。你这个祸害,当然不会有事。”
贺狄笑了,连着斜飞眼角下丛花也微动,使他原本邪邪的笑,突然有了几分诡异的,风情万种的味道。
千年就算了,太久无趣。不过若有你陪我,万年也不嫌长。
子岩心说,你我一个眼看毒发,一个不日领罪,怕不是要一起去地府过这千年万年,倒也算遂了你的愿。
贺狄忽然换了一副认真的表情,凝视子岩双瞳。
若我不在了,你得给我好好活着。你的鸣王不是需要双亮沙航线吗,你我都死了的话,没了头领的海盗就像闻见血味的鲨鱼群,可不会给他面子。
子岩一震。“别胡说。”
别忘了,你是单林海盗二头领。大头领一死,你理所应当继位。你家鸣王和西雷王,都指望着你稳定单林海域航线呢。
所以,子岩,你一定要让鸣王设法给你解毒,你要给我好好活着。
子岩眼中酸涩,许多时日的忧虑惊惧,瞬间化为热意,沿眼角涌出。
“……你闭嘴。”
你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好好当这个大头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