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常在 杭泽蒻
翦水的瞳眸俄而凑近，杭常在动作一滞，轻轻说出一句不合时宜的夸赞：“你好美呀。”
对于她的请求，杭氏垂下眼，扫过一桌乱红碎玉般的粉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捣汁过后，是去黄。”捣出的花汁子尚不能覆底，杭氏的指尖、手背、乃至手腕，都已沾染了星星点点的丹红。她抽出一面掖巾，一一点拭了，又羞赧地提议：“我做不来这些，不若你教教我，若做成了，我把我的送你做谢礼。你搽上这胭脂，一定比我更好看。”

（第二幕）乌雅·依日吉纳
迎春花捣碎了黄得很喜人，我先在小九手上试了试，并不好看，反而滑稽得乐不可支，抱在一团笑了半晌，她又拿凤仙花来拌，调出个要绯不绯，要橘不橘的颜色来，又在她另一只手上试了试，这回好看，封存起来要往宜齐喜阿库宫里送。
至于为什么送她——
自上回之后我午夜梦回都是满脑子的“我真该死啊！”……就当是赎罪了。但扑了个空，使女说她往浣衣局去了。
我咦一声，掉头去浣衣局找她，却见她仿似很生气的，只是她生气时声量也不大，过了二扇门才听分明，原是在训一个浣衣的丫头。我没出声，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等她说累了，才往前走两步，同她打了个招呼。

（第二幕）乌雅·依日吉纳
我同平琼姑娘略一打听，原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沾了不祥的事体，宜齐喜阿库很难不生气，我想，她出身不低，是皇权和规则忠诚的拥趸。
如此，我不应该来的。
可我也走不得，只好呆在这儿听她审人，翻来覆去的几句话，问不出所以然。然而越瞧越觉得那个跪在地上的使女眼熟，我思忖良久，开口叫她，“英扶？”
她猛地一抬头，刹那眼里翻涌起泪花来，又猝然把头低下去。
我隐隐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温察贵人，她——英扶，犯什么事了？”

（第三幕）乌雅·依日吉纳
我盯着英扶瞧，想从她脸上看出原委来，可她始终低着头。此路不通。
斡旋之道，必然得挑好说话的那一方更简单些，虽然这俩人现下是两块硬骨头，我都嫌硌牙，是求宜齐喜阿库网开一面，还是从英扶嘴里撬出东西来——
我选英扶吧。
“她从前也在寿康宫当过差，不像是这么顽劣的，”我抿抿唇，管宜齐喜阿库叫一声姐姐，叫得连自己都有点胆颤，“姐姐，我到底与她共事过，兴许她愿意对我说，不如您等我去问问，好吗？”

（第三幕）乌雅·依日吉纳
我冲宜齐喜阿库点点头，在英扶面前蹲下来，看她的眼睛。她低着头只是哭，见我过来，哭得愈发厉害，可偏要把抽泣声拘在喉咙里，脸憋得通红，整个人筛糠似的发抖。
我说，“我是依日吉纳，”拿手绢揩她的泪，很不济事地全湿透了，索性收起来，“你怎么了，同我说说好不好？”
她拼命摇头。
我将语气再放得轻柔缓慢些，“温察贵人的衣服是你弄脏的吗？不是你不要乱认。”她不点头、不摇头、不说话，我又道：“如果是你做的，为什么这样做呢？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什么也不肯说，又与她顶撞，实在免不了重罚的。”
哭声止住了一瞬，我看见英扶抬起眼，恳切地望向我。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我似乎了然了，略用一些力气握了握她的手，感觉她冰凉的手指用了十足十的劲儿，紧紧地握回来。

（第三幕）乌雅·依日吉纳
我不能让英扶在这里被宜齐喜阿库发落了。她的怒气似乎往下沉了一些，这很好，如果我能说动她，把英扶带出浣衣局再做处置——
我同英扶讲，“你等等。”然后再给宜齐喜阿库行一个万福，姿态更放软些，垂着头，“温察贵人，您只要带她出了浣衣局的地界儿，只要到了永和宫，她什么都肯说了。”
我看着宜齐喜阿库，目光近乎是恳求，“……若是她到了永和宫还不肯出首认罪，您大可以重重罚她。”
她蹙着眉。良久，她点了点头。
我带上英扶跟在她后头，她几乎是从那个地方逃出来，撑着一口气走得飞快。

（第四幕·自戏）乌雅·依日吉纳
英扶在永和宫边哭边剥了衣服。
老杜欺负她的事，她捱到今日才敢说，且要屏退了所有人，将殿门关得很严实，密不透风似的。正殿点了几盏灯，幸而光被灯罩滤过，悄声而晦暗地照着一整个屋宇。我没法看清她身上每一条被人屈打的证据，她生得白，那青红相间的、大片大片的伤痕尤显得触目惊心，肚兜勒在脖子上，红得像在渗血。
我看得身上也痛，指甲是刚染的鲜妍的淡水红，此刻掐在自己掌心。宜齐喜阿库照旧是死水般的面容。我几步上前，帮英扶披上她那件新的、但沾着一点血锈色的外衫，同她说，“你别哭，让我想想办法。”
“……让我想想办法。”

（第四幕）乌雅·依日吉纳
我等着宜齐喜阿库发落英扶，竟如当年我扯谎和五爷说喜欢阿纳呼占时一样心焦。不过就是打一顿板子，再调去其他执房做事，只要她不叫英扶进慎刑司或者直接赶出宫去，我都有法子把她要到长春宫。——如今我是小主了，要一个最低等的粗使，还是说得上话的吧？
我仍是惴惴。因为我同宜齐喜阿库实在没什么交情。
“温察姐姐，”很难堪地，我开口求她，“不论您要罚她什么，能不能，留着她将来给我做个使女？”

（第四幕）乌雅·依日吉纳
同我猜想得如出一辙，只是还不等我开口，英扶已经伏在地上磕头。我不知道她的声泪俱下能否换来宜齐喜阿库的哪怕半分怜悯。
说到底，宜齐喜阿库与我们是不一样的。
英扶说她愿意一死以赎她犯下的罪孽。她不过是想救自己的命，出了个下下之策，弄脏了主子的新衣服。衣服很快就能洗净的，所谓吉凶，也只是世人命途多舛时拿来搪塞自己的说头。我不能让她白白断送一条命进去，她碰上老杜，从一开始就是我失察。
我蹲下来，很端正的一个礼，为了英扶的一线生机，卑屈地把这席话说完：“温察贵人，求您法外开恩，英扶她弄脏了您的衣裳，我没什么要替她开脱的。只是她以后若没有更好的去处，老杜断然不会放过她，求您，给她一条生路吧。”